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面罗煞修罗儿与她的徒弟欧阳镝、慕容筝都在看着一俗。他们都静静地看着,坟墓中的一俗神色安然,甚是平静。他的脸色微微带笑,看着眼前的三人,像是解去一切尘念,再无思虑,从此便早登极乐,不再理这尘世风尘了。白面罗煞修罗儿看着他,面色渐渐苍白,说道:“镝儿,你把他……埋了罢。”
欧阳镝与慕容筝把师父扶到了一边,他出手埋了一俗,在坟前立块木片片。他正想用力在这坟墓上写上一俗大师的名字,白面罗煞一叹道:“他生时尚不愿意留名,死后更不会愿意有人看他,扰他了。就这样一丘新坟,没有名字,岂不是更好。”她说着此话,竟然语气漠然,再无一丝激动。
三人弄得完了,便由欧阳镝向一俗和尚的坟墓叩头,他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后就站起来,说道:“师父,我们去哪里?”
白面罗煞修罗儿想想就道:“镝儿,我与你在这中原,原就没有什么事儿可做,但你与你的弟弟来了这里,走失了他,我们该去找他才是。”欧阳镝一听得师父要去找弟弟,心里便很是高兴,他说道:“若是师父能出手,我自然是对那些人也不怕了,他们几个的功夫很厉害,我不是他们的对手。”白面罗煞道:“我知道他们,在北疆,他们的师父是最有名的高手,也素有恶名,他自称自己是一大恶人,专做人家所不齿的事儿,我看欧阳公子到了他们手里,也是凶吉少。”
慕容筝一听得她的话,心下就是一动,她心道:我从静庵逃出来,也不好再向南去,如果遇上了师父或是静庵的人,我怎生说?还不如就同他们一齐,去看一看那北疆,如能帮他们找到那个欧阳锋,也不算坏事。一想到此,就说道:“修老前辈,我可不可以同你们一齐走,去找二公子?”白面罗煞淡淡道:“你可以去,既是你愿意,去就是了。”
三人便同行,到北疆去找欧阳锋。路上也非止一日,也是历尽了艰苦,这一日到了北疆,问起人们,都说那留云庄就在眼前了,三人就很是喜欢,不管怎样,看到了留云庄,总就会知道欧阳锋是凶是吉了。他们寻路而去,但到了那留云庄时,却都傻了——
原来,这留云庄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只是一片大大的废墟,废墟十分破败,连屋墙也没有几片是立着的了,破墙内鼠窜阵阵,破墙里人矢堆堆,端得是十分荒凉。
三人呆看了半晌,就走开了,向远处的人家问起,都说是去年的事儿了,忽有一日庄子里不明不白的就起了火,那火势极是凶猛,庄子里的人都烧死了,跑了一些下人。这些人说,庄主与他们的主子都没有了,连那些人的家里人也都死在火里。这庄里的人平日尽是做恶,一旦起火,人们不但不愿意去救,还一个个以手加额,拍手称快。眼见得这一片庄子都烧成了平地。从此这里再也没有人了。先时这里还闹鬼呢,半夜三更的,总是有一个人在唱歌。后来连唱歌的鬼也觉得这里无味儿,再也不来了,这里就只是一片荒凉。
欧阳镝忙问道:“老人家,你知道不知道去年这庄子里曾经来了一个书生?”
老人道:“不知道。有也被烧死了,你想人家庄子里的那些人都是会一些武功,也都被烧死了呢,何况他一个书生?一定是死了,一定是死了……”
欧阳镝一听得弟弟已死,泪水马上就流了下来,他喃喃道:“二弟,二弟,你死了么,你死了么?”说着,泪水潸潸。
慕容筝见他伤心,就道:“欧阳大哥,说不定二公子不会死。你不要伤心。”欧阳镝道:“二弟这人不谙武功,他一定是死了,他怎么能逃得了这场灾厄?”当下感伤不已。
一边的白面罗煞修罗儿冷冷笑道:“镝儿,你何必哭他,你与我都是苦命之人,他在你的家里,早早晚晚也是受罪,自不如死了的好。且你与我也要一死,他先死几日,又算什么?”
