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离哭了。
两个女孩儿从来不曾看过男人哭泣。
真男人哭泣,没有眼泪,只有鲜血。
他哭了一会儿,只是低声轻轻吼喝一般。到了后来,便再也没声了,只看到他的眼角处流出了血。
要不是对那女人有深深挚情,他怎么会流血?
他哭着,没一分顾忌地哭着,两个女孩子看他,手也软了,要她们杀一个挚情人,怎么能够?
天婴慢慢脱下了她的手套。
她说:“你喜欢的女人是谁?她怎么死的?”
地婴把剑也丢了,刚才对于这男人夺了她的剑很是气恼,如今她也没了气恼,她轻声道:“你有什么苦楚,为什么不对我们姐妹说?”
他要说,他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很苦楚。
他从前是一个大侠,人见人惧的大侠,江湖上的人都叫他大侠,因为他做事向来只凭他自己的好恶。他用一柄剑,他的剑上刻有一行字:寂寞人行寂寞剑,寂寞枯风寂寞雨。
地婴“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天婴的脸色苍白,她抓住了地婴的手,不要她叫。
两女看他,那神色渐渐郑重。
他后来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她看着他喝酒,她笑了,说她自己喝酒也很快,问他要不要比试一下?后来她便成了他的妻子……
两女越听越是吃惊,她们又听了一次她们听也听不厌的故事。这故事她们很心慕,她们在夜里总是睡不着,她们想着那个故事里的女孩子,她长着一双大眼睛,她总是在笑。
她叫鱼漂儿。
但故事由这男人的口中说出,还知道他自己就隐隐是那故事的主人,这让她们又是吃惊又是惊喜。
真的会是他么?那他就是人见人惧的那大侠米离了。
可米离已死。
他莫不是在开她二人的玩笑?
可他曾经说过,他喜欢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真的是鱼漂儿么?
他的故事说完了,说的是一个很伤心很长的故事,故事的最后,一个在街头上踽步而行的人,就是他自己。
天婴说道:“你是米离?你真的是米离?”
地婴几乎喘不出气来。
如果他真的是米离,他就是给她们两人再生的,她们二人此生此世就再也不愁世上无男人了,她们再也不用呆在这流花谷里了。
他说:“我就是米离。”
他说出了那个苑家老爷,那个九死之后活了三百岁才必定一死的苑家老爷。江湖武林的人最近也传开了,这苑家老爷术可通神。如是米离不死,他一定会把米离救活。世上也只有他一个人能救治米离。
如今他是米离了。
他是米离,怎么还说是他害死了鱼漂儿?
米离说道:“我死后,她一直未嫁人,她曾经喜欢过那个离身剑离玉,但她也没嫁与他。离玉为了她而死。后来她还喜欢过别人,终于只是她一个人过了一生,一想到此,我便心酸。”
他一说,满以为会获得天婴地婴的一片唏嘘同情,谁料得那天婴看着地婴,说道:“完了,完了,他这人还是那个寂寞剑么?他还是那个讨鱼漂儿喜欢的米离大侠么?”
地婴一叹,说道:“不是了,他不是了,他从坟里爬出来,真没什么意思。”
米离愣了,不知道她们为何如此说他。
天婴看他,目光如炬。
“你该知道,鱼漂儿喜欢你,是因为你比她更倜傥,更放得开,世事如云,人生如梦。总得有一个能放得开的人去看……你如今这样子,鱼漂儿会真心喜欢你么?”
米离看她,再看看地婴,他对地婴说道:“你也……如此说么?”
她点头,很深切地点头。
在目光看去的最深处,总是有一个女人在凝视他,她便是鱼漂儿,是他的心上人,鱼漂儿看他时,满心都是爱意。他从来不曾看到过鱼漂儿对他不满。如果鱼漂儿对他不满,他来人世再走一回,又有什么意思?
他说道:“鱼漂儿,鱼漂儿,你若是活着,你说我怎么办?你一定会教我。”
天婴慢慢走近,她扯住了他的手:“我与妹妹都最知道鱼漂儿,你要不要我告诉你?”
地婴抱住了他的头,她理他的头发,说道:“头发乱了不好,你知道不知道,只有死了亲人的时候,你才能这样,这叫故意弄坏你自己,让人看你很伤心……”
天婴说:“鱼漂儿会很伤心,因为你再也不是她那个好生可爱的米离。”
他说:“我怎么办?”
她说:“男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才知女人有用处。你要是总有许多的办法,女人活在这世上做什么?”
他问:“你……你有什么办法?”
另一个她说:“你首先得是男人,你得是一个活脱脱的男人。你要不是男人,我们还有什么话说?”
他必得先做一个男人。
地婴轻声说道:“米离,你得先让我两人做一回鱼漂儿才行,那时你才又是那个米离了。我从前听过你的故事,你得了重病,仍与鱼漂儿交欢,仍是与她一日日面不改色地做夫妻。你找过了医不好马聪,他也医不好你的病,是不是啊?”
米离仍是活在过去里。
天婴怒声道:“别说了,不再与他说远了,好不好?”
