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镝与慕容筝、一俗大师一起怏怏下山,他们向山下走,再也没了来时那快意,那希望,有的只是失意与怅惘。一俗大师尚且还可,他与全真教主王重阳一较武功,以大理段氏家学一阳指对王重阳从《九阴真经》中领悟得来的先天功,两人不分轩轾,棋逢对手。
一俗大师下山时还是沉沉迷迷,仍在想着他那一念,想着与王重阳所对偈语。他心中想道:人生在世,实在是不能出什么差错,一差所至,竟至终生悔恨。但人逢情时、恨时、权时、欲时,又焉能持正?人若能一点儿差池也没有,岂不成了佛?岂不是比圣人更贤达?我与重阳真人对偈,我执迷于过去,他受惑于当今,两人都聪明智慧,又都执迷沉溺,都不解苍生。一俗大师虽是一个僧人,但智慧颖达,对于人生世事看得极透,但一说到自己那一处心中块垒,就难于释怀了。
欧阳镝心下沮丧,他兴冲冲而来,扫兴而归。走下终南山,也一时迷惘:师父的仇人就是眼前这个和尚,他是师门仇敌,师父要自己千里迢迢来中原夺取《九阴真经》,为的是寻找这个人,报师门大仇。真经不能到手,又眼见得这仇人功力极高,万非自己能敌。这却怎生是好?
慕容筝却是极有兴致,她边走边向一俗大师说话,她问道:“一俗大师,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儿?”一俗大师虽是出家之人,但佛也喜洁净,也喜美艳,何况是一俗大师?他看慕容筝明眸皓齿,笑意微微,也不由得甚是喜欢,就道:“姑娘要问什么?只要和尚知道,自然会告诉你。”
慕容筝道:“我看大凡寺庙,都建于绝峰巅顶之上,这山上既无水,又无粮,人又稀少,做些甚事,都极是不便。这道理看上去十分简单,但人们为什么偏偏要把寺庙都建在这绝顶之上?像华山的玉华峰,嵩山的少林寺,天下大寺,莫不如此。这有多烦?而且进山烧香的人也有许多不便,这与佛家大义有何关系,对寺庙又有什么好处?”一俗见说,就是一笑,这一笑笑得自在,他应道:“姑娘不知这其中妙处。大凡人要敬佛,也看人的诚心。如果你家隔壁就是寺庙,早晚上香,晨昏两课,虽是敬佛时日也多,但你心里对佛并不恭敬,有大事小情,生生死死,吉凶福祸一概问佛。甚至你家关门上锁,柴米油盐这些琐屑小事,也得劳佛操心。佛已不佛,心也不敬,这时你还看重这佛么?若你想要见佛,就得斋戒三天,更衣沐浴,不行房事,手举香烛,心儿战兢,一步一叩,爬上山来。这山又陡峭无比,你平日出门,喊车呼轿,前呼后拥,一步也不得走动。手一抬,丫头把香茗递上。眼一睁,仆人把衣衫穿起。人之富贵,就是人之懒惰。你何曾受这等苦楚?如今,你脚也破了,人也流汗,自家爬上这万丈阶梯,见了佛,你那心情可不一般,更是虔敬,更是感慨。这寺庙一行,岂不比你做别的事儿,更让你不能忘怀么?”
