这竹轩建在一条颇为宽阔的溪涧上,而竹轩四周又垂下了十几道细竹窗帘,小林只能隐约地见到有个人影,却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更无法看见这人的五官面貌。
两个白衣小童就在竹轩前的一座九曲桥上停了下来,过了片刻,只听见轩中人缓缓地说道:“琴之、管之,你们退下。”两白衣小童闻言,立刻恭恭敬敬地躬身退了开去。
小林听见这人的声音甚是苍老,似乎是发自一个老妇的口中,不禁心中大奇:“谭海为甚么要把我弄到这里,这老太太又是何方神圣?”
两白衣小童退下之后,轩中人咳嗽了两声,才道:“林群,你所学是哪一门派的功夫?”
小林迟疑了一会,道:“晚辈没有练过甚么高深的武功……”
“废话!”轩中人陡地喝道:“若说是真正高深的武学,便连老身也没学过,就算有机缘可以学,也不一定可以学得成功!”
小林吸了口气,忖道:“这老太婆好凶的脾气。”
轩中人又在催促:“快说出你的师承和武功来历!”
小林只好马上回答:“晚辈有三个师父,第一个是‘窝中虎’沙平泰,第二个是‘九臂神猿’杜捷,最后拜的一个师父‘一飞冲天’蒲翼扬。”
轩中人冷冷一笑:“你直呼三位师父名字,真是大大不敬。”
小林心中却骂道:“这老顽固脾气臭不可当,人又迂腐之极,比谭胖子还更麻烦,更可恶。”
只听见轩中人又自接道:“你拜师虽多,但有真材实学的却完全没有,甚么窝中虎沙平泰,他哪里像是一头老虎,充其量只比猫儿凶悍一点点而已。”
小林闻言,心中倒也同意这种说法:“沙师父若真的是条猛虎,我也小另投明师了。”
轩中人又问:“你跟沙平泰习武有多久?”
小林道:“三个月。”
轩中人又问道:“怎么只跟了他三个月呢?”
小林笑了一下,道:“因为沙师父给一个叫‘乱棍婆娘’范十九的武林高手用乱棍打死。”
轩中人“呸”一声:“范十九只是第三四流的江湖泼妇,哪里算得上是甚么武林高手?”
小林道:“但那时,晚辈见她用‘乱打棍法’把沙师父打死,心里就觉得她实在非同小可。”
轩中人冷笑道:“既然你觉得她武功高强,为甚么不拜她做师父?”
小林说道:“晚辈的确曾经有这样念头,但是细想之下,发觉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轩中人道:“拜师学艺,只要认为所拜的师父有真才实学,又有甚么东西值得再三顾虑?”
小林道:“可是,范十九毕竟杀了我师父,晚辈就算没有本领为师父报仇,也不该拜杀害师父的仇人做新的师父。”
轩中人道:“真是条笨驴,你大可以拜范婆娘为师,待她教晓你‘乱打棍法’之后,然后就把这婆娘乱棍打死!”
小林道:“可是,到了那时候,她又已经是晚辈的师父了,晚辈又怎能杀她?再说,师父总比徒儿高一筹,晚辈若用三五成功夫的乱打棍法对付她,必然不敌,那么被乱棍打死的人就不是范十九婆娘,而是糊涂万分的晚辈。”他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指冬瓜骂饭桶,说轩中人这条计策实在混账之极。
轩中人立时冷冷一笑:“你好大的胆,竟敢骂老身糊涂,难道你没听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说话吗?”
小林道:“晚辈在两岁的时候已听过,但只怕跟着范婆娘,别的本领学不来,却学了她那泼妇功夫,那可变成又青又蓝了。”
轩中人道:“甚么叫又青又蓝?”
小林道:“泼妇功夫,虽然人见人爱,但却也最容易得罪别人的,常言道:‘先撩者贱,打死毋怨’。所以总有一天,晚辈会给人打得焦头烂额,鼻肿脸青,那岂不是又青又蓝了?”
轩中人哼一声:“那么你可以甚么都不学,只是借拜师为名,然后伺机用毒药把她毒死!”
小林道:“如此手段,又岂是大丈夫行径?”
轩中人道:“扒窃别人身上的金叶子,难道又是正人君子所为了?”
小林道:“那是为势所迫,才不得不如此而已。”
轩中人嘿嘿一笑,道:“好油滑的一张刁嘴,乱棍婆娘之事,姑且不理,你拜的第二个师父九臂神猿杜捷又如何?”
