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上楼后,便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来。
春楼果然不凡,看坐在这里的人物,大都是在凤凰城有头有脸的人,他们一个个要么是大腹便便,要么就是趾高气昂,再不就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儿,象是天下所有的幸运事儿都在他自己身上似的,大声吵嚷,大声叫喊,大声讲他自己,全都是旁若无人的样儿。
六人坐下了。
到了这春楼,胡敦与他的几个兄弟都有一点儿局促不安。
莫景儿道:“胡敦,他们会不会象上一次……”
胡敦道:“不会,不会,有我呢。”
但他的样儿也不轻松。
路永坐得象模象样,但他也是有一点心虚,他偷偷地向一边左顾右盼,象在寻找什么东西。小三癞子只是对着众人笑,人家看他了,他就对人家巴结地一笑。竽头儿在看头上的灯,这一盏灯是用纯银打制的,足足有上千两重,正吊在他的头上。他在心里暗暗嘀咕,正在他大吃大喝的时候,这盏灯掉了下来,他岂不是要一命呜呼?
他就不时地昂头看这灯。
只有绿绿在笑。
她笑胡敦,她知道了胡敦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她很开心,因为胡敦的兄弟们都需要她,今天来这个春楼,没有她绿绿,他们会进门也难。
她暗暗在乐。
此时,那个辛实独自一人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张菜单子。
这是春楼的臭规矩,如果人来了,在哪一个菜上点一点,便是要了这个菜,而且一点时就赏银子,再点时也赏银子,点几次菜就赏几回银子。这不光是对大厨的赏赐,也是在摆阔,看哪一个老爷少爷有钱。
辛实自来看菜单,不独是对他们的一种小心,也是一种寻衅。
他把菜单放在了胡敦他们的桌上。
胡敦对小三癞子等人道:“好,好,随便吃,随便吃,点几个好菜,点几个好菜。”
辛实面无表情,他冷冷地瞧着这六个人,他们明明不是这春楼上的客,却偏偏走了上来。
一边,有个女人抱着琵琶,在唱。
唱的是唐人的曲子。
先唱的是孟浩然的《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暝听猿愁,
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
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
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
遥寄海西头。”
这琵琶女唱得却好,一曲歌罢,唏嘘不已,她一行热泪,就流在了脸上。
六人中,只有一个绿绿明白,她这一哭是伤情,是感喟,是对自己身世的一种悲凄。其他的五人都是惘然,他们呆呆怔怔地瞅着琵琶女,不明白她何以落泪。
一边的那些男人都抱着女人,喝彩道:“好,好,果然是好!真不愧是凤凰城的名妓!一曲唱罢,我也要哭出声来了。”
又有人道:“再唱,再唱!”
便又唱。
这一回唱的是敦煌曲子词,好好的一曲《蝶恋花》:
“叵耐灵鹊多漫语,
送喜何曾有凭据?
几度飞来活捉取,
锁上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
谁知锁我在金笼里。
欲他征夫早归来,
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这一曲却又唱得婉啭缠绵,似呜咽,似夜语,一声声,一句句都入了人心里去。虽然那些人是一些见识过世面的大爷少爷,却也知道此时此曲的好处,他们沉默着,听着,不再嬉戏神色。
莫景儿五人却听不明白,他轻轻问:“胡敦,她唱的是什么?是一个人把鸟儿锁入了笼子里么?他锁鸟儿做什么?他是不是象那个许一刀,想锁我们……”
他不明白,却一声比一声大。
一边的人听到了莫景儿的声音。
一个虬须大汉冷冷道:“什么鸟人,也来到了春楼楼上?伙计,伙计!”
辛实忙答应着。
那人道:“你这春楼莫非是换了老板了么?”
辛实陪笑道:“没换,没换,本楼的老板仍然是刁老板刁大爷……”
那人道:“要不,就是你们的春楼已经改了规矩?”
辛实道:“没有没有,本楼的规矩还是刁老板的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定的呢,怎么会轻易就改了呢?”
辛实向着这虬须大汉赔笑。
大汉道:“是么?”