一俗大师看看慕容筝,就长声朗吟道:“深山藏古寺,小巷酒更香。人若只世故,嬉笑尽文章。”慕容筝一笑,见一俗大师站于山巅,长袖猎猎,随山风飘拂,人如云中罗汉,有逸然绝尘之感。慕容筝心中好生羡慕,心道:人能如一俗大师,就是人生奇男子了,他文思如泉涌,武功绝天下,人又温雅信达,真是天下难觅。我与欧阳兄弟相识,这二人也算是人杰,但欧阳镝总是阴阴沉沉,行事古怪,与人在一起,常常是整天也不出一语。男人如此沉郁,却让女人怎么受得了?他那个兄弟欧阳锋就更是一个呆子了,你把他捆起来,在大漠里又饿又渴,他居然还发呆气,对着半爿残月吟诗,真是呆兴大发。他兄弟二人怎生能够像这一俗,又是儒雅,又有才能,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欧阳镝不与一俗讲话,他在心中暗自盘算,想着如何能出手伤这一俗。他知道,师父十余年不出西域,自己过去以为是师父太过谨慎,仇家再是厉害,又怎能敌师父与自己联手?但一见这一俗,见他一阳指神功惊人,心下才大是惊骇,如果师父与自己一齐出手,与这一俗死拼,也是胜算不多。
他心道:你有一阳指功夫,自能胜邪术,制毒恶,我要给你下毒,也是不能成功。但我人在暗处,总有时机出手杀你。我拿不到《九阴真经》,能带着师门仇敌的头回西域大漠,对师父也总算有个交待。
三人投店。欧阳镝与慕容筝在屋内计议了半晌,慕容筝对欧阳镝道:“我看你出手,肯定会失手。这一俗和尚做人不凡,行事极有机智,他看人处事,总在人先。你若出手,怕会误事。”欧阳镝冷冷道:“我看你与他言谈,谈了一路,欢声笑语,甚是融洽。你是不是看好了他?”言语之间,口气颇恶。
慕容筝心里气愤,她瞪着眼,吼道:“我看他是一个奇人,虽说他是和尚,但我愿意和他说话,谁又管得着?你是我什么人,我干么用你管?”
欧阳镝语塞,他看慕容筝眼里含泪,又气又恨的样子,心下也是歉然。但语已出口,犹如利剑出手,不血不归。他又怎么能收得回?欧阳镝自小居在大漠,处地寒冷,便受些常人不能之苦,养得他性情也是冷僻,虽是心里有话,但也不愿对人说。就是做错了事,也是宁折不弯,不肯认错低头。他哪里知道,像慕容筝这种冰雪聪明,俏丽明媚的女孩子,要的就是男人的温柔体贴,恶语相向,只能使她大生反感。
慕容筝气恼不已,欧阳镝更不分说,他只是低头,在心里琢磨盘算如何杀死一俗,却不理会慕容筝。
慕容筝心中暗道:我真是个苦命女儿,自那日从静庵下山,不慎被白驼山君在一天掳走,在西域大漠受尽了苦楚。我碰上了这欧阳兄弟,以为可交得知心朋友,谁知他却如此狠心,一语不和便是冷冷对我,我与他同行,又是何苦?当下伤心,又不好说破,就对欧阳镝道:“欧阳大哥,时候不早,我去睡了。”说罢,起身出屋自去。
入夜,梆敲三更,小镇沉沉昏睡,店内也寂无人声。欧阳镝坐在桌前,一身夜行衣束,手持蛇杖,准备出门。听得三更梆响,他悄然起身,推门出去。他蛇行狐步,来到一俗大师门前,从破门缝隙向内窥望,只见室内昏灯摇曳,灯火如豆,一俗大师躺在床上,正在熟睡。欧阳镝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这是他与师父借冰洞奇寒养成的寒蛊冰蚕。这冰蚕奇毒无比,且又奇寒,人若被它从身上皮肤爬过,立时便冻得僵硬,且毒成冰人。欧阳镝与师父十年之间也就只捉得这冰蚕一对,且雄蚕在师父白面罗煞修罗儿手里,雌蚕便是这一条。欧阳镝心中早有主张,若是用些平常之毒,根本就毒不倒这武功深湛的一俗和尚,但若用冰蚕毒他,莫说是这一俗和尚,就是大罗真仙也受它不住。
欧阳镝在门口觑得真切,见那条蚕儿从手中竹筒中爬出,只落在店内地上。便蠕蠕而行,直爬向一俗和尚。蚕儿不忙,和尚不知,就还是蚕儿来得快,终被它爬出一条冰线来,暖暖的屋内,地中央竟然冷凝出一条冰线,看去也真骇人。这蚕儿眼见得爬到了一俗和尚床上,欧阳镝心下更是紧张,生怕和尚正在此时醒来。但和尚不动,反是发出轻轻鼾声,像是睡得极甜。蚕儿已经到了他的背上,冰凉寒意自该入体,欧阳镝手持蛇杖,轻轻推门而入,站在床边,伺机一击。
就见和尚身子不动,僧衣却振振有声,和尚身子一翻,就坐了起来。他眼睛不睁,满脸睡态,口也不张,却分明是在问话:“你何必害我?”
