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在古时只称河间府,也属南京道,是一个大去处。这里多的是商埠,多的是腰缠万贯的大贾。津门有一条街,那一条街叫一个怪名称,叫“玩艺儿街”。
这里街道狭窄,楼挨楼,都是两层的小小雕楼。对面楼上,几可以冲茶换盏。对面闲谈,隔街攀话,都是最好处。
下面一面挨一面的招旗,竟是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当街街面上,都是搭出去的脸面,有铺子的烧锅,有店面的挑棚,有妓馆的迎客梯,有专卖店的风筝、风轮……
五行八作,任什么也有。
时当正午,从远处慢慢晃来了一人,这人的身体很削瘦,人也清减,象是大病初愈。他走到了街口。看着那津门字眼,竟是哑然失笑,苦道:“河间府一地,大称津门一绝,可不知绝在哪里?”
当街的街口便是一家茶馆,那个大大的茶字铺天盖地,占了几乎整个脸面。里面满是茶罐子、茶筒子、茶坯子。当街的迎面门脸儿上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只古色古香的大壶。大壶里是烧得烫烫的热水,当值的茶房是一个面嫩的小伙儿,他一身浅色衣裤,上身浅红,袖口低低,扎缚着腕口,下身是一条抿裆裤,扎缚裤脚。那小伙儿当街一喝:“茶来,茶来!”喝吼声十分清亮。
有来吃茶的,便坐在那一桌旁,看小伙子耍手艺。
小伙儿一把掐四只碗,四只碗都搁在脚背上,脚高高挑着,大茶壶远远一扬,一道滚烫的水飞出去,直落在脚背上。
讲究的是水不洒,鞋不湿,那一身衣裤不沾一点儿汤水。
这也叫:喝手艺茶的。
再过去一家,是一家烧饼铺子。
烧饼铺子的当头,挂一只大大的烧饼,那一只烧饼很大,象铁拐李的仙家葫芦大变,大如车轮,黑如涂炭。烧饼厚有一尺,传说中是唐时的尉迟恭贫时,家母做了给他学武时吃的。他一连吃了三年饼还不坏,可见那铁饼有多硬。
传说中的尉迟恭有满口的铁牙,就是吃了三年铁饼吃的。
这铁饼说来不信,它放在那屋外风吹雨淋,足足有三十年,也未见它坏一星半点儿。
一进了那烧饼屋,看远处有三只大大的铁鏊子,底下烧着炭火,滋滋烙着烧饼。那伙计也是神人,他头也不回,烙好一个,“叭”地一甩,那一只饼便丢向头后,一丢便丢得准准的,原来他头后有一长条案子,案子上放着十叠饼,每叠十个,整整齐齐,莫说是人从后脑丢去,就是你看着丢,那么远的距离,你也丢不准。看的人远处一看,便大叫喝彩。
再过去一家,原来是一家妓馆,妓馆此处也不叫妓馆了,都是耍手艺的。街头上看绣楼,楼上一位姑娘,她的绣工天下第一,比起当年的南三媳妇儿来,也毫不逊色。
她绣的丝帕,每一日在那绣楼上向下丢,只要有人来喊,便当得银子。
后来的拍卖行,便大约是从此来的吧?有人远远看着姑娘来了,便见她用一支细细的竿子挑着那帕子,在风里飘摇。下面早就聚了十几二十几位相公,他们有的是远路慕名而来,专为看看这一位神绣慕容针姑娘的。听得有人先叫了:“一两银子!”意思是说,他愿意出一两银子买这帕子。
有人笑他:“拿一两银子买得神绣,是不是做大梦?”
再有人喊:“十两!”“二十两!”“三十!”“五十!”“一百两!”一个胖色子胖得一塌糊涂,他摇头晃脑,说道:“玉色生香,玉色生香,能得此帕,治得三种病,银子岂能沽其价乎?”
有人便问:“不知汤公子说的治三种病是哪三种?”
