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绝就是龙城璧。
天下间懂得易容术的人并不少。
但易容术高明与否,就各有不同。
龙城璧也懂得易容术。
但他的易容术和海鲸王相比,简直就像刚识字的学生见到了翰林院里的老学者。
海鲸王虽在海上称雄驰名天下,但他还有一种很秘密的本领,就是易容。
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脸孔,变得年轻十多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易容之道,变老容易,变作年轻却困难得多。
想把一个年老的人变成年轻,比年轻的人变成年老,最少要困难十倍。
龙城璧虽然并不老,但他的脸孔已很成熟。
但海鲸王只费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把龙城璧的脸型完全改变。
他把龙城璧的年纪减轻了一半。
而且,他更利用一种膏药,辅合内家真气的帮助,使龙城璧整个身躯缩小。江湖上有一种缩骨大法的武功。
海鲸王也有类似的本领,但却比缩骨大法更加玄妙,更加不可思议。
他竟然有办法把龙城璧变矮了差不多一尺,全身的骨骼都收缩三分之一。
这种功夫,比起易容之术,又不知深奥精细了若干倍。
现在,即使是最熟悉龙城璧的人,都绝不会相信令狐绝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
普天之下,除了海鲸王之外,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只有卫空空。
卫空空之所以知道令狐绝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全是因为他们曾经用一种暗语交谈过。
当龙城璧说“张果老家里的鸡”的时候,卫空空便已恍然大悟。
卢老三当然不知道他们忽然胡说八道的目的。
海鲸王却是个明白人,他已知道龙城璧正在利用几句切口之类的说话,在表明自己的身份就是龙城璧。
卫空空虽然初时想不出龙城璧为什么会忽然变成一个十四五岁的书僮,但他毕竟机伶聪敏,想了几想,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知道,除了龙城璧之外,天下间绝对没有人能够讲出那几句疯言疯语的浑蛋说话。
所以,龙城璧要他把豹郎君送去潼关给木索达,他立刻就答应下来。
他相信木索达会比起得到猴子马更加兴奋万倍。
晚霞已消失在夜霞里!
清泉院内,仍然是歌声曼唱,酒香飘荡。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琴音,从远处袅袅传来。
琴声婉转而凄迷,仿佛楼头怨妇,凭栏向风泣诉闺中的空虚寂寞。
琴声扣人心弦,越逼越近。
清泉院里曼歌轻唱的绝色少女,竟已被这琴音逼得戛然住口,不再歌唱。
海鲸王忽然冷笑一声,道:“好一曲杀人魂。”
杀人魂。
这一阙曲竟名杀人魂。
果然,琴音已开始在急遽的转变。
原本曲调凄迷哀艳的琴音,忽然铮声骤变,仿佛有千百杀人魔鬼,从四方八面进了清泉院。
好肃杀的琴音。
原本充满旖旎气氛的地方,现在已因这一阙杀人魂,变成了阴森可怖之地。
龙城璧却彷如不闻,手中依然捧着一只杯。
杯中有酒,而且满及杯的边缘。
忽然间,红光一闪。
一颗血红钢珠,挟着凌厉急劲的呼啸声,迎面向龙城璧激射而至。
龙城璧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将满满的一杯酒喝光。
然后,杯口向前一罩。
那一颗血红色的钢珠,立刻就被龙城璧手里的杯子罩住,而且还不停地在杯中旋转。
珠子是百炼精钢实心铸造的。
但龙城璧手里的,却只不过是只青瓷杯子。
“果然不愧是北海之鲸的师父。”
随着这句说话而出现的人,赫然竟是张两刀。
张两刀的突然出现,龙城璧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自从在大升酒家相遇之后,张两刀的手下无时无刻不在注视海鲸王与自己的行踪。
龙城璧也没有故意逃避。
因为张两刀想对付他和海鲸王,而他们也在随时准备收拾张两刀。
——风雪老祖已死。
——风雪老祖临终前将一件重要的任务交给龙城璧去办,这件任务就是要将黑杜鹃毁灭。
——不但要毁灭黑社鹃这个人,同时更要彻底毁灭黑杜鹃所组成的一个秘密帮会。
——张两刀正是这个秘密帮会四大护法之一。
张两刀的手里只有刀,没有琴!
两柄金屠刀,还有两颗比屠刀更锋利的眼睛,一齐向龙城璧逼近。
琴声仍在,不过却已飘然渐渐去远。
龙城璧轻叹一声:“奏琴之人,也就是发射钢珠之人,此人来得匆匆,一击不中,去也匆匆。”
张两刀轰声大喝:“葱也好蒜也好,今天洒家决定替你的脑袋搬家。”
“你为什么要杀我?”龙城璧冷冷一笑:“据在下记忆中,我和你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张两刀双刀一扬:“咱们的确没有什么仇恨,但现在却有了。”
“为了什么事?”
“你点了豹郎君的穴道,又派卫空空送他去潼关,这算是什么意思?”
“豹郎君是你父亲,还是你的龟儿子?”龙城璧忽然语气变得尖酸刻薄:“豹郎君这个人简直像个臭蛋,比最臭的臭婊子更臭三百六十倍。”
张两刀脸色厉变。
因为豹郎君虽然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他的儿子,却是他的同胞兄长。
这件事,江湖上从没有人知道。
龙城璧骂他的哥哥,张两刀又岂能不为之咆哮愤怒?
但他虽然愤怒,却未因愤怒而失去理智。
他忽然看着龙城璧,冷冷的道:“卫空空的马虽快,但在他的马还未到潼关之前,他的脑袋也将会和你的脑袋一样,被人砍下。”
龙城璧语锋如刀:“别忘了卫空空是名满天下的偷脑袋大侠,从来只有他砍下别人的脑袋,想派人截击卫空空,这个算盘恐怕你们会打得并不如意。”
张两刀倏地大喝一声:“令狐绝,今晚你已死定了。”
他一面大喝,手中双屠刀已像滚雷般向龙城璧疯狂劈下。
龙城璧仍然坐着,纹风不动。
他居然连眼角都不瞧张两刀,还悠闲地在替自己斟酒。
金光暴闪,两柄金屠刀已到。
忽然间,横里疾杀出两条手臂,后发先至地击向张两刀双肋下的肋骨。
这两条手臂,粗肥得就好像是大象的腿。
但大象的腿却万万比不上这两条手臂灵敏快捷。
张两刀的刀势已快逾流星。
但这两条手臂竟然能穿过双刀的中央,直打张两刀的两边胸膛。
北海之鲸昔日能在北海纵横多年,果然并非偶然之事,这两条肥大手臂,正是海鲸王的招牌货色。
看到他满身惊人的肥肉,谁也想不到他一出手,竟然会比离弦疾箭还要快上几分。
而且招数之精险,出击方位的准确,更加令人无法想象。
连龙城璧自己都忍不住喝采赞道:“好。”
能够让龙城璧衷心赞好的武功,自然绝不等闲。
张两刀在江湖上的名气,远不如他的哥哥豹郎君。
但是武功与名气,有时候绝对是两件事。
在江湖上有名气的人,武功未必会比一个没有名气的人为高。
不少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终生寂寂无闻,但这些人的武功,却可能会犹在少林寺方丈千藏禅师之上!
豹郎君在江湖上名惊天下,固然是由于本身武功极高,但最主要的,还是他的行事作风,凶暴毒辣使人震惊之故。
而且,豹郎君更兼是铁豹帮一帮之主,这个名头也极具威势。
但论到真实武功,张两刀却在豹郎君之上。
南宫千枫屡次欲收拾张两刀不果,由此足证张两刀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他双刀直抢龙城璧,但他一点也没忽视海鲸王。
因为他想杀的人,本来就并非龙城璧,而是北海之鲸的鲸爷。
他故意向龙城璧攻击,其实真正的目标却在海鲸王这个天下第一号大胖子。
谁知道海鲸王也是个老江湖,并不为张两刀这种手法所愚昧。
张两刀想杀他,他也同样想要张两刀的命。
因为他早已查出,当年火烧鲸船,张两刀正是主谋之一!
鲸船,就是北海之鲸海鲸王的船。
海鲸王是海盗!
也是海盗中的海盗!