欧阳镝一惊,蛇杖当头击下,这是蛇杖毒招中最恶的三式:毒蛇飞天、一龙归渊、龙盘虎踞。这三杖一击,若是打在头上,一俗岂不就是一个死?如他一心对付蛇杖,那一条冰蚕爬在身上,他也必然丧命。欧阳镝要的正是这一个时机,他要一俗和尚不能兼顾。但一俗真是好身手,他左手向上,如佛拈花,意甚从容,伸出食指、中指,两指一弹,就把欧阳镝震得虎口一麻,蛇杖险些脱手而飞。欧阳镝手下一滞,一俗两指再伸,就夹住蛇杖。欧阳镝心下一沉,知道凭自己功夫断难胜得一俗,就盼那条冰蚕能伤他一命,但一俗却是手快,眼见得冰蚕已到他的身上,他食指一点,冰蚕就不动了。
一俗和尚一脸正气,对欧阳镝道:“阿弥陀佛,我看施主一路上不多说话,眼光中已有杀意。这杀意自不是对女人,也就该当对和尚了。但不知我与欧阳施主有什么渊源,要施主如此恨毒和尚?”
一俗和尚心下暗笑,他以为欧阳镝是因为喜欢慕容筝,见慕容筝路上与自己说笑,女孩子咭咭呱呱说个不停,才让这欧阳镝心生醋意,决心杀死自己的。他心下好笑,和尚就是和尚,虽是人在尘世,仍存一具臭皮囊,但一俗不俗在这姑娘身上,只俗在自己。欧阳镝恨道:“一俗,你知道我是谁?”
一俗和尚道:“你是西域大漠第一高手欧阳镝,和尚早已知道。”
欧阳镝冷笑:“在重阳宫内,我不曾说出,我的师父就是面罗煞修罗儿。”
一言吐出,使和尚大惊失色,他倏地起立,急急问道:“你师父她在哪里?她是不是还活着?”欧阳镝冷笑:“你不死,师父怎么会死?”一俗面色惨白,人也失态,慢慢丢开欧阳镝的蛇杖,说道:“不错,不错,我没死,她怎么会死?我既然没死,她怎么会死!?”一俗和尚再也不是禅深慧定的高僧了,他像一个疯疯癫癫的醉人。
冰蚕伏在床上不动,也不知它是生是死。只见它身边的被子转眼间已冻成寒冰。欧阳镝手持蛇杖,竟不知是要拼死一击还是要全身而退。他呆呆地看着一俗和尚,不知如何是好。
一俗和尚在地上走来走去,一会儿抚头,一会儿拍颊,一会儿搓手,没了一点儿禅性。他口中念念叨叨:“修罗儿,修罗儿,天龙八部,鬼为罗煞,神为人道,能御女鬼,是为修罗。”
欧阳镝不知佛禅,就不知一俗所说何事,他见一俗疯疯癫癫,口中念念有辞,脸色忽喜忽忧,不知他何以如此。一俗忽地停住,手奇快无比,一把抓住欧阳镝的衣襟,问道:“你说,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是不是死了?为什么十二年了,她还不出来?”
欧阳镝恨道:“我师父住在冰洞里,她要杀你,她要杀死你,她头发也白了,脸上也没了血色。她恨死你了,如果她见了你,一定会杀你!”一俗惨笑,说道:“你骗我,你骗我。她身子单薄,怎么会住在冰洞里?她十分美貌,怎么会脸上没了血色?她满头乌发,容颜俏丽,怎么会头发也白?你骗我,你骗我!”
欧阳镝只是冷笑。
一俗和尚脸色很是难看,他对欧阳镝道:“我活在这世上,人已死,心也死了,只有一息尚存。这时因为我还有一点儿俗念,我想着她,不能释怀。你何必逼我?你何必害我?你就说她活得还好,你就说她容貌俊美,这对你有什么坏处?”
