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狼主完颜晟病了,病得很重,他梦见有白龙飞绕,在他的身上缠来缠去,问群臣:“何事白龙缠绕?”
大臣有人奏说太祖传位与圣上,圣上即位十三年,未有立嗣,如今亟立谙班勃极烈,应立太祖子孙。”
老狼主一听大怒,气道:“我儿于天会八年死,再立也得立一个儿子,怎么能立太祖子孙?”说罢斥那大臣出宫。
待得那大臣出宫去,完颜晟在病榻上好生不安,他问身后的夫人:“你说,我说得对吗?”
夫人流泪说道:“你要真有病而去,大金的担子怎么能让五六岁的幼子去挑?莫如真个还位与太祖的子孙,让他们去保大金,你还能令自己的子孙活得安生。”
完颜晟不语,他看看妻子,再看看年幼的儿子,说道:“我久未立他做谙班勃极烈,便是怕他年小,不能省事,岂不是受人之害?如今夫人一说,我更明白了。”
隔一日,完颜晟召集宗室之子侄来会,当时众子侄在病床前肃立,完颜晟一一看去。答罕久不在朝,只是在外流浪,已是几年,怎么能让他即位?即使立了答罕,能使大金富强,他也不能立答罕了。他叹一口气,说道:“兀朱,你看如今泽利要去讨伐大宋,能不能胜?”
兀朱此时再也不复是雄心勃勃的兀朱,他已是一个颟顸近老之人,他奏道:“大宋不可伐。”
完颜晟问道:“何故?”
兀朱说道:“大宋原是弱国,如今已是十来年的恢复,一心只图伐金,他们与我们和议,只是一时心计罢了。我听说就连秦桧也认为,金国早晚必是会亡在大宋手里。我怕再伐大宋,金人不会有好处。再说,五国讨伐大宋,别人有利,我们却未必有利。”
老狼主问道:“为什么说我们不会有利?”
兀朱正欲再说,如今正是十七岁的太祖孙合剌说道:“我想四叔所言极是。如今我们看他们四国去攻大宋,蒙古地远,久疲之师,必是劳而无功。但吐蕃兵与西辽兵便不同了,只要夺得梓州,再挥水师顺江可下,直逼建康,那时他们要拿下大宋,也并非不可能。我们在北方攻他大宋,好久也不会攻到他的心脏,待得我们夺下三二城池,吐蕃与西辽已能握手言胜了,我们有什么好处?”
泽利急道:“我在绿洲与他们会盟,决意齐攻大宋,我们不动手,必是导致众怨,那时后悔不及了。”
完颜晟再看看泽利,五位王子中,粘罕早死,剌罕亡在攻蒙古,答罕流亡在外,只有兀朱与泽利在金,兀朱本不应那么早就呈老态的,但他自攻宋后,回来不被重用,一直郁郁饮酒,几成一个废人。只有五王子泽利还是不甘心,想一搏大宋,好再创基业,以图做谙班勃极烈,但太祖诸子中,有子的是四人,就连泽利也有一子,此时已是八九岁,几与完颜晟皇帝的弱子同龄。完颜晟心叹,看来夫人所见极是,要立自己儿子,只怕皇位不稳。再看看只是太祖的第二子剌罕,便有三个儿子,一个个精神异常,大儿子合剌,二儿子常胜,三儿子果剌,三人都极是出色。此时人人都看得明白,谙班勃极烈就在他三人间生出。
完颜晟问泽利:“依你看,大金能不能去助他们灭宋泽利说道:“怎么不能?据我所知,吐蕃兴兵已是占了宋的城池,西辽进兵更猛,还有西夏也出兵了,虽说西夏兵丁不多,但也算是征战一国,令宋不能小觑我们何不乘兴而去,也分一杯羹?”
完颜晟看着几个子侄,最后目光停在合剌身上,他问道:“合剌,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该兴兵?”
合剌说道:“大金要休养生息,让别人去忙。自太祖兴兵胜了大宋,大金便有隐患,十三年来,圣上体查民情,每每休养生息,甚至连宫殿也不曾再建再修,便是要勤俭,怕生战乱,大金不胜。古来人君为此,已是最俭。圣上用心,便是要大金强盛,免得重蹈大宋复辙。”
泽利吼道:“不会的,我大金怎么能与大宋比?就是我们的勇士,也比大宋更强!”
合剌说道:“大宋有战将韩世忠张俊等人。”
泽利说道:“我们有剌罕兀朱泽利乌里布!”
合剌说道:“乌里布老了。”他不说泽利老了,而说乌里布老了,但也是提醒泽利,他也并不年轻。
泽利叫道:“可大宋的岳飞死了!”