欧阳镝默然。
白面罗煞道:“镝儿,我们既是找他不到,我们自回冰洞去好了。从此你与我就在那个冰洞里过日子,死在那里,也是痛快。”
欧阳镝十分伤感,他对师父道:“师父,我辛辛苦苦把他带大,一心以为他能光耀我欧阳家门楣。谁知他会死,竟然死于这北疆老毒物之手?”他一说起二弟欧阳锋,心里就很是悲伤。白面罗煞修罗儿说道:“镝儿,你二弟下落不明,依为师看来,他落在这北疆大恶人慎独行的手里,一定是早已死了。我看你还是同我回去,呆在西域大漠的好。”
欧阳镝仍是嗟叹不已。白面罗煞修罗儿知道,欧阳镝自从习得她的武功,又与她在那冰洞里修习邪门毒功,他的身体就生了变异,再也不能成为一个伟岸男子了,他只是一个不男不女的人,一身阴毒早已改变了他身体,甚至他的性情。欧阳镝也自知此事,就与他的师父白面罗煞修罗儿两情相怜,他既是白面罗煞的徒弟,也是她最亲近的肌肤相亲的亲人。他与她两情愉悦,时常相拥相抱,呆在那奇寒冰洞里。欧阳镝与她都知道,自从他们相遇,就再也不能分开,生生死死都在一处了。
欧阳镝本来也有打算,他要替二弟欧阳锋找一个女人,帮他成家立业,使欧阳家有了后嗣,方才安心。但遇此骤变,没了欧阳锋,他怎么办?
欧阳镝对师父道:“师父,我愿随你去冰洞里居住,从此再不出来,不与江湖人士交往。但我二弟一死,我欧阳家无后,从此天下再也没有我欧阳家人。这让我死后如何去见我的父母?”说罢,竟是凄凄伤伤,捶胸大哭。
白面罗煞也是感伤不已,欧阳镝兄弟二人入中原,寻真经,报师门仇恨,这一切都是她所指派的,如今没了欧阳锋,欧阳家遭此大厄,她心中极是不安。白面罗煞修罗儿也是一个怪人,她自家极少有那种假惺惺的恶习,做事也从来不循礼数,她看着悲恸万分的欧阳镝,又蓦地回头,看到了一边默默无语的慕容筝,心里突发奇想:谁说他欧阳家没后人?我偏偏要他有欧阳家后代。凭我在大漠十几年,也薄有积蓄,如果他欧阳家有后,我自可资助他,让他成为西域大漠第一富人。
这白面罗煞是个奇人,她想了就做,回头对慕容筝道:“慕容姑娘,我对你说一件事儿。”慕容筝正在思想着欧阳镝的心思,想着那个与他们分手后死在北疆的欧阳锋,听得白面罗煞一声呼唤,不由得一惊,问道:“不知前辈要对我说些什么?”
白面罗煞对欧阳镝道:“镝儿,你走远些,让我与慕容姑娘说一件事儿。”说罢,淡淡一笑。她自从入了冰洞,就毁蚀了她的容颜,在冰洞里,她还能知道自己很丑陋,但一走出冰洞,她就不由得忘了此事,对人笑时也以为自己有些娇羞,有些媚态。欧阳镝见师父一笑,也低下头去。他不肯让师父伤心,就应了一声,忙走到远处去了。
只剩两个女人,沉吟在当场,两人都极聪慧,一个知道对方有要事要说,一个知道得小心翼翼,别弄巧成拙。白面罗煞说道:“慕容姑娘,我听得镝儿说,你是从静庵逃出来的,这话是不是真话?”慕容筝点头,一时低下头去,满面羞涩。她见躲也躲不过,就银牙一咬,向白面罗煞点了点头。白面罗煞一叹:“欧阳家两兄弟,都有上好的天份,两人之中,欧阳锋该是更强些。可惜的是,欧阳锋一入中原,落于这老毒物慎独行的手中,死于非命。只剩下镝儿一人,他却又怎么样活?”慕容筝眼睛睁得很大,她看着这白面罗煞修罗儿,心道:这欧阳大哥的师父一向善善恶恶分不大清楚,但她行事果决,从不吞吞吐吐。今天却是怎么了?