欧阳镝凛然说道:“我何必骗你?我也爱我师父,是她救了我,教我一身武功。我喜欢她,我不愿意告诉你她是什么样子,只要世上有人看了她,这人如果不是我的亲人,我一定就杀死他!”
一俗和尚面色灰败,他盯着欧阳镝,说道:“你的话是真的?”欧阳镝点头。一俗和尚低头,颓然坐在床上。
两人再无话说。欧阳镝想杀人,却不能成功。一俗和尚坐在床上,也不知他心内翻腾,究竟是何滋味。
只见一俗和尚轻轻一动,身子姿势不变,平平向上飞了一转,这全凭一指之功,一指点在床上,全身便可凭虚凌渡。他又稳稳坐在床上,用手去拈那条冰蚕。眼儿看着,手儿拿着,嘴儿说着。“冰洞寒冷,是不是比冰蚕更冷?人心恨毒,能不能比冰蚕更毒?”这一俗和尚像是不知冰蚕恶毒,把一条白生生冷森森的冰蚕拿起来,放在手心,说道:“欧阳镝,你冰蚕虽毒,却不能奈何于我!你看——”
却见一俗和尚左手平伸,冰蚕在手,冷气森然,手掌转眼间冷凝成冰。却沿他左手心包络图经脉中冲、劳宫、大陵、关内,直到曲泽、天泉,直奔他心室而去。一俗和尚说道:“你有冰蚕奇毒,我有一阳指神功,你能奈我何?”欧阳镝看着他,就见一俗和尚左臂已经冻成僵直,身子也在哆嗦,知他虽是内功深湛,却也无法敌得这冰蚕奇毒。一俗和尚伸出右手,以食指点向左肩天皋穴,就见食指微微颤抖,显是吃力。再依次渐向下移,点曲泽,通间使,过关内,走大陵,冲劳宫,抵中冲,便见一股黑色血水从指尖滴落,转眼间地下已是濡湿一片。
欧阳镝心下大骇,知自己再是出尽心思,也难奈何一俗。他向天一叹:“师父,他有如此奇功,我们就是拿到了《九阴真经》,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说话时,倏觉心灰意冷,人生再无乐趣了。
一俗和尚的手里仍然有那一条冰蚕,他对欧阳镝道:“我对你展我一阳指功夫,是让你知道我心。冰蚕之毒,我甘愿身受。我死之后,你告知修罗儿,让她不再苦戕自己,便是我一俗所愿。”
说话时,一俗就肃然正坐,两手合掬,手里捧着那一只冰蚕,口中颂偈道:“你住冰洞,我持冰蚕,手冷脚冷心亦寒。你恨我毒,我思你毒,我毒你毒心皆独。”
欧阳镝目瞪口呆,他看这一俗和尚不知为什么竟然双手捧定冰蚕。这冰蚕奇寒,双手入心,一路经脉,皆成僵硬,他只能一死。但见一俗脸色平静,面现微笑,似有所悟,从此再无一点俗念,直奔西方极乐。
欧阳镝呆呆看着,他自从拜了白面罗煞修罗儿为师,就无一日不在心里诅咒师门仇敌,现下眼见得一俗要死,冻成一具僵尸,他心里极是快慰,他恨不能向天一祝,向师父一告,师门大仇,从此消解,他再无忧虑,师父也可以走出冰洞了。
门砰的一声破开,慕容筝一推而入,她看看一俗大师,再看欧阳镝,心下知道不妙,她冲上去,要抓一俗,却被欧阳镝一杖拖住,向后一带,把她带了个跟头。未等她爬起身来,欧阳镝就冷冰冰说道:“你要碰他,你也是一死。他身中冰蚕奇毒,非死不可了。”慕容筝双眼冒火,大声叫道:“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不顾一切,冲向一俗。
欧阳镝拦了她两下,慕容筝甩开他,冲过去,从一俗手里一挑,把冰蚕挑到地上。
慕容筝吼道:“你疯了,你疯了,你用冰蚕毒他,他一定会死!”她语声哽咽,气得不行。
欧阳镝冷冰冰说道:“慕容筝,他死与不死,是我师门的事,与你何干?”冰蚕落在地上,仍是蠕蠕爬行。慕容筝气得要冲过去,把这一条冰蚕踩死,她叫道:“你这是什么本事?打也打不过人家,说也说不过人家,就恶毒诡计,用冰蚕害人。这算什么好手段!?”