他慢慢站了起来。
他一身虬肉,看上去极是威风。
他对辛实道:“这些人是什么人?他们怎么有资格上春楼来喝酒?”
辛实道:“他们……”
他急急地回头看看绿绿,此时绿绿正瞪瞪地看他,他不由得一激凌,再也不敢回头了。
大汉道:“我在问你,他们是谁?”
辛实对着大汉的耳朵,轻轻地讲了一句。
大汉的脸色有些惊异,他匆匆看了绿绿一眼,问辛实:“你问明白了么?她真的是……”
辛实一脸的苦相,他叨叨道:“天啊,谁敢再问?她不宰了我,就算是好的了。”
大汉不语,他一会儿,突然回头,招呼那个手捧琵琶的女孩儿在身边,对她轻轻讲了几句话。
就见那女孩子点点头,轻轻盈盈走来了,一直走到了绿绿面前。
“姑娘,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我唱给你听?”
绿绿一笑:“喜欢。”
琵琶女一抿嘴,笑了,一笑俩深深的酒涡,她笑道:“请姑娘点上一曲,我就唱给姑娘听。”
绿绿道:“好!”
绿绿道:“胡大哥,你来点一个歌曲,唱来听好不好?”
胡敦哪里见到过这种阵势,他慌忙摇头又摆手,他说道:“绿绿,你来吧,你来好了。”
绿绿一笑,她的眼光一扫,见到了那边的人都在注视着她,连吵声也停了,她淡淡一笑道:“那我来点。”
绿绿看着琵琶女,说道:“你给我唱一曲《木兰诗》吧。”
琵琶女一笑答应。
就唱。
果然又有一番不同。
刚才的曲子是一种凄婉缠绵,此时的声音再也不是如此了,却听得一阵阵琵琶声响,象是雷声雨响,珠溅玉落,一阵阵急弦,直促得人心也跳得急了。便唱起来了——“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
唯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
问女何所忆。
女亦无所思,
女亦无所忆。
昨夜见军帖,
可汗大点兵,
军书十二卷,
卷卷有爷名。
阿爷无大儿,
木兰无长兄。
愿为市鞍马,
从此替爷征。”
琵琶女再也没了那凄凄苦苦的神情,她的脸上有一种光彩,一种很逼人的光彩,她看着绿绿,象绿绿就是那个替父从军的木兰。
“东市买骏马,
西市买鞍鞯,
南市买辔头,
北市买长鞭。
旦辞爷娘去,
暮宿黄河边,
不闻爷娘唤女声,
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旦辞黄河去,
暮至黑山头,
不闻爷娘唤女声,
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这是一曲壮气歌,居然连胡敦他们几人也听得入迷,他们吃惊,原来世上还有这等好曲子?唱的是女人,世上居然也有这种好女人?他们从前听得冯二师爷讲过木兰从军的故事,但他们可没有听说过还有曲子在唱这事儿,他们听得如醉如痴。
“万里赴戎机,
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
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
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
天子坐明堂。
策勋十二转,
赏赐百千强。
可汗问所欲,
‘木兰不用尚书郎,
愿驰千里足,
送儿还故乡。’
爷娘闻女来,
出郭相扶将。
阿姊闻妹来,
当户理红妆。
小弟闻姊来,
磨刀霍霍向猪羊。”
琵琶女的歌声竟然也变了,变得极有感染了,她的声音中有兴奋,有快活,有一种极为缠绵的情感。胡敦他们虽然听不出她的歌声中很深的蕴意,但听得出她是在一心歌咏这木兰的豪气。
“开我东阁门,
坐我西阁床。
脱我战时袍,
着我旧时裳。
当窗理云鬓,
挂镜帖花黄。
出门看火伴,
火伴皆惊忙。
同行十二年,
不知木兰是女郎。
‘雄兔脚扑朔,
雌兔眼迷离。
双兔傍地走,
安能辨我是雄雌?’”
