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卓书与耶律重恩递上国书,要拜见高宗皇帝,再拜庆太后回銮的大典时,娄寅亮大呼道:“不可!圣上,两番不请自来,且自水路而下,一直至京,竟在我京都盘桓数日,我还不知,是欺我啊。请圣上降其罪,赶其出境,永不再进大宋。”
秦桧笑说道:“娄大人言重了,依我看,要是他们想来,扮成一个老人,一个罪囚,怎么也进来了。建康又不是永闭城门,怎么能不进外人?夷邦入参大国,一向都有惯例,吐蕃王从前已是得了圣上金册,此次再来,也是自然。那个耶律重恩在黑汗复国,自称西辽,来祝太后回銮,也是好事,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说太后回銮,既能让圣上以尽人子之孝,又能使天下百姓归心,此时有番王来祝,有什么不好?依我看,要大大封赏他们才对,他们真个知趣,能来捧场,扬我大宋国威,正在此时。”
高宗皇帝听得秦桧所说,正合心意,他下诏道:“请两番王来朝,便殿赐宴,让他赏我大国风光,扬我大国国威。着他拜见太后,迎请太后归銮,亦是番邦之福也。”
卓书与耶律重恩既是想去宫中拜见太后,便只能住在光禄卿馆,一大早得了高宗的诏书,两人便去街市买珠宝。此时前呼后拥,到了珠市大街,看看进了街内,有人叫道:“看,来了番王,是来贺太后回銮的!”当下民众指指戳戳,看着耶律重恩与卓书。两人只能气宇轩昂,进了珠宝店。
这是最大的一家珠宝店,足有几条衢市长,自入口便成长条,一路走去,各式珠宝琳琅满目。卓书说道:“我与你都是一式,各封一盒一箱,入献太后便了。”耶律重恩点头,两个便来选珠宝。
先是选玉如意,各选一个大的暖玉的玉如意,再选几件小珠玉,再来看那雕贝,耶律重恩选了一幅百子图,送与太后作礼。卓书选了一幅荷乐,也拿来献与太后作礼。
两人选罢,再回到馆驿,看看备好了礼物,只待明日去贺。
到了次日,正是太后回銮的正日,看看朝臣自大早就都换了吉服,人人去北门等待。太后早一日就到了朝门外,只为回銮有礼,便在门外等候,高宗皇帝夜里青衣小帽去拜见太后,母子两人抱头哭得昏天黑地,后来高宗在天刚亮时还朝,一大早再起来,带领百官去拜见太后。民众也早早起来站在街口,看皇帝与大臣一齐出朝门,过长街,再去北门迎请太后回銮。一路上浩浩荡荡,禁卫前导,后有卤簿,直到了北门,去接太后。
在北门外的营地,金人使节接过,请入营帐,太后此时仍是布衣粗裙,看见高宗皇帝与大臣,便是一阵痛哭,想是想到了先帝此时在北国,仍在坐井观天,此时自己独自一人归来,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儿。哭罢有人来献吉服,太后当时就换了,人也便光采焕发,再无一穷困老媪相,皇帝就扶太后坐上皇辇,向北门进发。一路上,皇上扶辇而行,众民早就候在路旁,一时万民欢呼,人声雷动。皇帝一边扶辇,一边向路人招手示意,路人有八九十岁的老人看到皇上来了,便颤颤行礼跪拜。皇上命人扶起,赏与老人千钱。一路上赏钱不少,看到老人,便令人扶起,大臣挨个去扶老人,秦桧带头,扶持老人站在路旁,再着人赏钱。后来再传太后令,赏老人一匹布,一瓮酒,一块肉。当下欢声雷动,辇车到了北门,便有人欢呼,叫道:“太后回銮,雪耻十年!”
