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中宵,风劲露浓,有谁肯为他人奔波?
归水与张稳婆两人看定米离,他们一天天看到了米离的死期。米离离死不远了。
但米离仍是浑浑噩噩,他不知道他自己的生死,他不想着他自己的生死。
他惦念什么?
他最惦念的是肃杀的身体,还是许顺的奸计?
他像一只被人追杀的兔子,如果他有气力,临死时还可以反蹬那追捕他的猎人一脚,但他没气力了,他连反噬的机会也没了。他静静地坐在树下。
张稳婆对归水说道:“他也是人。”
归水说道:“我知道他的弱处。”
对朋友很认真,认真到了很固执的程度,他是好,还是不好?“他会死在谁的手里?是肃杀,还是许顺?”
张稳婆叹了一叹,说道:“我猜是许顺。”
归水也笑笑:“我猜是肃杀。”
两人都齐叹了一口气。
不管是肃杀还是许顺杀死米离,他们都没了希望。
张稳婆说道:“我如果有机会,还是去找一个小地方,给那里的人接生。”
归水说道:“我从来不曾给人家算账。但我近来突然觉得,我要给人算账,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账房先生。”
两人苦笑。
如果米离死了,就是他们给人接生,给人算账,是不是也不会快活?
他们离米离很远。米离如今有了一个女人,一个与他在一起如胶似漆的女人。
米离正搂着白素。
她说:“你是……去过人家么?”
米离点点头,他说:“我必得把那些人找到。我告诉她实情,如果她要我,我便与她在一起。”
白素的头埋在米离的膝中,她说:“你……好坏……”
米离长叹一口气,他说道:“我恨不能杀死他,但我不能。”
白素说道:“我也知道你不能,你是一个好人。”
这世上的事儿就是那么奇怪,越是好人,烦恼越多。
他们找到了一辆车,赶车的是一个老人,他的手脚很慢,越说他就越慢,后来他们再不说那老人了。
车子在慢慢走。
唿哨一声,那车子停住了。
坐在车后辕的归水与张稳婆两人跳下来,他们看到了一群人。当头的是那个假白天。
他喝道:“站住!”
车子果然站住了。
那假白天乐道:“米离,你看着,来了什么人?”
米离掀开车帘,他看到了两人。
一个是瘦弱不禁风的瘦子,他瘦得很令人可怜,他正在吃,一口口地吃,像是他再不吃,人就得饿死。再就是一个头发红红的苗子,他的头上有一卷卷发卷,耳朵上垂了一对又大又亮的铜坠子。他的手里有一把弯刀。他看着米离,哈哈大笑。那个瘦子只是阴沉沉地看着米离。
苗子笑道:“米离,你认得不认得我啊?”
米离一笑,说道:“苗烧天。”
那人笑,点头像是鸡啄。“对,就是苗烧天。你说过的,怎么能烧着天,火苗再高,也烧不着天。对不对?”
米离突然像他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有过一段往事。
那瘦子突地说话了:“叫你来是叙旧的么?”
那苗子显是不懂他说的话,他愣愣道:“什么叙旧?”
那苗烧天看看瘦子,瘦子再不说话了,他便叹了一口气,说道:“米离,咱敬你重你。你算一条汉子,但你正在苦头,何必让那丫头跟你受苦?”
米离回头看看白素。
白素正痴情看他。
米离心道:“原来这小子还暗恋着白素,他找来了这两个人,是想让白素跟他走。”米离对唐一牙说道:“你是蜀中唐门的人,你在这里混什么?”
唐一牙的脸红了,他也知道他这一举迹近于无赖,他说道:“我要与白姑娘说一句话。”
米离看看白素,白素点点头。
两人走得远一点儿了。
白素恨恨地看他。
假白天从前是在白家堡里做主人,这一回对白素怎么说话,他不知所措。
“我不恨你,我从前知道你在天姥山,听得老夫人与我谈几回你……”
白素恨声道:“你还有脸说我爹娘?!”
假白天一叹,说道:“我来白家堡,是奉唐门的命令来的,要图你白家。我说来你不会信,你爹娘不是我杀的。”
白素声音哽咽:“你杀死了我的爹娘,还来向我说谎!”
唐一牙大声道:“不是我,不是我!”
白素说道:“我不愿意杀你,你知道是为什么?”
唐一牙的脸上有光,他说:“姑娘的心思我明白……”
白素说道:“你明白就好……你过来,我对你说一句话……”
唐一牙看她唇红齿白,那一脸清秀的神气,越发心里激跳,他心道:能娶她做自己的妻子,那就是人生最大的福份了。我怎么能说得通她,让他再不跟米离走,跟我回蜀中唐门?
按说在蜀中唐门,总有这种事儿发生,就是你杀死了一家人的满门,但娶了那家人的女儿回来了。虽说是这个女人在唐门一生都不会得意,但她也掀不起大浪。蜀中唐门是什么地方?你能兴得起浪来,岂不是笑话?
他凑近来,正想对着白素,娓娓说起他的心意来,忽地觉出他的身体内一阵刺疼。原来有一柄剑正从他的身体内刺过,从他的肋间一直刺过去!
他说道:“原来你骗我……”
白素说道:“上一回我没杀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得那么快,这一回你还来害我……”
假白天说道:“白素,我想告诉你,杀死你的父……他是……他是……”
假白天在回头,他很艰难地回头,他想找谁?
