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书生祁震还没起床。
他今天起得晚。
这并不是他昨日睡得不好,也不是他昨日贪杯,昨日同往常一样,他只喝了两壶酒,就又从酒楼慢慢走回家中。
近几天,他已经连剑也不看了。
他决定今早晚一点儿起来。
闲人自然多闲情。
他头一回知道这时的外面很吵,他听见人们在吵,在嚷。他细想想,细听听,他明白那些人其实并不一定需要吵,也不一定非要嚷。但他们总是在吵在嚷,好象吵嚷得也很来劲儿。
他只好起来了,他告诉他自己要马上起床。
这时已经是正午了,他从来这时都是在酒楼之上的。
他从不误事。
但今天他误了,而且他决心再误一点儿。
他起身来,很好地洗了洗脸,又梳好了发髻。他的发髻一向马马虎虎,但今天他不马虎了,他把发髻梳得很坚实,不让一根头发掉落下来。
掉落一根头发也会误事。
他又小心翼翼地穿上一套新衣服,衣服是簇新的,湖蓝之色,把他这个人衬得很英俊。
他又打好麻鞋。
最后他看了看自己,他对他自己很满意。
他拎起了剑。
没人知道,他最后的一招练的只是单手拎剑。
他用左手拎剑。
左手握着剑鞘。
左手握剑并不奇怪,并不稀奇,奇的是他的虎口是握剑尖处,剑柄在手下。
这姿势很别扭。
但落魄书生祁震就这样握着剑走出门外。
门外站着许多人,这些人都是江湖豪士,侠少镖客,他们一见到落魄书生这样握剑走出门外,就齐齐一声呼吼。
他们等来了这一日。
他们在酒楼上准时等祁震,见落魄书生不来,认为是他生了病,或是有了其它缘故才不能来酒楼的,殊不知落魄书生祁震拎剑走出来了,他左手拎剑,衣着一新,慢慢走出了他的家。
众人知他今日一定是要去会郜亦天了,他不去会郜亦天,又何必衣履一新?他不去会郜亦天,又何必以左手拎剑。
众人欢呼,他们知道,郜亦天与落魄书生之争会是一场最惊心动魄的搏杀。
他们偏巧能亲眼见到这场搏杀。
为什么不欢呼?
落魄书生祁震脸色不变,脚步亦不变,仍是慢慢地向前走。
他要一直走到郜亦天府门前,他要一直走向成功,或者走向死亡。
周围的人很兴奋。
落魄书生并没有一丁点儿兴奋,他很镇定,镇定异常。
郜府内,许媚儿正走向院里。
她来到了那间静室。
郜明闪了出来,他盯着她看。
她要做什么?郜亦天曾告诉过她,不要她来这里打扰他。
她为什么还要来?
许媚儿要闯进去,但郜明拦住了她。
许媚儿在冷笑:“你告诉他,有人来访。”
郜明在笑:“不论这个人是谁,他也要等,他得等到郜老爷子有时间,才会见他。”
许媚儿的眼里闪着光:“可这个人不耐烦等他郜亦天。”
郜明一愣:“他是谁?”
许媚儿一字一顿:“落魄书生!”
郜明呆住了,落魄书生如果来,他一定不耐烦等待郜亦天。
郜明仍不想让许媚儿入这间静室。
许媚儿要闯进去。这是什么时候了,偏还要守这些穷规矩?
这时,屋内有人问道:“郜明,什么事?”
郜明心中一松,答道:“夫人来了,说是落魄书生正向郜府走来。”
屋里没声音了。
门轻轻开了,没一丁点儿声响。
郜亦天站在门口。
落魄书生已经来到了郜府门口。
他身后簇拥着一群跟着看热闹的江湖人士。
有人在喊:“郜亦天在家,郜亦天在家!”