当下三军一齐欢呼,听得太后动容,问起皇上,这是什么军队?皇上说道:“自从靖康事后,禁军便改三军,上中下三军,如今三军极壮,太后哪一日高兴,可去看校军。”太后点头,心道:当年皇上只顾玩石头,天下大臣运献石头,船运车载,真个热闹,看皇上弄的御花园,真是前无古人,只是那奇花异石,便只是天上人间。可不料乐极生悲,弄得国疲军弱,一战便溃。如今构儿要壮国威,看来真是要成强盛大国了。只是我早晚要告诉他,把他父亲从北国请回来,把他的哥哥也请回来才好。太后正在想着心事,高宗说道:“母后,有两个番王来贺太后回銮,他们是吐蕃王与西辽王,我已着他们在宫中等候,母后在宫中可见他们。”
太后点头,再看路人,一路行来,路人都是烧香礼拜,祁求太后身体安康。
卓书与耶律重恩真的见到了太后,只见她一脸的风霜,看来在北国也受苦不少。两人跪拜毕,高宗皇帝代太后请他们平身,赐座。卓书与耶律重恩坐下,太后问一些番国风情,两人献上礼物,太后谢了,便说道:“吐蕃与西辽远在边陲,两王能来修好,实乃大宋之福啊。”
卓书与耶律重恩两人也随之寒暄一阵,与太后说上一阵子暖心话,哄得太后好生高兴,说道:“构儿,我初回来,有什么好东西赠与两王的,代我赠他们,谢他们大老远的来看我。”
太后久坐劳累,便请后宫去,由娘娘陪着歇憩。高宗兴致很高,踊跃道:“朕有事要去校场点校三军,请二王与朕同去如何?”
卓书二人也知道,高宗皇帝向他二人炫耀军威,但不去怎么是好,便都一揖而从,说道:“有幸看大国风采,何等幸运!”
三人骑乘到了西校场,如今看大宋的校场再不像从前那样长满了青草,校场上的军人也一个个虎虎生威。看到高宗来了,也知道来了两个番王,要他们抖擞军威,给番王一个眼色瞧瞧。当下三军雷动,众骑往来,蹄声攒动,如急雷殛地,顿成蛩音。旗帜往还,变易杂色,分毫不乱,待得高宗皇帝三人走向台上,那旗手在三人身前身后来来去去,变易几种阵形,井然有序。
高宗皇帝与两番王坐下,看众军操练,卓书与耶律重恩都是识家,自是看得津津有味儿。
耶律重恩看着,心道:看他上军有序,那管操的将军是一个聪明人,一定是行家。要是我有那么一个将军,自会让他操练三军。蓦地一念入心头:原来我的黑衣人在罗布泊里藏着,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看来,他们的个人搏击技术确是过人。但如成军而战,则不如吐蕃兵那么有序,就是与大宋的上军相比,也显是弱些。我没了乌图,得再请一人教练我的军队,使它能战能守,成一威武之师。
卓书看着三军操练,心道:看来大宋确是比从前加强了防务,知道没有军队,确会挨打。高宗皇帝拿此三军来给我看,分明是示我以威。但他想错了,我卓书要图谁,就不怕他军强力大,当初若不是你有所防备,我出其不意,便拿下了你宋高宗,你再有精兵强将,能奈我何?
高宗皇帝确有对他两人示威之意,他得秦桧一说,知道上游两国对他威胁很大,这次两王来朝,一定要给他们看看大宋军威。他满面得意之色,问道:“如何?”
卓书笑笑,说道:“精兵,精兵!”
耶律重恩看着那上军大将,说道:“强将,强将!”
原来那上军大将是威武将军韩世忠,他是比岳飞更老的一个元帅,此时在京,由张浚保他训练上军。高宗皇帝听得他二人说,心内忖道:原来你二人还看不起我,以为我做帅才不够?他知道卓书的一些事迹,此时便生自卑,心道:卓书有些本事,谅那个耶律重恩也有些本事,便这样心口不一。他心道:我做元帅,自不比你二人差。他忽地说道:“二王在此,我们便骑射一回,如何?”
卓书一听,顿时哑然,心道:宋高宗啊宋高宗,你那两下子本事,拿来与我和耶律重恩相比,真个是可笑了。但他看着耶律重恩,一揖说道:“就请圣上先射。”心道:你会装孙子,我就不会装傻子吗?当下也说:“就请皇上先射吧。”
高宗欣然,他先骑一匹紫花骢,骑着到了校场正中,看着那一百步外的箭垛,心里也紧张,心道:别丢了我大宋的脸!嗖地一箭射去,那箭直奔箭垛,一箭中鹄。众军都是摇旗呐喊。高宗皇帝心道一声侥幸,便拿来弓,对耶律重恩与卓书说道:“二王哪一个先射?”
