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庵的地下有许多密室,从密室向外走,也要走好久。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暗道里慢慢摸索,他心很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身后已经听得见有人的叫喊声,有人在追他。
他跌跌撞撞地走,终于走出了洞口。
这时的艳庵,是一个宁静的夜晚。
这人是那随着独孤石进艳庵的小僮儿,他叫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七星鱼。
江湖中人都知道有一个七星鱼,他要想探听别人的秘密,一定能够探听得到;江湖人也知道有一个七星鱼,他的功夫不错,杀人时心思歹毒。
有人知道他是七星岛的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只是一个孩子。
他急急纵身,跳出门去,他在大街小巷里窜奔,身后跟着许多人。
艳庵出动了上百人追捕他,这些人中只要有两个在一起,他就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只有逃,逃。
风檐灯在吱吱扭扭的响,一阵风吹过,吹得街角的人浑身寒意。春天的夜不该这么冷,洛阳的往年也没有这么冷,今年的牡丹都比往年要迟开几日。
在洛阳街头,有一些小吃摊,这些小摊,一入夜便热热闹闹,热气飘散看不见人影,只听见打趣声、说话声、喝汤的声音。
七星鱼冲出来,身子一掠,飞过了小摊。
身后跟来两个黑衣人,身形瘦削,看模样是两个女人,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利剑,喝道:“看没看见一个孩子?”
小摊上的人正吃得痛快,哪里顾她?便有一个人笑道:“哪有孩子?是不是你夜里做了梦?”
一句话未尽,那人就哇地大叫一声,连连甩手,鲜血直甩在小摊周围人的脸上,他的五根手指截根而断。
刚才女人只是飞手一剑,便贴着腕把他的手指削断,碗里的抄手仍是热的。
这人大声嚎叫,脚下乱蹦,痛得头上流汗,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艳庵人今夜得了一个急令:务必捉住七星鱼,捉不住就杀了他!
七星鱼急急地跑他跑到了一户人家门前。一推门,只见房门半掩,他推门而入,一直走进屋去。看见灰灯下,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正坐在床上。这是一户小户人家,男人女人劳累了一天,此时刚才得歇,两人说一会儿家长里短,说得倦了,倒头便睡。
七星鱼见他二人睡下,便起身爬行着,到他床前,想了想这屋子也不甚大,没什么好藏之处,不如就躲在床下。他趴入床下,屏息静气,静静地等着搜他的人到来。
门砉然大开,从门外直走进两个黑衣人来。
这两人用手中的剑指着那惊醒的男女,说道:“看没看见一个孩子?”
女人慌得抱头,说道:“没孩子,没孩子。”
男人也说:“没有。”
那女人冷笑一声,利剑一划,就把被子从中间划开。吓得两人急急从床上跳下来,也不顾得羞耻,依墙而立,颤颤抖抖。
四外看看,果然没有藏身之处。
两个黑衣人转身要走,刚走到门口,忽然有一个人说道:“没看看床下?”
另一个人脆声接道:“床下怎么会有人?”
这女人又说:“看看也好。”
七星鱼听她二人说话,蓦地觉得心内冰凉。
他不能死,他一定要见到七大门派掌门人,不然就要见到米离,或是见到丐帮的徐长老。他要把他看到艳庵的秘密告诉他们。
剑突然刺了进来,轻轻地划了两下。
只有像七星鱼这样伶俐的人,才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做完两件事:当剑尖划破他前胸的时候,他咬住牙,一声没哼出;当剑尖划过他身子的那一瞬间,七星鱼用手里的破布轻轻地撩向剑尖。
破布碎了,被剑带出了床下。利剑划破了碎布,就也不见了剑尖上的血痕。
两个女人说道:“没有,走吧。”
七星鱼只伏了很短一会儿,他觉得胸前的这一条划痕很长,正在流血,如果他躺在这里一直到天亮,就会鲜血流尽而死。
他决心走出去。
一对男女又躺在床上,两人惊悸未定,好久也不能入睡。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冷风,把桌上的昏灯也吹灭了。又听得门吱的一声轻响,待得那汉子爬起身来,点亮昏灯,就张大了嘴:莫非是来了鬼,刚刚插好的门,又被打开。
七星鱼贴着街边,慢慢向前走。他盼望能遇见一个乞丐,如果他是丐帮的大弟子,就会救了他,带他去见丐帮的徐长老。可惜夜已深了,街上无人。
他刚走到街拐角处,就看见迎面站了一个人,这人只是冷冷地站在街心,昏暗的月影,把她的影子扯得又长又模糊。
那人是一个女人,艳庵的女人。
“跟我回去!”
