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明烛高烧,一家人喜气洋洋,家人们忙碌着来来去去,端酒上菜,金老员外与老夫人还有千金小姐都陪着胡敦胡大侠喝酒。
酒是北方名酒熊酒,菜是山珍,有鹿唇、犴舌、飞龙、猴头蘑,还有北方的三花鱼。
金老员外连连举杯,向胡敦道:“多谢壮士搭救我一家,多谢壮士救我家小女。”
胡敦此时也不客气,他一战得胜,自然是喜气洋洋,快快乐乐,他自小便想做一个锄强扶弱的大英雄,如今真的就做成了一个英雄,一出手便赶走了那两个无赖,心里也好不畅快。
胡敦也是真的饿了,所以他也不推三阻四,只是低着头,一门地大吃大喝。
胡敦的吃相不雅。
金员外十分殷勤,他对胡敦道:“壮士身负绝技,真真是少年有为,刚刚一出手,那三个本镇的无赖便不敢动了,一个个吓得跪地求饶,真是让我老汉开了眼。”
老夫人也一劲地劝胡敦喝酒。
胡敦此时只好说他不会喝酒。
熊酒劲儿大,一杯下肚,烧心灼肺,好半天也吞咽不下。胡敦一喝此酒,便知他自己的酒量不行,一开始还是有言有行的,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后来便吐字也吐不清了。
老夫人看胡敦再也不能喝了,就向老员外使眼色。
老员外以为夫人是要他再劝胡敦喝酒,他就醉意醺醺地说道:“孩儿,你的一条命是胡大侠替你拣来的,你还不谢过胡大侠?你来为胡大侠斟上一杯,让胡大侠再饮一杯酒。”
女孩儿果然听话,就袅袅盈盈地起身,走向前来,口里叫一声胡大侠,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为胡敦斟酒。
胡敦此生头一回这么近地闻到了女儿的气味儿,他的头也大了,舌头也不好使了,身子也麻木了,他看着女孩儿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个女孩儿。
女儿的话也如莺声燕语,她轻轻道:“胡大侠,请喝下这一杯酒吧。”
胡敦是不能喝酒,但胡敦此生哪得此种荣耀?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家来为你斟酒,你不喝它?
眼前就是一杯毒药,胡敦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他一饮而尽。
胡敦此生从未与女孩子这般接近,自从今天起,他是不是也该有一点儿豪气了,是不是也成了个酒气冲北斗,情欢逐云霓的盖世大侠了?
屋子里很温馨,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美好,都象是梦里的一样了,好看,都模模糊糊的了。
女孩儿依在胡敦的身边坐下了,她身上的香气如兰如麝,她人又长得如玉如花,便让胡敦的身上不自禁生出津津的热汗来。胡敦心道:不知道我的兄弟们怎么去想,我要是告诉他们我胡敦也尝到了好滋味儿,他们一定不会相信。也许他们会相信,但他们一定不会想到我做胡敦胡大侠的痛快,看来真的是象冯二师爷的话了:腰条(窈窕)树(淑)女,君子好球(逑)了。有美在侧,胡敦的心里美滋滋的了。
金老员外道:“胡大侠,如果不是你来,今天我的小女一定会受到他们的污辱的,多多感谢胡大侠!”
胡敦大笑,他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看也不敢看这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孩子,他心道:如果这个金员外真的象话本里说的那样,说起了我的婚事,他问起我:胡大侠,不知道你是不是成过亲啊?我就得说我没有成亲。他一定会说,那么,胡大侠看我的小女如何啊,如果我的小女可了胡大侠的心思,胡大侠可以与我的小女永结金兰之好啊。我就得说,金老员外的小姐真的是才貌双全,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佳人啊。但是妈的,冯二师爷的这句话有毛病,既然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我怎么就找到了,也就寻到了。这不是胡说么?可他一定要我做他的女婿,我也没有办法,最后是大侠胡敦再三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与这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子永结襟篮(金兰)之好了……这里胡敦正在胡思乱想,一边的金老员外也在细心地揣摸着:看这小子,功夫是不差,原本打算请他在这里看家护院,但看他盯着女儿的样儿,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可莫是前门打走了虎,后门又进来了狼啊。这一些练武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莫不如先把他打发走了,别的事儿以后再说。
想到了这里,金老员外道:“我金家实在感谢胡大侠的恩德,一生一世也感恩不尽的,从今往后,我一家得长供胡大侠的长生牌位了。”
胡敦心道:净胡扯!如果我真的成了你的女婿,我还总得向你跪下磕头呢,你怎么会供下我的长生牌位?