既然郜亦天在家,既然落魄书生祁震找上门来,这一战当然不可避免。
众人跟着吵嚷,也壮落魄书生祁震的气势,也该使他的血汩汩激流。
但落魄书生不为所动。
他站在郜府大门前,看着那匾额。匾额上有四个大字:俯首云岳。
祁震仔细念这四个字,他对这四个字有一种凛畏,这颇象人在顶峰,俯首眺望,千峰万壑尽在眼底,不能不一览无余的味道。
这就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心意么?
落魄书生一个纵飞,身子便飞至匾额之上,他用剑一挑,匾额便应声而落,这一块匾额从空中跌落,眼看要跌在石阶之上,落魄书生祁震人又飞回,用带鞘之剑轻轻一招,匾额便轻轻落地。
祁震挑了郜亦天的匾额?
这是英雄豪气。他挑了郜亦天的匾额,就是要与郜亦天过不去,他想与郜亦天决一死战,决不通融。
众豪杰就一声欢呼。
落魄书生祁震的眼光又落在左右这两根楹柱的对联上。
这对联是深深嵌入柱内的金字。
左联是:琴棋书画此生无双。
右联是:剑诗歌吟四海难敌。
这口气也极大。
但也只有这郜亦天才可以有这样的口气,平时人们对他这楹联也肃然起敬,但人们今日似乎改了脾气,竟有许多人怂恿祁震,喊道:“劈了它,劈了它!”
落魄书生祁震很是镇定,他突然明白了:江湖之人这一次一定不会心中向着郜亦天,江湖之人也都是喜欢弱者,憎恶强者,尤其象郜亦天这样的天下第一高手,人们更是从心底里不喜欢。人们厌恶了他,想换一个人,哪怕换一个无赖,也比这样十年平静,江湖无事谈要好得多。
也许这一次为此他会取胜?
落魄书生的手一抖,剑便在手,唰——唰——,两击之后,便见那左右楹联变了样儿。
左右楹柱上都被他用剑剜出一洞。
他把这左右楹联给剜去了一个字。
左联没了一个“双”字,变成了“琴棋书画此生无”。
右联没了一个“敌”字,变成了“剑诗歌吟四海难”。
这样,虽有些不通;却再也没了郜亦天的自况,没了他自诩,看上去自然就舒服得多了。
众豪杰就又是一阵欢声雷动。
不断有人报给郜亦天。
“落魄书生把匾额用剑挑下来了!”
站在郜亦天身后的许媚儿问道:“他把匾额砸了么?”
“没有,匾额被扔在一边儿。”
许媚儿长吁了一口气,不砸匾额,不是说要生死相斗,不死不休。
“落魄书生把楹联给挑了!”
身后的郜明冷冷一问:“把柱子劈折了么?”
“没有,只是挖去了两个字,他一出剑,就挖去了两个字。”
郜明问道:“挖去了两个什么字?”
“左联挖去了一个‘双’字,右联挖去了一个‘敌’字。”
郜亦天不语。
“落魄书生已经进院子了!”
许媚儿和郜明互相一望,他们簇拥着郜亦天向前走去。
他们站在院子里。
院子很大。
众豪杰吵着,嚷着,拥着落魄书生祁震进院。
马上没了声音,因为人人都看到了郜亦天,看到了武林中的天下第一高手郜亦天。
他们都静下来了,他们看到了郜亦天,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郜亦天仍然是郜亦天,郜亦天仍然是武林中的第一高手。
落魄书生面对着郜亦天。
两个人互相望着。
郜亦天太平凡了,一件旧衣,一个很普通的老头,胡须有些苍白,头发也有些斑白,他面色严肃,双目无光,这是个极普通的老头儿。
祁震却衣饰一新。
郜亦天看落魄书生祁震,突然一笑,这一笑,笑出了老人的慈和来。
郜亦天道:“人人都说书生落魄,只有我看书生是春风得意啊。”
祁震一笑道:“书生本来落魄,但要见郜老爷子,书生不敢落魄。”
郜亦天道:“好!”
