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与屠痴卢春走在街头。
两个人不讲话。
林子站住了,卢春也站住了。
林子问道:“你为什么不走?跟着我干什么?”
卢春一笑道:“我输了,我答应替你干三件事。”
林子道:“我只想问赌王,向他找一个人。我从来不要别人替我做事,我只是替别人做事。”
卢春道:“替什么人做事?”
林子道:“帮我的人。”
卢春沉默。他明白这话的份量,一个人如果帮过你,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一辈子都可能得帮他办事。
卢春慢慢说道:“可我是赌痴。”
既称为痴,就是痴于赌,就是病于赌。痴于赌病于赌的人哪能言出而不践?
林子笑了,他明白卢春的心意。
他必须要卢春做三件事,卢春才会满意。
林子道:“我问你三句话。”
卢春道:“请问。”
林子道:“你喜欢不喜欢喝酒?”
“喜欢。”
林子道:“你一次能喝多少酒?”
“两坛。”
“现在想不想喝酒?”
“想。”
两人上了酒楼。
这是北方的酒楼,是那种用圆木扎缚埋砌起来的酒楼,这种酒楼很壮观,也很结实。
桌子也是用圆木一劈两半,平面朝上,又用锛子一下一下锛出平面来的。
这桌用久了,桌面挺光滑,但仍有那锛痕的鱼鳞纹儿,不平。
卢春与林子饮酒。
两个人都喝得很快。
不一会儿便醉了。
卢春道:“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事,你现在就可以说了。”
林子道:“你已经做过了。”
卢春惊愕,抬头看林子。
林子道:“我问了你三句话,你答了我三句,就算是为我办完了三件事。”
卢春沉吟,手中转着杯子,他没想到林子会放弃这一个好机会,会问他那么三句话就算劳烦过他了,而这三句话的目的也不过是要卢春来这酒楼上饮酒。
赌痴卢春道:“据我所知,你遇上了大麻烦,十二天下可不是好惹的……”
林子听他一谈这个,索性装醉,人伏在桌上,酣酣而睡。
这是林子对付母狼的方法,母狼要他搔痒,他太累了,就鼾声大起,装睡。
这方法对付卢春也很有效。
当林子再抬头时,卢春已经走了。
但他对面坐了一个女人。
一个很文静的女人。
这女人凝视着他。
林子看着她,自斟自饮。
她喝下了半坛,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林子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你再这样喝下去,马上就会躺在地上,”
这女人娴雅地一笑:“我喝酒为的是要等你讲话,你讲话了,我为什么还要喝下去?”
林子只好继续讲话:“你是谁?”
女人浅浅地苦笑:“我是母猪。”
世上没人会称自己是母猪。
谁自称为母猪一定会引起别人发笑。
但林子没有笑。
有十二天下,就有鼠猪狗鸡牛羊,有公猪就会有母猪,他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他见到过自称是狗的人,如今这女人自称是母猪,那又有什么稀罕?
女人眉尖带蹙:“我是母猪,因为我是朱先生的女人。”
是他的女人,可能是他的老婆,他的情人,他偷来盗来的女人。
林子只是盯着她。
女人的脸红了:“你别用这眼光盯着我,你那眼光象野兽……”
女人的话很文雅,但也很媚。
林子把眼光移向他处。
女人讲,她是朱先生的女人,她起先是青楼女人。林子是不会讨厌青楼女人的吧?她们也是身不由己。朱先生把她从青楼里面赎出来,就把她领到漂亮的“猪圈”里去了。她受不了朱先生的凌辱,他不是人,每天折磨她,真的拿她当成一只母猪。
林子突然问:“他怎么折磨你?”
女人很羞涩,又气愤又忸怩,脸上的泪象晶莹的珠子,她慢慢扯起衣袖,让林子看。
林子看见了,她的胳膊上有一处处伤痕。
女人的脸上有一丝惊恐,抽搐道:“这都是他啃的,他一快活,就要啃我……”
这是个不幸的女人。
嫁猪随猪,只好受那只猪的欺凌。
林子仍不为所动。
“你找我做什么?”