合剌大声道:“可还有别人!大宋地广人杰,要什么人才没有?你休想夺得大宋,就是五国齐出,也未必可能。自古来夺中原的夷狄有多少,但哪一个夺得了中原,占久了中原?中原虽好,不是久恋之家。那也是太祖的意思,才在夺得大宋后,便把二圣迁来北国,决不眷恋中原。”
泽利恨声道:“你说得好,但你不能兵战,却是一弱处。”
完颜晟心道:看来泽利非要行战,一心要灭大宋。他不知道大宋难灭,只当五国齐出,便是灭宋大计,须知五国也不会同心,此时一齐出兵,便是为夺城争利,万一利弊一生,五国盟约立时瓦解,靠不住啊。
完颜晟说道:“我有些累了,你们出去吧。”
待得众人出去,完颜晟对夫人说道:“你看哪一个人靠得住?”
夫人说道:“只有合剌,你看他大仁大义,且知你并非生性懦弱,你做皇帝十三年,克勤克俭,只为的是在位期间,宋人不敢北向。你做到了,这一点,就是太祖再生,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你有什么不安的?”
完颜晟叹气,说道:“知我者,还是你啊。”
夫人执手流泪,完颜晟说道:“一块土地,割成几份,金人只占一份,犹不自知。总想灭人,正像想偷人者,必被人偷。泽利不知此机,他不是人君之主啊。”
在夫人眼里,只要他会对自己的儿子好,他便是一个好君主。在她眼里自然泽利不好。
泽利与兀朱一齐出来,两人默默进帐去饮酒。
泽利说道:“我要争做谙班勃极烈,你怎么不帮我?”
兀朱笑笑,说道:“你做不成。”
原来太祖的几子,只有二子剌罕原名绳果,讳宗竣,是太祖元妃唐括氏所生,在诸子中最嫡。如今要立嫡,那合剌便占着便宜。兀朱一说,泽利大怒,叫道:“都是这个达懒,他这十三年什么事都不做,马也生了懒骨,人也生出髀肉,大金的勇士人人成了偎灶猫,他有什么德行?”
兀朱说道:“我夺取大宋,做过兵马大元帅,但我最后还是认定,一生打打杀杀没什么意思,你何必再争什么名利?你有子,便看他们再如何争战,你也算是老一辈的人了。”
泽利大叫:“胡说,你才老了呢,我要争做谙班勃极烈,你要帮我。”
兀朱说道:“我不会帮你的,我看合剌必胜,你做不成,你只能是一个泽利。”
兀朱走了出去,泽利叫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喝令叫那三个从大宋掳来的女人侍候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那美艳的女人的皮肤悄悄地变了,变得粗粝起来,她们的脸面也变了,变得有些狰狞。泽利想着那美妙无比的肌肤,他心里难安,他要侵宋,侵宋能给他带来最美妙的享受,他为什么不去呢?
盟誓已成,五国攻宋,已是大局。他要攻宋,他叫来元帅乌里布,说道:“我要攻宋。”
乌里布说道:“没有诏书?”
泽利点头,乌里布说道:“我老了,管不了你。”
泽利说道:“我不要你管,我只要你手里的兵。”
乌里布说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泽利看看这位老臣,问道:“什么事?”
乌里布说道:“你去耶律重恩那里,看到了答罕活得怎么样?”
泽利说道:“不大如意。”
乌里布的眼睛亮了,他说道:“太祖有五子,最好的是答罕,其次是剌罕,答罕不在,剌罕已死,你想争谙班勃极烈,我也知道。你要攻宋,我也明白。但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要见到答罕,把他带回来,你告诉他,我想他回来。”
泽利不明白乌里布与答罕的亲情,他心道:五兄弟中,乌里布与那个答罕却是最好,他为什么对答罕那么好?他想不明白。
他点头道:“我带兵去,我要夺取大宋,你替我告诉狼主。”
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泽利带着一万兵士出发了,他站在队前,马儿在踊跃,人也在低呼。泽利说道:“大金人整整十五年不曾出征,这十五年里,人变老了,马变肥了,只有牛羊肉与酒没变味道。但人的身子懒了,你们是大金的勇士,躲在帐内弄那些老女人,吃些塞牙的肉,喝些不浓不烈的酒,有什么滋味儿?!我要带你们去夺大宋,我们要夺大宋!”
众兵士大吼:“夺大宋,夺大宋!”
泽利说道:“出发!”
听到了马声嘶吼,完颜晟说道:“一定是泽利出兵了,我说不服他。”
夫人道:“派人去看一看。”
老狼主说道:“叫乌里布来。”
派人去叫乌里布,他跪在床前。
完颜晟问道:“泽利去了?”
乌里布说道:“他带了一万兵士,去征大宋了。”
完颜晟笑一笑,挥挥手,说道:“当初兀朱是带二十万兵,粘罕带十万兵,答罕也带十万,剌罕带二十万,才拿下大宋的。”
乌里布说道:“臣记得。”
老狼主说道:“升朝,我要议事!”
