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黄昏,庙内一片阴沉。
只有在最靠近窗户的地方,才能照到夕阳的余晖。
小詹就站在窗户旁边,他戴着的笠帽被照射得一片金黄。
小林半眯着眼,在夕阳下看着这个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老朋友。
小詹对付女人很有办法,但对小林却一点办法也拿不出来。
同样地,小林对小詹也是一筹莫展,这两人尽管在同一块地方长大,但过的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小詹自从十五岁开始,就没有一天可以缺少了女人。
他需要女人,也需要女人来供给他吃喝玩乐。
在这一方面,他似乎是一帆风顺,从来都没有遭遇过甚么重大的岔子。
但就在这个恬静的黄昏里,他忽然跪在窗下,悲痛地哭了起来……
林群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詹国基哭。
但最后的一次,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候他们还很小,大可以穿着开裆裤在街上打筋斗玩耍。
而近年来,似乎就只有女人伏在小詹怀里大哭小叫,而小詹总是嘴角微笑着,完全不为所动。
有一次,林群看见了这种情景,当时他恨不得把小詹也揍得大哭起来。
但他没有真的这样做,他只是长长叹息一声,然后就掉头而去。
想不到这一天,小詹却在庙宇里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很悲恸,甚至是充满了绝望之意。
小林终于按捺不住,把小詹头上的笠帽一手就摘掉下来。
小林突然傻住了。
他怎样也想不到,在这顶笠帽之下,竟然已没有一根头发。
小詹的头发呢?
不见了,连一根也不见了,而代替头发生长在小詹头顶上的,却是无数大大小小的疔疮!
小林才看了一眼,便差一点立刻想呕吐。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一颗头颅!
头顶之上生疔疮,那不是甚么奇怪事,但一下子就生得满头皆是,那情形就极之兀突,也极之恐怖。
而且,有不少疔疮都已开始腐烂流脓,看来更是令人为之呕心。
小林震骇极了,很快就把笠帽戴回在小詹的头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吃惊地问。
“小林,我是给人害成这副样子的……”小詹哭声渐止,用极愤怒的声音说:“那人骗我喝了一杯酒,当我喝完之后,他就说:‘两天之后,你就是个出家人啦。’我只当他是开玩笑,谁知道第二天一早,我的头发就有一大半脱落在枕头上,到了今天,更变成了这个样子……”
小林心下骇然,忖道:“这是甚么毒药,竟然能够把人害得如此不似人形?”
只听见小詹接着又说:“到了晌午,那人又找着了我,他说:‘从今天开始,你的骨骼就开始收缩了,大概每天矮三寸左右,到了半个月之后,嘿嘿!嘿嘿!’我大吃一惊,果然发觉自己比平时矮了好几寸!”
小林听得毛骨悚然,但胸中怒气却又直往喉咙上冲:“这可恶的家伙是谁?”
小詹嘶哑着声音说:“他是个大腹贾,叫谭海!”
“谭海?”小林咆哮起来:“这胖子真是太岂有此理,待我去找他算账!”
小詹忙道:“你千万不能开罪他。”
小林道:“你不用害怕,我一定会逼他把解药交出来。”
小詹道:“正因为要讨取解药,这一次你非要低首下气不可。”
小林怔了怔,接叹道:“也罢,为了你,就算要我跪他三天我也照跪可也。”
小詹道:“就算真的要跪,你也绝不只是为了我,还有为了你自己。”
小林,呆:“你在说甚么?”
小詹沉默了一会,才难过地说道:“谭海今天午晌时对我说:‘你的好朋友林群也同样中了这种毒,但较轻,发作的时间也会较迟,但不出十天,他头上也会像你一般无异,接着每天矮一寸,直至变成团肉球为止……’”
小林哼道:“你少听这胖鬼放屁!”
小詹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谭海后来又对我说:‘林群若不相信,你遇见他的时候,就把这东西交给他,叫他梳一梳自己的头发看看……’”说到这里,把一柄木梳子递给小林。
小林拿着这木梳看了好一会,终于在头上梳了一下。
他这一梳并不怎么用力,但一梳之下,小林的脸色立刻就变得有如泥土一般难看。
只见木梳之上,已梳下一大撮乌黑的头发,而且还有大量发丝不断地从头顶上飘落下来。
“谭海!女儿红!”小林恍然大悟,知道一定是那坛女儿红里有毒!
小詹长长叹息一声,道:“真想不到,咱们哥儿俩竟然会弄得如此下场!”
小林越想越气,也越想越害怕:“你可知道谭海在甚么地方?”
小詹说道:“他说自己已经买下了赌场。”
小林道:“是赤胡子的赌场?”
小詹点点头:“不错,他还说除了你之外,世间上再也没有人能够讨取得到解药。”
小林吸了一口气,道:“小詹,这一次是我连累了你,你放心,就算拼着脑袋不要,你那份解药我无论如何也要讨取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好了!”
小林离去后,夕阳也消失了,庙宇中更是一片黑沉沉地毫无生气。
小詹不喜欢这种环境,但现在也只好呆在这里等待林群回来!
