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敦站在了三个人的对面。
正是正义在手,仇恨在胸的时刻,胡敦的眼也不眨,双手握紧着拳头。
他的脸上反倒没有一点儿激动。
三个人一看,便心里划开了魂儿。这人是谁?在江湖上没有一个人是不带兵刃行走的,任他是天下有名的大侠,他也得带着一把剑一把刀,或者带着一袋暗器什么的,可这一个人却什么也没带。
他是谁?他是哪一个世外高人不成?
看他这样子,象是要管定了这一桩闲事的,他好整以暇,竟然不慌不忙,拿他们三个人都不放在眼里。这人不是有一身本事,就是一个疯子。
看他那姿势,更是让人莫名其妙了,他站的那姿势,根本就不象是武林中人,他是不是想拿他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是不是真的是一个有大本事的大侠?
他一身松弛,象是在街市上闲走,他不知道他面对的三个人一个也不好惹,一个是千只手何礁,一个是花太岁时唐,一个是一阵火秦盛?这三个人是溪水镇的三只大虫,他惹得起么?
他们互相看了几眼,没有动手,没有看清前,他们决不会动手。
千只手能在这里活下去,多半靠的是他的机灵,而那一个花太岁时唐,更是只会溜的角色。这一个秦盛,名号叫做一阵火,单只看对手是谁了,如果对手比他弱,他的这一阵火又凶又猛;如果对手比他强,他从来不先上火。
三个人都看到了胡敦的一双手。
练武人的一双手很重要。
凡是练奇绝功夫的,他的一双手总是与众不同,象有的是练了朱砂掌之类的,他的手便总是红红的,象是刚刚从血水中捞出来的一样;有的人掌黑,显然是有剧毒;有的人的手掌象婴儿一般细嫩,看上去象女人的纤纤素手,这人你也惹不得。
眼前的这一个人就有着一双很奇怪的手。
这双手很细嫩,但又不象是练朱砂掌的手,也不象是练黑砂毒掌的,更不象是练什么奇邪掌法的怪掌。
他的手很怪,他的手指象是婴儿的手指,很白,很嫩又很粗,看上去有一点儿吓人。
所以三个人都不出头。
好久,千只手才说道:“你是谁?”
胡敦冷冷道:“胡敦。”
三个人都细心一想,胡敦?胡——敦——?谁是胡敦?江湖上从来没有一个有名的人叫做胡敦的。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胡敦。
江湖人行事,从来就是不直道其名的,他答得这样侃快,他的名字一定不叫做胡敦。
千只手道:“久仰久仰。”
胡敦还听得懂这一句话,他心道:我是胡敦,我从不没有听到过你,你当然也不会听得到我的名字,怎么会久仰?
他冷冷道:“在下可从来没有听到过你们的名字。”
老者想了一想,道:“千只手何礁。”
胡敦想了一想,说道:“不认得。”
当然真的是不认得。但何礁看他的脸上,看出的却是一派傲气。他心道:这小子看起来是一个大人物,不然他一定不会如此看不起我。
一边的花太岁时唐也慢慢道:“花太岁时唐。”
胡敦也一句道:“不认得。”
花太岁心道:妈的,你不认得老家伙也罢了,我花太岁在江湖上没有好名声,却也有一点儿恶名,你怎么也来一个不认得?明明是看不起我,还这么傲?你是谁,连一个真名字也不报上来……一边的虬肉汉子却一声道:“在下是一阵火秦盛。”
胡敦乐了,他呲牙一乐,道:“原来是一阵火……”
秦盛忙道:“原来是旧相识……”
胡敦冷冷道:“我也不认得你。”
秦盛也僵住了,他想干脆拚了算了,不然人呆在这里,活不活死不死的,生生受这小子的折辱,有什么好?