欧阳镝冷冷道:“慕容筝,他是我师门仇敌,我与他的事儿,与你无干!你走开好了。”慕容筝看着一俗,她对一俗大师很是敬重,她知道,世上难得找到像一俗这样的人,如果她能与一俗大师多多亲近,一定会获益不小。但眼见得一俗大师已被欧阳镝毒成了冰人,全身已成僵硬,笑意也冷凝在他脸上,笑得十分诡异。她眼里有泪,心里悲苦,说道:“欧阳镝,你不是人,你不是个好人……”
慕容筝夺门而出,跑得不知去向了。
欧阳镝向一俗大师跪下,他默默祝告道:“师父,如果你在西域大漠知道徒弟杀死了师门仇敌,一定会欣慰不少。但愿师父从此会快乐起来,再也不在那一座冰洞里受苦。”他祝告毕,就看着一俗,说道:“一俗和尚,你死得也很是悲壮,我自当禀告家师,把你的心情告诉师父就是了。”他虽是不明白一俗的那一副偈语,但他知道,这其中必是还有隐情,他猜它不出,只好对师父讲它了。
慕容筝从客店里走出来,她的心里一阵子昏沉,一阵子悲苦,她心想:世上的人为什么都这么没有道理?他们为什么都是你争我夺,打打杀杀,吵个不已的?像一俗大师这样的人物,真是人中龙凤了,是打着灯笼也难寻觅到的好人,可这欧阳镝师徒却非把他杀死不可,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昏昏沉沉,走到了一处树林,坐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办。
她轻轻问自己道:“慕容筝,慕容筝,你做什么,你要怎生办才好?你是回到静庵去,还是在江湖上振浪?你无亲无故,在江湖上走动,也无人照料你,你是一个苦命之人……”她想到这些,千思万绪都一时涌上心头,就好生难受,也好生烦恼。
她正坐在这里胡思乱想,就听得有人问她话,问她话的是一个女人。“慕容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慕容筝失惊,回头看再也无人,四外没有一丝动静,只有她一人坐在树下。她不动,轻轻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慕容筝?”那人冷冷笑道:“千年冰洞,一载相逢,只知前事,未知来生。”
慕容筝失声道:“你是白面罗煞修罗儿老前辈?”那人一声轻哼,说道:“慕容筝,你不是与我的镝儿在一起么,他把你扔下了么?”言下之意,有些讥讽。
慕容筝道:“我不与他在一起,我不愿意与他在一起。”女人道:“那么说,他是与他的弟弟在一起的了?”
慕容筝道:“那个欧阳锋是被北疆老毒物的徒弟带走的。”这女人一听,当下大吃一惊,问道:“你说什么?”慕容筝又说了一遍,那女人沉声不语了,显然她也知道这老毒物,知道那欧阳锋被他的徒弟带去,肯定是凶多吉少。她好久才问道:“你说,镝儿他……他还好么?”说话之间,有一种深深的关切。
慕容筝就心里来气了,她恨恨道:这个女人,真是一个凶女人,她自家住在那个冰洞里还不算,还要把欧阳镝弄成一个狠心如豺狼的人,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为什么这样?她就恨恨道:“你那徒弟有多好?他正在杀人呢。”
女人一怔,说道:“他在杀人?他在杀谁?”慕容筝道:“他杀死了那个一俗和尚。”说罢,竟然不知为何,泪水也下来了。女人一听大惊,她突地现身,抓住了慕容筝的头发,大声道:“他在哪里,快说,他在哪里?”