耶律重恩知道,卓书与他的本事,远非高宗所能,便对卓书使一眼色,说道:“吐蕃王先射。”卓书拿过弓箭,看看那箭垛,心想:弓也软鹄也近,只是胡乱射一箭便罢,便看也不看,嗖地一箭正射在鹄上,与高宗皇帝的箭并在一起。
众军再一声欢呼,只听得耶律重恩也叫道:“好箭!”他接过卓书的弓来,心道:我要射得比你二人强,是显我本事了,不如就如卓书一样,夺那高宗皇帝的箭,三支并在一起,也算好看。想罢便挽弓一射,一箭中的,正插在两箭中间,众军再一声欢呼。
高宗皇帝心知:我要是后射,便没他两人这等本事了,看来他两人是胜我多多。当下他欢颜悦色,说道:“二王的本事,非朕所及,朕先射一箭,便是献丑了。”
那看箭的将军是大宋的威武将军韩世忠,他飞骑过去,一看那箭垛,便是吃惊,原来卓书的那一箭却在高宗皇帝的右面,直透出去,箭矢挟着高宗的箭,向前送了一程。再来了一个耶律重恩,他的那一支箭正挟在高宗的箭左边,又挟着箭再送一程,这两股劲道使得恰到好处,如果使足了劲,便把那箭耙射穿,使得高宗皇帝出丑。如果他使得劲道弱了些,怎么显得他那箭法高明?韩世忠心道:看来两人来意不善,我得留心他,若他对大宋不利,便没这么客气了。想罢他对台上高声而呼:“三矢并射,正在靶心!”
他高举起那靶子来,在校场飞骑来去,示意众军。众军远远看那三支箭并射在靶上,哪里知道其中细情?当下欢声雷动,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卓书与耶律重恩看一眼,见高宗皇帝正在兴头上,心知此时该是对他说知那事儿的时候了。卓书说道:“我与西辽王此来,是有一事请求圣上恩准的,我与西辽王对于岳飞都是十分仰慕,能不能让我二人去看看岳飞?”
一句话说得僵了,顿时高宗皇帝的笑僵在脸上,人也呆呆看着两人。高宗皇帝正想着如何对二人吹嘘自己的文治武功,对二人说知大宋朝的源远流长,哪料得二人竟提出此事来?要说高宗皇帝此时的最大心事,就是岳飞在狱。他提出要金人先放太后,再处置岳飞,料得金人不会应他,不料金人真个放了太后,要他再处置岳飞,如不处置岳飞,太后之放便是金人占理了。他心内忐忑,生怕朝内有人提出不能处置岳飞,正想如何有一个秘法儿去做此事,哪想到卓书二人竟要去看岳飞。一时他怔住,呆呆看着两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秦桧此时正在一侧,看高宗皇帝情急,竟是说不出话来,不由得跪下奏道:“二王所提事由,不必圣裁,只由微臣与大理寺官莫大人办理就是。”
高宗好不容易透过一口气来,他说道:“就依卿所奏。”
本来还兴头头有许多事儿可办,但高宗皇帝如今如坐针毡,他对二王说道:“二王请去馆驿歇息,所求之事,就请秦丞相代办。朕久未与太后相聚,今日一会,得畅叙母子之情,二王莫怪。”
二人不知高宗忽地想走,以为原就如此打算,便匆匆行礼,看高宗走了。秦桧说道:“二王请去相府一聚如何?”
耶律重恩对秦桧向无好感,他说道:“就不愿劳烦秦丞相了,我们是不是去看岳飞?”
秦桧哈哈一笑,说道:“岳飞在羁押时,去看他,当有许多不便。但二王要看,自是能去。但得通知大理寺官,着他准备好,去狱里探视,也得过一会儿,不如二王先去我家歇息一下,如何?”
