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书与耶律重恩进了牢房,看到正襟危坐的岳飞,他身后站着两人,都是虎目圆睁,瞪眼看着秦桧。秦桧知道此二人正是张宪岳云,他两人最恨的便是秦桧,便强笑道:“岳飞,听说你精忠报国,吐蕃王与西辽王特来看看你。”
岳飞不语,只是对着二人一揖,说道:“早听说了西辽复国大事,可喜可贺。西辽王卧薪尝胆,几年苦求,终是得国,也算是一慰了。”
耶律重恩不料岳飞竟对他复国事如此熟稔,不由愣了,说道:“岳元帅身陷囹圄,竟能知晓我那区区事,真叫耶律重恩佩服。”
卓书一揖道:“卓书持来拜会岳元帅,近来可好?”
岳云恨声道:“有什么好?有那个狗官莫其奇,他用那毒刑害我父帅,我父帅已是两月不能睡卧,苦不堪言。”
岳飞喝道:“住口!”
岳云不敢再说,只是隐在岳飞身后,不再言语。
秦桧说道:“莫大人对岳元帅用刑了吗?”
张宪悄声道:“装孙子!”
秦桧一叹,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岳元帅可听说韩世忠与刘琦了吗?他二人一听得岳元帅入狱,都交了兵权,一个去替皇上操练兵马,一个告老回乡了。”
岳飞一叹,说道:“世道如此,也怨不得人。”
秦桧再说道:“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岳元帅,如今建康城内外举国欢庆,庆贺太后回銮,这是大事,想必岳元帅也知道了?”
岳飞说道:“圣上忧虑,此其一也。得太后归銮,从此圣上孝心可行,可喜可贺。”
秦桧昂然道:“岳飞,我与你之争,是朝事之争,是国政之争。我秦桧做到的事,你做不到,你收复了失地,但都是乱民,你得了城池,但都成兵燹。你想战好呢,还是和好呢?”
岳飞笑笑,说道:“是非自有公论。秦丞相得意得也未免太早了,你没听说‘盖棺论定’这一句老话吗?”
岳飞回头,对卓书说道:“吐蕃王天下奇才,岳飞佩服,岳飞平生举兵,凡险则不敢履,凡厄则不敢行,不如吐蕃王雄才大略,能出罗布泊,再举奇兵突袭于阗,真真是方今孙武再生,伍子胥重世,也不过如此了。”
卓书不料得岳飞会如此盛赞他行兵,便有些羞涩,心道:岳飞真个胸襟开阔,如是我手下有此等人才,我必会雄霸天下。他此时心内自作盘算,但如何对岳飞说呢。有这个奸雄似鬼的秦桧在傍,许多话自不便说。耶律重恩也在想他自己的事,也不再说话了。
秦桧对岳飞道:“岳元帅,我与你争议,便是和与战,你想,要是依你主意,此时如何?”
岳飞说道:“灭了金国,天下再无金国了。”
秦桧说道:“只是金国一灭,二圣必会因金人的恼羞成怒而被杀,你等于杀了二圣,于心何忍?”
岳飞说道:“二圣被劫,性命便不由得我等作主。岂能因二圣之被胁而放弃夺国之争?就是二圣此时能说话,他也赞成夺国灭金,雪我大辱!决不会为他苟活于世,而宁可放弃灭金大业!”
秦桧冷笑,说道:“可惜君王不如此想。你想想看,要是二圣愿意死去,坐在井里会不会绝食?人只要七日八日不食,便得一死,那时二圣便是死人了。再不必派使节去五国城看二圣了,是不是?”
岳飞叹道:“和只行得一时,行不得一世,你总记着,雪耻得兵征,报仇得雪恨。要雪恨,只能流血,舍此再无他途。”
秦桧说道:“岳飞,你也看到了,二王来看你,也是知你名气,知你名节,便来看你。只我秦桧在,他二人也在,如是你举兵去攻金国,他吐蕃西辽如是起了歹心,要夺我大宋江山,你怎么办?”