他专劫贪官的船,更劫其他海盗的贼船。
但对于商船,海鲸王却从未曾劫掠过一次。
所以,海鲸王得罪的人,并非一般老百姓,而是势力庞大的官兵和海盗。
海鲸王双臂直攻张两刀。
张两刀立刻刀势逆转,风车也似的向海鲸王双臂削去。
海鲸王冷笑,忽然化掌为指,身形暴退,然后再从另一个方向袭击张两刀。
指风嘶嘶,劲力竟然不在对方双屠刀之下。
张两刀退后翻身,凌空一跳,双刀俯冲式般在刹那间连劈八刀。
海鲸王一声大喝:“杀!”突然从怀中亮出一根铜笛。
铜笛物似主人型,居然也是十分粗阔,并不如一般人所用的笛,潇洒而修长。
粗阔铜笛一亮,张两刀八刀尽皆砍在笛身之上。
张两刀的一双金屠刀,曾削断过不少敌人的兵器。
但这八刀砍下,铜笛依然如昔,连刀痕都没有留下一条。
张两刀冷笑:“好一根铜鲸笛。”
海鲸王铜笛飞舞,突然吆喝一声,铜笛化作强弩般,脚手飞击张两刀左耳后,颚骨下的死穴。
这一击来得突然,张两刀焉能不顾,双刀也同时脱手飞出,一柄刀击向铜笛,另一柄刀却向海鲸王的胸膛激射。
这一着,彼此都已陷入凶险诡异的危局。
忽然间,寒光一闪。
不是刀光,也不是笛影,而是一柄突如其来的剑。
剑光逼人,在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竟然同时击落半空中的一笛双刀!
张两刀楞住。
海鲸王也大感诧异。
清泉院中,忽然又走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笛双刀的危局已解。
但更危险的气氛却在持续,扩散。
凭一柄剑同时击落三件兵刃的,是个灰衣青年剑客。
冷冰冰的剑。
冷冰冰的人。
张两刀从未见过这个人。
海鲸王也未见过他。
但他们现在都已知道,这个灰衣青年剑客,就是近年来名噪江湖的杀手之王司马血。
因为击落一笛双刀的剑,就是司马血独一无二的碧血剑。
张两刀忽然缓缓道:“你就是南宫千枫出价十万,要你来杀我的司马血?”
灰衣青年剑客没有回答他,却突然向地连挑三剑。
三剑挑出,被击落在地上的铜鲸笛立刻激射回到海鲸王的手里!
而张两刀的一双金屠刀,也被一一挑起,回到了张两刀的手中。
海鲸王看着灰衣青年剑客的碧血剑,但见剑光森寒,却又晶莹有如一泓秋水。
“好剑!”海鲸王淡笑一声,又再道:“剑法更好!”
说完,回到龙城璧的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又挟一块肥肉塞进口里。
肥肉已冰冷,连油脂都已被冰冷的空气所凝结。
但海鲸王却吃得津津有味,一点也不介意。
张两刀冷冷一笑:“鲸爷现在还能有机会吃肉,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灰衣青年剑客伸手轻抚剑锋,终于开口道:“你现在能有机会活着讲说话,又何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张两刀第二次问道:“你就是司马血吗?”
灰衣青年剑客木然道:“不错,但刚才你说的价钱不对。”
张两刀一怔。
司马血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慢慢的接着道:“南宫千枫聘请我杀你,价钱并非区区十万。”
张两刀又是一怔。
他翻了翻白眼,冷冷道:“想不到洒家的性命居然也很值钱,连十万两都不止此数。”
“你的确值得自豪,”司马血漠然地一笑,道:“在下到目前为止,所杀的人以阁下最为值钱。”
张两刀道:“洒家的性命,南宫千枫认为值多少?”
司马血道:“一百万。”
张两刀道:“难怪你肯甘心替这个吸血魔王卖命,原来他的出手果然骇人听闻得很。”
司马血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已知道,该死而无憾了。”
张两刀神色不变,道:“你有把握杀我?”
司马血道:“杀人不必有把握,只需有杀人的本领和勇气,在下曾杀过不少强手,在事前连半分把握也没有。”
张两刀原本还很镇静的神色,现在已开始变得有轻微的紧张。
他的脸色没有发白。
因为他的脸比黑锅底还更黑,就算把他的脑袋劈开两半,他的脸色也绝对不会变成苍白。
也许只会变得更黑,更亮而已。
清泉院中灯火辉煌如旧。
但司马血的剑一挥出去的时候,每一个的眼睛,都觉得灯火仿佛忽然暗淡起来。
比灯光更辉煌的是剑光。
刷刷刷三声啸响,司马血的剑已到了张两刀的咽喉。
张两刀没有还击!
他用一种令人看来有点踉跄的姿势退后。
他一退就退到丈六之遥,就好像梅花鹿忽然碰见了一头老虎。
司马血这三剑虽然未曾损到张两刀毫发,但却已剑气纵横,摄人魂魄已极。
三剑之后,又是三剑。
但这三剑的最后一剑还未刺出,忽然远处破空声响骤至,又是一枚血红色的钢珠飞击过来。
司马血第三剑唯有被逼撤退向后,铮一声响,堪堪将血红钢珠拨落。
他这一手功夫,虽然不及龙城璧用青瓷杯子接下钢珠般漂亮,但却也清脆玲珑,绝无半点含糊。
刚才好像在远处消失了的恐怖琴音,突然又再响起。
海鲸王忽然大声喝道:“奏琴的臭婊子给我滚出来!”
他的声音未已,清泉院中已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全身肌肉都已腐烂浮肿的黑衣女!
她竟然是个麻疯者。
在她的怀里,有一具七弦琴。
但七弦已断其二,只剩下五弦。
没有人见过这种琴,因为这种琴,居然是用人骨联驳制成的。
海鲸王冷笑道:“好一曲杀人魂,好一具杀人琴,可惜琴主却已变成了一个麻疯鬼。”
龙城璧动容道:“她就是黑杜鹃!”
麻疯女人桀桀怪笑:“不错,我就是黑杜鹃,专杀小白脸的黑杜鹃。”
黑杜鹃!
风雪老祖再三叮嘱龙城璧非杀不可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已经麻疯了的黑杜鹃。
黑杜鹃原本是个很美丽,很动人的女人。
但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天地无情。
时间更无情。
三十年的岁月催磨,再美丽的女人也会变得衰老。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但谁也想不到,当年的武林绝色佳人,如今竟会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而且全身肌肉都已霉烂的麻疯者。
海鲸王也曾见过黑杜鹃。
那时候,是在北海一个冰天雪地的荒岛上。
黑杜鹃率领着十八名心狠手辣的快刀手,到处追杀海鲸王。
当时,海鲸王的鲸船队已被烧光。
黑杜鹃没有发现海鲸王。
因为海鲸王已躲进了一个大白熊的窝里。
他在这熊窝里,碰见了一个醉薰薰的老人。
这个老人就是风雪老祖。
可惜当时风雪老祖已经醉得几乎不省人事,否则他一定会跑出熊窝,与黑杜鹃决一死战。
海鲸王总算逃过大难。
他永远不会忘记黑杜鹃手里曾抱着一具人骨联驳制成的琴。
也不会忘记黑杜鹃如何毁灭了他的鲸船队!
自此一役之后,北海之鲸好像已在北海沉到海底里了,再也没有人听到他的消息。
谁也想不到他居然转行。
转行到北地做青楼的幕后大老板。
张两刀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因为司马血已被黑杜鹃步步紧逼。
黑杜鹃忽然将琴一拍。
这是杀人琴。
杀人琴当然可以用来杀人,否则也不会叫做杀人琴。
琴的末端,倏地露出了三尺薄薄的锋刀。
刀锋蓝浸浸的,竟然淬有剧毒。
黑杜鹃阴冷地一笑,两只已不再销魂的怪眼直瞪着司马血:“听说你的剑很毒辣,只要有钱可赚,什么人都杀。”
司马血摇头。
“以前我什么人都杀,只因为以前我做错了。”
“现在又如何?”
“现在就算有钱可赚,但我的剑只杀一种人。”
“什么人?”
“无耻无义人人得而诛之的鼠辈!”
“张两刀也是个无耻无义的人?”
司马血冷笑复冷笑,道:“近十年来,死在他双刀下的忠臣义士,没有一百,也有八九十。”
黑杜鹃眼睛里凶芒暴射:“你调查得这样清楚?”
司马血微笑说道:“如果没有经过精细的调查,在下决不会接受南宫千枫的聘请。”
张两刀呸一声,破口大骂:“他奶奶的熊,满嘴漂亮说话,南宫千枫难道又是什么正人君子?”
黑杜鹃自然也同意张两刀之言,接着说道:“南宫千枫的十绝棒,也杀过不少江湖上的英豪俊杰,去年河南灵凤山庄满门老幼三十七人被杀,也是南宫千枫的杰作。”
司马血悠悠一笑:“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南宫千枫是一代魔王,在下没有说他是个正人君子,但目前,在下已接受他的聘请,不杀张两刀,不但对不起南宫千枫,更对不起自己。”
张两刀怒道:“放你妈十八代个连环风骚屁。”
黑杜鹃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想杀张两刀,除非能先杀我!”
司马血愕然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南宫千枫要我杀的人,是张两刀,而不是黑杜鹃。”
黑杜鹃道:“你以为张两刀一定不是你的对手?”
司马血摇头。
黑杜鹃又道:“既然如此,老身劝你还是趁早收手的好,你还年轻,不应该冒这种险。”
久久没有开口的龙城璧却在这个时候插口:“司马血不杀你,我杀!”