七星鱼心内一阵恐慌,他突然哭了,像一个被惊吓着了的孩子那样大哭起来,他边哭边抽泣着说:“我不回去……不回,我不愿意……”
这个艳庵女人心里一叹,顿时全身为之放松,她只是一个孩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这只是一闪念。
蓦地这七星鱼跳了起来,身躯如箭,手掌啪地一声,正印在那女人的胸前!
他急急而奔。那女人受了重伤,倒在地上,轻声发出呼啸,招唤同伙来援。
七星鱼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乱冲乱撞,一直冲到了一座破庙前。
破庙很荒凉,昏蒙夜色中,蓑草在眼前闪成很高的影子,比七星鱼还高。庙内随着风起,时而有一声两声“吱嘎吱嘎”裂木声。
七星鱼急急入庙,他两条腿间已经湿漉漉的了,鲜血流了不少。
他刚刚在地上坐下,望着一堆烧成炭火的篝火,心道:也不知这人是谁,一会儿他来了,就会见个分晓。要是丐帮的人在这里,那是最好,最好……他听到庙外有脚步声,进来了一个人。
这人正是七星鱼所要见的。
七星岛上的人到中原来,每一个人都有他独异的武功和过人的本事,七星鱼的过人本事就是知晓天下武林各派人物,对他们的武功也知道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人慢慢走了进来,恍若不见有一个孩子坐在篝火边,也对他满身鲜血,像是视而不见,坐在他对面,话声平静:“这是华山派的白花丸,你吃一粒。”
七星鱼吞下了一粒药。
那人又说:“这药可用来敷伤。”他看着七星鱼把药放在那一道长长的剑痕上,血慢慢止住。
七星鱼像听到了风声,听到了洛阳大街小巷里疾来奔去的脚步声。
他急急地说道:“岳掌门,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是艳庵的大秘密。”
岳子松神色淡淡,说道:“七星鱼,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自从捕呆神胖子自焚以后,七大门派便与你七星岛有仇,你师兄独孤石是七大门派必杀之人……”
岳子松说话正气凛然,他是要告诉七星鱼,你七星岛与我中原七大名派一向势如水火,你师兄又是我们的仇敌,你有什么话,最好别对我说。
七星鱼喘了一口气,说道:“岳掌门,这事很重要,我要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岳子松仍然很悠闲,他说道:“你要愿意说,就对神佛去说好了,别对我说。”
七星鱼最恨这种人,江湖中人有这么几派,一向自称为名门正派,说是不做欺心之事。但看他们行事,也是十分苟且,就像这个岳子松,明明是答应了七星鱼,要听他说艳庵的事,却要他对着神佛说话,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七星鱼对着那个看不出什么模样的佛像,跪下,说道:“神佛啊神佛,在下是七星岛人氏,人称七星鱼。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请你转告大侠米离,转告七大门派掌门人,就说七星鱼在艳庵看见了一件天大的秘密……”
岳子松再也不悠闲了,他眼睛瞪圆,看着七星鱼,生怕漏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七星鱼说道:“我在艳庵,知道地下有许多暗室,在最里间的那一间暗室里,放着一些艳庵人用来毒杀天下人的毒药,这毒药据说是‘血魂粉’。我还看见她们和那些武林中人在一起缠绵,给他们也服用一种药,那些人一吃下这药,便眼神恍惚,扑向女人,形同野兽……”
七星鱼越说越快,他听见了脚步声。
脚步声在庙外。
脚步声到了庙内。
脚步声慢下来了。
脚步声慢慢传到他身后,足有七八个人站在他身后。
七星鱼再不说话了,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一向精明,知道要再说,说不定这个华山派的掌门人也会死在这里。他慢慢站起来,说道:“你们艳庵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决不回去。”
一个女人脆声而笑,“你让艳庵受了大惊,夜半三更地上百人出来找你,你艳福不浅,要说艳庵的贵客,就该是你了。你看看艳庵的男人里,是不是顶数你年纪最小?”
