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门前的宽敞场坪,来了一群客人。
这是艳庵的一群女人,她们个个年在十五六岁,全都笑盈盈而立。当先的是一个叫拾空的尼姑,对着那看门的监寺说道:“天下寺庵,本是一家,我们是中州洛阳艳庵的人,来少林有书信要投。”
监寺也对艳庵耳熟能详,他一揖说道:“请小师太稍待片刻,我去报与掌门师叔知道。”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少林寺的钟声响了,那大钟嗡嗡直敲,敲得寺内一阵阵脚步声杂沓而起,便见那少林寺的中门直开,从那门内走出一群人来。
当先的是身穿少林掌门袈裟的无欲大师。
少林众僧燕翅儿排开,静静肃立。
无欲大师道:“洛阳与少林不远,但艳庵与我少林久无往来,不知道小师太有何事要说?”
拾空说道:“少林与艳庵本是一家,天下佛门,都归一宗。我与少林有缘,能来投少林无心大师的一封信,还望无欲大师不怪罪唐突。”
无欲心里一惊,看看她说话神态,像是无事,但心下甚是挂念无心大师,便说:“不知道艳庵同门能送来无心师弟的一封信,多谢了。”
拾空阴沉脸色,把那一封信递上去。她再回头,对后面的同门一指道:“这里有一包遗蜕,是贵门的无心大师,还望少林能收下得好。”
一句话说罢,少林所有和尚顿时色变,要知道无心大师曾做少林达摩堂首座,对寺内弟子甚好,极有人缘。此时听得他已死,全都哗然。
达摩堂的几十僧人皆怒,有人喝道:“你们艳庵害死我师叔,还来这里寻事,莫非少林怕你艳庵不成?”
一声喝叱,少林和尚便有几人直奔艳庵的拾空而来!
他们要拳脚相加,对拾空出手!
拾空看着少林掌门,冷道:“莫非我得死在少林寺么?听得人说少林贵为天下武林领袖,名门正派,自是风范不同。但此时看少林作为,却是不像。”
无欲大师沉声道:“你说少林什么,也不打紧,只是你艳庵把我无心师弟害了,总得有一个交待。”
拾空的手不动,看着少林寺的和尚竟是有几个人拳脚逼在她身上,只要掌门一声呼喝,她便得倒地。
后面的那同门也欲动手,拾空大喝一声:“住手!你不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林宗主么?休得无礼!”
拾空再对无欲大师道:“方丈何不看看无心大师的信,再做道理?”
少林寺的和尚个个义愤填膺,他们心恨道:你艳庵做事,天下人皆知,无心大师丧在你艳庵,我少林寺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无欲大师便扯信来看。
无欲大师的脸色变了。
少林寺的群僧不知道掌门人何故不语,只见掌门对着拾空说道:“你等远来送我师弟遗蜕,足感盛情。只是天下之大,何处不埋一架臭皮囊?无心师弟,你用心之苦,我也知道了。”
无欲大师对着那拾空一揖,然后再捧过那无心的骨灰来,对着少林寺的众僧说道:“少林诸弟子听着,我少林寺与艳庵无往来,无仇隙,如今有无心师弟的一封信,我少林便与艳庵更无往来。艳庵行她自己的事儿,一切与我少林无关。凡我少林弟子皆得听着,再不与艳庵为敌。只要艳庵不再犯我,我也不犯艳庵!”
拾空仍阴沉着脸,她的模样,与无心有些相像。
天下第一大派少林寺不与艳庵为敌,这事儿可不算小。
武当派也在几日后接待了艳庵的来人。他们看了艳庵人带来的东西,掌门人雪风道长再无言语。他送走了那艳庵来的十几个弟子,便再召集诸弟子到真武殿,对他们道:“艳庵做事,天下共愤,但我武当派与艳庵无甚过节,我们无须管他们的事。这其中缘委,也一时说不清楚。只是我武当弟子,从此再不与艳庵为敌,她不来惹我,我便也不去惹她。”
武当弟子大哗,他们想上前与掌门说项,劝说掌门人在江湖上行侠仗义。
雪风道长一喝道:“我有真武宝剑,如你们不服,武当法规行事!”
武当弟子皆噤声。
天下武林皆是噤若寒蝉,武当派与少林寺不再与艳庵作对,还有谁愿意惹艳庵?