金员外也和他的老婆女儿呆在了那里,他们看到了一个黑脸的小子,痴痴地站在前面,他不动,让这镇上的三个恶鬼也不敢动。看起来他真的是一个功夫极高的人。
时间很长。
从前,在人人喜读的唐宋话本里,曾经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个很有武功的人,他一向对自己的功夫很自傲,他认为他的功夫已经天下少有了,决心去到京城赶考。
那时,天下设文举武举,文举是考天下文官,要下轿治诉讼的民事官;武举考的是武官,要上马管城乡安定的威风大将军。
这人立誓要去夺一个武状元。
他兴冲冲地直奔京城。
一路上,赶路又贪恋景色,便晚了宿头,来到了一个小庄子。
这庄子颇怪,只在村头有一户人家。
这人家有五间大屋。
举子便上前去敲门。
敲了好半天,才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来开了门。
老太太慈眉善目,一脸的风尘,一身的劳碌,她为举子开了门,为他打了洗脸水,然后给他做好了饭,请他吃得饱了,让他去安歇。
他道谢时,老太太嗫嚅着告诉他:如果夜半有什么动静的话,让他千万别管,自管自己安睡就是了。
举子是一个傲岸之人,他一听得老太太说此话,便更加留心了,他就将他的剑枕在枕下,假做熟睡。
便听得咚咚山响,从外面传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听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大声骂道:“老不死的,你在哪里?”
老太太忙答应道:“来了来了。”
女人仍然在骂:“你怎么不给我备好饭?你去干什么去了?你这个老不死的?”
老太太忙忙碌碌地把她的饭端了上去。
当——
一声大响。
是一只碗,还是一个别的东西打在了老太太的头上。老太太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女人的声音很响:“你叫,你叫吧!你那一个死鬼儿子死了,只有我养着你,你管怎么还是你死鬼儿子的娘,我和你死鬼儿子过一回,总不能让你死在野地里。可我告诉你,你得好好侍候我,不然我一定得打死你!”
女人便出手了,一下下打在了那一个老太太的身上。
老太太知道家里有客人,她想忍住不出声,但女人打得太狠了,她只好哼出声来。
女人道:“好,好,今天比往常还抗劲点儿了,能忍住疼了?好,我再好好打你一顿!”
此时,这一个武举子气得不行了,他听得明明白白,这一个女人只是这老太太的儿媳妇,她怎么能死死地打这一个老太太?
他冲了出去。
男人一冲了出去,那一个人女人便愣住了。
她手里正拿着鞭子,正一下一下地抽打着老太太,老太太在地上翻滚,此时一见一个男人冲了出来,她就呆住了。
举子一看,这一个女人长得太丑了,她长得很壮,很丑。
女人一看来了客人,她就笑了,她向着举子笑,手里的鞭子也想藏起来,她问道:“客人来了,惊着你了么?”
举子此时满是义愤,他问道:“你为什么打她?”
女人乐了:“哟,这是我的家事,你干嘛要管?”
举子道:“我一定要管!”
女人装着很妩媚的样儿,她笑道:“好,好,你既然要管,我就请你为我们评评理好了。”
举子道:“好,如果你真的有理,我就饶过你。不然,我就杀了你!”
一边的老太太扑过来,拉住举子,喊道:“别……别……你千万别杀死我的儿媳妇,我还要靠她养活我啊。”
举子也十分大度,他说道:“也好,我不杀死她,只痛打她一顿就是了。”
便来评理。
举子心里有数,她有什么理?那么狠狠地痛打公婆,她到哪里也讲不出理去。
他与这一个丑女人站在了一块山石下。
女人道:“我今天劳碌了一天,回来应该不应该吃上一顿热饭?”
举子道:“你不在家里侍候老人,你做什么去了?”
女人一笑:“你看,我今天打死了一只大虫。”
举子一看,地上有一只死老虎。
他吓了一跳。
他只看到过死老虎,还是头一回看到,他吓了一跳。
他问道:“你是怎么打死它的?”
