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唐逸赶到建康,二人见过高宗的事儿,在街头上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道:“吐蕃王与西辽王赶来,要请岳飞去他们那里做元帅呢,他们愿意争战,有岳元帅这样的大将,他们巴不得。”再有人说:“他们请去了岳元帅,我们怎么办?说是皇上把岳元帅关起来,为的怕和议不成。如今太后也回来了,我们也不怕他们,就与他们开战,让岳元帅带兵,杀他个片甲不留!”
更有人说:“秦丞相说过,岳元帅带兵,与金人战,胜了,金人必杀二圣,那时圣上岂不成了不孝之人?所以岳元帅必得治罪。”
唐逸听来听去,对阎可怜道:“岳飞危矣。如是耶律重恩与卓书两人真的去看了岳飞,那岳飞之死就快了。”
他与阎可怜去大理狱外,看那狱牢竟是比平时看守更严,原来有几百兵士,现足有上千,密密麻麻站满了墙内墙外。唐逸看罢,心内暗暗叫苦。待得有一个狱卒出来,他便叫那狱卒道:“大哥,大哥,借一步说话。”
那狱卒说道:“我不认得你。”唐逸说道:“我与狱官倪大人是朋友,劳烦请倪大人出来说话。”他递与那狱卒一块银子,那狱卒叹道:“不瞒你说,自打岳元帅入狱,我们兄弟都发财了,有许多人送银子。你是岳元帅的旧部?”
唐逸点点头,那狱卒说道:“有银子你留着为岳元帅花吧,我去替你请倪大人去。”
只待一会儿,便见倪完走出来,一见是唐逸,慌忙行礼,说道:“唐公子又来了?”
唐逸说道:“我听说卓书与耶律重恩两人来见岳元帅,以为他们欲对元帅不利,特来看看。”
倪完说道:“是秦丞相带他们来的,看来情形不妙。”
说着便把卓书二人探看岳飞的情形说了一遍,倪完说道:“秦桧人最是奸诈,他怎么会放心让岳元帅与二王自谈,他必是有阴谋。后来听得秦桧在奏章里说,二王欲与岳飞阴谋谋反,看来对他二人也要下毒手了。”
唐逸惊道:“他二人来此是何意思?”
倪完说道:“我听得张宪说,他二人想救岳元帅出狱,但岳元帅不肯,便有他二人向岳元帅请教如何治国事。秦桧带他们来,肯让他们与岳元帅密谈,自是有他的鬼主意,不害死岳元帅,他怎会干休?”
唐逸叹道:“我不来此,便阻止不了他二人做事,他二人出于血性,要救大哥,怎么知道大哥的心事?依我看,秦桧这一次要害大哥,怕是有名了。”
倪完说道:“自他两人来看狱,便增了兵丁至上千,白天黑夜看守。我看岳元帅不妙啊。”
两人相对,一时无言。
高宗皇帝从太后那里走出来,他扬头吐了一口气。太后回京,他先是高兴了几日,与太后盘桓,母子情笃,其乐融融。但后来便是有些烦了,他与母亲去太庙,母亲只是趴在父皇与兄皇的牌位上,哭恸失声,竟是不肯停止。原来太后想起自己在北国十来年的苦楚,再想到丈夫与大儿子仍在那里受罪,心里不胜悲苦,高宗必得陪着流泪,但他这几年来,泪水已是流得差不多了,再看着父皇兄皇的牌位,也无当初那泪水滂沱的悲苦了,便使得太后大是反感,说他是情不由衷。太后说他道:“你不只是一个皇上,你也是父皇兄皇的儿子弟弟,你怎么能不担心他们?高宗苦笑,说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太后冷冷说道:“你坐了皇位,便不想父兄了,这样不好。”
高宗忽地心烦了,他走出太庙来,看着秦桧,忽地说道:“秦爱卿,怎么太后归来,我的心里反是比从前更烦了?”