慕容筝被她一抓抓得喘也喘不过气来,她大声道:“他在客店里,他在客店里,是那个云雨小店,你要找他,你自去找他好了,何必问我?!”
女人扔下慕容筝,飞也似地走了。
欧阳镝正看着一俗一点点断气,一俗和尚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话要对欧阳镝说,他的嘴唇想动一动,但他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两眼盯着欧阳镝,眼里有些泪水。欧阳镝道:“一俗,你死后,我会把你埋了,但我得把你的头割下来,带到西域大漠去,交给我的师父。”显然一俗的心还没有僵硬,他听得明白欧阳镝的话,脸上有一丝笑意。
蓦地,砰然一声,门被撞开,有一个长发女人飘飘而至,她飞身进屋,来到了一俗面前,她抱着一俗,起身就走。欧阳镝一见有人来抢一俗,就冲过去,想与那人争夺,但他眼前一花,就见那人抢着一俗,喊了一声:“镝儿!”这一声喊,却是凄苦不胜。欧阳镝听得清楚,这不是师父么?师父抱起了一俗,冲出门去做什么?
欧阳镝也来不及细想,就也冲了出去,远远见到了师父的身影,在月光下如箭电射,一直向树丛中奔去。他跟在师父身后,用足轻功,也赶她不上。一转眼,就丢了师父的身影。
等得他再找到师父,却见在月光下,师父正抱着那个一俗和尚坐在一条小溪里,溪水也急,师父的身子正在打着冷战,她紧紧抱着一俗,叫道:“明荃,明荃,你醒一醒,你醒一醒啊!”那神色却是极是悲凄。
欧阳镝心里隐隐知道自家办错了什么事儿,但他也不知道是错在哪里,就只是呆呆站在溪水边上,看着师父。但见师父的一头白发都在溪水里飘浮,一缕缕,一片片,都飘在水里。师父紧紧抱着那一俗,说道:“明荃,明荃,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欧阳镝不声响,他此时听得有人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却是那个慕容筝姑娘,她悄悄来到了他身边。
一俗和尚的心没有冷透,但他的脸色已经渐渐成为灰败,他的眼睛还能有一点儿神光,他看得出眼前的女人就是那个叫他一心不得入佛前的一点尘世之念,就是她,叫他不能与佛祖相晤,一生郁郁,尘念不已。他的嘴唇蠕动,似乎有什么事儿要对女人说,似乎有什么话儿要对女人讲,但他的嘴唇只是动动,根本就说不出来。
溪水冲涮,冲得这白发女人与一俗和尚不能稳住,但她仍是死死抱着一俗,说道:“你怎么了,明荃,你是不是一心想死?如果你不想死,镝儿怎么会杀死你,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我再三思想,才明白你为什么叫做‘一俗’,你是一俗,你只有一俗,这一点儿俗念就是想我,是不是?你告诉我,你醒醒,你醒醒……”
欧阳镝与慕容筝都眼看着她与一俗,看着他的身上渐渐化出了冰块,她把一俗的牙撬开,向嘴里纳药,这是解冰蚕奇毒的灵药。但一俗只是看她,已经张不开嘴了。白发女人的眼睛湿润,她叫道:“明荃,明荃,你张开嘴,吃下这药好不好?如果你能吃得下这药,我一定能救得活你。”她张开嘴,把那一丸药嚼烂,直度到一俗的嘴里。但一俗的嘴仍是张不开。她轻轻撬一俗的牙,直到把一俗的嘴也弄出了血。一俗仍然无法吃下那药。她哭,泪如雨下。
溪水把一俗身上的冰也冲下来了,一层层冰块在水里飘浮,一浮一现,但见得溪水里也泛上了一片片鱼儿,在夜色中很是明显。原来,这冰蚕毒性剧烈,把这溪水里的鱼儿也都毒死了。白发女人的哭声如号,她大声道:“混蛋,你真是混蛋,你有一阳指功夫,怎么竟会被冰蚕毒死,你不愿意用你的一阳指功夫么?我恨你,我恨你!”