女人道:“我一冲出去。叉子折了,我只好用拳头。”
举子又是一阵子心跳。
女人一笑,她用长长的黑黑的手指在山石上一划一划,坚硬的山石便如被刀削,她一句一问。
“我在山上吃风喝露,她得不得给我做好饭?”
她问一句,便在山石上划了一道深深的痕。这一道痕,举子自己明白,他用他的剑也刻不上这么深。
举子只好答应:“她应该做饭。”
女人又用手指划了一道深沟。
“你说,她应该不应该规规矩矩把饭端上来?”
“应该。”
“你说,她是不是得好好侍候我?”
“是。”
“你说,她是不是该脸上带着笑?”
“是。”
“你说,她儿子死了,她是不是再也不是我的老婆婆了,她只是侍候我的一个佣人?”
明明知道不是,但一道道深深的沟在眼前,举子只好说一声:“是。”
“她既然是我的佣人,我想打她就打她,我愿意打她就打她,有什么不对?”
举子嗫嚅道:“没有什么不对。”
女人的脸色不再那么难看了,她狠狠对着老太太道:“好好干活才行,不然,我就给你一顿老拳,你的皮还硬过那一头老虎么?”
老太太流着泪,也直点头。
举子吓得一夜没有睡,第二天赶忙溜走了。
他再也不去考武状元了。
现在,胡敦对面的人也都在琢磨胡敦,他是不是一个人熊货孬的家伙。
但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此时,千只手何礁知道,他们要明白这一个胡敦有没有份量,一定得亲手试一试。
他轻轻咳了一声。
从花花公子的手里轻轻飞出了一枚暗器。
这是一种试探,如果胡敦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一定会马上变成一只只虎,扑向胡敦。
如果胡敦是一只虎,他们都会变成一只只羊,而且是一只只很可怜很可爱的羊。
这一枚暗器飞向胡敦时,被胡敦看到了。
胡敦也今非昔比了,他在那一丛丛左右摇晃的竹枝中能一出手便得,一出手便扒掉了它的一层皮,他的眼力,他的手的熟练程度都十分惊人。
他一出手,便把这一枚暗器握在手里。
他的手握得很紧。
三个人都忍不住要笑,忍不住要大声笑了。看起来这一个胡敦真是一个笨蛋,他怎么不明白,花花公子的暗器是有毒的,而且有十分厉害的毒?
他们等着胡敦倒下。
他们知道,胡敦一定会倒下,他们今天不再要娶金老员外的女儿了,他们要灭了这一个金家庄。
但等了很久,胡敦也没有倒下。
胡敦此时的话反而很威严:“是你这个王八蛋放的暗器吧,是不是?”
他一张开手,他的手里的暗器没有了,只有一阵阵粉沫从他的手里往下流。
他居然把这一枚毒蝶花捏成了粉沫?!
他走到了花花太岁的眼前。
三个人都象是那个武举子,吓得动也不敢动了。
胡敦道:“花花公子,你试一试我的手……”
胡敦只是轻轻一抚摸他的胳膊,在一边的千只手与秦盛看来,胡敦只是轻轻地一碰。
但奇的是,花花公子大声地叫了起来。象是一声野兽的吼叫。
再一看他,果然骇人,他的一只手臂没有了一半的肌肉,象是被活活用毒药给腐蚀掉了一样。衣服没有了,象被腐蚀成了一片片,只有一片片残袖在臂上,臂肘以下,没有了衣服片片儿,白白的骨头也露出来了,一块块的只有血红的肉,血在淋淋漓漓地淌。
三个人吓得不能动了。
花花公子更是没有见到过这种阵势,他一向是害怕了就溜的,此时头一回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直流出了眼泪来。
那一个老奸巨滑的千只手跪了下来。
秦盛也吓得跪下了。
“大侠饶命,胡大侠饶命!”
三个人直门儿磕头。
胡敦的声音很严威:“滚!”
三个人忙起身来,抱头鼠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