洛阳城外的牡丹更艳了,艳庵的花会也该到时了。不知道今年牡丹花会的花王是谁?
少林的俗家七大弟子到了一起,他们齐上少林,问讯掌门人,不知道少林何以有此举止,竟能不顾江湖安危,不管武林祸福。但他们七大弟子上了少林,在少林的达摩堂呆了一整天,全都垂头叹气,走下少室山,分手而归,从此再也不管艳庵的事儿。
艳庵也宣称,今年的牡丹花会,她们艳庵将出人争夺天下花王,那时将由花王领袖群芳,一压百花。
看来艳庵的势头不可挡,只是艳庵能称雄天下么?
这一日,忽地传来了少林的铁禅令,传武当派的掌门雪风道长,传天下七大门派的掌门人在少林寺议事。
七大门派齐聚在少林寺,密议了三天三夜,然后再也不知他们去向。
只知道七大掌门都不在本派,他们去了哪里?
洛阳城外有一个小小土庙,在土屋后,有一个静静小巷,小巷里有几栋破房子,破房子里有几户居户。这是洛阳城外的花户,养牡丹出名的花户张就住在这里。
花户张正与一个男人喝酒。
花户张是一个老人,他的胡子白里有黑,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他看着那人喝酒,总忘了自家呷酒。似乎看那人喝酒,便是他最大的乐趣。
两人一起先还是一递一杯地喝,后来便只是那个人坐在桌边一杯杯喝酒,花户张怔怔看他。
那人喝酒,一声不响。
花户张道:“从前听得人说,你喝酒时最有张势,一喝就唱,再喝就醉。如今你喝也喝不醉,也不再唱。你这人没脾气了?”
那人笑道:“你可是错了,你要是一喝酒就唱,是因为你心虚;你一喝就醉,是因为你心里有事儿。如今我心也不虚,心里也没事儿,我怎么会醉?怎么能唱?”
花户老张看他,那眼里满是敬佩。
忽听得有人说道:“你心不虚,躲在这里喝什么酒?”
“砉”地一声响,一根筷子直插在他的酒瓶里!
那筷子却插得怪,一直插在那酒瓶的瓶颈口上,位置却是不高不低,要是插得低,满瓶的酒岂不洒得精光?要是插得高,哪里显得出险来?
这喝酒的人看着那瓶子,忽然一叹,说道:“有人愿意出声,有人愿意显摆,这种人我可不愿与他说话。”
那人声如洪钟:“你不愿意看我,我却愿意看你!”
来人走到了他面前,那人虎背熊腰,个子极大,站在这人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淮阳门掌门洪恕?”
那人笑道:“不是洪恕是谁?”
再有人笑:“偏他愿意弄这些东西,你知道世上再也没人能与米离比喝酒。你再显摆,也是一个输。”
进来的人是一个道长,看他那精精瘦瘦的样子,决没有人想得到他便是名扬天下的武当掌门雪风道长。
后面还进来了一个人,那人的个子也矮,但世人看到了他,却没有一个不肃然起敬的他的头光光的,对着坐在桌前的米离一揖,说道:“上次蒙米大侠援手,救得少林急难,老衲还不曾谢过。”
再看后面,一个细细高高的人,是点苍的哑剑胡削,那笑眯眯的老师太是峨嵋的好心师太,最后并肩走进来的是两人,一个是西岳华山派的岳子松,一个是恒山的土二爷。
米离一见他们七个人来了,马上想溜,他对老花户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快走快走!”
老花户也是江湖上的散仙,他笑对米离道:“从来不曾听得米离怕过谁,你怎么怕起他们来了?他们七个从来自诩他们是名门正派,你怕什么?”
米离大笑:“你不知道他们么?他们七个人一齐来了,找我米离,会有什么好事?我看他们说不定会给我一个难堪,我得快走……”少林寺的无欲大师对着米离一礼,说道:“米施主,你一生一死,一死一生,早已经看破了世情,老衲与几位武林好友都有难处,才来向你请教。”
米离大声道:“不行,不行,你可别对我说什么江湖武林的事儿,我一听就头大,你说一点儿风趣的故事来听,好不好?”