秦桧一笑,说道:“太后久在番邦,自是心头有些怨气。想我在番邦时,天天低声下气,哪敢说一个不字?你只要吐出一个不字,皮鞭便抽得你血流。那时人战兢,哪敢再想别的?可我到了大宋,托庇圣上洪福,我也能时常对下人发一顿脾气。你说人是不是怪?在番邦时,一个小番便治得我不敢吐气。说句老实话,就是他污辱我妻子,我也只能站在外面守着。”
高宗想一想道:“我当时由你帮忙,逃脱了归来。要不然,我去番邦必是一死。我受不了他们污辱我的妃子。”
秦桧苦笑,说道:“当时无论王公贵族,统通都是人家的奴才,把你的妻子配与小番,让你做小番的奴才。你要杀就得杀了一个小番,你的命丧在那一个小番的命后。何苦呢?我天天想,我是大宋的状元,我是天下唯一的文才,但能怎么样?我守在帐外,听着老婆与那小番在作乐,她不愿意,她不愿意也得做。你守在外面,还得陪着笑脸。因为你讨好了小番,你便有饭吃,不然你只能吃一些糟糠。”
高宗看着秦桧,他头一次听秦桧说起自己,秦桧的脸色很沉重,他说道:“我不愿意再打仗,打仗使我憎恨。”
高宗说道:“金人可恨,可惜我们无法与他开战。”
秦桧忽地说道:“金人派那个乌里布来了,他要我们杀掉岳飞。”
高宗忽地说道:“再看看吧。”
秦桧说道:“恐怕皇上看不得了,有些事,皇上还看不出来吗?”
高宗问道:“什么事?”
秦桧说道:“岳飞在狱中,天下人皆注目,注目的是岳飞的冤情。皇上也知道,岳飞并不是非死不可。但为了那二十万两银子,为了太后归銮,为了二圣不受苦楚,岳飞必死。”
高宗说道:“我也知道他必死,但此时太后归来了,二圣也不能得回建康,为什么不能缓一缓岳飞的死?”
秦桧说道:“那一天我陪两王去看岳飞,我不知道他们大老远的来建康看岳飞,是为的什么。我陪他们去了,后来他们交谈,谈的都是一般话语,卓书要我走开,他与岳飞单独一谈,我便走开了。后来卓书出来了,他满面喜色,说道:‘好蓝的天空!’看来他心境忽地变好了,圣上猜猜看,卓书从岳飞那里得到了什么?”
高宗向不喜猜谜,他盯着秦桧,等他说出答案。秦桧轻声说道:“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卓书与耶律重恩看中了岳飞的帅才,要邀他去吐蕃或是去西辽。我听说西辽王与吐蕃王一向疏于交往,这一交很是反常,两人联袂来贺太后寿,岂不是怪事?再说他二人与我大宋一向也无太大交往,他二人怎么会特地来为太后回銮祝贺?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看中的是岳飞。”
高宗失声道:“莫非他二人敢来劫狱不成?”
秦桧说道:“吐蕃王行事大胆果决,什么事不敢做?上一次要不是圣上明查在先,他就会行刺圣上了。行刺圣上的大事,也都敢为,怎么不敢劫狱?岳飞在狱里与他们谈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可能知道的是,卓书很满意,耶律重恩再进去,与岳飞谈,他出来时也很满意,他出来时,对着卓书摇摇头,究竟他摇头为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了。”
高宗说道:“你怎么不知道,你说说,他们要做什么?”
秦桧说道:“或是劫走岳飞,或是要岳飞去做他的元帅,再就是请教岳飞治国良策。”
高宗苦笑道:“若是岳飞有治国良策,朕早就能治得大宋强盛了,何必着他去牢里受苦?”
秦桧说道:“天下各国,与我大宋不同,自无人有两君都在敌国做囚的,他们兵争战乱,便夺得天下。此是他们的兵家之路,这等手段,却是岳飞的长处啊。”
高宗说道:“如是被他们劫去了岳飞,朕的颜面放在哪里?”
秦桧说道:“岂止圣上的脸面,而且在金人那里,圣上也不好交待。人家只会说你是放走了岳飞,再说你手下有元帅弃而不用,你只是个平庸之君了。”
高宗看着秦桧,知道他说平庸之君还是好听的,他那意思是说,高宗皇帝如放了岳飞,着他成了敌国之帅,他就是一个昏君。
秦桧说道:“还不止如此,最知大宋者,便是岳飞,如他成了敌帅,大宋的危亡,便是指日可待。”
高宗忽地一挥手,说道:“杀了他,看他做什么敌帅?”