这位胖公子一说,真个叫人笑得喷饭:“一治失眠。如果你睡得不好,一枕着香帕,便美梦连连,那个一夜黄梁的公子也不如你,岂不是好?再是治多眠,象我这种人,天天饱了便睡,一枕着枕头就是睡觉,常了岂不是傻子一个?你得了那香帕,天天夜里想好事,睡不着啊,睡不着,岂不是治了多眠病?再就是治花柳病,要是你天天夜奔柳巷,真个不如拿了这香帕,便想着绣针姑娘,天天日思夜想,多了几许痴情,多了多少痴郎?”众人大叫妙妙妙,绝绝绝。
怪的是这一次叫卖,叫价竟是叫到最高,一人哑着声音叫道:“七百两!”人便哑然无声了,回头齐看。
一看之下,便叫人心里叫起天大委屈来。
这个叫买的是一个老人。这老人可不是平常的老人,他是一个怪人,他的鼻子是通的,上下左右都通气儿。眼睛是两只不一样儿,左眼象是狗眼,眼仁在下。右眼象是盲眼,眼仁多于眼白。他左臂短,只有正常人的半条臂长。右臂反是长的,比他的左臂长有三倍。他的两条腿一条是直的,它太直了,直得没一点儿弯儿。另一条腿是弯的,它弯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儿是直的。
他十根手指都有,但没有一根是正常的,曲曲弯弯,象是蛇头。
他的头发很细,毛茸茸的,但编得七八十根辫子,每一根都编得很好看。
这老人是谁?
如果是江湖人,就不会不知道这人了,他在江湖上太有名了,名声大得叫人一提到了他的名字,都不敢再说话,生怕一说便得罪了他。
他在江湖上叫“时全”,但有人叫他“实缺”。
这名字是说他十足十的缺东西。这老人样子委琐,叫人恶心,看他一眼,不忍再看。他竟出钱来买针姑娘的绣帕,真让人气愤不已。
但他叫买的是七百两银子,用七百两银子买一块绣帕,是不是疯了?
他叫声完了,一时无人再语。老人乐道:“如果没有人再出声,这块绣帕是我的了!”他正要纵身去取,忽听得一声:“慢!”
他猛回头,看到了一个笑眯眯的人。那人正对着他笑。
那人比起他来,真不知好过多少倍:他神情寂寞,只是一身月白长衣,人也孤孤零零,苦苦凄凄地站在那里,象这一场热闹与他无关。
老人恶狠狠道:“你想做什么?”
那年轻人拿出一文钱来,说道:“不管你出多少银子,我只比你多出一文钱!”老人的眼光象尖针一般盯住了他:“你要消遣我?”
年轻人冷冷道:“不敢,只是我想告诉你,要那一块帕子,你太老了。”
老人从不服人,他不愿意让人说他老,也不愿让人说他丑,他冷冷暴跳,叫道:“你敢说我?”
人都瞧热闹,看这丑老人与年轻人一斗。
老人嘶声道:“你出多少银子?拿出银票来!”
年轻人说道:“我也不想与你斗,只是想告诉你,这位姑娘的绣帕,只有年轻人拿走才行,你太老了,何必卷在这里?”
老人大声道:“九百!”年轻人叫道:“九百零一文!”
老人再叫道:“两千两!”年轻人冷寞的神情更甚,他说道:“两千零一文!”对面的人叫道:“别只是白说,拿出银子来!”
老人冷笑,一挥手,身后竟上来三个俊美少年,他们三个抬着一只箱子,轻声放在眼前。嗬,要是银子,也不怕有几千两?要是银票,怕就不止百十万了。
老人恶声道:“我欲在河间府买舟出海,这一箱子是我的积蓄,你叫多少,我都陪你。”
众人一时哑然。
如果他拿出平生积蓄,年轻人怕是不能与他斗了。
但听得年轻人说道:“好!”只是冷冷一个字。
两人较劲儿,老人叫道:“三千两!”
便见从那箱子里拿出一条蒜头金,放在地上。这金条足足值三千两还多。年轻人摇头,说道:“我要你不出头,你偏不愿。只好陪你了,三千两银子零一文!”
他扑地一掷,把那一文钱掷在蒜头金上。那一文钱偏劲,一掷有力,生生扎在那块金子上。众人一声断喝。
老人说道:“好,好,算你有本事。”
他冷冷一笑,说道:“四千两!”他拿起一粒珠子,众人看那是一粒夜明珠,他说道:“我也不耐烦与你争斗,这一粒珠子价值连城,有人说它值一万两或是更多,我拿它当一万两!”
老人便手一丢。
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一粒珠子便丢向蒜头金上。
人都当他疯了,那一文钱丢去,好歹只是一文钱,碎了破了值得什么?可这一丢,是丢一粒价值连城的珠子!只见珠子扑地一钉,也钉在那块蒜头金上,不落不碎,不丢不掉,真是好本事。
连那个年轻人也笑笑,说道:“好本事!”