岳飞看来也略知那一次卓书欲行刺不果,他微徵一笑,说道:“我敢说,卓书与耶律大王不敢夺我大宋,他有些怕处,不然他早就攻宋了,岂能到了今日还不动手?你只记着,要灭宋,只在那二圣被劫的当口,如是在那时有人出兵,大宋危矣。但那时卓书公子尚不是吐蕃王,而耶律公子也不是西辽王,天幸如此,若是那时两人都居王位,大宋危矣。”
秦桧恨道:“太后回銮,也必主和,她在昨日行宫待入城时,便召见我,问我二圣回朝之事。我推托有辞,太后不满。岳飞,看来太后回来,对你未必有利呢。”
岳飞忽地大笑,说道:“秦桧,千古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你说做得什么数?圣上一心求和,再遇上你这个奸相,天下便只奔个和字,不求雪耻,让我岳飞好生羞愧。”
秦桧不语,只是看看卓书,再看看耶律重恩,心道:如不是两位番王在,我必好好痛斥你。
但秦桧也隐隐觉得,他在朝中一力主和,朝内大臣均不是他的对手,一旦论战,人人败北。只是他一与岳飞相峙,便不能说得岳飞哑口。看来他还是有逊于岳飞处。
岳飞说道:“三国争鼎,东吴欲战,当时问及群臣,有人主战,有人主和。周瑜主战,胜了曹操,保得东吴江山。此是千古佳话。”
秦桧说道:“后有晋帝舟船流下,拿了东吴,吴国毕竟成人臣僚,此是古事。”
岳飞叹气道:“败者不是周瑜,而是几代后吴王。”
秦桧说道:“周瑜能胜,毕竟死于诸葛。”
两人言辞锋利,但都是各不相让,张宪忽地说道:“做奸臣奸相,千古为人唾骂。”
秦桧说道:“成南宋大业,创百年功业,甘一死而为鬼。”
两人咄咄,看去再无法调和。
忽地卓书一叹,说道:“岳元帅乃兵家奇才,小王实在佩服。说句实话,小王有事相求,请岳元帅指教,方才不远千里而来。但小王事属机密,事与吐蕃有关,秦丞相能不能容我与岳元帅单独一谈?”
秦桧一笑,说道:“有什么不能?就请吐蕃王先谈,我与西辽王先出去一候。”
两人站在狱外,身后百步便是莫其奇与狱官倪完。耶律重恩问道:“秦丞相,有一句话,问来实是不恭,但小王却要问一问,唐突莫怪。”
秦桧说道:“请吧。”
耶律重恩说道:“秦丞相如此做,确是中了高宗皇帝的心意,但百姓会唾骂你,你会留千秋万岁的骂名,如此一做,值得吗?”
秦桧笑笑,说道:“西辽王不知,我刚做状元时,天下便乱,二圣留金营,我力主不得立异姓王,当时金人恨我入骨。我书写那诉状,如今还记着呢。要说力主抗金者,我秦桧也做过。但如今天下如何大势?大宋国土,天下八分之一,有吐蕃、西辽、大金、蒙古都是强国,夹在众国中,实在危如累卵,有什么自得处?既是要保大宋百年,便得屈辱一时,此等恶事,除我秦桧,还有谁能做得好?”
耶律重恩心道:我做下一件事,凡是对大辽有用的,便得去做。其间得罪了多少亲人,连自己的情人也甘心抛弃,我的心从不那么平静,时时有些自责。但看秦桧做下的恶事,真个令人发指,可听他说话,还是振振有辞,他的心里肯定是非常痛快,以为他做得好,非他做不可,只有他才做得最好。此等人的大奸大恶,我怎么做不到?
一想到夷离尺的情,想到了索雅的义,他心隐隐作痛,恨不能再为她们做什么,以免除自己的罪愆。
秦桧看他神情恍惚,便说道:“天下归一,便施仁政,那时做什么都要明里做,一切都来得及。但天下乱世,你便不能那么做了。这就是孔子也杀少正卯的缘由。”
耶律重恩蓦想到,他做一切事都不及卓书果断,将来必会输于卓书吗?如果仁政也施得不对,天下归仁焉,是什么意思?
