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还是去找赌王。
他决定,如果赌王不讲实话,他就把赌王带走,直到他讲出实话为止。
他还是去那个小镇,去找那个“跳三跳”赌坊。
他认定赌王肯定会在那赌坊里。
他进了赌坊。
人都瞧他,他面上有恶气,有杀气。
一个赌坊伙计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兄想碰碰运气么?”
他摇摇头:“我找赌王。”
“哪一个赌王?”
“北九省,赌遍天下无敌手的赌王。”
那伙计眼睛亮了,仔细盯着他:“想同赌王赌么?你还想不想活了?”
林子一吼:“赌王在哪儿?”
伙计答道:“后边,后边,你自己去吧。”
后院有三进,直至最后一进,才见到炕上斜倚着个人。
这人当然就是赌王。
奇的是赌王正在看书。
林子盯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我又来找你了,这一次你不讲清楚,我就杀了你。”
那人一愣,慢慢把手中的书放下:“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没讲实话,我现在要你讲出全部实话。”
那人道:“好,我就告诉你全部实话。”
那人翻身,慢慢坐起来。
这人不是赌王。
他只是个中年书生,一个儒雅至极的中年书生。
林子愣了。
中年人觉得好笑。
“我已经说了我要告诉你全部实话。”
林子疾问道:“你是谁?”
“赌痴卢春。”
“你为什么来这里?”
“嗅到赌气,就来了。”
“找赌王?”
“对。”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为什么不去找?”
“你找到了蛇窝,是不是还去找蛇?”
“你怎知道这就是蛇窝?”
“因为我也是蛇。”
林子打量卢春。这人不象是赌痴卢春,当时他为了套问赌王十二天下的事,就说他万一败了,一定替赌王寻找赌痴,可他确实不认得赌痴。
这个人不象赌痴。
凡嗜赌之人,都有“三相”。
一是本相,行动极懒,极慢,只有上了赌场,人才肯快一快,至连上了赌场,也不肯一快,仍是那么慢吞吞的。这赌人平时见事量情都极慢,看上去木木呆呆,没丁点儿灵气。
二是坐相,凡嗜赌之人,坐都没正经模样,都是歪、倒、倚、倾斜,没丁点儿正正经经坐人坐相。
三是面相。赌人之面,多是饥痨之相,脸色苍白腊黄,没一个红光油亮的,因为一坐上赌桌,便是日以继夜,焚膏继晷的,谁能不熬耗心血?
可这人竟满面儒雅之气,满目神凝之光,满身精壮气神,没一点儿赌痴之相。
他哪里是赌痴卢春,他只应是一个儒雅至极的读书人。
“你不是赌痴,你或许也赌,但不是赌痴。”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赌痴?”
“你连个赌徒的样儿都没有,怎么会是名闻天下的赌痴?”
赌痴卢春同人赌戏,火着于房上,众人皆惊慌奔走,唯有赌痴卢春不动,生生扯拽住对手衣袖,逼对手再赌。对手见火势熊熊,已成燃眉之急,如不马上逃去,就有被烈火烧死在屋内,就急忙哀告:“行了,行了,算你赢了,好不好?”赌痴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算我赢了,到底是我赢了,还是我没赢。这也得说个明白啊。赢就是赢,没赢就是没赢,算我赢了,太难听……”他这里摇头晃脑正讲着道理,房梁上噼啪作响直掉火。他扯住那人不放,硬要那人掷骰子。那人焦急万分,吼道:“再掷下去人就死了!”卢春一叹道:“我还不曾死,你怎么就会死?”到底那人奈他不过,匆匆掷一把骰子。外面众人匆匆跑出,见梁火已纷纷坠地,卢春与那赌戏者还未跑出,以为这一次必是烧死了两人,不料从熊熊火光中飞出两个人来,浑身衣服已皆着火,胡须头发也烧得焦糊,卢春手扯着那个吓得半死的男人,一边向外冲一边叫道:“我赢了,我赢了!”
由此,赌痴卢春天下知名。
林子刚欲转身而去,忽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错了,只有他才是赌痴,他才配叫做赌痴。”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赌痴卢春脸上竟然出了一丝淡漠神色。
“你是赌王?”
“见你之前,人家叫我赌王,我自称赌王。见你之后,人家叫我赌王,我也自称赌王。”
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小老头儿,颏下只有九根胡须的小老头儿。
赌王与赌痴互相望着,在掂量对方。
赌痴道:“听说赌王大名,匆匆赶来一晤。不想一见之下,好生失望,你根本不象赌王,至多只是一个象模象样的赌徒。”
赌王一笑,道:“赌王有什么模样?”
赌痴道:“赌虽是小技,但王者之气不可缺。王者之气,霸。让人望而生畏,畏而生恐惧,恐惧则臣服。你这人生得琐相,没有威仪,象市井小人。头小无威,眼小无神,须少无力,手筋瘦而露贪婪之相,眼匆匆却有图谋之心。见猎心喜只是赌徒伎俩,不是王者襟怀。决不会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黄河泛于顶而不变容。这哪里是个赌王,只是个寻常赌徒而已!”
赌痴卢春一通话说罢,扬声一叹,要起身而去。
赌王忽然哈哈大笑:“你错了,你错了,你错得可笑。我原以为卢春在世,我绝不可以自称赌王。这次一见,才知道我也错了。”
“错在哪里?”
“以你之手段,必然是差我千里,我又何必自谦?”
赌痴卢春一笑道:“井底之蛙,也能谈天。你自以为是赌王,干我何事?”