慕容筝道:“修前辈,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就是。”
白面罗煞修罗儿白发一振,两眼深邃如洞,却也闪出点点灼人光芒:“好,姑娘果然是快人快语。那我直说好了,我想告诉你,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做我镝儿的妻子?”
慕容筝大惊,她万万想不到,欧阳大哥的师父会向她启齿,说这样的一件事。慕容筝虽与欧阳镝一起过大漠,来中原,几月内同行同止,结伴而走,但从来也不曾想过能与欧阳镝成为最亲的亲人。白面罗煞一说此事,当场惊呆了慕容筝。
白面罗煞修罗儿微微哂笑:“我家镝儿是一个性情中人,我看他自小长大,他虽木讷少语,但也是火热衷肠。他是一个江湖男儿,就不能像那些一般人物,这也莫怪。如果你愿意嫁他,我就要他娶你为妻,你看好不好?”
慕容筝沉吟,本是娇羞女儿,偏提这可羞之事。但人家是面对面,锣对锣,鼓对鼓,当面直说,问你个爽快。你不说自家心意,人家怎办?她只能低低回了一句,说道:“修前辈,我是静庵中人,虽不是出家尼,但一被白驼山君任一天强掳,就决心玉碎。可怜苍天有眼,让欧阳公子救了我。但我这些时日看得多了,就也知生生死死,人生来去,全是过眼云烟。我看得淡了,愿回静庵,削发为尼,终此一生便了。”
白面罗煞修罗儿暗暗吃惊,不知这慕容筝小小年纪竟然有此等决绝一念,真的要她遁入空门,岂不可惜了她这风信年华,花容月貌?白面罗煞说道:“慕容姑娘,我对你说此事,不光是为了我镝儿,也是为你。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经中了冰蚕寒毒?据镝儿说,你用指尖挑那冰蚕,想救一俗。你不知冰蚕厉害,凡手脚皮肤,触摸到它的人,立即会身中其毒。中毒浅些的人,发作的时日也晚。男人女人同时中毒,女人发作迟,但发作时更厉害。这是因为女人生性属阴,自不能抵得阴毒的缘故。你如果一触冰蚕,即行服药,半月之间,就可慢慢恢复。但你不听镝儿劝阻,生要拿下一俗身上的冰蚕。然后你又急急奔走,让冰蚕寒毒游遍全身,走经窍,过大隙,全身已经尽是冰蚕之毒了。你要活下去,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学得大理段氏的家传奇功一阳指。一阳指力,天下阳刚之气,如有深湛功力,定可慢慢驱除身上奇毒。二是你只能与我或是镝儿相亲,有夫妻亲情之谐,这时,我或镝儿才会在气血上助你,让你慢慢祛毒。我是女人,自不能与你相亲。镝儿才是男子,他如与你成亲,才能救你。我与镝儿说知这事儿,镝儿知情识礼,定然会热心助你。只是要委屈了你,要你嫁我镝儿。我刚才所说的云南大理段氏家学一阳指奇功,你是学不到手的。因为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段氏一阳指只传家人,从不外传。而且修习一阳指的都是男人,女人性属阴柔,不能习学这一类刚猛功夫。”
慕容筝听着,心里一阵阵冷。她从静庵被掳,虽是生生死死,一路艰难,受尽凌辱欺侮,但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人生路途已尽,眼下就会死去。这次一听得白面罗煞如此说话,不由得心内大是沮丧,再无一点儿生气。她心道:难道我这样死了不成?从前在家里读书,念诗的时候,就想着诗中的美景如画,宛如人在诗中。在那河边,有一条小船,上面坐着一个男孩子,他还刚刚成年,束发的金簪昨天才刚刚插上,从昨日起他才不算是一个孩子了。他坐在船上,等着我,他的眼光极明亮,他两眼直直逼视着我,似有无数的话语要说。读着诗就想诗中的美丽女孩就是我。我从来也没想死,我心中那个挚情男人还没看到,我还没有新月初上,男人缱绻的时光,我怎么能死?她也心知,她吸了冰蚕奇毒,这也非同小可。但她要活下去,是不是非得嫁与这欧阳镝?