乌里布说道:“狼主要罚就罚我吧,泽利带走的兵,都是我的兵。”
老狼主说道:“我要升朝议事。”
夫人给老狼主擦了手巾,洗净了脸,他稍有精神,便着两个妃子来抬他。老狼主说道:“从前我一见你们几个,便心也捺不住了,总想弄事儿。如今我老了,只能看着你们如花似玉了。”
一个妃子笑说道:“狼主说笑了,我们与夫人一般,再也不是如花似玉了。狼主如想如花似玉,再弄几个女孩子来就是。”
老狼主说道:“骨头都酥了,快死的人了,别作孳了。”
几个人都笑。几个妃子互看一眼,真的抬起他来,骨头都轻了。人要死了,骨头都没有重量。
完颜晟坐在朝上,看着夤夜赶来上朝的大臣与皇子,他说道:“太祖皇帝功高于世,使我一生活得很累,也赶不上他。但谅在我只能守成,不至于出错上,我也算是一个好君王了。我如今要立太祖的子孙做嗣,你们听着,着太祖第二子所生子合剌做谙班勃极烈,钦此!”
众臣一听,此是大事,在泽利不在朝时便定,是不是有些唐突?但也心内暗喜,原来十五年的境内无事,大臣都是惯于守成,不愿争战。听得立合剌为君,便知道大金会守成,不会连年争战了,如何不喜?
老狼主昏眼迷蒙,看着众臣,说道:“我不行了,我要走了,我要去会太祖,我与他在阴世间也会喝酒,会大笑,他会拍我的肩,说我还行。”
他长吁了一口气,当初他承继了太祖的大位,阿骨打看中他,是因为他昏庸,他好不容易才将大金稳定,一十三年啊,他少了多少欢乐,熬了多少不眠的时光,才将大金稳住了。
他看着谙班勃极烈合剌,说道:“你要好好做,大金会稳定几百年。”
入夜,老狼主忽地觉得口渴,他叫道:“水,水!”
一个妃子正合眼眠在床下,听得他叫,便拿来了水。老狼主喝了一口,说道:“淡,淡,太淡!”
那妃子说道:“加一点儿盐?”
夫人在一旁,看着他,说道:“拿酒来。”
老狼主久未喝酒了,一喝下去,便觉得体如火烧。他抚摸着夫人的脸,说道:“你的脸上也有了许多的皱纹呢。”
夫人含泪道:“怎么会没有皱纹,人都老了。”
老狼主叫道:“都来,都来,我看看你们。”
他的手很慢,一个个摸去,说道:“阿哈剌氏,你是三十五岁了,不该有皱纹的。”
那妃子跪着说:“我……我……”却说不出话来。
再摸一个妃子,那妃子的头发在他的手里摸来摸去,他说道:“你有白头发了,我能摸出来。”
妃子哭了,她知道,她的日子很艰辛,总是在等待中度过,老狼主不大喜欢她。可此时老狼主的安慰,竟使她哭个不停。
他再抚摸另一个妃子,说道:“你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我叫阿哈剌氏过继一个给你。”
那妃子哭泣说道:“狼主,不必了。”
老狼主叫道:“叫阿哈剌氏的二女儿过来。”
女儿过来了,也跪在床前,老狼主说道:“拜见你的新娘亲,从此她也是你的亲娘了。”
那女儿便拜了娘亲。
老狼主说道:“我一生占有十几个美人,一生也享够了艳福,只是不知道大金的未来会怎么样,我心不安。”
夫人说道:“你不必管了,他们会再管的。”
老狼主说道:“泽利,唉,泽利啊。”
他不能合眼,对夫人说道:“再拿酒来。”
夫人拿酒来,给老狼主喝,看看那酒便流在脖颈上的多,入口的少了。
老狼主说道:“我与太祖去打猎,我与太祖去打猎……”
忽地他哽住了,再也吐不出一口气来,他死了。
泽利领兵奔出二百里,他呼唤扎营,说道:“明天一大早再走,我们要赶夺庐州城,直逼建康,现在看来,就是蒙古人再神速,也不会比我们更快。我们只要拿下建康城,天下便定了。”依泽利看来,老狼主与众人的疑虑完全不必要,如果你能一连拿下大宋几大城池,建康便在陆路中沦陷,那时鹿死谁手,是水路占先,还是陆路占先,还不一定呢。
正在睡觉,忽听得有号角鸣响,泽利醒了,他正坐在帐内,听得有人叫道:“五王子,你得赶回上京,老狼主归天,新狼主即位了!”
洚利怒目一瞪,问道:“谁是新狼主?”
那人吓得战兢,说道:“是合剌王子,在你走时,老狼主便立他做了谙班勃极烈,如今他已是新王了。”
泽利不语,他起身着衣,他穿得很慢,如果他回去,再无出师的可能了。他为什么要回去?反正是一罚,要他们在他胜利归来时罚他好了,他毅然道:“你告诉新狼主,五国盟约已成,不能毁约,我得赶去会师!”泽利下令道:“连夜拔营,向庐州进发!”
大军在夜色里出发了,那赶来报丧的人看着大军出发,不敢发一语,泽利是五位王子里脾气最暴的,他不敢惹泽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