一曲歌罢,琵琶女的眼泪水淌般出,她低下了头,向着绿绿一礼,婉声道:“姑娘,我唱不好,唱不出木兰的雄心,唱不出木兰强似男人的气魄……”
绿绿大声道:“好!好!真是好……”
绿绿喊胡敦:“胡大哥,你看看,人家好不容易唱了这么一曲好曲子,你得好好赏她一点儿银子。”
胡敦心道:好,又来了,看这银子不是你的,赏这个一点儿,再赏那个一点儿,你自己还有什么了?再过几日,你用什么度日?
但绿绿在这春楼上一劲地叫赏,胡敦怎么能不出钱?
他掏出了一块银子,递与琵琶女。
绿绿道:“不够,不够。你看,木兰从军十二年,你就给这么一点儿银子,怎么会够用?拿来!”
她一把夺过胡敦的兜子,把兜子里的银子都一古脑倒了出来,全给了琵琶女。
琵琶女不敢接。
她从来也不曾唱一支曲子,就收这么多的银子。
绿绿道:“你唱得好,你知道我是谁?”
琵琶女摇摇头。
绿绿敌了,她大声道:“我告诉你,我就是天下的疯子,天下最疯最疯的疯女人!如果你不收我的银子,我一定会不高兴的。”
琵琶女一见她有一点儿不乐意了,忙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琵琶女收下了银子,转身要走。
她想下楼去。
一边的那虬须大汉一声喝叫:“站住!”
琵琶女只好站住了。
大汉道:“姑娘想走了,今天难道不唱了么?”
琵琶女道:“我想回家。”
大汉笑道:“有银子也不赚了?只想回家么?”
大汉慢慢地把他的手伸了出来,他的手里有一块银子,他的手一松,这块银子就变了,再也不是一块好好的银子了,这只是一块被捏成砣砣的银锭。
大汉道:“这是五十两银子,我要姑娘给我唱。”
琵琶女不敢抬头,她明白气氛不对,但她不敢不依,只好对大汉道:“奴婢想回家,实在是家中老人天天依闾望归。但大爷要我唱,我唱就是。”
大汉道:“好,你给我唱。”
那些人都静静看着这大汉,显然大汉是他们的头领,他们唯大汉的马首是瞻。
大汉道:“好,你给我唱一首女人想男人的,想得越是厉害越好。”
琵琶女就唱。
唱了一首《相思》: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众男人就大声吼好。
但那大汉不喝好,他说道:“来一曲好的,这个不好,我告诉过你,要女人想男人的,想得越厉害越好。”
就又唱。
唱一曲《采葛》:
“彼采葛兮,
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
一日不见,
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
一日不见,
如三岁兮。”
众人都叫好。
有人道:“还是这个过瘾,你听听,一天看不着,象是三个月,象是三年,女人多骚,女人多浪?”
说罢,还哈哈狂笑。
大汉道:“你以为女人是什么好东西?女人就是那不听敬的玩艺儿!”
此时,一边的绿绿突然站了起来,她慢慢走向那大汉。
琵琶女呆住了,她吃惊地看着绿绿,她怕绿绿会吃亏,挤着绿绿,但绿绿身子一晃,就晃到了她前面。
绿绿对着她笑:“你该走了,你说是不是?你不是说你的家里有人在等你么?”
琵琶女知道她在这里也管不了什么事儿,她连忙答应,起身要走。
绿绿唤住了她。
“这是你的银子。”
绿绿抓起了桌上的银子。
这是用大力金刚指的指力生生把一块银子捏成了这模样的,绿绿看着这块银子,叹气道:“这块银子不好,如果你就这样去花,人家不明底里,一定会以为你这银子是赃物呢。”
大汉身旁的人一听,便要发作,但大汉止住了他。
只见绿绿道:“好好的银子弄成了这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弄好……”
她回头对胡敦道:“胡大哥,你看我能不能弄好这块银子?”
胡敦哪里知道她是不是能弄好。
绿绿一笑:“我可得试一试。”
她的手指很巧,一点点团弄那块银子,象是银子变成了面团,一捏一弄,银子又变成了元宝的形状。
绿绿把这银子递与了琵琶女。
琵琶女低头走了。
只剩下了大汉与他的一伙人,胡敦与他的朋友们,还有疯疯颠颠的绿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