两人对峙,此时再无寸步相让。
老人说道:“我只拿出一件宝物来,你便得倾尽囊中所有了,你还是不要与我赌的好!”
年轻人把他手里的扇子丢在那金上,这一回却是走去,轻轻放着的。他说道:“只是争一口气,搏一笑耳!”
老人再一挥手,两俊美少年从箱里拿出一对玉马,老人说道:“这一对玉马值五万两银子。”
年轻人摸一摸他的身上。
他再没有什么可拿的了,只是在他的腰间有一玉尺,那玉尺是百事尺,是他的兵刃。年轻人想一想,从他怀里掏出那一支玉尺来,把它也放在金上,说道:“好,也好。”
那老人象被热水烫了一下,冲过去抓起那尺,说道:“怪,怪,真怪。”原来,浪子柳无双即是从前大侠柳不恭的儿子,他来世上,一时称雄,名扬四海。只是他的两个妻子任慈与唐明儿都葬身海底,他一时疯狂,便再也不愿与闻世事了。从前的柳无双叫做柳双,但后来因为他只有一人在世,再无双飞双栖的快乐了,便叫做柳无双了。
可眼下的他不再叫做柳无双,他只是一个怪物,人人皆知的怪物。
一见到了这只玉尺,人皆知他定是从前的柳双无疑。那老人冷哼一声道:“柳双?柳无双?”怪物微微一哂:“天下人本无双,有双无双都是一人,何必在意有双无双?”这一喟有万千愁绪。
老人说道:“浪子的百事尺,就是天下最好的玉,听说那痴迷人君吃下了你的玉尺,竟还能复成原尺,真个不凡。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那老人拿起了他的珠子、金子,说道:“我让你了。”他身子一晃,转眼不见。
浪子得了这针姑娘的帕。听得楼上莺声细细:“是柳公子么?”
她也知道柳公子?只见得那姑娘袅袅婷婷,从绣楼上走下,一直到了怪物面前。
怪物的身着十分落魄,一身衣服是脏的,鞋子也是破的,看去很是狼狈。针姑娘一双情眼望着怪物,忽地生出怜悯来,她细声说道:“我请公子上楼,待我好好侍候公子,使公子一出此楼,便是焕然一新,好不好?”
岂料得那怪物看着绣帕,说道:“你织了多少绣帕,人最多花了多少银子买去?”针姑娘一听他问,不由得眉飞色舞:“我上一次绣的帕子,被一个秀才买了去,听说他在家里与他的妻子一吵,他妻子险些上吊了呢。”
她说此话时,竟是快乐极了,冲着怪物笑,悄声道:“你不必,因为你的妻子都死了……”
怪物的眼光茫然了,他看着针姑娘,说道:“是么?”
蓦地,他冲上去,在当街上,当着众人的面儿,叭叭叭一连打了那针姑娘八个耳光!针姑娘的脸肿了。
他把一块绣帕扔在地上,在上面踏了一脚,说道:“如果我再看到你卖帕子,我便会来找你。”
怪物转眼不见,只有一个当街站着的姑娘,她泪水汪汪,流个不住。
有人看得怪物走远了,方才说道:“这个怪物也太不象话,竟把针姑娘打了!”更有人义愤填膺,叫道:“怪物算什么,要是他再来,看我打他!”
此时只有几个晓事的,看着那怪物与丑老头儿的手法,知道他手段非凡,没有人都及得上他的。只见那个针姑娘蹲下身子,从地上拣起来那被怪物踩踏脏了的帕子,泪水兀自涌个不住,低声道:“我自绣我的帕子,男人自迷我的身子,干你什么事?你来管我,岂不是管闲事么?”
针姑娘回去了,众人本来以为没事儿了,忽地见到那个针姑娘再从楼上下来,她拿出一匹绢,慢慢对众人说:“我把我的绣象绣在这匹绢上,如果有谁哪一天杀了浪子,杀了这个怪物,我便嫁与他。如是他不要我,我甘心情愿一生一世做他的奴才,他愿意怎么待我都行。”
众人眼看着针姑娘把那一匹绢放在楼上,垂曳到地。她说道:“我会一夜不睡,把我的象绣在上面,到了明日,你们便会看到一个正在泣血的慕容针。”
天街上哑然,都知道慕容姑娘性烈,这一场仇恨不可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