赌王道:“你为什么不站住?如果我是你,就听说了这一番话再走,那样就此生不悔了。”
赌痴卢春一笑,坐下。
赌王道:“你不着凡相,象儒雅之士,眼无贪光,手无抓相,神凝气定,已入赌之上品了。但你这是着相之处了。你这样子一入赌场,便是与众不同,显然如鹤立鸡群,显得高洁不凡。可这并非赌之本意,赌在心,赌在神,心与神俱散,溃散不成军。心与神俱懒,则无胜理。用你这一副皮囊上阵,败者皆用心收神,与你争斗。你可以胜,但胜之必苦。因赌徒用全部心神与你争较。你怎么能不苦?可我这样子则不同了,眼中无光,只是贪婪,贪婪是虚,只是表相。颏下九须,显是吝人,吝人是假,却可吞吐兵甲百万。手是瘦筋,露一副猴急抓相,却无人知这一抓本无动于心,你说这是不是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之道理?”
赌痴卢春突然神色一肃,向赌王恭恭敬敬一揖道:“多谢教诲,看来赌痴亦可精进一层了。”
赌王一笑道:“何必着急?为什么不来赌一赌,以定输赢?”
赌痴卢春精神一振,道:“好,就赌上一赌!”
这是天下两大高手在赌。
不知赌什么,用什么做赌具。
赌王道:“总得有个彩头,以志今日之兴。你想,赌赢赌输后该有些什么彩头?”
赌痴肃然道:“请赌王一定,在下听令便是。”
赌王道:“如果谁输了,便随这位林子前去杀人如何?输者如定,便为他做上三件事,他与你我无涉,又与你我俱为局外人,这样岂不是很公平?”
赌痴卢春看几眼林子,突然一笑道:“好!”
林子心一怔,赌王与赌痴这一赌,可能要成全他的大事。他盼赌痴能胜过赌王。
用什么赌?
赌王无语,赌痴亦无语。
赌王道:“有具不如无具。”
赌痴点头。
上等之博,焉能呼五喝六,又推又掷,显出十分粗俗世相;牌九太繁,骰子太轻,猜枚太俗,赌物太闹,赌钱太浊。
就赌测物。
赌王嘎嘎一叫,来了一只鸭子。
这是一只很有礼数的鸭子,这先扁侧着头看看林子,又点点头,这表明它与林子是旧相识。它又看看赌痴卢春,摇摇头,嘎嘎嘎叫了三声,表明它与卢春素不相识。
赌王一喝道:“好了,别弄那些假礼数了!”
鸭子冲他嘎嘎一叫,很是不满。
赌王又撮唇一呼,就从屋子里跳出来一只猴子。
猴子也象鸭子,先打量这两个来客。
赌王道:“别四外看了,好好等着。”
猴子皱皱鼻子,也很不满。
赌王道:“我有这一鸭一猴,已知世上一切赌数。因赌物易至,而赌手易于禽,赌可能就公平些。不知卢先生要鸭子捉刀还是要猴子?”
卢春沉吟,这一抉择自然至关重要。
林子在一边向卢春传语道:“要鸭子,要鸭子!”
赌王笑道:“这个林子一定要你选这只鸭子,因为他上一次用鸭子胜了我的猴子。”
卢春望着林子,不明白林子为什么要帮他。
赌王一笑道:“他当然帮你,因为他知道,如果我输了,一定会帮他找到他的一个仇人。”
赌痴卢春突然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输了,就找不到那人?”
他笑着指定他选鸭子。
赌王自然得选猴子。
一试定输赢。
赌王手里有一粒骰子,他把这一粒骰子掷向林子。林子一把接住,将骰子展平,飞快地给赌痴看,这是个三点。
卢春手里有一粒骰子,他把这一粒骰子掷向林子。林子一把抓住,将骰子展平,飞快给赌王看,这是个五点。
该鸭子和猴子猜赌了。
鸭子先来。
它盯住卢春,卢春低头凝眉,不动不语。
鸭子又盯住林子,林子也不动。
鸭子又看赌王,赌王和卢春、林子都是一个姿势。
鸭子小心地数数儿:“嘎——,嘎——”看看卢春,林子和赌王,就又叫了两声:“嘎——,嘎——”
鸭子叫了四点。
猴子看看卢春,它又回头看赌王。
赌王仍是不动,低头闭眼,凝神屏息。
猴子盯着林子。
林子的手指突然乱动了动。
猴子的脸急了,呜呜叫着,指划着林子,象对他不满。
因在赌,所以赌王与卢春都不作声。
猴子突然冲卢春伸出爪子。
五点!
赌痴卢春输了。
他一笑而揖:“遣万物而入赌道,人可超然物外。我输了,多谢赌王让我开眼。”
林子突然脸红了,他吼道:“这一回不算,这一回不算,我作了弊了!”
赌痴卢春道:“你怎么作了弊?”
赌王笃笃而笑:“他用手指比划,告诉那猴子指出是四,偏偏猴子没听他的。上一次他就靠这法儿赢了我。”
赌痴卢春道:“人算不如天算,好,我告辞了。”
林子突然拦住赌王。
赌王一叹道:“你别再跟我学羊叫,咩咩咩叫,难听死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林子道:“我只想知道猴子为什么不听我的了。”
赌王很得意,哈哈大笑道:“自从上一次你告诉它以后,我每天都给它坏栗子吃,给它有虫子的坏栗子吃,你说它会不会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