小林道:“杜师父暗器功夫最了得,所以才赢得了九臂神猿这个称号,而晚辈跟他老人家习艺两年,也学会到使用飞刀、金镖之类的暗器。”
轩中人道:“怎么你只跟了杜捷两年?是不是这个师父又给人活活打死了?”
小林道:“杜师父生性和顺,不易与人发生争执,晚辈跟随了他两年,从来未见过他跟任何人动武,但有一天,杜师父对晚辈说:‘为师老了,想去做和尚,此一去也,最少要修练三四十年才出寺门,你另拜师学艺好了。’晚辈甚感奇怪,为甚么老了就要去做和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杜师父最钟意的一个女子,一声不响就嫁给了某富豪,所以杜师父大受打击,便要削发为僧,不问尘缘俗事。”
轩中人冷冷一笑:“天下间大大小小诸色和尚之中,以这种和尚最没骨头,心里喜欢的女子若嫁给自己,那便阿弥陀佛,皆大欢喜了,若这女子嫁给别人,仍然是念句阿弥陀佛,但却变作四大皆空,哼!这算是甚么英雄好汉?若是换上老身,出家决不干,要干就干了奸夫淫妇,然后再另寻佳偶!”
小林有意无意地望了红叶一眼,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佳偶可不是莲藕,我若真心真意喜欢一个女子,只怕也会跟杜师父一般死心塌地,矢志不移。”
轩中人“哦”一声,冷冷道:“原来你跟了杜捷两年,学得最十足的本领就是巫山神功。”
小林一怔:“甚么巫山神功?晚辈可没学过。”
轩中人道:“你已学会了,而且深得杜捷真传,巫山神功口诀共有两招,第一招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第二招就是阴却巫山不是云。而这门功夫练到最高深境界之后,就多半会变成秃驴,早念阿弥陀佛,晚唱相会之苦。”
轩中人一面说,小林就一面不断连续望了红叶几眼。
红叶却垂下了脸,绝不看他,但见她俏丽的面颊上红晕泛现,看来更是娇羞动人。
但听见轩中人接着又道:“杜捷出家后,你就再拜一飞冲天蒲翼扬为师吗?”
小林道:“不是晚辈要拜他为师,而是他一定要收我做徒儿。”
轩中人哼一声:“这是甚么道理?”
小林说道:“因为自从杜师父出家后,晚辈就郁郁寡欢,整天不是喝酒,就是赌钱,偏偏那一阵子手风甚差,连战皆北,欠下了别人二百多两银子,弄得十分狼狈……”
“二百多两算是甚么?”轩中人冷冷一笑:“老身年轻之时,也曾输过大钱,总共欠下人家三十多万两,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吗?当然,这也得要老身有点本领才行,否则早已给代为追讨欠债的恶棍砍为肉酱!”
小林怔了一怔,心想:“原来这恶婆娘以前也是个烂赌鬼,不知道如今戒了赌没有?”
轩中人又再催问:“你输了钱跟蒲翼扬又有甚么关系?”
小林道:“那时候,蒲师父也是晚辈债主之一,他赢了我三十五两,又借了二十七两给我翻本,但却翻本失败,便总共欠他八十三两银子。”
轩中人说道:“三十五两加二十七两便是六十二两,怎么会变成八十三两出来呢?”
小林道:“有二十一两是利息。”
轩中人冷笑道:“素闻一飞冲天精打细算,见钱开眼,果然不错。”
小林道:“那也怪他不得,因为这是蒲师父祖传下来的规矩。”
轩中人道:“所以他每次借钱给人都要计算利息?”
小林点点头,道:“是的,否则就会大大的不吉利云云。”
轩中人“呸”一声,骂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小林说道:“但无论算不算利息,晚辈欠下他几十两银子,都是难以在一时之间全部清还的,所以他就一定要收我为徒了。”
轩中人道:“收你为徒又怎样?你又不是八十三两白花花的银子。”
小林道:“晚辈若不是做他的徒儿,我恐怕连八文钱都不值,但若拜了他为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轩中人问道:“他教你的是些甚么本领?”
小林道:“轻功,扒窃之术。”
轩中人冷笑一声:“果然是打算盘的一流高手,你学会了这两种本事,不要说八十三两,就是八万三千两也可以清还给蒲翼扬了。”
小林道:“蒲师父可没有那么贪心,他只是要我偿还二千零八十三两就算。”
轩中人道:“怎么又多了二千两?”
小林道:“因为练功需时,又躭误了一段岁月,所以利息加了一千两。”
轩中人道:“还有一千两又是怎样算上去的?”