白面罗煞修罗儿道:“慕容姑娘,我算了一下,你救一俗时是十六月圆,如今是初一时刻,半月之间,你的毒就要发作了。从此起始,你若不急加救治,就会十日后再发作,再就五日,然后三日,终至每日三次,你欲死不能,求生不得,生生死死,受够了罪才会死掉。”
慕容筝听得悚惕。她心内大是吃惊,但对白面罗煞的话是半信半疑。她对自己道:白面罗煞这一番话并不是真有其事,而是为了她的徒弟欧阳镝。她要我嫁与她的徒弟欧阳镝,就不惜危言耸听,我岂能相信于她?白面罗煞见她神情,便知她不肯相信自己,微微一笑道:“你试一试你的手少阴心经脉,你试着从少冲、神门、通里三穴入去,让内力向心系运行,看气息是否顺畅?”
慕容筝听得她说,心内也是大为紧张,就急急地运内力,走手少经心经脉,气从少冲三穴入去,直向心室。初时尚不觉异样,及至到了青灵、极全,便是一阵刺痛,全身内力一时涣散,无法凝聚。她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看来白面罗煞所说确是实情。
慕容筝看着白面罗煞,竟然不知再说什么,她不喜欢与欧阳镝成亲,不喜欢居住在西域大漠,不喜欢欧阳镝这个阴森邪气的师父,但她又能怎么办?慕容筝哭了,蛾眉不展,螓首低垂,半晌才是一叹:“如果欧阳大哥愿意,这事就听前辈的话好了。”
欧阳镝不知师父要与慕容筝讲些什么,只是心下十分纳闷,师父做事,一向从不背着他。如今师父却怎么会同慕容筝有话要说?他隐隐觉出,师父似乎要向慕容筝说出他师徒间的情谊,让慕容筝自家走开。又转念一想,事情好像并不这样简单,如若这样,师父只需与欧阳镝说上一声,然后与慕容筝客客气气分手也就是了。师父一定有重要事要同慕容姑娘商量。
就见师父笑吟吟来找他。
白面罗煞修罗儿看着欧阳镝,这人从是个孩子时起,就在她眼前,长大成人,像是一梦。再看他时,顶顶熟悉,最最好看,世间英俊的男人就顶数此君了。其实都是自家眼里出西施,这欧阳镝长得粗悍,只是一个精壮汉子,并非一个风流才子,也不是一个武林名人。他向来不解温柔,只是少言寡语,女人看他,多半也看不中。只是白面罗煞修罗儿居住冰洞十几年,天天看他一个男人,就看得顺眼,习惯罢了。
白面罗煞说道:“镝儿,我已经与慕容姑娘商议过了,要你娶她为妻,你如愿意就与她成亲好了。你如与她成亲,欧阳家也已然有后,断不会断了香火。”
欧阳镝虽敬师父,但一听得此话,就心下大是生气,他双眼瞪着,逼视师父,说道:“谁说我要娶妻,谁说我要娶慕容姑娘?”白面罗煞一叹,声音分外温存:“镝儿,你的苦心,师父都知道。人都重家世,愿子孙繁衍,代代不绝。你是欧阳家长子,你弟弟又死了,你不娶妻,怎么对得起你欧阳家的列祖列宗?”