无论等多久,他都要等。
但他会不会再回来?会不会一去就永远无踪无影?
小詹不知道,小林也同样不知道。
赤胡子的赌场,现在已经易主,新的主人正是谭海。
当小林赶到那赌场的时候,谭海正在当庄,他把牌一翻之后,围在桌边的赌徒,无不大声喝采欢呼。
小林经验丰富,不必看牌,已经知道庄家的牌不是蹩十,就是只有一点两点。
谁知道他再看清楚一点,庄家的牌居然既非一点两点,更不是甚么蹩十,而是一张天牌,一张弯八。
这是天杠!
庄家拿了天杠,又有甚么值得喝采,这群赌徒莫不是疯了?
这时候,只听见谭海叹了口气,说:“今天霉庄,抓的不是天杠地王,就是一双杂七,一对铜槌的,最好的一副牌也只有八点,嘿嘿,再这样下去,胖子也输干变瘦鬼啦……”
小林莫名其妙,其中一个赌客却口沫横飞地笑道:“新来的是老板改了规矩,说蹩十最大,至尊最小,所以俺这一手人牌九虽然十分不妙,但庄家拿了天杠,那么俺可以又再赢一注啦!”
小林听得傻住了,抬头一望,果然看见墙壁上两行血红色的大字,上面写道:“蹩十胜至尊,地杠吃天王。”
这时候,三十二张骨牌又已叠好,赌客纷纷下注,小林如今早已囊空如洗,但却赌性仍在,忽然拨开一位置,大声道:“赌这颗脑袋行不行。”说着,伸手向自己的脑袋指了一指。
此言一出,众皆骇然,本来喧闹无比的赌场立刻寂静下来。
谭海哈哈一笑,道:“怎会不行?你就算有八十颗脑袋,只要是遇上了我当庄,也都一并跟你赌了。”
小林冷冷道:“是不是按照你的怪规矩,以小赢大?”
谭海道:“不错,你赌不赌?”
小林道:“赌!”
谭海怪笑一声:“有种,愿你好运,抓副蹩十!”语毕,掷出了骰子,然后分牌。
小林立刻掀开两张牌,居然真的是铜槌敲板凳,连一丁点儿也没有。
谭海笑了笑,也掀开了他手上的两张牌。
他这两张牌一掀开,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看得为之发直。
“妈啊,怎么这般巧?”
“又是一张四,一张六,蹩十!”
“而且都是铜槌六和板凳四哩!”
每个赌徒都在叹气,都认为小林年纪轻轻就输掉了脑袋,实在甚为可惜。
虽然大家都是蹩十,但按照赌场上的规矩,还是算庄家赢了的。
谭海盯着小林,道:“你还有甚么话说?”
小林摇摇头:“输了就是输了,还有甚么话好说?”
谭海淡淡道:“那么从现在开始,你的脑袋就是属于谭某的了。”
小林道:“要割就割,但请先把解药拿来。”
谭海道:“甚么解药?就算有解药又怎样?须知到你这颗脑袋,我现在随时随地都可以割掉下来的。”
小林道:“我这脑袋你可以割,但小詹的解药你不能不给!”
谭海哈哈大笑:“有胆色,来!咱们到后院去喝两杯如何?”
小林冷冷说道:“尊驾的女儿红,在下是敬谢不敏了。”他虽然这样说,但还是跟着谭海走了出去。
这时候,月已东升,但却比不上前几天那么皎洁圆亮。
赌场的后院,有一座小小的八角亭子,亭下摆放着一张楠木桌子,桌上还备着佳肴美酒。
小林望了谭海一眼:“你早就知道我一定会来到这里?”
谭海道:“你怎能不来?”
小林冷冷一笑:“好丰富的酒菜,却不知里面又有甚么杀人不见血的毒药?”
谭海淡淡说道:“这一点你倒不必担心。”
小林道:“不错!下毒药这种事情,只要一次就已经很足够了,若要连下两次,那就未免太低能了。”说到这里,索性坐下大喝大嚼。
谭海也在吃喝,但却吃得不多,喝酒也仅是浅尝即止。
直至小林吃了一条又肥又嫩的鸡腿后,谭海才又再说:“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脑袋。”
小林眨眨眼:“我这颗脑袋早已输了出去,又何必担心?”
谭海道:“但在它还没有被砍掉下来之前,你也不想看见它上面生满大大小小的疔疮罢?”
小林道:“世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就像我一直都很想成为家财千万的大富翁,但却混来混去还是光棍一条,连讨老婆的本钱也挣不回来。”
谭海盯着他:“你想讨老婆吗?这容易极了,只要你开口,就算在一天之内讨十几个回来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十几个老婆?”小林打个哈哈:“这岂不是变成了老婆奴吗?”