郜亦天慢慢向前走去。
落魄书生祁震站定,双脚不丁不八,懒懒地闲站,左手拎剑,手举与眼平齐,剑柄在下。
郜亦天站住了。
他与祁震只有两丈远,他就站住了。
两丈远,是他出手可以制人于死地的距离。
两丈远,也是祁震手中的“天地之剑”剑气可以伤人的范围。
众豪杰都离得很远,这会儿,他们只是极兴奋,他们在等待,在等待着出现奇迹。
郜亦天一笑,突然说道:“你错了。”
这一句话很突然,但也很令人吃惊。
落魄书生祁震有备而来,他为对付郜亦天,天天练剑不辍,他又有什么地方错了?
郜亦天道:“你用的是王者之剑?”
落魄书生祁震点点头。
郜亦天一笑:“你错了。”
落魄书生心中思忖:郜亦天决不会凭空说上两句你错了,他如果说你错了,那你一定是错了。
落魄书生祁震错在哪里?
郜亦天见他不明白,便一笑道:“这天地之剑,是王者之剑,上古之时,黄帝手持此剑,指挥千军万马,鬼魅鸟兽一齐攻向蚩尤,黄帝立于南车上,用此剑一挥,便荡迷雾,扫阴霾。此剑是王者之剑,是霸者剑。入雄才大略人之手,此人则成王;入邪奸大志之手,此人便成霸。你虽然胜我,却不想做江湖第一高手,便无王者之心;你虽想胜我,但从不思奸邪诡计,便无霸者之志。既不是王者,又不是霸者,你怎么好用此剑?”
落魄书生一怔,他心中犹豫,此剑竟能如此通神么?如依郜亦天之言,这柄剑是不是不该被他所用?剑器通神,早有此说,用大剑器者,必有大福禄,大作为,否则不祥。早在春秋战国之秋,人皆言荆轲剌秦王时,用的那一柄徐夫人匕首,剌而不中,投而中柱,剌杀不果,反被秦王杀死,是一大遗憾。却也有剑道中高手击案而叹:用此一柄匕首,则败局已定了。如是用剌秦王,则必用大器,荆轲人也可称大器,但徐夫人匕首乃小器,用来剌秦王,不祥,如有鱼肠之剑,则必然成功。
选器之不精,功败垂成。
落魄书生祁震也是剑器名家,自然也明白这一道理。
他向郜亦天问道:“既然有你这一句,不知敢问郜老爷子,我用哪一柄剑最好?”
郜亦天冷冷一句道:“湛庐,自然是湛庐宝剑。”
众豪杰惊诧,他们知道落魄书生祁震确是有一柄湛庐宝剑,但这一柄剑在十年前峨嵋金顶之上,为救不死神仙云鹏,就由他一掷作押,给了郜亦天。如今郜亦天又提用湛庐宝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郜亦天向后一伸手,郜明手一抬,叭地一声,一柄宝剑便落在郜亦天手上。
郜亦天道:“三国之时,有名马湛庐,马跃檀溪,被人说成殃人之马却救了刘备的命,所以才有了西蜀后汉皇室,此剑亦名湛庐,言此剑性硬,自然不配一般江湖豪客使用。但你脾性刚烈,为人如火,就用此剑最宜。”
郜亦天叭地将剑一掷,剑在空中划两道弧,便落向落魄书生。
落魄书生此时心思自然在湛庐剑上。
他左手持剑时微斜,右手向上一取,剑便落入他手。
这一掷一接都极巧,在江湖豪客们看来,确实手法极怪,也匪夷所思,便不由得从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
如今,落魄书生祁震手持两柄剑。
郜亦天的声音很平静:“不知书生可不可以把这一柄天地之剑借我一观?”
落魄书生心中一惊,就又平静下来。当众借剑,郜亦天肯定不能居有坏心,如有坏心,就不用他落魄书生出剑了,他这人功夫再高,也将被江湖之人不齿。他又何必疑虑?