秦桧叹一口气,说道:“如今世人都知道岳飞被囚,连番王都来问了,圣上可有些不妙啊。”
高宗顿时愁眉,说道:“太后今天还问,处决没处决岳飞,依她看来,只要处死岳飞,二圣便可还朝了。”
秦桧叹气说道:“哪里有那般容易?就是杀了岳飞,金人反复无常,也决不能听信于他。”
高宗看着秦桧,说道:“世事难料,但此事只能一举,莫非丞相不解我的话意吗?”
秦桧说道:“只有一途,真的非我去做?”
高宗忽地怒气来了:“莫非你要太后亲手去杀人?莫非你要朕去下诏杀岳飞?”
秦桧苦笑说道:“从前有人说,圣上连下十二道金牌是假的,从来不曾有过那种事,圣上连下一十二道金牌,是圣上自己下的,但街人传言都是秦桧所为。”
高宗拍拍秦桧的背,说道:“良臣替主背过,良臣替主背过。”
秦桧苦笑:“圣上说秦桧是良臣,只怕秦桧会受万世唾骂。”
高宗毅然道:“万世算什么?如果说万世,那朕也是一个糊涂皇帝,不能将父兄救于水火中,只信奸臣秦桧,着他说去,我能使大宋百年基业再复,不致在我手下沉沦,便是大幸了,何求他哉?”
秦桧看着高宗皇帝激昂,心道:圣上也动了真格了,看来岳飞必得一杀。如是不杀岳飞,夜长梦多。他说道:“杀岳飞是大事,请圣上下一道诏,哪怕是模棱两可的诏书,微臣也可去办了。”
高宗当即写下一诏,说道:“好,朕便恭候佳音了。”
秦桧先去馆驿,看望卓书与耶律重恩,一坐下便唉声叹气,两人问他何事如此不快,他说道:“你二王不该来,不该来啊。”卓书惊问何故,秦桧说道:“圣上知你二位对岳飞甚敬,反是不快,他以为二位有求得岳飞之心,便生杀岳飞之念。他要杀死岳飞,我如何是好?”
耶律重恩看着秦桧,忽地说道:“依我看,秦丞相此时正好了却心愿,杀了岳飞,不是你的夙愿么?”
秦桧说道:“你错了,杀岳飞乃是你们的夙愿,因为岳飞如活着,你们二人都得一死。”
二人惊问何故,秦桧说道:“岳飞在北征时,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词,叫做《满江红》。两位有心一听么?”
两人要听,秦桧便念诵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秦桧诵得激昂,也摇头晃脑,卓书击案道:“好诗,好诗!”
耶律重恩忖道:真个不凡,有时我乘骑而去,人疾如风,真有此感觉,但能写得出来,便是大风度!”
卓书说道:“为什么说我二人必死?”
秦桧说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你说此句如何?你以为岳飞只志在于金人?你们西辽也是他要图的天下,他要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你以为他不杀你卓书,不杀你耶律重恩?不夺你西辽,不夺你吐蕃?历代中原将才都以为天下只应一统。万国归心,天下来朝,便是大将的梦想。”
二人无语。就是他们,做帅才时,做番王时,也有一场梦,得天下的一场梦。岳飞的梦是真是假不说,应是帅才梦,秦桧所说不假。
秦桧再说道:“我不知你二人去与岳飞说些什么,但要说动岳飞去做你们番国的帅,他必不肯。他自小便得家训,精忠报国,就是他的信条。他的背上据说有一条刺青,写的正是四个字“精忠报国”,他怎么肯去做你们的帅?你们的心歪了。他若活着,早晚必会伐你们,灭了你们的国,那才是岳飞!”
两人无语,初时兴冲冲,一心来救岳飞,待得在牢里见了岳飞,方知人心思死。再一会秦桧,怎么听得他的话也有理?们两人本来都是人中俊才,但巧遇上了秦桧,只要你让秦桧对你说话,他必把你说活。秦桧说道:“我得了圣上的诏书,要杀岳飞,之所以来对二位说,便想讨二位一句话,如是你们真心想救岳飞,我便在牢里,乘乱之时,便击杀之。那样对我甚是有利,我一可以说岳飞部属来劫狱,在狱里乱时岳飞被杀。他的名节便全完了,看他再怎么做忠臣良将?如果二位要夺岳飞,我也派人在京内守着,二位必回不去本邦。秦桧看二位是人中俊杰,方特来告知。”
待得秦桧走了,卓书看看耶律重恩,耶律重恩看看卓书,两人不知说什么才好。卓书说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确实是好,但我听来,真的有那么一点儿刺耳,你说是不是?”