黑杜鹃目光立刻向龙城璧厉射,冷冷道:“令狐绝,你刚才在说什么?老身有点听不清楚。”
龙城璧一字一字,斩钉截铁的道:“我杀!杀你这个魔妇!”
魔妇?
黑杜鹃从未听过有人敢当着脸骂她是魔妇。
黑杜鹃沉声道:“你的师父是谁?”
龙城璧冷笑:“你不配问。”
黑杜鹃双手紧握杀人琴,三尺刀锋直指龙城璧:“你的年纪比司马血更轻,但却死得更快。”
张两刀道:“这种狂妄魔徒,死得越快越好。”
海鲸王却道:“我也希望他早点死,这个师父近来督促我练功凶巴巴的,做他的徒弟很不是滋味。”
他此言一出,人人都是一呆。
这对师徒可谓怪招百出,稀奇之至。
海鲸王喝了一口酒,又道:“每次师父跟别人拼命,我都希望他早点给对手杀死,可惜偏偏死的都是师父的敌人,直到如今,他还是和我拜他为师的时候一样,神气得令人喷饭。”
黑杜鹃厉声道:“你想他早一点死,今天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老身立刻就可以把他毙诸杀人琴下。”
龙城璧不再说话,手里仍然捧着一只瓷杯子,一步一步的向黑杜鹃走去。
黑杜鹃冷笑道:“你没有刀,也没有剑,你凭什么来杀我?难道就只凭手里的杯子?”
龙城璧淡淡道:“你说对了。”
“猖狂!放肆。”黑杜鹃脸上腐烂的肌肉一阵抽搐,忽然杀人琴已出手。
杀人琴上有刀锋。
但刀锋还未真的出动,杀人琴中便已突然疾射出七七四十九枚惨白色的毒刺。
龙城璧身如飞鹏,凌空翻飞了三个筋斗。
四十九枚毒刺,尽皆落空。
然而,黑杜鹃真正的杀着,也并不是在这四十九枚毒刺之上。
这种暗器只能对付二流角色,遇上了江湖上的顶尖高手,效用并不大。
但黑杜鹃已控制了下一着的变化。
龙城璧这一下凌空飞越,早在黑杜鹃意料之中。
杀人琴中的刀锋突然向上直刺。
这一刺的速度,几乎比龙城璧凌空飞越的速度更快三倍。
好快的一刀。
龙城璧人在半空,左手却已向黑杜鹃的刀锋上抓去。
刀快,手更快。
龙城璧竟然用五只手指,紧紧捏住黑杜鹃的刀锋。
黑杜鹃想抽刀。
但刀锋被龙城璧五指捏住之后,竟然就像是苍蝇的腿,踩进了糖浆内一样,无法拔得出来。
黑杜鹃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
她做梦也想不到对方的指劲,竟然不在少林七指神僧百树大师之下。
百树大师虽然在少林寺的辈份并不高,但他的少林大力罗汉手,却已驰名天下,论名气几乎尤在方丈大师千藏之上。
百树年已六旬,有此功力不足为奇。
但眼前这个书僮般的少年,才十四五岁,又怎有可能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指力功夫。
黑杜鹃抽刀无效,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飕声向龙城璧咽喉刺去。
但她的匕首远远未到对方咽喉,龙城璧的青瓷杯子已被捏碎。
龙城璧捏碎杯子,只有一个目的。
因为杯子碎在他手中,青瓷的碎片就立刻变成了无数的暗器!
黑杜鹃的匕首刚刺出,青瓷碎片已如飞蝗般激射过来。
这一着,大出黑杜鹃意料之外。
蓦地,黑杜鹃惨叫一声,整块脸都已被青瓷碎片打成稀烂,连双目亦被击瞎。
张两刀大吃一惊。
他想不到黑杜鹃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其实黑杜鹃的武功并不弱。
但她却有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令狐绝就是龙城璧。
如果她知道他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的话,她一定不会冒这个险。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真的黑杜鹃。
她痛苦地倒下。
杀人琴、匕首,全都已散落在她的身边。
龙城璧忽然哀伤地苦笑,道:“你既不是一个麻疯女人,也不是黑杜鹃,你为什么要冒认她?”
她没有回答。
她不想回答,也没有气力回答。
龙城璧叹一口气,又道:“你脸上的不是麻疯,而是蛇毒,你受了别人的利用,也受了别人的控制。”
她已闭上眼睛,她已和死神相距得很接近。
即使她不闭上眼睛,她的眼睛也已经不再看见任何东西,任何的人。
龙城璧冷冷道:“你究竟是谁?黑杜鹃在哪里?”
然而,她却已咽了气。
而张两刀也像是旋风一般,消失在清泉院中。
龙城璧没有追。
司马血也没有去追杀他。
他们现在担心的却是另一个人,另一件事。
卫空空将豹郎君送去潼关,中途会不会被截击?
鹅毛般的白雪,从半空中飘然洒下。
风很冷,刮在脸上的时候,就像是一把可以削入骨肉里的锋刀。
卫空空不怕冷,虽然他身上连一件皮货都没有。
他也不怕刀,虽然他已碰见了一个冷冰冰的人,手上有一把冷冰冰的刀。
这个手里有刀的人,脸色很青白,一双眼睛却浮满了血丝,显然有点酒色过度的样子。
事实上,他年纪虽然并不太大,但却已有两件事,使他在江湖上大有名气。
笫一件事,是嫖赌饮吹,件件皆精。
第二件事,就是他更精于杀人。
远在司马血还未成名之前,他已经是中原的大煞星。
既是女人的煞星。
也是江湖豪杰,英雄好汉的煞星。
卫空空见过这个人。
也见过他的刀。
因为他就是江湖上最快的快刀手铁重楼。
自从龙城璧和司马血相继在江湖中崛起之后,铁重楼就好像雪堆里的石头,没有人再见过他的人,也没有人再见过他的刀。
龙城璧的风雪之刀,固然是一柄难得的好刀。
但铁重楼的刀,名气也绝不在风雪之刀之下。
这一柄刀无名。
但正因为它是铁重楼的刀,所以无名的刀,也变成了很有名。
铁重楼姓铁。
所以他的刀就被称为铁刀。
但任何人都知道,这一柄铁刀并不是用铁铸造的。
既非凡铁,也非传说里百年难求的海底寒铁。
没有人知道这柄刀的真正来历。
但人人都知道这柄刀的威力。
十二年前,铁重楼远赴东瀛。
没有人知道他去那里是为了什么?
有人说他想学扶桑岛国的东洋刀法。
也有人说他爱上了一个东瀛浪人的妹妹。
更有人说他到东瀛寻宝。
但当他回来的时候,他既没有学到东洋刀法。
也没有娶了一个东瀛的女人回来做老婆。
他更加没有找寻到什么宝藏,或者是发了什么大财。
但他的家,却在他远赴东瀛的时候,被十六个神秘蒙面人毁了。
铁重楼虽然嫖赌饮吹件件皆精,但他并不是个浪子。
浪子没有固定的家。
即使有家,也羁留不住一个野性的浪子。
然而,铁重楼有家,有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但他回来的时候,铁氏山庄已变成了一堆灰烬。
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已被烧死,葬身火窟之中。
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铁重楼。
卫空空十六岁的那年,曾见过铁重楼一面。
那时卫空空还很年轻,但他的砍脑袋剑法也已砍过不少人的脑袋。
铁重楼比他大八岁!
卫空空看见铁重楼的时候,也正像如今的天气一样,风很冷,鹅毛般的白雪不停地飘下。
唯一不同的,就是那时侯他们都在一间简陋的酒寮下饮酒。
卫空空本不认识铁重楼,也不知道坐在隔壁桌的人就是铁重楼。
直到有三个道长持剑要杀他的时候,卫空空才从道长的口中,知道他就是铁重楼。
结果,这三个道长连剑招都还未发出,就已全部死在铁重楼的刀下。
天下间最快的刀,也许就是铁重楼的这一刀。
甚至比龙城璧现在的刀更快,更令人无法抵挡。
想不到经过多年之后,铁重楼居然也在这种天气里,截住卫空空。
铁重楼一开口就冷冰冰的说道:“我站在这里的目的,是杀你。”
快人快语!
但他的刀更快!
铁刀洒出一片银白,飕声刀已入鞘。
这一刀,并不是用来杀人,而是表演给卫空空看看的。
卫空空却摇头,似乎并不欣赏:“你的刀入鞘很快,但出鞘的时候能否同样更快,更狠?”
铁重楼冷冷道:“想不到你居然呆得比猪还蠢。”
卫空空飘然下马,把豹郎君像是垃圾般抛在雪地上,对铁重楼道:“你来救这个浑身上下都是豹毛的妖怪吗?”
铁重楼道:“你现在可以骑回你的老马走了。”
卫空空忽然沉下脸:“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来杀我?还是来救豹郎君?”