欧阳镝也是倔强,他只盯着白面罗煞修罗儿,一字一顿道:“我要对得起列祖列宗,我也要对得起我自己。师父如要我娶妻,我不敢违抗师父之命,但娶妻就娶妻,我就娶妻好了,我也不一定非要娶慕容姑娘为妻。”
白面罗煞奇道:“镝儿,你要娶谁?你看中了西域大漠的哪一家姑娘?你若愿意,我们回去找她就是。”
欧阳镝挺身而立,站在师父面前,说话声声如斩钉截铁:“师父,我告诉你,我要娶的女人就是你!就是白面罗煞修罗儿!”白面罗煞愕然,她轻轻一叹,走上前来,用手抚摸着欧阳镝的肩头,轻轻耳语:“镝儿,你长大了,你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男人,但你听说没听说过,一个男人能娶他的师父为妻?再说,你师父是个什么好东西?人家从前称她是白面罗煞,那是因为她貌美,可现在她形似骷髅,手若鸡爪,两眼如洞,额突似鬼。她有什么好?镝儿,你别犯傻了……”
如若不看她的神态,只听她的婉娈声音,人人都会以为这讲话之人定是一个丰肌润骨的女子。
欧阳镝说道:“你要我娶妻,我就娶妻。我要娶你,你愿意不愿意?”自从有一日,在那冰洞奇寒里,白面罗煞修罗儿把欧阳镝紧紧抱在怀里,两人亲情,已非一般。欧阳镝自小丧母,依偎在师父怀里,便不再感到人情淡漠,世道险恶,有如靠在母亲身上一样,既心酸又温暖。两人渐生情愫,久之弥笃。此时欧阳镝再说一次,让白面罗煞修罗儿很是欣慰,又极是心酸,她看着欧阳镝,慢慢说道:“镝儿,镝儿,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女人,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鬼。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好女人。世上的好女人有的是,你何必要我?”
欧阳镝看她,黑黑洞洞的眼睛里流出了热泪。
白面罗煞修罗儿说道:“我在中原时,遇到了那个段公子,当年的他风流倜傥,我与他一见钟情,我们在一起,过了几日。他不知道我脾气不好,总是爱与他发脾气,他有一日,悄悄离开了我。我知道他可恨,我下决心杀死他。但情思蚀人,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自从你看到我,我就一天天变成了这样子,镝儿,你从来没有看到过原来那个美貌如仙的白面罗煞,你以为白面罗煞的这名字是轻易就叫得出的么?”
她轻轻长吁,像是在甜蜜的回顾里。她又说道:“镝儿,我喜欢你,如果我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人,我会和你在一起的,那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其实,我与一俗的事儿已成过去,我与你才是一对情意深长的情人。但我这个样子,就是你不嫌弃我,我自己也看不上我自己。我已经决意回到那个冰洞去,我一回去,就自封那冰洞,长眠于斯,是不是也很好?”