扑通一声,他栽倒在地上。
那瘦子的神色变得很奇怪,他看着唐一牙,说道:“可怜可怜!”他再抬起头来,那一双眼如锥如刺,对着白素,说道:“如果他还活着,你还有望活下去,他一死,你也得死!”
他扑向白素!
米离远远看着白素,他知道白素性如烈火,她一定不会饶过这个唐一牙的。
果然如此。
但那个瘦子一出手,他便大吃一惊。
这人用的是山西言家的僵尸拳!
一打一收,果然奇怪。
米离一看大惊,看白素正用她的剑去挑那瘦子的臂,他大叫了一声:“慢!”
他想飞过去。
但恰在此时,一道刀光正在他的眼前漫漫划开,像是划开了一泓池水。
这是好妙的一道刀光!
这一刀正划在米离的心窝、肘弯、胸廓。
如果他不应招,便会死在当场。
米离轻轻划了一招,这一招应得很快,他想急急脱身,去助白素。白素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他不能让他的妻子死在那瘦子的手里。
但那把刀缠着他,像是他的影子,死死地缠着他。
他不能脱身。
他索性再应了三招。
那刀光划地而走,像是知他心意,待得他真心实意来应那刀时,那刀忽地没了,人也闪在一旁。
他再看白素,竟是倒在地上。
那瘦子也走了。
归水现张稳婆两人一齐上,居然也没有抢回白素。
白素委顿在地。
那苗烧天对米离说道:“人家告诉我,不要杀死你,我才来的。要是他们想杀死你,我不会来的。”
苗人说话爽快,是有人要他来,要他来对付米离。让那瘦子对付白素,他才来了。
白素的脸上没血色。
米离一摸她的胸口,她的胸口冰冰凉。
米离恨恨地看着树林。
他还会遇上什么凶险?
他对着张稳婆与归水喊道:“你为什么不帮她?为什么不帮她?”张稳婆不答,归水也不答。
米离流下了泪水,他说道:“我知道你们,你们以为我们逃亡,不该有一个女人拖累。你们盼她走,可她不走,你们不怕她死,你们愿意她死!对不对?”
归水不答话。
米离扯住了他,他看到了归水的眼神,他的眼神里满是哀伤。他放开了归水。
白素没死,但她在死亡的边缘。
米离只是抱着她,他说:“我不逃了,我让他们杀死我,我让他们杀死我!我不怕死,我不怕死啊!!”
他泪如雨下。
米离抱着白素,走了一天一夜,他到了晚上,看着奄奄一息的白素,对归水说道:“我不想走了,我要与她在一起。”
归水点点头,他自回头与张稳婆去监视那些追踪而来的人。
米离抱着白素在路旁坐着,他说道:“我不是一个好人,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奸了人家的妻女,我看她们的那样子,我不忍心,我对不对?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个奸人家女人的坏蛋杀死?可他不是别人,他是鱼漂儿的儿子啊。我怎么能杀鱼漂儿的儿子?不能,我不能……”
他絮絮地对着白素说话,白素根本就不能听他说话,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夜来了。
那些追捕他的人为什么不来了?他们是许顺的人,还是肃杀的人?
许顺恨他是必定的,但肃杀为什么要恨他?他也恨米离,有时他恨不能把米离杀死,有时他又舍不得下手,他是不是想着,如果米离真的死了,他肃杀的性命也快结束了?他愿意不愿意结束他自己的性命?
有人在静夜里叹息,再听听,没人,叹息的是他心底。
“如果你娶了一个妻子,你能不能保她活得快乐?”
“能。”鱼漂儿笑了,她说道:“那你就娶我。”
他当时黯然了,他身患重病,自不能娶鱼漂儿。但她扯着他的手,让他去摸她的小小的鱼一般滑腻的小腹,对他说:“你得享受一回真正的夫妻之乐。”
她在米离死前,一直陪他。
他不能忘了鱼漂儿。
白素的手凉了,米离的心也凉了,他慢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教金樽空对月!”
他有过得意的时候么?
肃杀慢慢走进了他的帐内,他回头对着那勇士说道:“我告诉过你,你不能让一个人进来!”
勇士知道主人的脾气,他与他的那些半死不死的妻子快乐时,心里也知耻,他决不能让平常的人看到他的那羞耻。
勇士低声说道:“主人放心,就是一死,我也不会放过一个人。”肃杀点点头,他进了帐内。
帐内传来了声声哭泣。
勇士的心里好幸福,他知道,像他这样子,虽是在寒风里站着,受些风寒之苦,但他的家里有一个很娇美的妻子,他也没有什么毛病,他的妻子也很能干,她与他在那些休假的日子里,两人忘了吃,忘了睡,只是做事,天天搂在一起。
他比他的主子幸福。
方方对着他的三个妻子,他头一回享受到了快乐,三个女人终于以被他说活了,她们答应了他,与他在一起快乐。
方方像一个皇上。
他让三个女人各司其职。
三个女人也忙坏了。
忽地,方方跳起来,睁大了眼睛,对着刺刺说:“不对,不对!”三个女人刚刚忘了她们的羞愧,她们刚刚有一点儿神,忽地被方方弄得好扫兴。
方方说道:“不对,不对,我看那肃杀不对,他为什么不与那几个女人在一起,他为什么抱着那女人,那女人的脸上的神色是又哀求又喜欢?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刺刺也沉思了。只有磨磨不理他,还是一心一意在享乐。
方方说道:“我知道了,肃杀他……”
他跳起来,他急着去看肃杀,他有一件事急需去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