他也将剑掷与郜亦天。
这一掷比刚才那一掷更快,更刁。
天地之剑一飞而去,便飞成直线,象一支箭,直向两丈外的郜亦天胸前飞去。
如果他不动,这一柄剑当击在他胸前命穴之上。
这一柄剑飞来,贯注真力,嘶嘶振响,直逼向郜亦天。
郜亦天不看这剑,在剑已及身前时,倏地出手,食指、中指剪了两剪。
第一剪,剪在剑鞘之上,第二剪,已经剪在剑柄,食指与中指剪中古剑,又一拧,一柄剑巧在剑尖刚要抵胸时便折了头,落入他手。
这一手比落魄书生祁震接剑之法更高,更妙。
郜亦天左手握住剑鞘,右手去持剑柄,双手将剑举与眉齐。
蓦地,郜亦天身上发散出漫漫剑气,那一柄剑如同活物,仿佛郜亦天手中的是一条龙,一条矫腾欲飞的龙。
落魄书生祁震心一颤,郜亦天手持此剑,确实有王者之相。
这柄“天地之剑”该是郜亦天所有才对。
落魄书生心中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郜亦天手中持有这一柄“天地之剑”,落魄书生绝对不是对手。
郜亦天将剑缓缓入鞘,又把剑掷与落魄书生,淡然一笑道:“这柄剑你用错了,你用此剑,不如用湛庐。”
落魄书生祁震手中握着此剑,呆呆地看着郜亦天。
郜亦天向祁震点点头,自己转身,向他内室走去。
江湖豪客也不敢声语,只是与落魄书生祁震一齐看着他慢慢进了屋。
祁震双手各握一柄古剑,呆呆地站在院内。
他是不是很尴尬?他这一次来郜府,本来是盛气而来,想与郜亦天一较高低,即或不能胜得郜亦天,血溅郜府,也是他意料中之事。谁知他剑挑郜府匾额,毁去门前楹联这番挑战,竟被郜亦天看得十分轻淡。
郜亦天是确实已经看破世情,不再与江湖武林中人争较一日短长;还是他已气沮,不再敢与落魄书生祁震动手?
院内的众豪杰心中很是扫兴,这一场惊心动魄之战本已开始,殊不料只被郜亦天轻轻几句便化为无形。他们心中扫兴,根本没想到郜亦天会转身走开,郜亦天这也是示弱,对敢于上门来砸匾额毁楹联的落魄书生示弱。
落魄书生祁震这一次挣足了面子。
江湖人什么最要紧?
面子,义气。
有人为了面子不要义气,有人为了义气不要面子。
江湖人就称前者为邪恶,称后者为侠士。只是有这么一点点区别。
众豪杰顿时一阵欢呼,看来郜亦天不是那么神秘,也绝对不是高不可攀的,落魄书生向他挑战,他都不能应战,这不明明白白地是示弱么?
众豪杰欢呼、雀跃,在这天下第一高手的院子里便肆无忌惮,他们心头很舒畅,很快活,因为终于明白了郜亦天并不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而快活。
郜亦天坐在厅屋之内。
他听见了这阵子呼喊、欢呼。
他身边站着许媚儿、郜明。
他们不明白郜亦天为什么不出手,他们看得很清楚,只要郜亦天用剑,落魄书生祁震会败。
郜亦天为什么不出手,为什么宁可忍受这毁匾额伤楹联的耻辱?
许媚儿轻轻一叹,但她也没讲话。
郜亦天这人行事向来自做主张,从来也不与许媚儿相商,更不与郜明这些人明言,这一次不出手,虽然很出他们意外,但两个人也不问什么。
郜亦天道:“郜明,把那匾额拿来给我。”
匾额被人用脚蹂踏过,这是市井小人想履皇宫太和殿龙阶之心,匾额又被人用重手法从中间震断,“俯首”两字一截,“云岳”两字一截,中间有些许被弄断的木碴。
许媚儿同郜亦天见到这匾额被毁的模样,心中亦很是心惊,江湖之中本无他的大仇人,他一向在江湖上口碑不错,又加上近十年来许媚儿在江湖上奔走斡旋,解人忧难,该是交了不少朋友。但仍有人恨他们,单只为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就恨他,单只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便恨她。
郜亦天接过匾额。
他不动声色,将两块碎匾额抛弄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