女人虽是丑,但终究是个女人,她双眼之间,潸潸滚泪,人仰头向天,轻轻而呼:“天哪,为什么要我受这罪?为什么不要我早一日见到我的镝儿,为什么要让我看到那个风流成性的段公子?”她低头嗒然,轻轻吟诵:
“在那溯水之滨,我见到一个美人,她秀发垂丝,她两眉入鬓。飘飘而行,婀娜可亲。一笑解语,一蹙喜人。解下玉佩,赠与良人。溯水飘淼,也有乐音。我欲随他,一生不分。但等日出,解衣合卺。香车辚辚,喜雨纷纷。人人颂我,得此佳人。忽而一梦,转身无人。但见身影,涉水渐深。我呼且号,不见其人。手中玉佩,犹存其温。……”
欧阳镝自小不曾学得诗文,就只知道师父这是在苦吟,也隐隐听得出师父是在用诗说一个故事,是一个男人女人的故事。师父念诗极是动情,一句一泣,泪流如雨。
白面罗煞念诵的是一个古老的故事,这故事的名称叫做“江上遗佩”,说的是一个翩翩公子,在河边游玩,见到了一个紫衣女子、一个红衣女子两人姗姗而来,就心中仰慕,想上前攀谈,却又不敢。岂料那红衣女子走过之后,却又蓦然回首,向他嫣然一笑。这一笑千娇百媚,顿时从头上笑没了三魂,从脚下笑丢了六魄。他忙在女孩身后追赶,只见前面的女孩儿身姿袅袅,走起路来有说不尽的妖娆娇好,心荡神迷,不知所措。他随着这两个女孩走了好久,就见两个女人站住了,那红衣女孩儿回头向他轻轻一眄,眼神里有说不尽的旖旎,有说不完的风流。他就向两个女孩子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小生在江边偶遇两位美人,也不想有什么大奢望,只盼两位能给小生留下一点儿什物,以为念想。他日小生垂老矣,也能向儿孙夸耀,说我曾在年轻时见到过天上仙女临凡,蒙她青睐,赐我礼物。”两位女孩儿都是一乐,相顾而嘻,红衣女孩儿说道:“姐姐,既是人家要对子孙后代夸口,你还是给他点东西好了。”紫衣女孩儿更是一个腼腆女子,见她一说,顿时绯红了面颊,低下头去,声如蚊蚋,细不可闻:“我有什么东西给他?还是你给他的好。”红衣女孩儿咯咯笑着,从紫衣女孩儿身上解下一只玉佩,递与公子,笑道:“公子多情,晚上睡觉时最好搂着这玉……”说罢,也自知失言,满面羞红,扯起紫衣女子就走。这公子听得她这一句,顿时心荡神迷,痴痴怔怔,远远着两个女人直走入江心去了,飘飘渺渺,不知所踪。远处竟然还传来女人的歌声:“我有玉佩,遗我佳生。你当思我,自始至终……”歌声飘渺,余音缭绕。
白面罗煞念得这首诗,也无非是在说她与欧阳镝间的情意,终是镜中月水中花,像这江上遗佩,本就是一个虚虚幻幻望梅止渴的故事,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但欧镝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就不能与她作答。白面罗煞轻轻地一叹,说道:“镝儿,你的心思我知道,但你一定得为你欧阳家娶一个媳妇,这事儿你就听师父的好不好?”
欧阳镝道:“师父……”
白面罗煞道:“镝儿,你若是不听我的,我一定会死在你的面前,我已死了明荃,我在这世上已是一无挂牵。如果你不听我的,我一定就死!”
欧阳镝流泪,他默默地看着师父,说道:“好,师父,我听你的好了。”
一双江湖儿女,就在这山边树下,由师父白面罗煞主婚,两人跪拜在地,听得师父的声音,一下下呆呆板板地行礼。
“一拜天地,二拜父母,三拜师父,你们从今日起,便是夫妻了,但愿你们能快乐,但愿你们会使欧阳家有后,使慕容姑娘的伤早日痊愈!”
两人向师父跪拜。
天色已晚,三人早早投店,白面罗煞修罗儿对欧阳镝道:“镝儿,你已经成亲了,江湖儿女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或许也会有席天幕地的日子,慕容姑娘的伤势很重,你得早早与她成亲,我看你们今夜就合卺,你早早为慕容姑娘治伤要紧啊。”
欧阳镝与慕容筝自是听她的。
夜色深沉,欧阳镝站在店院内,他不想进屋,他看着两间屋子内,灯火都是摇曳,一间是他的师父,也是他最亲的亲人白面罗煞的屋子,从今日起,他就再也不能与师父相拥相抱了,他再也不是师父的那个镝儿了,他会是一个慕容姑娘的丈夫,他是一个欧阳家的男人。但他想到冰洞里的那些亲热,想到他与师父十几年的亲情,自从他还是一个小小孩子的时候,师父就抱着他,如今他长大成人了,要成亲了,师父今天这一夜怎么受得了?她是不是得流泪?她会不会伤心得要死?