地婴知道天婴的怒气,她不语了。
两人都把头埋在他的脸上,一齐轻声耳语:“米离,你先得做一回强壮的男人。你要做不成男人,便无法再说其他的了。”
仍是红绡帐,仍是销金帐。在床上的,是米离的身子,无法看得清的,是他的眼睛,眼里仍有一片云翳。
他能不能忘了鱼漂儿,真心醉入花丛?
如果能,他还能再做一回重新叱咤风云的大侠米离,如果不能,他只是一个废人。
女孩子很是郑重,既然他就是她们心里日思夜想的大侠米离,她们决心好好待他。在她们两人身边,他怎么会不好?他怎么会还想着鱼漂儿?
莫非鱼漂儿真的就那么漂亮?
当她们一心想着米离与鱼漂儿的情事时,她们心里最多的是想着米离。她们喜欢米离,要是她们的生命有米离,会多快乐?
如今她们就要有米离了。
关键在她们医得好医不好米离。
天婴说:“米离,你把我们两人看成是鱼漂儿,你就心安了……”
她们是鱼漂儿么,她们怎么会是鱼漂儿?鱼漂儿不是一个女人,她是米离的一部分,米离死了,寂寞剑却没死。鱼漂儿就是米离,米离就是她鱼漂儿。她们能是鱼漂儿么?
他尽量想,她就是鱼漂儿。
算是有两个鱼漂儿。
腰细盈握,身子绵软,依偎在他怀里,确如鱼漂儿在他怀中。他曾经抱过鱼漂儿,他听得见鱼漂儿的心跳。她像鱼漂儿么?
地婴抱着他,身子很紧,说:“我从前想着,恨我自己,恨我不早生几年。我那时若是生下来了,就会去找你,我一定做你的妻子。你有鱼漂儿也行,但你得有我。你不要我,我立时死在你面前,没一刻的犹豫。”
地婴哭了,是喜悦的泪水:“真好,真好,我有了你。”
两人捉弄米离。她们要米离做男人,做一个坚挺的男人。
米离平静如初。他不再想着眼前的人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他只是看着远处,他眼里有一片云翳。
他看到了鱼漂儿么?
两女在哭。
她们知道他是米离,他真的是米离,只有米离,才会像一个痴心人一样,想着他的女人鱼漂儿。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两个把被子给米离盖上了,慢慢退出去。
再也没人来惊扰米离。
米离睡了,他睡熟了。
两女又悄悄来了。
地婴看天婴,天婴看地婴。
她们本来是同根生,自是对话不用出声。
——他是米离。
——谁说他不是?
——我喜欢他。
——我也是。
——我不想放弃他。
——除非我死。
——我得让他好好爱我。
一个人的眼睛看得出秘密,她轻声说:“不行。”
真的不行,要是他醒来了,知道她二人给他用过了药,一定会气愤出走,那时她二人再也没了米离。
他想鱼漂儿,她们嫉妒,但鱼漂儿毕竟只是死人,她们连死人也斗不过,岂不是贻笑世人?
天婴说:“我们可以让他受受苦。”
说完了,也知道没把握,她二人给他受足了苦头,他仍是不忘鱼漂儿,他还会什么苦受不住?
天婴说道:“让他好好受一回苦。”
天大亮了,米离夜里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鱼漂儿,她对着他笑,说他是一个傻瓜,她说了好几遍,说时还咯咯笑。
他醒了,看到了他在一片树林里,看到了眼前的一些亮闪闪的小灯。
他再一揉眼睛,才知道他看错了,那亮闪闪的小灯不是灯,只是一些野兽的眼睛。
是一些林子里的野兽。
有虎,有豹,有蛇,咝咝响动着,都奔他来了。
他醒过来了,坐起来,对着那些野兽笑笑,他不怕。如果他真的死了,岂不是又可以看到鱼漂儿了么?
虎走到了他前面,虎很饥饿,它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能吃。从前它们也吃过了活人,但那活人一下子便成了毒药,把野兽都药死了。
这人有没有毒?
豹子跟在虎后,如果这人没有危险,它会比虎扑得更快。
只听得一声虎啸,那只虎耐不住了,它一扑到前,直抓米离。
米离苦笑,如果你乘我睡时吃我,我便不计较了,你在我醒来欺我,我岂能让你平白便吃了我?
虎一扑,卟地一声,一抓落空。
虎也吃惊,它怒吼一声,再回头一抓,它想抓实了米离。
只听得有人拍手叫道:“对啊,要吃,便去吃好人,吃他这种人,有什么用处?”
米离听得人声,回头便看到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与那两个女孩子不同了,她一身风韵,是一个成熟欲滴的人,看得米离也心跳不止。
女人笑:“看来你不是一个老实人。”
米离道:“太老实了,所以我才不转眼地看。因为不看,再想看,说不定会没机会。”
女人浪笑,一笑时浑身的肉直颤。
米离又长了见识,才知道女人的身上,有的肉要动,有的肉不能动。该动的地方一定得动,不该动的地方一定不能动。
这才是女人。
米离道:“你是谁?”
女人笑笑,她说道:“我是流花谷里的没骨头的人,你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米离摇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女人一呶嘴,说道:“你看,就像是它……”
米离顺她的眼睛看去,看到了一盆花,一盆水仙花。
她说:“我叫水仙,没骨头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