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鬼浩明知道他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他那一夜封住阴风婆婆的穴道,就匆匆离开他的墓室。他象一个游荡野鬼,在田野上号叫,奔跑,最后终于倒在地上,昏昏睡去。
天亮了,他发现他正躺在一家人的谷仓里,身边放着一碗水。
是谁救了他?
他等着,等着那个救他的人来。
谷仓的门吱一声响了,走进来一个女孩儿。
这是一个农家女孩儿,一个很丑很丑的女孩儿。
但她笑得很天真,很快活。
“你为什么睡在地上?你那样睡是要着凉的。你以后记住,只要到了人家,就去谷仓睡,把这些草堆弄一弄,人躺在草堆里,很暖和。”
医鬼浩明看着她,想起了城郊小店那一对聋哑夫妻,他流下了热泪。
他总想做鬼,但这些人偏偏总不让他做鬼。
他只好勉强活过来,再在这人世间混。
浩明告别了那个丑女孩儿,一步步走回他的墓室。
他明白,依媚娘那脾气,她一定不会再在那里呆下去,她一定会把他墓室内打得七零八碎的,然后再走开。
这才是媚娘。
他慢慢走入墓室。
他去摸灯,没摸到。灯已经没了,再去摸火镰,也没摸到。他只好去门口甬道处,从石阶上摸下那一只油布包儿,从包中取出火折。
他打着火折。
他心里知道,媚娘一定会把他的墓室打烂,但一点起火折,他还是大吃了一惊。媚娘把墓室内能打碎的东西都打得粉碎。
灯碎了,没了灯,他还怎么守这清灯苦酒的日子?石桌碎了,他再也无法凭桌读书,再也无法据案呷酒了。石凳碎了,让他在这古墓之中哪里去寻一个座位?最后,她要连这石棺也打碎,幸喜她没了力气,是不是她又拚命咳嗽起来,才没有让她有力气打碎这石棺?
医鬼浩明长长一叹,他苦心经营的一间地下墓室又被媚娘破坏无遗。
只有石棺还可以睡,他为什么不去石棺中好好一睡?
医鬼浩明沉沉睡去。
他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
他听见了响声,他知道有雨水从上面唰唰地下,风在呼呼地刮,墓地寂静,鬼也不哭一声,只有凄冷的风雨。
他的身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病得昏昏沉沉。
男人什么时候需要女人?
病的时候,寂寞的时候。
医鬼浩明呻吟着,叫道:“媚娘,媚娘,我不能,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他不能那么做,他那么做,就是害了媚娘,就害死了媚娘,天下之大,又何必只有这男人女人之事,做些别的,不是一样娱人么?
他恍惚之中,见到了女人,一个端着灯走近前来的女人。
她长得极美,象媚娘,又不象媚娘。
她手里端着灯,凑在棺材一边,抚着他的额头,说道:“为什么这么烫?你病了,你病了,知道不知道?”
她的身上有一股女人的清香,她的动作很敏捷,她带来了一只篮子,篮子里有许多东西。她先在石壁上挂一张毡毯,这毡毯是女人巧手织就的,上面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太阳下面嬉戏,他们身边是鹿,是鱼,是野熊,是老虎,这一张毡毯上的人物野兽都栩栩如生,看上去很诱人,这一张毡毯一挂上去,就使这清冷的墓室再也不象是一间墓室了,这室内便有了生气。
她又从篮子里掏出一块桌布。这是一块洁白的桌布。她把桌布放在桌上,把它弄平,又从篮子里掏出一些吃食,还有一瓶酒,都摆在桌上。
她喃喃自语:“这张石桌不错,打碎了一半倒好,不然齐齐整整的,反而没有生气。”
她看着医鬼浩明,向他启齿一笑,这一笑很娇媚,又有些狡黠,让他想起来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谁这样笑过。但在哪儿是谁会这样笑,他确实记不得了。
她低头用湿润嘴唇舔他的额头:“你病了么?”
她的声音很慈祥。
他就只好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病了。”
他明白自己病得不轻。
她走过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这个孩子,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啦?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好象哄一个孩子。
男人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多半会马上变成孩子。
既然做孩子可以得到照顾,又可以得到温柔,为什么不做?
她扶浩明起来,扶他坐在石凳上,石凳缺了角儿,但也能坐着。她问:“你要不要吃药?”
浩明摇摇头。
她站在他身后,抱着他的头。
她抱得很轻,很动情地抱着。
她念叨着:“你是一个好人,好人就是好人,就是做了鬼你也只是一个好人。好人是做不成鬼的,对不对?”
她很温柔。
浩明流泪了。
他头一回在女人面前流泪。
他明白这个女人并不是媚娘,媚娘不会温柔。
但她又一定是媚娘。除了媚娘,谁还会这样对他。
她问:“你为什么哭?为了女人哭?还是为你自己哭?”
他说道:“是为了女人哭,为媚娘哭。”
她说道:“你是个男人,一个好男人,只有好男人才为了女人哭。”
他问:“媚娘会说我是个好男人么?”
她一叹道:“当然会。”
他说道:“如果你是媚娘,那就好了。”
女人笑一笑:“我就是媚娘,我当然是媚娘。你细看一看,我不是媚娘,又是谁?”
他流泪了:“媚娘,媚娘,我喜欢你。但我没法儿跟你在一起。你那咳嗽叫‘阴肺’如果只是你自己还不要紧,可你如果跟男人在一起欢乐,你就没命了。我治不好你,我治不好你!我治不好你,又不能跟你说,我只好自己住坟墓,我夸过海口,治不好你,我就住在坟墓里。如今我不是住在坟墓里么?你明白我的心意么?媚娘,我不敢对你说……”
浩明依偎在女人身上,呜呜哭泣。
女人抚摸着他的头,说道:“哭吧,哭吧,好好哭一场,好不好?好好哭一场,用劲儿些哭,这里是墓地,没人能听见的,是不是?”