铁重楼的脸色有点变了,声音忽地沙哑不清:“你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放下豹郎君,远远的滚开这里。”
卫空空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他已发觉,铁重楼的人虽然不是冒牌假货,但他的人已变,刀法也已变。
不是变得更进步,而是退化了。
练武的人,总希望自己的武功,能够一天比一天的进步。
但事实上,有些人的武功,经过了若干时间之后,不但不会进步,反而会变得衰弱,退化。
铁重楼的武功,显已退化。
武功退化了的人,气势也会随着武功的退化而变得衰弱。
如果铁重楼还和十二年前一样的话,卫空空未必会是他的敌手。
因为那时候,铁重楼的武功在巅峰,状态也在巅峰。
但现在呢?
铁重楼的刀,是否也能保持以往的威力?
轻轻“铮”一声响,卫空空已亮出了一柄寒光闪烁的长剑。
卫空空淡淡的一笑:“豹郎君我已把他放下,但在下却绝不会滚开。”
铁重楼忽然大笑:“你以为这里只有我和你?你以为铁某会与你单打独斗?”
大笑声中,雪地里立刻就冒出了十四个青衣人。
十四个脸色比铁重楼更差,简直活像死人般脸色的青衣人。
他们手里没有刀。
因为他们的手就是刀。
而且比刀更快、更狠、更绝。
铁重楼大笑声止,冷冷的盯着卫空空:“你现在才后悔不肯滚开,已经是太迟了。”
“一点都不迟。”卫空空依然神态镇静:“就算你有一千人把我包围,我都绝不会滚开,也绝不会后悔。”
铁重楼阴沉冷笑:“你的嘴巴很硬,不知你的骨头是否硬得能够挨我一刀?”
卫空空冷然道:“铁快刀名满天下,一刀在手天下无敌,你讲这许多废话,显见信心已经尽失。”
铁重楼脸上一阵抽搐,就好像忽然被别人重重的抽了一鞭。
卫空空又冷冷的接下去说着:“如果你的信心还在,这十四个青衣人根本就没有在场的必要,凭着铁快刀的快刀,难道竟然会打不过区区一个卫空空?”
铁重楼感到背脊上在冒冷汗。
冷汗比冷风更冷,也远比冷风可怕。
铁重楼昔年杀人无算,与强手对垒无算,从未流过一滴冷汗。
难道他的信心,果然已如卫空空所言,经已尽失?
十四个青衣人,都在等候铁重楼的命令。
只要他一下令,十四个青衣人就会立刻一齐出手。
卫空空的砍脑袋剑法虽然厉害,但能否同时对付这十四个青衣人,这是谁也不敢乐观的事。
铁重楼的手,紧紧握着刀柄。
他会不会突然出刀杀卫空空?
铁重楼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从前杀气森严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连拔刀的勇气也都消失?
难道自从他的家被毁,他就变成了一个毫无信心的人。
卫空空想不通。
这一个十几年前的大煞星,究竟遭遇到一些怎样的挫折?
忽然间,雪地里响起了一阵很美丽,很温柔的声音。
声音虽然既温柔、又美丽,但说的却是骂人的说话:“铁快刀的刀已不再快,他已变成了一个只会喝酒,连对付女孩子的信心也尽失的窝囊废物!”
窝囊废物!
居然有人敢骂铁重楼是个窝囊废物!
如果在以前的日子里,卫空空敢保证铁重楼立刻就会拔刀,将骂他的人一刀斩开几块。
但现在,铁重楼竟似已无动于衷,连眼睛都不再眨一下。
骂他的人,不但声音温柔美丽,人更比声音漂亮十倍。
漂亮的女人,卫空空见过不少。
他的未婚妻薛惜瑶,也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女孩子。
但眼前出现的美女,却比薛惜瑶还更漂亮几分。
唯独最令人惋惜的,就是这个美女的一双美腿,已经被刀斩掉。
卫空空看看她,又再看看自己的猴子马。
没有腿的美女,就像一匹没有腿的好马一样,同样值得令人慨叹、可惜。
她的人是如此美丽动人,她的胴体也一定很富诱惑男人的魅力。
可惜她没有了腿。
只有两根黑漆漆,难看极了的一双钢拐,在支持着这个美丽的女人。
卫空空忍不住的问铁重楼道:“她是谁?”
铁重楼整个人已变成麻木僵硬,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具木偶。
卫空空冷冷一笑:“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她又不是你的老婆。”
谁知道铁重楼突然开口,道:“她正是我的妻子,她的名字是木樱。”
卫空空呆住了。
没有腿的女人冷冷一笑,说道:“他说得半点也不错,我就是他的续弦妻子木樱。”
卫空空忽然瞪着木樱的一双钢拐。
木樱幽幽地说道:“我的腿本来很漂亮,但现在没有了。”
卫空空当然不明白她的腿为什么会忽然没有了。
他没有问。
也不想问。
别人的悲酸往事,他从来都不愿当面提起,不管对方是否自己的朋友,还是仇敌。
但木樱却一点也不保留,道:“我的腿是被刀砍掉的,砍掉我一双腿的人,就是我现在的老公。”
卫空空更加一呆。
“他既然砍下你的一双腿,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木樱叹了口气,道:“你这句话也未免问得多余,他砍掉了我的两条腿,如果他不娶我,还有谁会娶我呢?”
铁重楼没有说话。
但卫空空却已看出他的心里,有一种无法描叙的痛苦和后悔。
木樱又接着说下去:“幸好他是个负责的人,而且还总算有点良心,他砍断了我的两条腿后,第二天便娶了我做他的老婆。”
卫空空淡淡道:“你虽然少了两条腿,但依然是个漂亮极了的女人,铁重楼娶你,的确一点也不吃亏,何况你的腿又是他亲手砍断的,那还有什么好说?”
木樱笑道:“想不到你会这样快便同意了我的见解,看来你的确是一个聪明的人。”
卫空空道:“你们两夫妇,和黑杜鹃之间有什么关系?”
木樱的脸色忽然一变:“你居然也知道黑杜鹃?”
卫空空道:“我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天下间能瞒得过在下的事,并不很多。”
木樱冷笑着:“瞧你的口气,也未免狂妄得可以。”
卫空空道:“难道自认喜欢多管闲事,也算得上是狂妄?”
“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不只你一个。”木樱银铃般一笑,展颜道:“雪刀浪子龙城璧也是一个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对不?”
卫空空摇头道:“他管的不是闲事,是正经事,他杀的也不是闲人,而是非杀不可的大恶人。”
木樱沉默了半晌,忽道:“龙城璧现在在哪里?”
卫空空叹息一声。
他实在想不出,龙城璧近来为什么有这许多人要找寻他?
而且这些人找寻龙城璧,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杀掉!
木樱虽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而且已经少了一双腿。
但卫空空绝对没有轻视她。
她双腿胁下的一双钢拐,何尝不是一对极可怕的武器?
如果木樱不懂武功,她绝不会用一双精钢铸造的杀人拐杖。
一个女人能够用得着这对钢拐,她的武功就绝对不能忽视。
卫空空没有回答木樱的问话。
当然,他知道龙城璧的下落。
天下间知道令狐绝就是龙城璧的人,除了海鲸王和卫空空之外,绝对没有第三者。
这一个秘密,就算把卫空空五马分尸,他都绝不会泄露出去。
木樱等候片刻,卫空空仍然沉默着。
突然木樱双拐的末端,“飕”声伸出了两根枪尖。
木樱的一双钢拐,果然是厉害的杀人武器。
但她没有亲自动手。
她只冷冷的说出了一个字:“杀!”
“杀”字一出口,十四个青衣人一齐向卫空空冲了过去。
卫空空没有用剑。
他奇招突出,一手抽起豹郎君左腿。
豹郎君穴道被制,而且还被绳子紧紧绑住,动弹不得。
卫空空却把他当做一件巨大的兵器,横挥直舞,向十四个青衣人撞去。
青衣人虽想杀卫空空,但却不想杀豹郎君。
不但不想杀豹郎君,而且不敢杀。
因为豹郎君本来就是他们要救出来的目标,如果失手把他打死弄伤,这个黑锅可就背得要命。
所以,卫空空出动到豹郎君作为武器,居然也收一时之效。
但已有三个青衣人,悄悄绕到卫空空的背后。
三个青衣人,六只铁一样的手,一齐向卫空空飞袭。
卫空空冷喝一声:“原来是飞尸门的高手,飞尸十三掌,果尔不凡!”
飞尸十三掌,乃江湖上著名的歹毒掌法之一。
飞尸门门主白无极,更是黑杜鹃秘密组织里四大护法之一。
白无极虽然不在这里,但飞尸门的十四位高手,又岂是容易对付。
卫空空眉心一皱,突然出剑!
惊天动地的一剑!
独一无二的砍脑袋剑法!
刷!刷!刷!
三声闷响,三声惨叫!
三颗人头,同时像椰壳般飞甩翻滚,血腥味已在雪花中飞扬!