女人的脸亮了:“我听他说,你杀了那只狗,杀了那只疯狗。他也怕你,他现在正躲在那‘猪圈’里,怕你,我从他那讲话那眼光里看出他怕你。十二天下还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人,可他怕你。所以我来找你,要你去杀他,杀了他,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服侍你一辈子也行。”
这女人很兴奋,只因为她不能,她没有力气去杀死这只猪,不然她决不会来麻烦林子。
“猪圈”是一座很漂亮的院落。
这院子很大。
有一个把门的老头儿,见有人敲门,从门孔看了看,确知是这女人在敲,就开了门。
女人领他向院内走。
院子里栽满了花草,这是个很奇异的世界。
那些花草都经过细心的手修剪过。
林子问:“你爱种花?”
女人幽幽地道:“如果你和一头猪在一起,你会更爱这些花草。”
房子很大,正房里是一间大厅,厅室是南式的,从正中拉开门,门上雕着花,很讲究的红木门。从正门看去,屋正间有两把椅子,椅子间是张八仙桌。桌上方有一幅中堂,中堂上画的是春秋战国时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里的朱亥。他正用一只大铁锤击杀一个带兵的魏军主帅,因为主帅见信陵君手里的调兵虎符却不交出兵权。这幅中堂两边也有对联:“杀一人夺三军一锤定音,做一朱定十二天下一统。”
林子看过了大厅,又回头问道:“人呢?”
女人低声一叹:“我真怕他伤了你,他是头猪,可你是条狼,猪不会伤害到狼,对不对?”
她斜瞟了林子一眼,这一眼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突然有哐哐的笑声在林子身后响起。
笑声很得意:“你要相信她的话,死时连裤子都穿不上。你什么时候都别忘了,她只是一口猪,而且是一口下贱的母猪。”
林子慢慢回过头来,他看见了朱先生。
女人突然展颜一笑:“我把事儿办完了,是不是?你想把他引到这儿来,我给你引来了。你想找到这只猪,我也替你找到了,是不是?我要看看你们这猪狼咬,我喜欢看人们撕咬。”
她脸上没了一点儿愁模样。
朱先生看着林子:“你以为她是一个好女人?她是最下贱的下贱货,她喜欢让我啃她。你明白不? 我去青楼狎浪,在一百个女人中找到她这么一个尤物,她喜欢被我咬得皮肤流血。你说她是不是一头猪,一头下贱的母猪?你说母猪会帮你?别作梦了,她迷男人时,一定先说自己的男人多么不好。总是这一套,没什么新鲜货。”
林子叹一口气,问道:“告诉我,十二天下那只羊在哪儿?我要那只羊……”
朱先生脸色不变:“你找不到她,除非她来找你。可好一找到你,你就没命了。她只要叫三声,人就没了魂。你如果遇见她,还不如遇见我,遇上我你只能皮肉被啃,遇上她你连五脏六腑都被毒烂。”
林子瞪瞪地看朱先生,仍然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只是问你,你们那只三月羊在哪里?”
女人的脸上突然浮上了恶意的笑。
她笑得很阴毒。
“你想找三月羊么?她可是咱们这头猪的好朋友,他总念叨着他的羊呢?连我都不顾,我可能告诉你,三月羊是一个……”
女人的笑僵住了。
一枚毒针刺在了她的咽喉上。她仍想说,她恨恨地望着朱先生,想说出三月羊的秘密来,但没有人能听到她的话了,想说的话都咽在咽喉之下,咽喉咯咯地响着,毒针是绿色的,很毒的。
女人望着林子,满脸都是哀恳神色。
她想说什么?想告诉他三月羊是谁?还想告诉他什么?告诉他她讨厌朱先生这话是真话?还是想要林子为她办什么事?
可她已经什么也讲不出来了。
林子冲上去,抱住了她。
她的脸色变黑了,她向林子笑,她的眉尖上又有了那么一丝愁郁。
这女人死了。
朱先生道:“看不出,你还满有情意,如果知道是这样,我也可以把这下贱的母猪让给你,让你去啃她。我啃她已经啃腻了。”
林子轻轻放下了女人。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姓名。
他只好记住,她是朱先生的女人,她是母猪。
即或是母猪,她也是一头好母猪。
林子道:“我要杀了你!”