秦桧听得他问,便说道:“天下归仁,是孔子的意愿。当时他只说一句,西辽王怎么不记得?他说的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那就是说,你得克制自己的欲望,不满足自己,那样天下方才平静。可如今不是那时了,你如克制自己,吐蕃王就会吞了你。”
耶律重恩心道:对啊,他说得对,我不对他狠,他必对我狠,他夺了我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情人,一个是我喜欢的女人。他夺得洋洋得意,竟在我面前辱我,我早晚必报此仇。
秦桧看他的脸相,渐渐变得凶恶,笑说道:“西辽王想必想明白了,如想西辽站得住,得了黑汗远远不够,还得再去夺国,你不攻人,人必灭你,你没什么选择。此时说得再好,也只是无用。”
待得秦桧两人走出去了,卓书便问:“岳元帅,我与耶律重恩都想来救你,你愿意不愿?”
岳飞一叹,说道:“我要愿意出狱,早就出去了,连受秦桧的刑也不必,何必等到今日?如今太后也回来了,我更不能出去。”
卓书说道:“据说太后回来,高宗皇帝就要杀你,你还不走?”
岳飞昂然道:“武将不怕死,自古皆然,何况岳飞?我不能走。”
卓书说道:“那我与耶律重恩便白来了。”
岳飞说道:“你不会白来的,你一定会有收获。”
卓书想想道:“我自出兵以来,在回鹘有一败,那是耶律重恩的兵重出罗布泊,我便败了,二十万大军无归日。这结了我与他的仇怨,此生此世也解不开,岳元帅有何计教我?”
岳飞看看卓书,说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勇而不在智,帅在智而不在勇,此三者兵家中坚也。你孤军入重地,如勇将。百骑袭于阗,似勇将。无帅才也,手下多勇将,帅才不得,你必不会赢。”
卓书黯然道:“我与耶律相比,他更比我善用人。”
岳飞笑说道:“你既知道了,怎么不做?”
卓书无奈道:“到了彼时,人一冲动,便忘了机谋。”
两人谈笑,岳飞说道:“吐蕃苦地,但大王能争,只怕早晚不会夺得他人国,只能再退吐蕃了。那时吐蕃王再审视自己,怕会有新识。”
卓书与岳飞说话,说得入港,竟是身子一点点儿靠近岳飞,竟逼得岳飞的身子一动,牵动了他的伤处,他呀地哼了一声。
卓书问道:“元帅伤痛吗?”
岳飞大笑,说道:“吐蕃王是小仁小义的妇人吗?何必问此等小事?”
卓书哑然,他再一揖问道:“吐蕃能否夺国,迁居吐蕃整国来平原?居肥沃,吃糯米,使一氏族从此更新?”
岳飞说道:“恐怕不能。从前有人说过,桔迁而变为枳,那是地气使然。整个吐蕃氏族是能吃苦的氏族,到了平地,要他们做什么?做商旅,耕农田?只怕吐蕃不待别人灭他,自己就自生自灭了。”
卓书道:“吐蕃人也种地,青稞时常为粮。”
岳飞说道:“南人天天耕田,在田地里如织布,细得巧致,吐蕃人不惯为。如蒙人食肉,南人吃米,天生的习性,一时改不得的。如是要改,也得几代。你愿意以几代人的代价去换此等安逸?”
卓书想一想,说道:“我不愿意。”
卓书说道:“按岳元帅说,我只会是一个守城的国君?”
岳飞说道:“依我看,能守得吐蕃不弱,你已是很大的本事了,要被人把吐蕃灭了,你才是千秋罪人。”
卓书惕然,对岳飞恭敬一揖,说道:“谢教诲,卓书不会忘。”
待得卓书出来,他看着天空,此时的卓书没了那狂傲,他只是凝思,看着天空,说道:“好蓝的天空!”