木樱的脸色变了。
虽然她早已听过卫空空这个人,也听过砍脑袋剑法。
但她从来都未曾想到,卫空空这个人的长相斯斯文文,温柔客气,但砍脑袋剑法一出手,简直就比刑场里的刽子手更令人感到可怕。
但飞尸门的其他十一人,仍然悍不畏死,像蚂蚁般向卫空空涌去。
卫空空杀招一出,霸气逼人,剑锋上的血芒更加令人悚然。
可是飞尸门的青衣高手,好像既不怕血,也不怕死。
卫空空厉喝三声。
又有三颗脑袋同时被砍下!
忽然间,血花飞溅中一人大喝:“你们都给我住手,难道你们每人都有七八颗脑袋?”
飞尸门余下来的八位高手,脸色比平时更青白,终于住手,退开。
大喝的人,居然是铁重楼。
铁重楼不但在吆喝,而且手里的刀已亮。
卫空空冷笑道:“想不到你还能把刀从鞘里亮出来,显见你这个人心中仍有杀气。”
铁重楼握着刀,连指骨都勒勒作响。
木樱却讥讽自己的丈夫:“心中有杀气又有什么用?他砍下我双腿的时候,连头发上都有杀气!”
卫空空忍不住道:“他为什么狠得下这种心,把你的腿砍掉?”
木樱冷冷一笑,“只因为他以前的老婆和女儿,都是给我一把火烧死的。”
卫空空一呆,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木樱哼一声:“这又有什么稀奇?他去扶桑找我,找不着,他当然不知道我仍在中原,而且还和他老婆在争风吃醋。”
卫空空更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他却已深深相信了木樱的说法。
铁重楼的确去过东瀛。
他到那里,就是想找木樱。
他在洛阳认识了木樱,原来木樱竟然是个东瀛女郎。
木樱故意说回去东瀛,是有心要气铁重楼的。
但铁重楼信以为真,竟然不远千里,追寻到扶桑岛国。
他当然找不到木樱。
因为木樱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中土。
直到铁重楼垂头丧气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已死在木樱的手下。
木樱就是杀他妻子女儿的元凶。
她蒙着面孔,率领着十五个蒙面人,将铁重楼家里满门老幼,杀得血流成河,还将他的屋子烧成灰烬。
这是一段血海深仇。
这段仇,铁重楼当然不能不报。
他在半年之内,力搜十六个蒙面杀手的踪迹。
终于,他杀了十五个。
最后一个他要杀的人,就是他最痴恋的女郎——木樱。
铁重楼一刀向木樱砍下的时候,他想砍的是她的腰。
木樱没有反抗。
她连一点招架的姿势也没有,简直就像在等死。
结果,铁重楼没有砍她的腰,却把刀势一沉,砍断了她的一双腿。
砍掉木樱双腿的人是他。
救回木樱性命的人也是他。
最后,他更娶她为妻。
人,本来就是一种充满矛盾的动物。铁重楼虽然是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大煞星,却也不能例外。
卫空空听完了铁重楼的故事后,铁重楼的刀忽然无声无息地劈了过来。
这一刀,并不很快。
但毕竟发刀的人是铁重楼,这一刀虽不快,却已将卫空空逼得连退两步。
卫空空闪开一刀,立刻回剑反击。
铁重楼也在同时,攻出了第二刀。
但现在无论是谁,都可以看得出铁重楼的刀法,已远不如传说中般可怕。
因为他已缺乏了一种杀敌的决心,也缺乏了杀人的勇气。
木樱很了解铁重楼。
她的丈夫已不再是昔日的狠心刀客。
自从他一刀砍断木樱双腿之后,他从未杀过任何人。
也未用刀与任何人交手。
木樱虽然不满意丈夫变成了懦夫,但他毕竟是她的男人。
唯一的男人。
她不能眼巴巴的,让自己的丈夫死在卫空空剑下。
所以,当铁重楼攻出了第二刀的时候,木樱的一双钢拐已挟着一股急劲的呼啸声响向卫空空击去。
卫空空一剑在手,杀气严霜,砍脑袋剑法出招绝不容情,已将铁重楼逼得险象环生。
但木樱却运拐如飞,拐中尖刺宛若两条吐信银蛇,招式竟然精狠绝辣,使卫空空无法不加以兼顾。
就在卫空空一剑苦斗铁重楼夫妇之际,飞尸门青衣高手已将豹郎君趁机救出。
卫空空心中有气,心想龙城璧交托一件如此简单的任务给自己,如果豹郎君竟然在自己的手下逃脱的话,也未免太对不起老朋友了。
可是,铁重楼夫妇的一刀双拐,却把他逼得无法可施。
他本来不想向木樱骤施辣手。
但形势危急,却也不能太多顾虑,否则木樱不死,自己反倒非死不可。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连串惨叫之声。
刚刚将豹郎君救出战圈外的几个飞尸门青衣高手,竟然同时遇袭身亡。
杀他们的,是一个手持七尺铜锤的灰发老者。
在灰发老者的背后,有两个白缎衣蓝带扎腰,头戴笠帽的壮汉,抬着一顶大轿子。
轿子已积满雪花,显见已赶过不少路程,才来到了这里。
轿内当然有人。
但没有人知道轿中人是男是女,更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灰发老者的七尺铜锤,一出手便将飞尸门数大高手击毙,这份威势已有先声夺人之感。
铁重楼夫妇戛然住手,木樱目注灰发老者道:“前辈莫非就是二十年前的神锤子魏吞天?”
灰发老者闻言,竟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这个婊子养下的婊子,满嘴胡说八道,先吃老子三锤!”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发那么大的脾气。
但卫空空却知道。
因为这个灰发老者非但不是神锤子魏吞天,而且和魏吞天更是多年死敌,木樱误把冯京作马凉,当然惹得他暴跳如雷,挥锤便向木樱击去。
灰发老者手中铜锤重数十斤,力度威猛沉雄,一式平平无奇的独劈华山,在他手中施展出来,竟然有横扫千军的气概。
直到现在,木樱才总算弄清楚,对方果然并非神锤子魏吞天。
他是魔锤叟南宫蛮!
魏吞天归隐山林,已超过二十年。
但南宫蛮比魏吞天收山更早,在二十五年前昆仑山下一役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听过南宫蛮这个人的消息。
昆仑山一役,南北双锤苦斗了八个时辰。
南锤是魏吞天。
北锤就是南宫蛮。
这一战,在二十五年前可谓哄动整个武林。
南北双锤齐名天下多年,没有人敢说魏吞天与南宫蛮之间,将会鹿死谁手。
结果,最后还是神锤子比魔锤叟稍胜分毫,两人恶斗七千招后方始分出胜负。
南宫蛮经此挫败之后,似已心灰意冷,再也没有踏足江湖。
谁也想不到在这个雪花纷飞的地方,南宫蛮竟然卷土重来,再在风尘江湖之上,与铁重楼夫妇争一日之长短。
南宫蛮向木樱连攻三锤。
木樱奋力还击,挡开两锤。
但第三锤南宫蛮施尽全力,竟然存心将木樱毙诸大铜锤之下。
铜锤力逾千钧,木樱已无法抵挡。
忽然间,轿中人冷冷道:“六叔请住手!”
南宫蛮气势正盛,但轿中人此言一出,他果然乖乖听令,立刻收锤,只是一双冷峻的目光,仍然盯着木樱。
铁重楼手中铁刀本已准备向南宫蛮发难,此际见南宫蛮既已收锤,他也没有贸然再攻过去。
木樱那美丽的脸孔,忽然变得苍白。
铁重楼叹了口气,苦笑道:“难怪名噪天下的魔锤叟也要做开路先锋了,原来一掷万金的南宫四公子已来到这里。”
一掷万金!
南宫四公子!
卫空空半点也不感到意外,他早就已经猜到,轿中人就是张两刀的大对头人——南宫千枫!
雪花纷飞的大路上,一辆用四匹快马拖拉的马车,正风驰电掣的望潼关而去。
策车的人,并不像个马夫,倒像个神话里身躯庞大无比的巨人。
因为他就是北海之鲸!
人人都称呼他为鲸爷的北海大盗海鲸王!