金老员外道:“我金家蒙胡大侠错爱,才有了今后,所以我们一定得好好谢一谢胡大侠。”
胡敦心道:那可不是错爱,我是真的能喜欢这一个女孩子,她是很美。都说是富贵不能淫,可我做不到。别说是我胡敦,就是路永也不行,小三癞子更不用说,莫景儿也得愿意和她成亲,竽头儿更得屁颠屁颠儿的乐得不行了。只有冯二师爷或许不会愿意,因为他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得摇头晃脑地大声道:食色性爷(也)!说完了还得哈哈大笑……此时,金老员外道:“来人!”
就来了人。
金老员外道:“这是一些礼物,不成敬意。”
胡敦道:来了,来了,果然是来了礼物。自古侠人都是不爱财的,或者象是冯二师爷所说的,黄白之物,污浊之物,君子不吃(齿),一旦必须(需),取之有道,可爷(也)!
金子银子是好,但取之无道啊。所以胡敦很是眼馋,他也不能要。
胡敦道:“不,不,我不要。”
他几乎站也站不起来了,他看定金老员外,说道:“我是江湖中人,要……这些做什么?”
他一回头,见到盘子里的东西,有几锭金锞子,有几锭大大的银子,还有几张银票。
自与天龙那一次后,胡敦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金银。
胡敦有一点儿眼馋,但大丈夫就是大丈夫,大丈夫决不能见小利而忘大意(义),君子不为爷(也)!
因为是君子不为,所以胡敦即使是想要这些财物,他也不能要了。
胡敦道:“金老员外,我不要。”
金老员外道:“壮士,我还有一物相送,这一件礼物,对壮士十分有用,还望壮士不要推却才好。”
就又有一个人用盘子端来了一件东西。这东西看上去不象是金银,也不象是一件宝物,却象是一片布片片儿,黑黑的,放在盘子里,也没有什么打眼处。
胡敦道:这一回要送我什么,莫不是要送我一些比金银珠宝更贵重的东西?金子我不要,银子我也不要,这一回如果送我的是宝贝,我要还是不要?如果要了,是不是壮士所为呢?唉,做这么一点儿事来也费这么大的脑筋,做江湖上的大侠客还真是不容易。
金老员外道:“看起来,壮士真的是不想要这些黄白之物了,实在是让人钦敬啊,真真是一个仁义的壮士。我这里还有一件小东西,放在我手里也真的没什么用处,就送与壮士吧。”
胡敦看一看这东西,有一点儿好奇,他这一回没有吱声,他想:这是一件什么东西,我看也看不明白,如果他送我的是金银,我不要,也罢了。如果他送我的是给他的小姐的定亲的东西,我怎么能不要?再说如果是小姐的东西,我一定得要,说不定是小姐亲手缝的荷包什么的呢?
但此时金老员外将那件东西轻轻拿了起来。
他轻轻把这一件东西套在他自己的手上。
金老员外道:“我自幼习文,中年经商,从来也没有与武功心法一类的东西打过交道。我知道仕途险恶,所以我退出了官场,经商后,又倦于尔虞我诈,就再也不大出门了,我送与你的这件东西,习武的人一见,一定以为珍宝,但它对我却没有大用处。”
胡敦一见到他把这一件东西套在手上,才知道这只是一副手套。这只是一副薄薄的,轻轻的手套。
金老员外一见胡敦的脸色,便知道他颇不以为然,便道:“你可能看不起这一副手套,你看!”
金老员外命一边的家人用一把锋利的刀砍向他的手。
那一个家人用刀一砍,只是咔咔地一响,金老员外的手没有一点儿损伤。
金老员外又命人拿来一盆火。
火盆放在了眼前。
金老员外一伸手,便把这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入了火中。
盆火正炽!
胡敦想怪叫一声,但一看到连人家金家的小姐都若无其事,他便忍住了。
金老员外的手好半天没有拿出来。
他此时把他的手拿出来,用另一只手摘下了手套,他笑道:“胡大侠,你看!”