女人伸出纤纤素手,来抓七星鱼。
七星鱼身子一闪,躲开这一抓。
女人咯咯而笑,说道:“你以为我喜欢你?其实你只是个小孩儿,只不过众家姐妹闲来无事,愿意逗你几句,解解闷儿罢了,你还是跟我回庵去吧。”
七星鱼在三个女人的夹击中。
他无法摆脱。
这时见岳子松慢慢站了起来,说道:“你们几个也该走了。”
那女人笑道:“哟,原来这里还有一个人,我怎么没看见?不知这人是做什么的,竟也背着一只剑?”
华山派掌门岳子松拔剑在手。
华山派的剑比其他门派都有些不同,剑身长些,剑面窄些,华山派弟子常常是背剑而行,很少有佩剑,或把剑插在腰间的。
华山剑法也是天下七大剑法之一。岳子松是华山派掌门,长剑一出,自是威风凛凛。
女人说道:“我忘了你也是一个男人,不如你也跟我们进艳庵去,你一个人呆在这破庙里,冷冷清清,有什么好玩?不如去艳庵,快快活活。”
岳子松冷哼了一声,说道:“你过来。”
七星鱼慢慢走了过来。
也许是那几个女人心下以为七星鱼已是瓮中之鳖,无法逃脱,就由他自去,站在岳子松的对面。
两人有一段对话:
“你说的是真话?”
“我亲眼见的。”
“你还和谁说过?”
“没有。”
岳子松笑了,他说:“这么说你只是遇见了我?”
七星鱼也笑了一笑,他觉得岳子松很和气,他的脸上在笑,笑得很慈和。岳子松伸出他的左手来,握住七星鱼的手,说道:“那就好。”
米离与徐长老在小街上喝酒。
这洛阳只有一条小街,只有这条小街上有这种一喝就让人脑袋胀大的酒。
这小街的酒摊挑一个酒帘,酒帘上写着三个大字:“酒皮儿”。“酒皮儿”在洛阳很是有名,虽说是比不上洛阳牡丹,但也算是洛阳一绝。
掌柜的看米离与徐长老喝酒,心下大是吃惊,他做了三十年酒,头一回见能一喝十坛而不醉的人。
徐长老越喝脸越红,米离越喝脸越白。
米离说道:“你听没听见风声?”
徐长老点头,会意。
原来他也看见了,在洛阳那些大街小巷里,时时窜出一两个黑影,都手持利刃,像是在追踪什么人。
徐长老举杯说道:“我断定她们是要找你了,她们请你去艳庵。”
米离大笑,说道:“天下最无趣的人恐怕就是我了,我去艳庵有什么用?”
两人走了,留下了一块银子。
掌柜的惊呆了,像是一阵风把两人刮草叶一般刮没了。
岳子松对着七星鱼正笑,他笑得很和气,他刚说了一句“那就好”,就听得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他的脸色一变,像岳子松这样的高手,一听脚步声,便知道来人决不会是艳庵的女流。
他脸色一变,左手抓住七星鱼的肩头,右手向前用力,说道:“那……就……好!”
七星鱼正笑,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他觉出这一回痛得比刚才更厉害,但痛得也快,只是一眨眼间,便没了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