海鲸王虽然在海上称雄,但他策骑马车,居然也和在冰海里掌舵时一样出色。
这一点,连龙城璧都大感意外。
龙城璧当然在车厢里。
不但龙城璧在,司马血也在。
他们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卫空空。
卫空空的砍脑袋剑法虽然厉害,但截击他的人也一定是极其厉害的脚色。
龙城璧本来对卫空空很有信心。
但这一次,他们所遭遇到的敌人,势力实在太庞大。
真正黑杜鹃,直到目前为止,还未现身。
张两刀在清泉院中逃脱,一定会再来一次可怕的反扑。
但龙城璧却已隐隐觉得,黑杜鹃所组织的秘密帮会,似乎面临到一个崩溃的危机。
因为他已查出了一件事。
南宫千枫本来也是属于黑杜鹃组织之下的。
而且更是四大护法之一。
但现在,南宫千枫却与张两刀发生内哄,其中显然蕴藏着一个极大的因素。
看来,黑杜鹃所组织成的万杀门,正遭遇到一个自相残杀,万劫不复的大风暴。
万杀门,就是黑杜鹃所组成的秘密帮会。
所谓四大护法,就是张两刀,南宫千枫,飞尸门的白无极和铁重楼。
这四大护法,无异是万杀门的四条主要根柱。
只要其中一条根柱发生问题,万杀门必然发生暴乱不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查出这些事情的人,并不是龙城璧,而是司马血。
司马血原来就是开始调查南宫千枫和张两刀这两个人的真正背景。
南宫千枫虽然是南宫世家七公子的老四,但他并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
黑杜鹃既求材,也求财,南宫千枫愿意加入万杀门,对于黑杜鹃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当然,南宫千枫这个人的野心,决不会做了一个护法便心满意足。
也许真正的目标,并非在乎区区一个护法职位,而是整个万杀门。
江湖上的每一个帮会,都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况。
黑杜鹃能够凭一个女人的力量,创立万杀门,这个女人的本事自然绝不简单。
南宫千枫纵然手下不乏谋臣战士,但想推翻黑杜鹃攫获大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南宫千枫很有钱。
江湖上的斗争,也和战场上两军交战的情况没有什么分别。
打仗除了要有机敏的头脑,精锐善战的兵将之外,最主要的另外一个因素,还是要有充裕的军费来支持一场剧战前后的需耗。
自古有言道:“无粮不聚兵。”
粮者,亦即是金钱!
有钱的人,绝不怕缺粮,更不愁军心无士气。
南宫千枫既有挥之不尽的财帛,愿意为他效犬马之劳,甚至甘心为他卖命的人也就绝不会少。
唯一令他感到失望的,就是他请了十个一流的职业杀手去行刺张两刀,结果居然有九个是躺着被送回来的。
但他仍算能沉得住气,没有把那个冒牌的张两刀杀掉。
因为他还有最后一张大牌在手——司马血。
想杀龙城璧的人,为什么会越来越多呢?
原来南宫千枫和张两刀,都悬出巨赏,要取龙城璧的性命。
因为他们都已知道了一个消息。
风雪老祖已决定派遣龙城璧,作为瓦解万杀门的主力军!
但黑杜鹃呢?
这个神秘的黑杜鹃为什么直到如今还未露面?
这一点,龙城璧猜不透。
司马血也不知道黑杜鹃藏在哪里。
现在,知道令狐绝就是龙城璧的人,又多了一个。
这个人当然就是司马血!
马车冒雪在大路上飞驰。
在这段路程里,车厢中的龙城璧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
他的身体,逐渐放大。
不但身体逐渐放大,连脸孔都在慢慢地成长。
他忽然又从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书僮,变成天下间众矢之的的雪刀浪子龙城璧。
一个人的身体,居然能够随意放大或缩小,这种事说出来也许有人会觉得很荒谬。
但坐在一旁的司马血,亲眼看见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自然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他只是在轻轻惊叹。
他想不到海鲸王只不过给龙城璧服下三颗芝麻般大小的药丸,竟然就能够令到一个人的身体发生如此惊人的变化。
海鲸王给药丸龙城璧服下的时候,郑重地说道:“这种药丸不多不少,只能服三颗,如果少吃一颗,你永远都不会回复原来的状形,但若多吃一颗,你的肚皮就会被霸道的药力药死。”
这种易容术,天下间敢去尝试的人绝不会多。
但龙城璧连山埃都未必会怕,又岂会对这种稀奇的易容方法有所畏惧?
他只觉得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经历。
也是难忘而有趣的一个尝试。
当南宫千枫缓缓地从轿中冒出来的时候,雪地里忽然又出现了十个黑衣人。
铁重楼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觉得心中久已失去的一种杀气,似乎已隐隐在胸间重现。
十二年前,铁刀几乎就等于是他的生命。
但自从铁刀砍下木樱双腿之后,他的生命中已失去了一种杀气。
没有杀气的人,当然不能将铁刀贯注一种逼人的杀气,铁刀已变成毫无生命。
刀无杀气,又焉可杀人?
在这十二年来,万杀门唯一没有杀过人的护法,就是铁重楼。
但在十二年前,铁重楼所杀的人,比其他三位护法所杀的人加起来还多。
即便是南宫千枫曾经一度杀人如麻,但是和铁重楼相比,依然有小巫见大巫之感。
然而,铁重楼的刀,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忽然沉寂地度过了十二年。
今天,是个风雪际会的日子。
铁重楼和他的铁刀,会不会在今天重燃他们的逼人杀气,恢复铁重楼昔日大煞星的残酷手段?
南宫千枫的手里,有一根擦得发亮的银棒。
这就是曾经一棒打死江南三霸天,七招之内逼死山东鬼后的十绝棒。
江南三霸天和山东鬼后,都是黑杜鹃的老朋友。
但老朋友并不—定等如是好朋友。
有时候越是老朋友,越是会把对方出卖。
江南三霸天和山东鬼后都是这种人。
当南宫千枫在三日之内,将这四个不可一世的枭雄杀死之后,黑杜鹃就把万杀门护法的职位给了南宫千枫。
老一辈的人,都知道江南三霸天和山东鬼后是怎样的人物。
当时这四个人的力量,差不多已足以统治整个武林的四分之一。
但南宫千枫一出手,这四个人就变成了四具洞穿胸腹的血尸。
虽然近年来他已很少亲自出手杀人,但他的威名,却丝毫没有减弱的。
相反地,江湖中人都在这样地想:
“南宫四公子的十绝棒必又比从前精进厉害多了。”
事实上,江湖的朋友们并没有猜错。
南宫千枫每天清晨,每晚黄昏,都棒不离手。
据说他凌空一棒击出,就已经能够将十步之外的树干击穿一个大洞。
换而言之,谁中了南宫千枫的十绝棒谁就必死。
这一点,倒是完全没有人敢加以怀疑的。
豹郎君在大漠上纵横多年,想不到今天居然在这里栽了一个大大的筋斗。
各路英雄群集,彼此恶战是生是死是另一回事,但他却连想与人一斗的资格也没有。
南宫千枫走到豹郎君躺着的地方,长叹口气,道:“本公子就算怎样,也不敢相信你就是铁豹帮的帮主。”
豹郎君既不能动,也不能够开口说话,连想撞头嚼舌自尽,也变成一种奢望。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他也岂不是曾经用过不少办法,极尽残酷之能事,来对付得罪过他的人?
南宫千枫又盯着豹郎君,忽然用靴底去擦他的脸。
这是一种奇耻大辱。
江湖人就算宁愿死,也绝不能忍受的奇耻大辱!
但豹郎君现在连想死都不能,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南宫千枫的靴,不停地在自己的脸上擦来擦去。
南宫千枫并没有用很大的气力,豹郎君除了脸上被擦上几颗冰硝之外,什么损伤也没有。
但真正的伤害,不在他的险,而在他的心,他的尊严。
从今后起,豹郎君已很难再在江湖上昂起头来做人,因为这件事势必传到武林中去。
南宫千枫忽然露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道:“你究竟是豹郎君,还是一条死狗?”
他一面说,一面不停地在叹气。
忽然间,卫空空冷冷地说道:“无论他是豹郎君也好,死狗也好,你都不能再动他一根毫发。”卫空空说着,大步向南宫千枫走过去,手里的长剑已摆起了出招的架式。
铁重楼看看卫空空,看得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他忽然觉得卫空空就像十二年前的自己。
十二年前的铁重楼,也许比卫空空有更大的杀气,换上了他,说不定现在已经一刀向南宫千枫砍过去。
但现在呢?
铁快刀的刀能否重振雄风?
铁重楼很想试试。
他的刀已开始准备杀人。
他想杀的笫一个人,就是魔锤叟南宫蛮。
南宫千枫手里的十绝棒,突然不见了一截。
谁也没有看见南宫千枫的手有什么动作,但他手里的十绝棒就好像变魔法般,竟有一半陷入了雪地之内。
南宫蛮惊叹一声:“好气功。”
卫空空却悠然一笑,对南宫蛮道:“四公子气功虽好,却还不及你的屁功。”
天下间当然没有屁功,但拍马屁的功夫倒还是有的。
南宫蛮的脸色骤变。
他几乎已忍不住一锤就想向卫空空的脑袋敲去。
但南宫蛮虽然拿着魔锤与卫空空在对峙着,他未得四公子的示意,倒也不敢妄然动手。
南宫千枫笑了笑,目光放在卫空空的身上:“你可知道,本公子将会变成一个怎么样的大人物。”
卫空空淡淡的道:“洛阳南宫府的四公子,本来就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南宫千枫微笑着说道:“但那还不够劲。”
卫空空也凝视着他,忽然叹道:“我已明白了你的意思。”
南宫千枫笑道:“你既已明白,那好极了,副门主一职,本公子还没有心目中的理想对象,不若由卫大侠屈就如何?”