仍然是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没有一点儿刀砍的痕迹,也没有一点儿火烧的伤痕。
胡敦的扑扑跳了起来。
金老员外的手套,对于他胡敦是一件很有用的宝物。
金老员外道:“胡大侠,这是一件宝物,送与胡大侠好了。但愿胡大侠能够收下。”
胡敦心道:这一副手套是一件好东西,我为什么不要?
胡敦心里又道:这是不是不是侠义所为?
但他实在喜欢这一副手套,他大声道:“好,既然老员外真心要送我,我就收下了。”
金老员外道:“好,好。”
他受人家的恩惠,自然希望能报答一下人家,所以一见胡敦答应下来收下他的礼物,当然十分高兴。
胡敦走了,他走出了金家。
他知道,他不讨金家的小姐喜欢,他长得不好看,虽然没缺鼻子不缺眼,但他长得黑,不讨女人喜欢。
他救了金家的小姐,得了一副手套。
他很快乐,此时走在了大道上。
迎面来了一个女人,一个拄着拐杖的女人。
这个女人很老很老了,她的脸上有许许多多的皱纹,走起路来也很吃力,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如果胡敦有一点儿江湖经验就好了,他就会看出这个女人的步子太慢了,慢得不象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他也会看得出这一个老人的眼睛太明亮了,她的眼睛象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的牙是白白的,一口很齐很齐的白牙,明眸皓齿,怎么会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老人走到了胡敦面前,蓦地一趔趄,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胡敦扶起了老人。
他的心眼儿很好,所以他一步扶得很快。
他一伸手,他的胸前,他的软肋都在那躺倒的老人的眼前了。
那老人的手直伸向他,手在哆嗦着,象是在呼唤他来急救。
胡敦的双手都伸了出去。
但正在这时,一双哆嗦的手不哆嗦了,一只手直直地伸向胡敦!
胡敦的脸色变了,他知道大事儿不妙。
但他已经晚了,他的胸前宗脉、肩窝,肋下的幽关被点中。
胡敦的身子一软,人就倒在了地上。
胡敦的身子发麻,他无法站起来了。
胡敦坐在地上,一声也不吭,他看着这一个老太太,他看得发呆了。
因为他听到了老太太银铃一样儿的笑声。
白白的头发,伛偻着身子,但却有银铃一样的笑声。
她伏下了身子,大声笑道:“吹年,吹牛,净是吹牛!说什么这个人的功夫高强,这个人的功夫奇绝,我怎么没有看见他有什么奇绝功夫?他只不过是一个大傻瓜。”
胡敦本来很是生气,但此时一听得说他是一个傻瓜,就大声道:“你才是傻瓜!”
女人的眼睛很好看,胡敦恨不得打他自己两个耳光,他如果细心看一看,这一个女人的眼睛准会告诉他,她根本就不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
女人的声音很绵软,很好听:“你叫什么名字?”
“胡敦。”
女人道:“你学的是什么武功,在哪儿学的功夫?”
胡敦此时心道:我从武当山下来,就不曾想告诉别人我在哪里学的功夫,师兄说得好,我没有学过武当派的真功夫,我怎么能给武当派丢脸?
“哪儿也没有学过。”
女人乐了,她一脸的不相信。
她看着胡敦道:“本来我该杀死你,把你的头带回去,让那几个人看一看。但现在我变主意了……”
胡敦不能再讲了,他此时只是盯盯地看她。他心道:看起来她是要杀死我了,如果她想杀死我,我是不是要告饶?一般江湖上的英雄都是不告饶的,他们都是大义凛然,正直不屈,给人家砍了头也不肯出卖自己,也不肯出卖自己的朋友。可我胡敦一出道没有两天,就给人家砍了头,这也太窝囊了……女人道:“喂,喂,你怎么不吱声?”
胡敦正想他的心事,他哼哈答应着。
女人的脸上更多了诧异的神色。她看得出,这一个男人不怕死,和那一些死在她手下的男人不一样。一般要死的人都吓得屁滚尿流的,但这胡敦却不在乎,他甚至有一点儿心不在焉。
他是真的不怕死?
女人决定不杀死他了,她一伸手,就把胡敦挟在腋下,如飞般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