朱先生一笑道:“猪比狗难杀。”
林子一吼,人已冲向朱先生。
两个人杀在一起。
林子绕身而走,朱先生出招之前,总是哐哐震地吼。这吼声扰林子的心神,让他分心,不能同朱先生一搏。
朱先生用掌,林子使摧心掌。
朱先生身子笨重,便不多回身,只是踏步旋转,和林子周旋,他把掌式推圆,平平地向旋飞的林子出掌。
林子知道,这头猪比那只狗难杀。
两个人斗了二十多回合。
朱先生的肩上多了些血。
林子的眼睛更亮了。
他嘶吼起来。
这是狼嗥。
他漫天出掌,掌势飘忽,嘶嘶风生,随林子掌势飘落。
朱先生一惊道:“疯狼爪?”
林子一叹道:“对,疯狼爪!”
朱先生眼中有惊恐之色。
他应该招呼来他那些兄弟,不该太托大了,他不知道苟先生是死在这疯狼爪下的。如果知道,他绝不会一个人来对付林子。
朱先生突然哐哐高吼。
这是林子熟悉的声音,猪只有在一种情形下发出这种惨嗥,那就是摁上案台,面对屠刀时。
叭——叭——,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外面又闷闷地挂上了东西。
门也咣地关好了。
朱先生面色惨白,他冷冷笑道:“我忘了告诉你,这间大厅是一个铁笼子,我只要高声叫一声,外面的人便可以把门窗关好,挂上铁板。然后从地底下生火,从上面往下流水,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知道和一头猪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儿了。”
果然,从屋角边哗哗向下流水。
水流得很快。
不一会儿地上便都是水。
林子一吼,扑向朱先生。
他一定要先宰了这一头猪。
可朱先生不同他争斗,只是在那些桌椅之间回避,闪躲。
林子施起了疯狼爪。
一爪一爪,一抓一抓,把八仙桌子抓碎,把椅子抓碎,桌椅的碎片都浮在水中。
林子和朱先生踏着木片在水上飞。
他无法捉住朱先生。
猪的轻功竟也不弱。
两个人总不能纵提身子站在水上。那样子可以支撑得一两个时辰,但支撑不住更多的时间。
两个人都落在水里。
水已经漫到了腹部。
林子嘶喘着,朱先生也在喘。
林子道:“你告诉我,谁是三月羊?”
朱先生道:“不知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你马上就和十二天下的蠢猪一起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的面了。”
林子怒火中烧。
他不能和这只蠢猪死在一起。还有许多的事没有做,他要去找那只咩咩叫的三月羊,宰了他,为啸林山庄的主人林重老爷报仇。然后他要去回眸楼找那女人,伞儿也在那里等他。他怎么能同这头蠢猪一起死?
朱先生看出了他的怯懦。
“如果你还想活命,就让我点了你的穴道,把你带出去,我可以让你见三月羊。这样不比你到处乱跑好么?”
是的,他要找三月羊,也要杀死三月羊,为林重报仇。
可三月羊是谁?他在哪里?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会找到他?
如果朱先生带他去,是再好不过了。
但他能相信这只猪么?他连自己的女人都杀,更何况对他林子。
“我不相信你。”
“可你必须相信,不然你只好和我一起死掉。”
水好象越流越急。
他和朱先生已经快要淹没了。
朱先生在狞笑:“如果我能活着出去,一定把这个大厅再改一改,让它的天棚再低一些,让水流得更快些。”
林子只能瞪眼看着这头猪。
水流没到脖颈,突然不再流了。
朱先生道:“你看,这也很合理,让你在水里还可以站一站。你一定会觉得很舒服。”
但马上就觉出了热,大厅的地是热的,烧得水也滚热了。
大厅里便满是热气。热气散不出去,全都压在水上面。
两个人已对面不见人影。
林子在热水中游动,他一定会在被煮死之前杀死这头猪。
可朱先生明白他的心意,一听到哗哗水响,马上向另一边游去。两个人只是在水中一跳一跳,他们的脚已经不能在水里站稳了。
林子悲愤已极,他惨然嗥叫,发出一阵狼嗥。
他只好死在这里了,他只好不去找那只三月羊了。去见啸林山庄的主人林重时怎么说?说他连见也没见到过三月羊?