卫空空也笑笑,突然表情变得很严肃:“在下对于万杀门也很感兴趣,可惜我也和贵公子一样,只对门主这个宝座才有兴趣,不如你来屈就副门主一职,由我来担当门主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位如何?”
南宫千枫神色不变,笑容仍旧地道:“你的提议很好,可惜有一件事令本公子感到非常遗憾。”
卫空空说道:“四公子有何所见而云焉?”
南宫千枫叹息一声,道:“卫大侠的确是个人材,可惜你已快要躺进棺材里,又怎能再担当那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位?”
卫空空道:“我没有病,身体也很健康,为什么你认为快要躺进棺材里?”
南宫千枫忽然轻轻将十绝棒从雪地中拔出,冷冷道:“因为今天你很倒霉,居然碰见了十绝棒,而且十绝棒今天刚好正想杀人。”
最后一句说话刚出口,卫空空的剑已先发制人!
南宫千枫一声大吼,十绝棒突然一挑三刺,连发四招。
卫空空剑势突变,将这四招暴雨般的快棒全部截下,然后长剑又复乘隙穿入。
剑快,但十绝棒更快。
一声异响,十绝棒已将长剑绕在棒的尖端,一连七棒,直将卫空空逼退七步。
但卫空空的剑劲仍在,连退七步之后,惊天地泣鬼神的砍脑袋剑法,已开始发挥最骇人的一击——
法场斩首!
不斩对方头颅,誓不回剑的一招法场斩首。
这一剑挥出,连雪花片片也似被剑上的杀气凝结,想来天下间最霸道的招式,亦不外如是。
南宫千枫当然也听过卫空空的剑,天下最霸道的剑。
但他却也想象不到,卫空空这一招法场斩首,竟然已经逼得自己方寸大乱。
蓦地,南宫千枫手里的十绝棒,直向卫空空的咽喉激射。
谁知卫空空的剑招忽然又再变!
旋风般的剑,卷住了急激射到的十绝棒。
“锵”一声,十绝棒竟被震飞半空之中。
南宫千枫面罩寒霜,突然双袖翻飞,六柄飞刀已分从左右向卫空空射去。
南宫千枫最后真正的杀着,就在这六柄飞刀之中。
但卫空空唯一的杀着,仍然是他手中的剑。
六柄飞刀亮如厉电,疾逾流星。
但卫空空的人竟比飞刀还快。
南宫千枫的飞刀向前飞去,卫空空却如拘人魂魄的幽灵,忽然飘到了他身后。
六柄飞刀,尽皆落空。
惊天动地的砍脑袋剑法又再笼罩着这位南宫四公子。
倏地,血光暴闪。
人头已经落地!
雪忽停。
但风仍冷。
甚至比下雪的时候更冷。
南宫千枫的人头已搬家。
万杀门中四大护法,最先倒下去的,竟然就是声势最大,名气最响的南宫四公子。
卫空空杀了南宫千枫,但他也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
原来南宫千枫六柄飞刀尽皆落空之后,仍有第七把飞刀。
第七把飞刀,在他被砍掉脑袋的前一刹那间,向后飞袭卫空空。
可是这一柄飞刀,并未命中卫空空的咽喉,只是击中他的右胸。
而卫空空的剑,已在这个时候挥舞进袭,将南宫千枫的脑袋砍下。
这一战的结果,是南宫千枫死,卫空空重伤。
这种形势对铁重楼夫妇自然感到十分有利。
唯一感到震骇的,就是魔锤叟南宫蛮了。
铁重楼手握铁刀,神情看来还和以前般,充满了疲倦之意。
但在他的眼睛里,却已发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光采锋芒,竟比他的刀锋更为逼人!
他冷冷的看着南宫蛮。
南宫蛮的脸沉了下去,突然冷笑,道:“好一个卫空空,好一个铁重楼,老夫总算看走了眼。”
铁重楼连动都没动一下。
一阵冷风吹过,血腥味更浓厚。
天地间仿佛已被杀气完全笼罩着。
南宫蛮忽然双手把铜锤呼一声向铁重楼挥去。
铁重楼还是纹风不动,彷如不见。
但等到铜锤已几乎触及到他的胸膛之际,他才猛然巨喝,一刀将南宫蛮五十九斤重的大铜锤震开。
南宫蛮双臂气力惊人,可是他双手挥舞铜锤,竟然比不上铁重楼的右手挥刀。
他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立即撤锤收步。
但铁重楼却比他更快,一蓬刀雨急洒而下,竟将南宫蛮的衣襟划破几道长长的口子。
南宫蛮吃惊未已,奋力运锤。
但他连发三锤,都无功而退。
他一退再退,败象已呈。
铁重楼突然大声道:“铁某不杀人多时,今天正好拿你这条老匹夫的狗命来祭刀!”
南宫蛮脸色僵直如死尸,也厉声道:“想杀老夫,还不如你想象中容易……”
谁知道这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刀光又一闪,他的人就像一棵枯断了的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铁快刀毕竟还是铁快刀。
十二年来一直没有杀过人的铁重楼,并非没有本事去杀人,而是缺乏了一种信心,一种杀气而已。
现在,谁都不能否认,铁重楼的刀,又已回复到十二年前般,同样令人感到可怕。
卫空空觉得有点凉。
热血却已从他的胸口缓缓流出。
铁重楼杀了南宫蛮之后,就像一只刚尝过人血滋味的吊睛白额虎。
卫空空胸中一刀,他还能支持多久?
铁重楼没有顾虑到这一点。
就算卫空空完全没有受伤,他现在也绝不会有所忌惮。
豹郎君仍然像条死狗般躺在雪地上。
但他并没有真的死去。
反而来势汹汹的南宫千枫和南宫蛮,都已先后相继伏尸倒地。
铁重楼忽然冷冷的对卫空空道:“你可以骑那只丑马离开此地,我保证这里没任何人敢对你加以拦截。”
卫空空摇头。
铁重楼很明白他的意思:“你一定要把豹郎君送去潼关?”
卫空空道:“不错,这是在下一定要办到的事,想我放弃豹郎君,除非……”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铁重楼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抑或是杀不了你?”
“现在你要杀我,似乎易如反掌,”卫空空看看自己胸口上的刀,叹道:“但等到你真的想来杀我的时候,也许就并不如你想象中般容易。”
铁重楼咬了咬牙,冷笑道:“我现在只希望你识相一点,因为我实在不想杀一个已负伤的人。”
卫空空笑了一笑,说道:“垂死狮虎,犹有一搏之力,你可以把我当作没有受伤,即使卫某人死在你的刀下,亦决无怨怼。”
铁重楼脸色苍白,眼睛深陷下去,但他手里的铁刀,却似乎已在低鸣怒响。
他突然听见一个人漂亮温柔的声音,道:“你看这个傻子能否接得下我十招鸳鸯拐法?”
木樱的人漂亮,声音也温柔妩媚。
但她的心,却不如外表般令人感到可爱。
铁重楼忽然有个很奇怪,以前从未想过的念头:“爱上一个这样的女人,是不是一件错事?”
但无论是对也好,错也好,他毕竟是她的男人。
而且是她毕生唯一的男人。
虽然她杀了他以前的妻子和女儿,他最后仍是原谅了她。
因为他以前的老婆,也曾派遣过杀手去追杀木樱。
这种桃色纠纷,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愿意看见发生的事。
为了砍掉木樱双腿这件事,他一直都在自疚。
他发觉自己以前战胜过无数敌人,但却无法战胜自己。
也许他根本就不了解,每一个人毕生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
要战胜别人容易。
但要战胜自己,却比战胜任何敌人都更艰难千百倍。
卫空空虽然还在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去。
但他挨了南宫千枫这一刀,伤势实在远比他自己想象中严重。
他忽然发觉,眼前的景象黑一片,白一片的,原来流血太多已使他的视觉陷入模糊纷乱的境地。
但他仍不愿放弃豹郎君,也不愿在这种情况下骑着猴子马,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木樱的一张俏脸,此刻在卫空空的眼中看来,就像是一个冷血无情,面目狰狞的女妖魔。
其实她的面孔还是很善良漂亮的。
只不过这个女人的心,的确像毒蛇般狰狞可怖。
也许她本来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女人吧?
然而,若说木樱无情,她为什么甘愿被铁重楼一刀砍断双腿?
难道她只对铁重楼有情?
人生的矛盾实在太多。
又有谁能将这些矛盾,一一细数得清清楚楚?
忽然间,远处蹄声急响。
一辆风驰电掣的马车,正向这里飞奔而至。
卫空空却在这个时候,头重腿轻的倒下。
但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仍紧紧握着长剑。
而且剑锋现在已紧紧贴在豹郎君的脸上。
铁重楼虽然从未见过名震北海的鲸爷,但他还是一眼便已认出,策骑马车的人就是北海之鲸的海鲸王。
除了海鲸王之外,世间上又还有谁能比得上他这副鲸鱼般的肥大身材?