小林道:“还一千两就算他教晓晚辈轻功和扒窃之术的酬劳。”
轩中人冷冷道:“六十二两欠债,三两下子就积聚到变成二千零八十三两了,这把戏倒是耍的不错。”
小林道:“但晚辈只还了五十九两,他就死了。”
轩中人道:“死了?怎样死的?”
小林回答道:“是晚辈害死他老人家的。”
轩中人哈哈一笑:“有种!这下子你干对了,像蒲翼扬这种见钱开眼,唯利是图的家伙,不杀了他真是对不住自己,快告诉老身,你是用甚么方法杀了他的?”
小林说道:“晚辈没有亲手杀死蒲师父。”
轩中人道:“原来是雇请杀手干掉他,这办法也不错……”
“不!前辈不要误会,”小林忙道:“晚辈说害死了蒲师父的意思,是说晚辈有一次偷走人家的银子,结果让失主追杀,蒲师父马上出手阻拦对方,谁知那人武功远在蒲师父之上,不到七八个回合,就把蒲师父一掌打死了。这只怪晚辈学艺不精,偷走了银子却给别人发觉,结果连累蒲师父死于重掌之下,真是惭愧得很。”
“这有甚么值得惭愧?”轩中人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学艺不精,错不在你,而是错在蒲翼扬把你教得不伦不类,所以最后才会自食其果,死在别人的掌下。”
小林叹了口气,道:“无论怎样,晚辈总是难辞其咎的。”
轩中人道:“这不是难辞其咎,而是既往不咎!这件事情早已成为过去,你以后再也不要放在心上!”
小林道:“晚辈遵命。”
轩中人说道:“不要再自称晚辈,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你已经成为老身的徒儿了。”
小林大吃一惊:“前辈,你在开甚么玩笑?”
轩中人道:“谁跟你开玩笑?难道凭老身的功夫,还不配做你的师父吗?”说到这里,突然轩中竹帘向左右两边荡开,一块物事有如箭矢般向小林的脸上飞射过来。
小林眼色一变,想要闪躲已来不及了,而红叶此刻也不禁失声叫起来:“小心……”
但那块物事来势极快,红叶那“小心”二字才出口,它已重重地击中了小林的左边脸颊。
小林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就像是给人重重地刮了一记耳光,而在这一瞬间,那块物事却又轻飘飘地在他面前跌落在地上。
小林傻住了。
他怎样也想不到,把自己打得如此疼痛的物事,竟然会是一片已经枯黄了的叶子!
轩中人的笑声又传了出来,道:“林群,这片叶子就是杀人武器,你曾经拜了三个师父,他们可有这种功力?”
小林摇摇头,道:“他们都不会,晚辈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过这种事情。”
轩中人道:“你现在应该相信,老身的本领比他们都高明得多,所以,只要你成为我的徒儿,将来就没有甚么人敢欺负你了。”
小林点点头,心里却在说:“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敢欺负小林,但只是应付你这个老妖怪就挺够要命的了。”想到这里,心中便有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答应拜这个神秘的老妇为师。
只听见轩中人忽然父说:“红叶,谭老板曾经对老身说过,你练的玉女飘零十八剑已有相当火候了,老身现在很想一开眼界。”说到这里,竹帘又再荡开,一把精光闪闪,锋利之极的长剑抛了出来。
红叶轻轻伸手,把长剑抄在手里,说:“晚辈遵命,献丑了。”说完,长剑一圈,向前斜斜刺出一剑,只见剑锋舞动圆转如意,姿式轻盈美妙之极。
小林暗暗赞叹,忖道:“如此佳人,如此剑法,又怎算得献丑?应该说是献美才对。”
只见红叶一剑在手,虽无石破天惊,雷霆万钧之势,但却是变幻无方,飘逸矫迅之极,小林越看越是出神,心想自己若跟她比斗,那是必输无疑,终于忍不住喝采一声,叫道:“好剑法!”
这时候,红叶也已把十八式玉女飘零剑使完,她听见林群喝采,不由脸上微微一热,道:“林兄休要见笑了。”
小林正待说话,轩中人已冷冷笑道:“他可不是存心见笑你的剑法,只是这人毫无见识,看见了这种姐手姐脚的剑法,就当作是遇见了少林达摩剑一般叫好不迭,这也难怪,就像是兔子看见了狐狸,总会认为狐狸十分厉害,但兔子又怎知道,狐狸若是遇上了狮子,却会变成狮子的点心?”
小林心中大是不悦:“死老虔婆,你骂我是兔崽子并不打紧,但说红叶是一条狐狸精那就大大的该杀了,管你是甚么河东狮还是河西母老虎,总之小林决不拜你为师,大不了就给你剥了这层兔子皮,就算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就在这时候,轩前的竹帘突然片片碎裂!