他恨死了这头蠢猪。
他也恨他自己。
如果他一见到这头猪就狠下辣手,他未必会死在这里。
水已经要烧开了,林子觉得热得窒息。
他突然心里一阵悲凉,啸林山庄的老爷子林重死时,那滋味那死法大概和他差不多。
十二天下,他恨不能杀绝了这十二天下!
林子要昏厥过去了。
只有他的嘶嘶喘声,甚至听不见那头猪的哐哐喘息。那头猪哪里去了?他出去了么?难道这大厅中还有机关?难道那头猪了?他忽然低声惨叫,这惨叫声是母狼生病时的叫声,这叫声很吓人。
他马上要昏厥了,他会被煮熟,在这一间大厅里漂着。
他与林重的死法一样,不同的是煮死人的用具,他死在一间大厅里,比林重的木桶大了许多。
水不再热了,水也在流,而且流得很快。
蒸汽也从头上被吸走了。
大厅又成了一个大厅。
门大开着。
那只猪没走,他吊在一面壁墙上,那儿有一个机关,有一个把手和一个踏脚的地方。
他瞠目结舌。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早就算计好了的,只要水煮得热些,他就下令打开门厅,把这只死狼崽子拖出去。
他只要在那把手和踏脚处再多呆一会儿就行了。
可有人破坏了他的机关。
林子走了出去。
他样子很狼狈。
太阳光很明亮。
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儒雅的男人。这人是赌痴卢春。
他身边躺着三个人,这三个人被点了穴道。
痴卢春一叹:“这些混蛋,我要和他们赌我可以马上把这大厅里的水放光,可以赌大厅里没有一个死人,谁知他们竟然不赌。”林子看着他,笑了一笑。
林子从来不笑,这一笑让赌痴愣了:“想不到,你这个人还会笑。”
林子道:“谢谢你。”
林子回头看着朱先生:“这一次我只是问你一句,那只羊在哪儿?”
朱先生面色苍白:“你不会知道她一准会宰了你,象宰了你们的林重老爷一样。”
林子一声狂嗥,身子疾飞如箭,绕朱先生而走。
朱先生不动,既然不是对手,又何必动?何况身边还多一个赌痴卢春?朱先生眼睛不瞎,知道这人不比林子好对付。
他身上的衣服没了,变成了条条缕缕落在地上。
朱先生很胖。
“你不说,我就宰了你!”
“宰了我,你也不会知道三月羊在哪儿,你这是白费力气……”
林子扑上去,点住朱先生的穴道。
卢春望着他一笑,转身走去。
他一去不再回头。
林子道:“我也会啃皮肉,也会象你那样啃下一大块皮肉来,你知道不知道?”
朱先生禁不住一哆嗦,他只啃过别人的皮肉,别人啃他,不知他能不能够受得住?
他冷冷地看着林子。
林子很认真,嘴凑上去。
他也会象猪那样啃人的皮肉,他一边啃一边问:“是不是滋味很好受?”
林子真的在啃,而且啃得很熟练,转眼间就把朱先生的后背啃破了很大一块,血流不止。
突然,朱先生惨叫一声。
他的胸前露出一截剑尖来。
一柄剑自他后背刺了进去。
朱先生慢慢倒下了。
林子站了起来,他眼里那野兽般凶恶的光在一点点消退,他瞪眼看着持剑的人。
这是朱先生的女人,是那个自己称自己是母猪的人。
她的咽喉边没了那一枚毒针,她幽幽地说道:“他宁肯死,也不喜欢你象他一样啃他的皮肉。”
林子看着她,想起了赌痴卢春的一句话:他可以赌大厅里没一个死人。他知道了这女人没死,还是断定她不会死。
这看上去没区别,实际上区别很大。
这女人愁眉紧蹙:“你惊讶我为什么没死,是不是?”
林子点点头。
她幽幽一叹:“他的暗器毒性我很明白,又有了这一次热水浴,我再服过解药,怎么会死?”
她拣回了一条命。
她双手去抚林子的面颊:“谢谢你,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一只母猪了。这让我好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