但有一点,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就是马车车厢里,还有两个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雪刀浪子和杀手之王。
马车还未停下,车厢里立刻就冒出了一个比箭还快几分的人,和一把比雪还亮的刀!
铁重楼也从未见过龙城璧。
但这个人才冒出车厢,他的刀刚从鞘亮出,铁重楼便已知道江湖上人人都在找寻的龙城璧来了。
木樱本想出拐将卫空空刺死。
但她已无法出手。
因为龙城璧的刀,已向卫空空身旁狠狠的劈去。
如果她在这个时候出击,一定会和龙城璧的刀相碰。
她并不知道这来者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
但她却已感觉得到,对方的刀,远比自己的钢拐更具威力。
她竟然怯于龙城璧这一刀之威,不敢向卫空空骤施辣手。
直到她看清楚龙城璧的脸之后,她才叹了口气:“你就是雪刀浪子?”
龙城璧没有回答她。
也不想和她讲什么说话。
但他最后还是说了几个字:“我是来杀黑杜鹃的。”
黑杜鹃!
现在不少人都已知道,黑杜鹃要杀龙城璧。
而龙城璧也要杀黑杜鹃。
铁重楼忍不住道:“你和黑杜鹃之间,究竟什么深仇大恨?”
龙城璧道:“没有。”
铁重楼道:“你们既然无仇无怨,为什么非要拼命不可?”
龙城璧盯着他手里的铁刀,忽然道:“你就是十二年前的铁快刀?”
铁重楼点头。
龙城璧淡淡道:“铁兄昔年杀人无算,是否也和这些人个个都有深仇大恨?”
铁重楼道:“我承认曾杀过不少与我无仇怨,也无辜得很的人。”
他的说话倒也坦白,龙城璧眼睛里已露出了赞赏之意。
铁重楼接下去的说话,却更加坦白:“因为铁某本来就是一个蛮横不讲道理的人,然而龙大侠乃山东济南府龙氏世家的三少爷,行事又岂能不分青红皂白,与铁某这种人看齐?”
“你错了,”龙城璧扶起卫空空,把他安置进车厢里,然后才对铁重楼道:“阁下蛮横无理,而在下却正好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两种人比较下来,也许在下这种人比你更加混蛋可恶千倍,所以你又何必太过抬捧于我?”
铁重楼静静的听着,脸上已经全无表情。
车厢里忽然传出了一把阴冷的声音:“卫大侠所中的飞刀,上面刻有南宫府四个字。”
龙城璧看了看雪地上的死尸,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具无头死尸应该是属于南宫千枫的。”
车厢里阴冷的声音又道:“南宫千枫已死?”
海鲸王喃喃道:“不错,威震中原多年的南宫四公子,他现在的脑袋已被人砍下,看来就像一个破烂了的西瓜。”
车厢里阴冷的声音长叹口气,道:“想不到张两刀还未死,我的大雇主却已魂归极乐,看来我的确倒霉得很。”
龙城璧沉声问道:“卫空空的伤势怎样?”
车厢中人缓缓吸了口气,好一会才道:“你放心,我已把他的性命从鬼门关里捡了回来。”
龙城璧松口气,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因为司马血的说话,从来都值得他信赖,司马血就算曾骗过世间上千千万万人,他都绝不会骗龙城璧。
就在这个时候,铁重楼忽然把一根竹哨子放到唇边,大力的吹了一口气。
哨声传得很远。
龙城璧又听到远处也传来了一阵口哨声。
“你用哨子呼唤援兵,是不是黑杜鹃快要出现了?”龙城璧冷笑着。
铁重楼轻轻地咳嗽一下,摇头道:“我呼唤的不是黑门主,而是呼唤几个专门负责收尸的人。”
海鲸王脸色微微一变,道:“飞尸门的白无极?”
“不错,”铁重楼的笑容傲慢而冷淡:“别人见了死尸,唯恐避之不及,但白无极看见了死尸,简直就比见到黄金还高兴。”
海鲸王眉头一皱,冷冷道:“白无极练的腐尸功,最喜欢在死去不够一天的尸体上,吸收死人身体里的血液和骨髓,这种人总有一天会遭遇到残酷的报应。”
铁重楼没有理他。
他只是冷冷的对龙城璧道:“收尸的人很快便会来到这里,但这里的尸体却似乎并不多。”
龙城璧道:“你想我也变成一具尸体吗?”
铁重楼道:“因为如果你不变成一具尸体,我又怎好意思向白无极交待?”
龙城璧黯然一笑,笑得就像个正在等死的人。
铁重楼看看自己手里的铁刀。
铁刀本是好刀,但和龙城璧手里的风雪之刀相此,却又略逊一筹。
但铁重楼并不重视这一点。
他所重视的,就是与雪刀浪子龙城璧的这一战。
这一战胜负的决定,并不在乎刀的好与坏。
能将对方一刀杀死的刀,就算只不过是一柄生锈崩卷的刀,此刀也势必名扬天下。
雪刀浪子固然是近十年来江湖上名气最响亮的青年刀客。
但铁重楼他毕竟仍然是江湖中的大煞星。
铁快刀之名,十二年来江湖上的朋友绝对没有忘记。
如果今天雪刀浪子龙城璧死在铁刀之下的话,铁重楼这三个字,必然会再度在江湖上沸腾地传扬开去。
想到这里,铁重楼整个人身上的杀气,比杀南宫蛮的时候又浓厚了许多。
在白无极来到这里之前,他一定要将龙城璧毙在铁刀之下。
冷风自北方远远的高山吹来。
杀气却是从这两个对峙着的人身上散发。
这两个人的刀,都是一把杀人无算的利器。
铁重楼十二年来未曾杀过一人,但今天他的刀已再度尝过人的血的滋味。
他既能从容戮杀魔锤叟南宫蛮,足见他杀人的手段仍在。
最重要的,还是他杀人的信心已经完全回复。
他杀南宫蛮的一刀,已足以杀却江湖上绝大部份的一流高手。
黑杜鹃重用此人,就是深信铁快刀绝不会一辈子都沉而不起。
冬天虽然仍是冬天,但“冬眠”了十二年的铁重楼,却在今天苏醒过来。
他不但杀了南宫蛮,更要杀雪刀浪子龙城璧。
海鲸王看着这两个对峙着的刀客,动也不动。
他不动。
龙城璧和铁重楼更加没有动。
远处已传来急骤马蹄声响。
龙城璧忽然慢慢的说道:“收尸的人已快来到了,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铁重楼没有动手。
他呆站在雪地上,好像在发楞,又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尊塑像,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很奇怪。
龙城璧倏地发现一件惊人的事。
铁重楼竟然无缘无故的,站着死去!
龙城璧一生与敌人对峙的次数,不知凡几。
但他从来都未曾遇过一件这样奇怪的事。
——一个准备和自己一决死战的人,会突然无缘无故的站着死去。
铁重楼的死,当然并非真无缘无故。
只不过是龙城璧不知道真正的缘故而已。
铁重楼为什么会死去?
龙城璧不知道为什么。
海鲸王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司马血却知道。
因为他在车厢里看出来,从另一个角度里看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
铁重楼一直站在雪地上。
谁也想不到雪地里忽然会冒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是很粗糙而宽大,但却灵敏无比。
手刚从雪地里冒出,立刻就用指骨向铁重楼的足踝上碰去。
手指上有一枚碧绿色的玉戒。
玉戒里居然透出一根寸半长,紫蓝寒芒的尖刺。
就只不过轻轻的刺下去,铁重楼整个人立刻就变成僵硬、麻木。
然后,他就呆楞楞的站在雪地上死去了!
而那只粗糙宽大的手,也消失在雪地里,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司马血的眼睛,一向都没有毛病。
他向来都很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看错任何一件事。
忽然间,龙城璧吆喝一声,像豹子般飞跃而起。
这一次司马血看得更清楚了。
雪地里果然又有一只粗糙宽大,指上有一枚碧绿色玉戒的手冒出。
那一根寸半长,紫蓝寒芒的尖刺,杀了铁重楼之后,竟然又再来行刺龙城璧!
龙城璧飞跃而起之后,雪地里的手正想缩回去。
但龙城璧的刀,却比那只手快了一点点。
“飕”一声,那只手竟然被龙城璧的刀削断,血如喷泉般从雪地里涌出!
海鲸王的反应,居然比任何人还快,立刻把魔锤叟的大铜锤拿起,用力地向断手处的雪地上击去。
海鲸王臂力惊人,一锤击下,竟将雪地弄出一个大洞。
下面竟然有条地道。
司马血想跳进地道里,但他却不能放下卫空空。
龙城璧连想也没有想,立刻跃下去。
木樱忽然双拐齐飞,也跟着龙城璧。
海鲸王仍然留在上面,收尸的人已快到了。他突然看见三匹快马。
三个脸色雪白的老人。
他们竟然是雪山三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