耶律重恩再读一遍那两句,忽地问道:“看来秦桧真的要杀岳飞了,我们手里有两千来人,能劫得岳飞不能?”
卓书忽地说道:“你说秦桧会愿意我们劫狱,还是不愿?”两人互看一会儿,忽地齐声说道:“他愿意!”
秦桧会愿意的,他愿意两人去劫狱,那样他会把卓书与耶律重恩一齐杀掉。此时他与金人和议,便要争得南方平定,他要大宋平静,只能再起兵端,那时他便威信日高了。乘机杀了岳飞,再杀了卓书与耶律重恩,他的野心不小。
只要他们两人一动手,必得死在建康。
两人再坐下了,他们忽地觉得很累,看来他们一来,不单救不了岳飞,反是害了岳飞。
不知秦桧什么时候杀岳飞?
唐逸再青衣小帽,随着倪完到了牢里,远远看到了莫松与百姿,他两人正无精打采地看着牢内,忽地看到了唐逸,眼睛亮了,百姿说道:“是你?”
莫松说道:“你又来了?”
唐逸说道:“我要看看岳大哥。”
莫松轻声道:“你要劫狱,我来帮你。”
百姿看他,嫣然一笑,说道:“牢里也不尽是坏人。”
两人与唐逸到了牢里,看岳飞仍是坐着。唐逸忽地泪垂,跪拜道:“大哥,我来看你了。”
岳飞看是唐逸,大喜道:“我前几日还念叨你,你可来了。”
唐逸说道:“劳大哥挂念,不知大哥可好?”
岳飞说道:“好,好,我不死就算是好。”
唐逸起来,对岳飞说道:“大哥,小弟在蜀中,听说吐蕃王与西辽王两人来,以为要对大哥不利,便来看看。”
岳飞笑道:“你盯着他们,好,好。”
岳飞再对唐逸说道:“他们来看我,要我出计,我知道他们心思,也知道秦桧带他们来的鬼主意,秦桧可以借刀杀人,也可以说动他们不敢动手。看来秦桧还是一世奸雄啊。”说罢哈哈大笑,竟把秦桧看得透透的,这就是岳飞。
唐逸说道:“他两人来,对大哥不利了,看来皇帝不会放过大哥的。”
岳飞说道:“我这一人,就是要卖与皇上的,说是精忠报国,只有一死,便是报国了。你自不同,你做你的大事,不必再来看我。”
唐逸流泪,忽地哭起来,他觉得秦桧必是会出手,他就是在高宗面前馋言几句,大哥的命便休了。
岳飞再问唐逸,回去后做些什么?唐逸说出制了一种暗器,叫做“铁相思刺”,取其相思入骨,不死不休的滋味儿。他拿出一枚来给岳飞看。岳飞看了,连连叫好,说道:“好暗器,好暗器!”
张宪说道:“暗器不如明器,总给人以一种不光明正大之感。”
岳飞道:“哪里话?那是指我们行军之人,像你逸叔叔做事,便用暗器,让你心知肚明,你要是做了亏心事,便给你一下子,你一下子便一命呜呼。你明明知道是那暗器杀死了你,却不敢出声,何其痛快!”
大家皆笑,只有莫松与百姿不笑,他两人看着岳飞,不能出声。
岳飞说道:“小弟,你来了,我要你去带一封信给那二王,要他们速走,如是不走,必遭祸灾。”
岳飞拿出一封信,说道:“你拿去,交与他二人。我本不欲写信,但一见你来,便知此信不必毁了,你带与他们,我很放心。”
两人再说了一阵子话,唐逸心知岳飞必不肯自走,便不再劝,两人反是说得痛快,比第一次相见更多了一些温情。
唐逸说道:“大哥,看来你不久于人世了。”
岳飞大笑,说道:“好,好!”
两人手相握,泪眼相顾,竟是不能再作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