欧阳镝去推师父的门,但门已从里反锁,再也推不动。
欧阳镝叫道:“师父,师父,开门来,我有话说!”里面传来白面罗煞的话,她的话声很平静:“你还是去罢,别要你的新人等你。”
欧阳镝恨不能把门砸开,但他一拳击去,拳头却生生顿在了半路,他就是把门砸开了,又能怎么样?师父还会像过去么,还会把他像是孩子一样紧紧地搂在怀里,搂得他几乎窒息么?师父今后或许会对他客客气气,尤其是在慕容姑娘在他眼前的时候,师父就是师父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对他嘘寒问暖的女人了。
欧阳镝千思万绪,一时都涌上了心头,他想得发呆,竟然怔怔地站在师父的门前,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白面罗煞听得没了声息,以为欧阳镝走了,她就开了门,走了出来,以为可以看看他的背影,也是好的。但一开门,竟然看到欧阳镝仍是呆站在眼前。她说道:“镝儿,你该回去歇息了。”
欧阳镝似乎听不见,只是呆呆地看她。白面罗煞笑了一笑,转过身来,轻轻掩上房门,扯住欧阳镝的手,一直把他领进慕容筝的屋里。
这是一家小小客店,但因为白面罗煞向他们讲过,今日是两个晚辈人的喜期,让他们好好收拾一下屋子,是故房里极是清洁,在窗牖边,烧着两支粗如儿臂的红烛,烛花爆喜,也流着喜极而泣的红泪。慕容筝坐在床边,听得门响,却头也不抬,也不看看来人是谁。床上,店家特意送来的红被子仍是叠的整整齐齐。白面罗煞走过来,看着慕容筝,说道:“慕容姑娘,你与镝儿成亲,今夜就是喜期,我告诉镝儿如何能治好你的伤,你放心好了。”
屋内冷清,欧阳镝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他从未想过他会有这样一个洞房之夜。他是喜欢师父,还是喜欢这个慕容姑娘,他心里当然最是清楚。在他心目中,师父既亲又近,是与他血肉相连的,但师父今夜陌生。而慕容筝只是一个陌路相逢的女孩儿,欧阳镝从来不曾想过她能做自己的妻子,可今夜之后,慕容筝就是自己的妻子了,她将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而慕容筝心里也很难受,梦中情郎,本非此君。但事已至此,不做他妻子,便有性命之忧,她又能怎么做?慕容筝心如死灰,自不曾一时一刻把这欧阳镝当成自己的男人,但过了今夜,慕容筝就再也不是一个明丽女儿,她就成了欧阳镝的妻子了。
两人都不言语,白面罗煞吃吃一笑,说道:“从来新人入房,都是福儿福女铺床,今夜却没有这人,只好师父代劳了。师父命苦,但愿你们福寿绵长。”说罢,白面罗煞就脱下靴子,褪去长袜,露出一双温软柔腻的脚来。这双脚就吓慕容筝与欧阳镝一跳。慕容筝心道:原来这鬼似的白面罗煞修罗儿竟然有这样一双妙如柔笋的脚。如果不看这女人的脸色,只看到这一双美妙绝伦的脚,不光是男人,就是女人看了,也一定心神不属,心荡神迷。看来欧阳大哥的师父从前一定是一个美艳超俗的女子。欧阳镝看惯了白面罗煞的面容,也见惯了她的那一双枯如尸骨的手,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双脚,这时一见,心不由得大是惊叹:原来师父有这样一双脚,却原来师父有这样好的脚……心下滋味,是苦是涩,是愁是怅,实在难以说清。
白面罗煞笑笑吟吟,她慢慢膝跪在床上,把被子排开,说道:“红绸被,合欢睡,多子多孙愁灾退。鸳鸯枕,枕鸳鸯,日日夜夜乐天光。男人贪,女人狂,生生死死两鸳鸯。”白面罗煞把被子放好,把枕头摆好,又慢慢退下床,把帐帘垂下,再说:“合欢帐,翻红浪,男人女人多欢畅。秀发披,解簪襦,此生你我相思处。”
这本是洞房红喜,执宾人唱的喜词。从前人成亲,都有喜人引入洞房,这些喜词虽是各有千秋,但都唱的是男人女人的大喜,唱的是男欢女爱。有些粗俗的,就唱些里巷俚曲,有些高雅的,也莫不是唱些男男女女欢欢爱爱的好辰光。更有些唱得热的,竟然把男女合卺的洞房之夜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唱了进去。这白面罗煞满脸是笑,唱得诚挚,唱得热情,如果不看她的颜面,你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个心眼极好,人又很是热情的纯真少女在唱。
她又一笑,说道:“我也不曾成亲,这些喜词儿,都是小时看热闹看的,也记不住许多,只是唱来凑凑兴罢了,然后,就站在屋里,身子一退一旋,唱道:
“这是在夜里,是你最好的辰光,
新人如梦,肌肤似雪,笑意赛蜜糖。
心儿慌慌,脸儿烫烫,脚儿踉跄。
想说不说,想抚又止,这般匆忙?