谭海道:“若是一个人去伺候十几个老婆,当然是十分要命,但若十几个老婆一起伺候老公,那倒是天下间最写意的事。”
小林摇头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你若真的要我娶十几个妻子回来,我宁愿关进猪栏里跟三百头母猪睡觉。”
谭海笑眯眯的望着他:“你果然是大鸿城里最有趣的小伙子。”
小林叹了口气:“只可惜遇上了天下间最没趣的大腹贾。”
谭海道:“大腹贾不一定是坏人。”
小林道:“这个当然,但是若说你是个好人,只怕连我肚子里的蛔虫都不会同意。”
谭海道:“蛔虫的意见,你绝不可以苟同,但我的说话,你却非听不可。”
小林道:“这算是乘人之危?”
谭海呵呵一笑:“你有甚么危险?只要我不摘掉你的脑袋,你极可能活到一百五十岁。”
小林道:“还说甚么一百五十岁,只怕在十五天之后,我就已经是满头血疮,还会矮得像个侏儒了。”
谭海道:“这一点你倒不必担心,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你亲自找到了我,我是一定会给你解药的。”
小林道:“我有没有解药,我可不在乎,反正这颗脑袋已经输掉了,但詹国基无辜受累,我可不能坐视不理。”
谭海叹了口气,道:“这可有点困难了。”
小林道:“既已找到了系铃人,解铃人又有何难哉?”
谭海道:“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正是僧多粥少。”
小林脸色一寒:“这是甚么意思?”
谭海道:“解药只有一份,只可以救你们其中一人。”
小林咬了咬牙,道:“一份已足够,先救了小詹再说。”
谭海“哟”的叫了起来:“这怎么行?若救了他,你这个有趣的小伙子就没希望了。”
小林道:“那是我的事。”
谭海摇摇头,说:“不!这是我的事,谁稀罕一颗没有头发,还上满了疔疮的脑袋?”
小林大怒道:“我现在还有头发,还没有疔疮,你可以马上把这题脑袋摘了下来!”
谭海怔怔地瞧着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奇怪:“你真的宁愿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救詹国基?”
小林大声道:“是的!”
谭海的脸色很不好看,道:“你不后悔?”
小林道:“后悔的就是龟儿子!”
谭海冷冷一笑:“难怪这两天你到处大派银两,原来真的笨得这么厉害!”
小林道:“我笨是我的事,而且我向来讨厌太聪明的人!”
谭海嘿嘿笑道:“说得好,但我也有办法要你听我的说话。”
小林冷笑道:“你可以把林群碎尸万段,但要我听你摆布,那是妄想。”
谭海干笑两声:“好小子,你看看是谁来了?”
小林的脸色忽然变了,连捧着杯子的手也颤抖起来。
因为他看见两个像豹子般凶悍的大汉,正押着詹国基走了过来。
“小詹!”
“小林,救我,你一定要救我!”小詹嘶声在叫。
这时候,他那顶笠帽已不知去向,在朦胧月色下,他头上的疔疮看来更是恐怖万分。
谭海干笑着走到小詹的面前,在他的脸上打量了很久才说:“再过两天,你头上的疔疮就会向脸孔蔓延,那时候,白脸小詹可要变成鬼脸小詹啦。”
小詹又惊又怒,但现在除了浑身颤抖之外,他再也做不出任何事情来。
“够了够了!”小林怒叫道:“不要再折磨小詹,你要我干甚么事情,我都答应就是。”
谭海霍然转身,笑道:“这句说话是不是真的?”
小林一挺胸膛:“林群岂是言而无信之徒?只要你给我解药,把他放了,你要我做的我就绝对不会食言。”
谭海沉吟了一会,才喃喃道:“解药嘛,我现在的而且确只有一份,若救得了小詹,就救不了小林,唉,这便如何是好?”
过了片刻,他忽然双目暴睁,笑道:“有了,解药虽然只有一份,但镇毒百宝丹却还有十颗,只要每隔三天吞服一颗,潜伏在头顶的毒力就不会散发出来,而且也使骨骼不会收缩而令人越变越矮。”
小林道:“这便好办,你给小詹解药,再给我十颗镇毒百宝丹,那么最少在一个月之内,我大可以为阁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谭海摇摇道:“我不要你死,我要你一直好好的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人才能为我办事,你若死了,那就再也没有半点用处。”
小林道:“但是你只有一份解药,用完这十颗镇毒百宝丹之后,我还是活不下去。”
谭海哼了一声,说道:“一个月之后,你就算要十份解药也不是难事,又何惧之有?”
小詹怒道:“这胖子诡计多端,别相信他的花言巧语。”
谭海冷冷一笑,道:“甚么叫花言巧语?你以为我像你一般,天天都在哄女人欢喜吗?”
小林大声叫道:“别多说废话,给他解药,让他走!”
谭海凝视着小詹,一直过了很久才说:“你有林群这种朋友,真是前生修来的莫大福气……”接着,他给了小詹一瓶解药,又说明了服用之法,然后就嘱咐两个大汉把他赶了出去。
小林这才吁了一口气。
他一直都没有担心过自己,只是担心着詹国基。
虽然他平时对詹国基的行事作风相当不满,但他还是担心对方远远多于担心自己。
林群就是一个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