浩明真的哭得很用劲儿,他哭累了,哭乏了,就这样抱着女人睡着了。
天是不是亮了?好象万物都在苏醒。
墓地也是活的,当然不只是因为它有两个活生生的人。
浩明醒了,他从梦中一下子苏醒过来了。
他怎么啦?他坐在石凳上,依偎着石桌,怀里抱着一个女人。这女人竟然站着,她的头倚在石墙上,她就这样站着睡着了。
她睡得很香。
她是谁?是媚娘么?
灯光依稀,可以见到这女人的面容。
她不是媚娘,她是宁馨儿。
这是那个江南名妓,一掷千金笑,出游逐阔少的江南名妓宁馨儿。
她来做什么?
墓室里已经变了模样。
看不出一点儿残破了。墙上悬挂毡毯,毡毯上的人与野兽使墓室极有生气,桌上也铺了桌布,她什么时候来的?竟在桌上放好了酒菜?她就这样站了一晚上么?她就因为被他紧紧搂住就只好这么站着一晚上么?
伊人情深。
浩明心中一阵子难受。好一个宁馨儿,一个好女人……
宁馨儿醒了。
她笑了,笑得很轻松。
她一笑,浩明的心也马上开朗起来。
浩明看着她,象有许多话要问,又一句话也问不出。
宁馨儿袖儿一抖,纤纤玉手便摁在他的嘴上:“别讲话!什么也不问,好不好?”
他点点头,他明白她的心思,她怕引起他的悲伤与难过来。
宁馨儿道:“你昨夜发烧,竟然有那么一阵阵的梦呓,说些胡话,好怕人……”
她犹有余悸,看着他笑,笑得温和。
浩明道:“我梦里都说了什么胡话?吓坏你了吧?”
宁馨儿一笑:“倒也不那么吓人。”
浩明知她不愿说,就也不再问。也许他那胡话也有难言之处,让人家女孩儿怎么说得出口?既然她不讲,还是不问为妙。
宁馨儿让他坐下来吃东西。
浩明病刚好些,肚中就很饥饿,他坐下来吃东西,一吃菜,觉得味道很是鲜美,细看看,这些菜都不象是北方的菜,就问道:“馨儿,这菜的味道很不错,是你弄的么?”
宁馨儿一笑,说道:“当然是我,不是我,谁做得出这么好的菜?”
浩明吃得很贪婪。
浩明看着宁馨儿。
宁馨儿也看着浩明。
他知道她想什么,她好象也明白他在想什么。
浩明心里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是不是她告诉你的。他想向宁馨儿问起媚娘,但又心细如发,知道这么一问,肯定会让宁馨儿伤心。他虽然挂念媚娘,但决不可向宁馨儿去说。你除非是一个傻子,否则决不可向一个女人问起另一个女人。
所以,他什么话也不说。
宁馨儿看着他。心里想: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难怪那个许媚娘又恨他又爱他。她把这一间墓室打得稀烂,最后砸这石棺时却手软了,那石棺就只打裂一道缝。这一道缝就泄露了她这个女人的一片深情。她打石棺时,心里就在想,这是他睡的地方,这是他睡的地方……自然手就软了,打碎了石棺,浩明去哪里睡?媚娘为什么这么爱他?是因为他是个真正男人。我宁馨儿做江南名妓时,千儿八百的男人从眼前过,都没留下一个人影儿。没有好男人,没有好男人。我到哪儿去找一个好男人?可眼前这个男人是个真男儿,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他是好男儿,我是俏女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媚娘错了,你干嘛让我来看他,我这一看,这个男人岂不就成了我的么?
两个人都无语,都不再望一眼对方。
墓室里的天短,墓室里的夜长。
就又到了夜晚。
浩明不知道对宁馨儿说什么好,他想让宁馨儿睡在这石棺材之中,却不好启齿。他想告诉宁馨儿,这口棺材石质极佳,底面那一块石块却是一块暖玉,睡上去比锦被宽床还要好。但他讲不出,他怎么能劝一个女孩子睡在棺材之中?
宁馨儿聪明,心中早知道他的心意,便笑道:“明哥,你这个人好没道理,人家来你这室内,好歹总算是个客,为什么不让人家好好去睡?”
浩明犹豫道:“馨儿,我这间墓室,实在没什么好去处让你休息,你……”
他当然不想让宁馨儿走出去,所以话到唇边也自吞咽下去,不再讲出来。
宁馨儿一笑,声音反倒如嗡蚊之声:“你……你昨晚便抱着我,也睡了一夜……”
浩明心中一热,知道她是个不凡女子,就说道:“那好,你就去睡我的棺材,行不行?”
宁馨儿一笑,就去那石棺之内,躺下。
她在轻轻一笑。
浩明不知她为什么笑,怕又是儿女之情,就不敢问,只由她去笑。
宁馨儿在笑她自己,自从被阴风婆婆掠去,便同这浩明有了不解之缘,她那时那么害怕睡在棺材里,同阴风婆婆斗心眼。如今她不是美滋滋地睡在这石棺之中了么?只要有爱你的他在身边,睡棺材又怕什么?
她有点害怕,就念念叨叨:“明哥,明哥,我头一回睡在棺材里,我头一回睡在棺材里,你拉住我的手,好不好?”
浩明就依她的话,拉住她的一只手,让她好好睡。
宁馨儿很快就睡熟了。
睡梦之中的宁馨儿脸上是灿烂的笑。
她在做梦,她的梦中肯定没有墓室,也没有这一口石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