她抱着一俗的身子在哭,想着一俗是一个翩翩公子,在她的身前身后谈笑风生,笑语嫣然。她那时好不快活,好不自在。但眼前一瞬,就是公子不见了,伊人也住冰洞,十二载不相逢,一旦相逢,公子变成了和尚,又死在自己怀里。再三思之想之,痛定思痛,十分难受。
欧阳镝见师父抱着一俗和尚,在溪水里痛哭失声,却也顿时明白了师父的心意,知道了师父为什么不愿意去找这人报仇,知道了师父为什么要找那一部《九阴真经》。她是想找到那一部《九阴真经》,练好上面所记的功夫,来找这一俗,打败了他,再图聚首的。即或是不再图聚首,她也是想让一俗懊悔,让他知道,当年佳人去时,也是苦辛万分,让他心里不安,好生惭愧。
欧阳镝才知道,师父是不想让这个一俗死,但师父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告诉他别杀死这个一俗?但他随即又释然,师父心里明白,如果欧阳镝找上了一俗,就是再功夫高强,他也不是一俗的对手。她何必担忧?他找到了一俗,一俗也不会杀死欧阳镝,既是两人都不会一见就生死相拼,她还有什么顾虑?谁知欧阳镝一出手便用冰蚕?又有谁知道一俗和尚会不用心御敌,只是一心想死在冰蚕下。
直到了天亮,白发女人还呆呆抱着这男人的尸体,坐在水里。一俗身上的冰块早就化尽了,他的身子与修罗儿的身上都是水湿,天也冷些,她的身子就直哆嗦。她兀自抱着一俗,不肯放手。欧阳镝不敢出声,只好由慕容筝怯怯地上前,轻声说道:“修老前辈,你放了他罢,他已经死了。”但修罗儿却哪里听得见?她只是紧紧抱着这死人,坐在冰冷冷的溪水里,再也不出声……
慕容筝见她不出声,就不敢再劝,她心道:看来,人与人的仇亲也说不清楚,看这修老前辈与这个一俗和尚,就是一对奇人。他们生生死死,说不清是仇是怨,说不清是恨是爱。这一对人儿,想必有一些生生死死的故事好说。但此时看着修罗儿的样子,就是石人也会哭泣,就是铁人也会动情。
慕容筝再一狠心,就下了水,水很凉,她一哆嗦,就走向修罗儿,扯她。但修罗儿不动,只是坐在水里。慕容筝婉言相劝道:“修老前辈,你不怕冷,须知一俗大师却是怕冷……”
修罗儿的话语却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温柔,她轻轻道:“你说什么?你说他也怕冷?”
慕容筝轻轻点头,她看着修罗儿。
修罗儿道:“明荃,你也怕冷么?你会一阳指,你不会怕冷的,是不是?我看你是不愿意在这冷水里呆着,你只是愿意在禅院里守着枯灯古佛么?”她站起身来,慢慢趔趄向岸上走去,把一俗大师的尸体放在岸上,跪在他的身边,慢慢道:“明荃,你死了么,你真的死了么?”说罢,竟然又是泪流如雨。
欧阳镝跪在一边,他向师父叩头,说道:“师父,是弟子该死!”
女人的声音很慢,也很是漠然:“镝儿,你怎么该死,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儿,与你有什么相干?”
欧阳镝语塞,知道他再也插不上话去。
女人用她的衣袖,轻轻擦拭一俗的脸,把他的脸擦得干净,又叹:“明荃,你仍是二十许人,可你看我,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你说,人生是不是如梦,世事是不是残棋?”她唏嘘不已。
她把一俗的身子洗干净,然后轻轻说道:“明荃,你是不是很是悲苦,你是不是也不愿意与我分手?你当初为什么逃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只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自然不会缠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女人仰头向天,欲泣无泪。
欧阳镝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他自小就被他的师父搂着,从小就是一个他师父的可怜徒儿。他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搂着他的时候总是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名字叫做明荃。明荃是谁,欧阳镝从来不知,他只知道师父恨他,想他的时候总是恨意满胸。谁知道师父的恨却是如此?欧阳镝登时想起了师父的恩情,不由得悔恨交加,他跪在师父的面前,说道:“师父,镝儿对不起你!”说罢,毒杖向自家头上呼地击去!这一杖定会把一个欧阳镝打得头浆迸裂。
白面罗煞居然不动声色,她看着欧阳镝打死自己,居然脸上微微带笑,很是快意。
多亏了慕容筝,上去夺过了这条毒杖。她恨恨道:“修老前辈,欧阳大哥要自尽,你为什么不劝他?”