少林寺的方丈无欲大师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一听得米离这般说话,便十分为难。本来七大门派一齐来找米离,众人要他对米离先说出他们来意的。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讲出什么风趣的事儿来听,只好怔怔地看着米离。
听得有人笑,那是点苍的哑剑胡削,他对着米离说道:“我愿意给你讲故事,你听不听?”
米离大笑,说道:“好,好,我们今天就只谈风月,不谈风云。”
依米离想法,七大门派的掌门一齐来找他,决不是什么好事,岂能让他们说出来意?只要他们来与他扯闲,便不怕他们能有什么事儿找他米离了。想当初他与鱼漂儿在江湖闯下那么大的名头,后来他一死了之,鱼漂儿承继他的寂寞剑,再行了几十年。他再有机会重生,再出江湖,毁了流花女人谷,名声仍是大振。但谷里的女人没了,流花女人谷也没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江湖上行走。有人说,他曾与那流花女人谷的谷主小袖儿相聚,但此时他眼前没了小袖儿。是不是小袖儿嫌他破了流花女人谷,再不愿与他相伴?
哑剑说道:“好,我便来与你谈风月。”
米离看哑剑坐下,心里暗暗好笑,要谈风月,这些自称名门正派的掌门人哪一个能胜得了他米离?
他笑道:“好,你谈得好,我连喝十杯酒;你谈得不好,你连喝十杯!”
武当派的掌门雪风道长却是一笑,他坐下,对米离道:“哑剑兄说得好,我们都看你喝,哑剑兄说得不好,我们七个人一齐喝下十杯酒!”
米离大快,他大乐道:“好,好,我知道天下有七大门派,但我从来不知道七大门派的掌门人都善酒!”
只不知哑剑会说什么风月?
哑倒道:“十六七年前,在东都洛阳,有一些天下名人学士,他们乐于玩赏,喜欢花下漫吟,做些风流韵事,便在洛阳城外弄出一个花会来。”
众人都坐下,听他来说。
米离举杯,对着那哑剑一举,饮下一杯。
既说花会,便是谈风月了。
“花会有了十五六年,每年都是春末牡丹花开,漫坡皆是牡丹,但到了秋后,便见牡丹花丛下,有一些小小的弃婴。那些弃婴都是女孩儿。想必是那些家人知道,生下男人犹可费心养大,教他耕种养家,生下女孩儿却有何用?便把那些女孩儿弃在花下,从此再不来管……”
七大掌门都是肃然,少林无欲大师一合什道:“罪过,罪过!”
米离大声道:“我知道那事儿,我曾去过那牡丹花会处,确有些妙处,有些妙处。”
哑剑肃然道:“妙虽是妙,但到了十五六年后,可就不那么妙了,听得人说,曾有一个老师太收养过那些女孩儿,一个个把她们养大,要她习武诵经。”
米离说道:“好,人有一点儿慈心,天地皆知。”
哑剑笑得苦:“她在那里教了十五六年。如今在江湖上出了一个艳庵,她那艳庵出了许多高手,人莫能敌。”
米离大笑道:“好,好,当年风流债,如今得偿还了,只是苦了牡丹花会,今年的牡丹花会怕是更热闹了。”
哑剑说道:“艳庵的人杀死了洛阳的三大名捕,有人说三大名捕有的死了,有的成了她们艳庵的‘血花珠’。不知道是真是假……”
米离问道:“什么是‘血花珠’?”
哑剑道:“不知道,只是听得丐帮的徐长老说过,那艳庵有许多当年的江湖高手,他们只听命于艳庵。”
米离听得他说,叫道:“不好,不好,只说是风月故事,却怎么说来说去,又成了江湖争执?不愿意听,不愿意听。”
无欲大师说道:“米大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听,这事儿终须烦你办一办。”
米离瞪大了眼睛,对着无欲大师吼:“我为什么要替你办一办?我不去,上一次去了流花女人谷,就是那老头儿要我办的,办来办去,办出我一腔伤心。你们谁要我去,我也不去,我只是喝酒。”
淮阳门掌门洪恕说道:“好,久听得你米离能酒,我们七个人便陪你喝,我们是不死不放杯,你要是能喝得过我们,便放过你,你喝不过,便听我们的!”
米离朗笑,他长身而起,说道:“洪恕,说起别的事儿来,或许我米离不如你但论起喝酒来,除了酒掌严释再活转来,你们谁也不是我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