秦桧一叹,说道:“岳飞能使人心境平和,也真是了得。”
耶律重恩看着岳飞,岳飞说道:“卓书告诉了我你们的来意,我多谢了。只是我不能去,详情请卓书告诉你。你有什么事要问我,便问我好了。”
耶律重恩本来很冲动,他想好好劝一劝岳飞,但一看岳飞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他还有什么话说?他便问道:“我复了国,但我每每复国,便做下令自己亲人伤心的事儿,你说是不是遗憾?”
岳飞说道:“情事?”
耶律重恩叹道:“不错。”
岳飞笑了,说道:“我自成亲,便一直在卫国,自古说忠孝不能两全,在我身上可见。但教亲人委屈,不教国耻重现,不然你何必是西辽王,人人皆是西辽王了!”
耶律重恩再问道:“请教岳元帅,我复国在黑汗,不能存身,再得回鹘,只怕得大费周章,有何妙计?”
岳飞说道:“复回鹘,也如复西辽。只要回鹘是你的亲人,在乎他是不是西辽?”
耶律重恩大喜,说道:“复回鹘则容易得多,要重建西辽,夺下那一城一池,便要费我很大气力。岳元帅教我好法子,我一定那么做。”
岳飞看着他,忽地脸色微霁,说道:“你不同于卓书,做大事者,也有仁义之人,有道是求仁得仁,取义得义,便是此话。你看来心内愤恨不平,便扰你心智,使你临大事而不能心静如水。这是一忌啊。”
耶律重恩说道:“有人夺了我的情人,他就是吐蕃王。”
耶律重恩突地一惊,他怎么把这种事也对岳飞说?但听得岳飞说道:“你与吐蕃王各自东西,那是必然的。但你二人之争,也如水火,耶律公子,何不他水你火,他火你水?”
只此一句话,便说得耶律重恩心内大是明白,他心道:原来如此,只要卓书这样做,我便不如此就行了。他施暴政,我必行仁政,后来结果,怕不会一样吧?
耶律重恩看着岳飞,忽地说道:“我在西辽,得一文士,他就是大金国的答罕,三王子答罕。”
岳飞也有些惊讶,说道:“答罕是金人须臾不可离开的人物,怎么会在你处?”
耶律重恩讲了半天,才把答罕如何到了他那里,讲得明白了。他问道:“答罕助我施计,时有好处。但我对他仍有戒心,不知他会不会害我?”
岳飞说道:“金人和议一成,便会走下坡路,蒙古也会夹击他,你西辽也会图他,他早晚必是灭亡。”
耶律重恩道:“既是如此,岳元帅何必亲自灭他?”
岳飞叹道:“等不及了,我必欲亲手灭他而后快。他图我大宋,视我无人,不杀他,怎消我恨?再说他拿我二圣坐井观天,欺人太甚,我不杀他,怎么能平复我大宋的伤痕?”
耶律重恩心道:我如能得岳飞,岂不是大大有助?他问道:“岳元帅,你再三思,如你愿意,我保你到西辽……”
张宪说道:“吐蕃王也保父帅到吐蕃,做一名国师,保父帅不受任何约束。可父帅不愿,此事再也休提。”
耶律重恩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无事再说,岳元帅,多多保重!”
耶律重恩也出来了,他看看卓书,摇摇头,卓书忽地说道:“秦丞相,我们走吧。”
秦桧笑笑,心道:你们想救岳飞,奈何岳飞不如你们那般想,他一味地要做忠臣,就只能一死了。别说是你们,就是我秦桧想救他,都是不能。看来只得再过几日,太后一过问,他的性命便不保了,你们谁来也是白说。他笑笑,说道:“好了,想必二王都得了救国良策。可惜啊可惜,岳飞能救得了别人,却是救不了他自己。”
他微散一叹,那样子很是可惜,如是两人不知他奸雄心肠,真个还能被他感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