白面罗煞一叹道:“你一个小小丫头,却懂得什么?他死得好,一俗死得好,他也死得好。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欧阳大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她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让人不容置疑。
慕容筝心道:你伤心这一个男人还来不及,怎么会与你的徒弟一齐自尽?你徒弟为你报仇,就是做得再是不对,也是你自家使然,你自己恨毒一俗大师,才有了这等苦果,你这是咎由自取。
一想到此,一看到这白面罗煞的脸色,慕容筝觉得不吐不快,她就心直口快,把这一些话全都说了出来。
欧阳镝看到师父的脸色甚是不好看,他就一声断喝:“慕容姑娘,你别说了!”
但慕容筝此时根本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她怎么会不说了?她一口气说完了话,静等着白面罗煞修罗儿处死她。
谁知白面罗煞修罗儿一听得她的这一番话,却冷冷说道:“你说得不错,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须怨不得别人。”
她看看慕容筝,这一看是甚有深意,看来这姑娘是一个敢直言不怕死的姑娘,白面罗煞修罗儿不由得对她又有了些好感。
一俗和尚的尸体放在一边,三人在林子边静坐。只有那溪水声儿潺潺,只有那呼吸声儿微微。欧阳镝心里不知如何,他只是在想:我做错了,我做错了,我不知道师父的天天怨恨,就是天天思念。我怎么这样傻?为什么一俗大师那么肯死,是因为他的心里装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师父。慕容筝眼见得一俗大师死了,她也心灰,想道:看来,一个好好的男人是做不得的,好人必死。一俗这人谈笑风生,十分儒雅。待人和气,又有本事,你根本就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坏处。可他这样的人都死了,看来好人不长寿这一句话是对的。天下的好人真是倒霉了。可欧阳镝这人是好人是坏人?他对他的师父忠心耿耿,他对他的弟弟也十分友爱,但他杀人时也是十分凶恶,看他杀死这一俗,根本就不迟疑,说杀就杀。
这时,白面罗煞修罗儿说话了:“镝儿,他死前,说了什么?”欧阳镝一惊,他想了想,说道:“他说了一副偈语,像是僧人死时说的大道。”女人道:“你说与我听听。”她怕欧阳镝根本记不住这些,就道:“你记得多少,就说多少好了。”说着就又是一叹。欧阳镝确是不记得这个,他一向对于诗词什么的甚是反感,就不记得一个将死之人的话,他只好说道:“我对他说,师父住在冰洞里,一住十二年。他一直不信,问我是么?我就说是。”
女人一叹,她明白一俗的心意,一听自己最喜欢的女人住在冰洞里,这让他听了心如刀绞。这时,慕容筝道:“我记得他的那偈,我来告诉你。”
女人道:“你说好了。”
慕容筝慢慢吟道:“你住冰洞,我持冰蚕,手冷脚冷心亦寒。你恨我毒,我思你毒,我毒你毒心皆独。”
女人沉默,她轻轻念叨道:“你住冰洞,我持冰蚕,手冷脚冷心亦寒。明荃,你可以住那冰洞,可你拿不得冰蚕。住冰洞可以活人,我的伤都要好了。可拿冰蚕却要死人,你是不是糊涂了?”她又泪出如雨,漫吟道:“你恨我毒,我思你毒,我毒你毒心皆独。你说得好,是我思你毒,是我思你毒,思你想你,毒思入骨,毒思白了头发,毒思没了人魂,毒思蚀骨,再也不能得安了。”
欧阳镝与慕容筝看着这女人,也心下怃然,她是相思入骨,愁思入骨,为了这个一俗和尚,她毁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