卓书对秦桧很有兴趣,他知道,大宋当朝,最得宠的就是秦桧,他想知道秦桧有什么本事,能哄得高宗皇帝什么事儿都是听他,便说道:“好啊,既是要去相府,我们就去好了。”
当二王乘轿到了相府,秦桧的家人秦忠早就打开了大门,请二王入内。在院内,秦家的家人都站好,排成两排欢迎二王。
当先的是一个美艳妇人,看她神色,很是慈和。秦桧说道:“这就是拙妻王氏。”
耶律重恩与卓书互看一眼,听说秦桧做恶事,多半与王氏合谋,但看王氏的样子,真像个忠厚妇人。原来大奸大恶,都是一片忠厚相啊。
进屋内坐定,看那中堂竟有一字画,上联是“远瞻二圣望眼欲穿期盼还朝”,下联是“近牍政事殚精竭虑逢迎圣躬”,横批是“以勤补拙”。秦桧请二王在上座坐下,说道:“二王请求去看岳飞,圣上不悦啊。”
耶律重恩对秦桧向无好感,冷冷说道:“秦丞相以为,去看岳飞有什么不对吗?”
秦桧笑说道:“也不是不对,是圣上要有心病,就病在岳飞身上,二王要去看岳飞,分明是给圣上难堪。”
卓书说道:“如何是给圣上难堪,还请秦丞相说明。”
秦桧看看低头一直不语的王氏,说道:“圣上一心要迎请二圣还朝,再请太后回銮,此是计议了三五年的大事,与金人和议谈了几年,也只是一件事,迎请二圣还朝,请太后回銮。最后终于办成了一件事,就是太后回朝了。”
卓书说道:“我也看到了,朝内朝外都是一片欢腾,不知此事因何那么重要,请秦丞相说明。”
秦桧笑道:“朝内有大事,朝臣纷争先。这几年来,总不能天天只国备战,圣上天天领着群臣哭太庙吧?便有一件大事要抓,以振奋国民人心。想迎请二圣还朝,那是难事,金人断不肯还二圣。但还太后,做一些争竞,来来去去便有活口。圣上迎请太后回銮,一则可以使国民齐心,知道天下可行孝,天下可安定。二则可有望心,太后可归,二圣也可能有归期,总不至于没有一丝希望。先时有人说战,如战能迎请二圣还朝,早就战了。但战不能胜,胜则二圣必死,那时战必是致二圣死的原因,谁敢再言战?再说我大宋有言,要备战,与你们几国,都得有兵备。保不准哪一国突发奇想,想兵袭我大宋,想劫我圣上想再灭我大宋,我焉能不备?你吐蕃诸国在我上游,有船顺风,几日可至,建康位于水边,如被你等围城,当做何解释?所以大宋不仅要备战北国,还要在你们吐蕃、西辽、回鹘、大理有边备,一旦有事,便兵可至,军可发,实际情况是事之常理。”
卓书心道:都说秦桧只是一个奸人,不料得他也有雄才大略。耶律重恩心道:大宋有秦桧,也是一个支柱,只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便足以说得动高宗皇帝听他,余人怎么插得上嘴去?秦桧只字不提二圣归来之事可行,看来他与高宗皇帝是不打算迎请回二圣了。
卓书忽冷冷道:“秦丞相,我有一事请教,如果高宗皇帝真心迎请二圣,金人也肯放他二人归来,他二人回来,岂不是高宗皇帝还得再让皇位?”
秦桧正色道:“别怪秦桧多嘴,二王是不是以为高宗圣上是因为二圣要回来,必得让位与二圣,方才迟迟不肯与金人议和或是开战?”
卓书点头,他是吐蕃王,有什么不能说的?
秦桧说道:“方今天下,已是高宗皇帝在位,依大宋与中原往来惯例,亡国之君除非自己独力复国,否则他再归来,也只能做一个太上皇了。要知道国之耻辱,只能成为历史,要再复位,岂不是亡国之君再来?亡国之耻再存?所以高宗皇帝不会怕二圣归来会夺位的。只是金人不肯归还二圣,欲拿二圣当一个由头,来牵制我大宋。要知道,自二圣北狩,我大宋每年得贡他银两二十万,先说是五十万两,再说是二十万两,若无二圣在彼,一两银子也无,这怕是拿二圣换银子的缘由吧?如今太后回銮,举国欢庆,看来民心也不思战。我要和议成功,岳飞要一举灭金,两下势成水火,这想来二王是知道的。”
卓书二人不想秦桧会如此爽直地说出此事,反是有些尴尬,再听得秦桧说道:“好了,既是二王愿意去看岳飞,我就陪两位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