小林怔住了,令到竹帘碎裂的,是一道威猛无俦的剑光,而在这急如暴雨的剑光背后,则是一个银发老妇的身子。
这位银发老妇身形飘忽,倏然在东,倏然在西,真有如鬼魅一般,而她使剑之手法,更是又奇又快,令人连看都看不清楚。
她虽然是女流之辈,而且年纪又甚老,但这一手剑法施展开来,却是每一招都激起虎虎风声,只见霎时间光环乱转,剑招着着气势逼人,直把林群和红叶都看得为之目眩心跳不已。
银发老妇使完这一路剑法之后,便停了下来,目注着红叶道:“你是行家,认为这剑法使得怎么样?”
红叶吃了一惊,忙道:“晚辈见识浅薄,不敢妄自尊大评论前辈这等绝世无双的剑法。”
银发老妇哈哈一笑,道:“若说这套剑法绝世无双,未免是夸大一点,但以剑论剑,在当今八大门派之中,除了少林达摩剑法之外,其余的剑法都比不上它,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小林忍不住问:“这是甚么剑法?”
银发吕妇道:“这是甚么剑法,目前还不能对你们说的,尤其是你,就更加无权过问,也不必再问。”
小林心中有气,冷哼了一下,不再说话了,银发老妇又对红叶说:“谭老板有一封信,你拿去瞧瞧。”说着,把一封信笺递给了红叶。
红叶把信笺拆阅,看完后,彷佛为之怔住了,小林很想问有甚么不对,但碍着银发老妇在旁,只好又把这一问吞回肚子里。
银发老妇望着红叶,道:“谭老板在信里怎么说?”
红叶吸了口气,半晌才道:“谭老板的意思,是嘱咐晚辈在这里留下来,还要拜前辈为师,学成这一套剑法。”
银发老妇“唔”的一声,缓缓道:“你肯不肯?”
红叶道:“晚辈愿意一切都依从谭老板与前辈的嘱咐去做。”
银发老妇高兴地笑了起来:“很好!你真是一个又聪明又听话的姑娘,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老身的徒儿了。”
红叶闻言,立刻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向银发老妇磕了三个响头:“弟子禤红叶,拜见师父。”直到这时候,小林才知道红叶原是姓禤。
银发老妇格格地一笑,把红叶扶了起来,然后又对小林说道:“林群,你又怎样?”
小林一怔:“晚辈怎样了?”
银发老妇道:“你是不是也愿意拜老身为师?”
小林呆了很久,才道:“前辈真的要收我做徒儿?”
银发老妇道:“这种事,老身怎会跟你开玩笑?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小林本来绝不会答应拜这银发老妇为师的,但他却没想到,禤红叶居然会首先拜了这个老妇做师父。
既然红叶已拜了师,他可不能错失这个机会,所以林群终于还是跪下来,向银发老妇行了拜师之礼。
银发老妇哈哈一笑,道:“很好,你虽然狂妄一点,但只要落在老身之手里,终于会成为可造之材,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师姐师弟,可不许打架闹事,惹我这个老人家生气!”
小林却大不服气,道:“弟子年纪比禤姑娘大,怎么说是师姐师弟?该说是师兄师妹才对。”
银发老妇脸色一沉,道:“本门规矩,从来不计算年纪大小,红叶拜师在前,你拜师在后,所以她是师姐,你是师弟,谁敢再说半句多余说话,定必严惩不贷!”她这几句话斩钉截铁,语气强硬之极,小林只得暗暗叫苦,忖道:“这分明是存心削我面子,罢了罢了,如今拜了这河东狮河西母老虎做师父,只怕将来还更有得瞧,唉,这才是真正的没完没了,没有半天好活!”
只听见银发老妇又道:“现在你们都是乾坤掌门下,我是你们的师父,也是乾坤堂的总堂主,为师姓顾,现在江湖中人都叫为师做‘乾坤无定剑’顾婆婆,但是真正认识为师的人,却是少之又少了。”
小林、红叶一面听,一面不住地点头,而小林心里又在暗道:“像你这种恶婆娘,谁认识了你都会十分倒霉,就算不挨揍,最少也会给你没头没脑的臭骂一顿。”刚才他给顾婆婆用叶子在脸颊上括了一记,直到如今还是隐隐作疼,虽然拜了她为师,心里还是忿忿不服。
但在这不服之中,却又带着另一种大大佩服之情,因为他最少看见了顾婆婆惊人的内家真气,和威猛凌厉的剑法。
就是这样,小林和红叶都在乾坤峡里住了下来。
而大蚂蚁则在两天之后,离开了乾坤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