新人披发,垂瀑飞扬,向隅低首,百唤无尝。
喜烛烧泪,新衣掷墙,一时屋黑,漫淫月光。”
这词儿越唱越轻,人也渐渐出门,在外面把门儿轻掩,人与歌声随即杳然,再也没了一丝儿声响。
就只剩下了慕容筝与欧阳镝。两人坐得很近,彼此都听得见浊浊的呼吸声。但红烛已被白面罗煞吹熄,屋门也被白面罗煞掩好,他们再也无事可做。两人静坐,或只是一时半刻功夫,却像是过了许久。欧阳镝心道:慕容筝是一个好姑娘,她愿意嫁与我,实在是委屈了她。如果不是二弟早死,我一定要二弟娶她。二弟娶了她,也可光耀我欧阳家门楣,我与师父生生死死都在一处,岂不是更好些?慕容筝看他许久不动,也心里忐忑,她心跳愈来愈快,急得发窘,就小心翼翼地脱下她的靴子,再脱去她的衣服,轻轻揭开被子,赶忙钻进被里。她把整个身子都靠在墙上,张圆了嘴,向墙上呵气,觉得这样还可以好受些。她急急忙忙,生怕那欧阳镝在她脱衣时过来,更怕他来得粗鲁。好在她做这一切时欧阳镝都不曾动,只是呆呆地坐在黑暗里。
欧阳镝说话了:“慕容姑娘,你……好了么?”慕容筝想说话,但咽喉之中,话也吞了几回,吞了几回,却没有一丝儿声音发出。她确实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欧阳镝道:“慕容姑娘,你是不是……好不情愿?”
慕容筝也不出声,只是咬紧嘴唇,她心里告诉她自己:他是西域大漠第一高手欧阳镝,他是一个鲁莽男儿,他不是那个小人儿白驼山君任一天,他不是一个侏儒,他是一个很能体贴女人的男人……
夜深更残,天上垂掩着半爿残月,月儿淹在云里,就看不出一点点儿明媚。月下,有一个女人站在树下。她一动不动,独个儿沉沉凝思。
她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流泪,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影,对自己喃喃而语:“修罗儿,修罗儿,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哪儿还可以称得上是白面罗煞?你的影子,只有你的影子,只有你的影子还是那么窈窕,还是那么苗条,还是那么可人。别的你还有什么?你还有什么?”
她泪流不止,轻轻念诵: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人长吟,且泪满衣襟,长诗一诵,比杜工部更是多了几分肌肤之痛。她不像杜甫,只是感伤于朋友相见,后日茫茫,有些伤痛,她是从心里哀恸,才如此泪吟的,她从此就再也没了她的过去,过去随着一俗埋掉了,过去随着欧阳镝与慕容筝飘逝了。
她只剩下一副躯壳,无血无肉,无悲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