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绝用的是老法子:夜袭。焉耆的城民根本不知道吐蕃兵会急急掩袭,他们也听说了大屯城失守的消息,但或许会像上一次,得十天半月才会有人来攻焉耆,他们不急。
有的有钱人家已在逃难了,向高昌城逃亡,每一天都有那么十户八户的人乘着车,缕缕行行地逃走。
有首领想劫那富户的车辆,黄绝坚不允许。待得天晚,黄绝将三千吐蕃勇士排在焉耆城下,待命攻城。黄昏的落日正落在城墙的箭垛上,在那箭垛后隐隐有兵士在巡视。原来大屯被袭,焉耆城早就知晓,此时城上加强了戒备,兵士的长矛在箭垛上闪光。
黄绝道:“等一会儿,待得城上的兵士打瞌睡,便开始攻城。”
着看城上的巡逻的兵士没了,黄绝一声令下,吐蕃勇士冲出几十人,来到城下,嗖嗖向上抛绳索,直抛在箭垛上,再扯得人上去,飞快去开城门。待得城下的兵士觉出有人,呼喊起来,便有人惊起,大叫:“有人攻城!”
城门处有人保城,与冲进的吐蕃勇士交手,刀光闪烁,人惨叫声声,连着在城门绞杀。
黄绝在城外再喝,城门久久不开,再不开门,守城的回鹘兵士云集,破城更不易了。他喝道:“三部首领,随我上城!”扯着一条绳索便爬,待得爬上城去,正看到一个回鹘兵士来砍绳索,黄绝一声呐喊,那个回鹘兵一惊,扔下刀,转身便跑。
黄绝叫道:“哪里跑?!”一刀掷去,呼呼正掷在那兵士的后背,他狂叫一声,倒在地上。
黄绝叫道:“快去开城门!”
他冲到了城门前,看到此地人多,正在一对一地鏖战,吐蕃勇士高喝:“开门,开门!”城外呼声越急,城内的吐蕃勇士也越是疯狂,一把把刀砍得口缺,血淋淋地,直砍那回鹘兵,呼叫:“挡我者死!”直扑城门。
黄绝打眼一看,便知端的,原来在那城门处,有一个回鹘的军官在那里呼叫,喊人来攻杀。黄绝心道:此处有人指挥,回鹘兵士方才不乱,我杀了那人,看你如何?手一抬,一枚拦羊石打去。那个军官正在那里呼喊叫嚷,把回鹘兵指向城门,保那城门,呼地一声,一块拦羊石正打在脑门,当时头栽,便栽下去。那些正在苦斗的回鹘兵与吐蕃兵冲至,当时踏死。
黄绝呼叫一部分吐蕃勇士拦住回鹘兵,一部分人打开城门。城门打不开,只是挤开一条缝,回鹘军官叫道:“挤死他们,挤死他们!”再拥来挤那城门,黄绝吼道:“打开城门,便得了焉耆!”他大吼声声,一把刀狂舞,直扑向那些回鹘兵士。
回鹘兵士看他威猛,个个惧他,便稍后退一退。那个回鹘军官叫道:“别退,再退,他们冲进来,我们都是一死!”
但回鹘兵士哪里肯听他?后面的见势不妙,都要退走。黄绝吼道:“快逃命去吧,你们的回鹘王都没了,还打什么劲儿?!”回鹘兵士一听有理,便都退走。前面的兀自在苦拼,黄绝吼道:“开门,开门!”
从门缝里进来几人,便也挥刀来砍,门前挤进来的吐蕃勇士越来越多,门前的回鹘兵都倒在血泊中,那个军官还在叫嚷守城,但门前已没有多少人了。
黄绝吼道:“打开城门,放人进来!”城门终是打开,从门外蜂拥而来的都是吐蕃兵士,吼道:“杀啊,夺了焉耆城,再抢他一个空!”抢杀向回鹘兵士,此时的回鹘兵士如潮水般后退,一直退到了巷子里去。
黄绝吩咐道:“依大王计策,先占将军府,再攻粮食仓,烧了他们的粮仓,擒住他们的将军,便是大功!”
几个首领得黄绝吩咐,便即飞身而去。
黄绝有一种嗜血的快乐,他知道他成功了,他再一次夺得了焉耆。如果向卓书大王报告,大王会很欣喜。他喝道:“逐巷搜查,把回鹘兵士赶出城去!”
巷子里无人,家家户户都关好了门,但他们的门关得再紧也无用,到了明天,吐蕃兵士会一家家敲开他们的门,把他们的女人扯到巷角去奸淫,把他们的男人杀光,把屋子里能搜到的东西全都带走。
巷子很冷,也很深。
一个首领说道:“这里没人……”
话吞在了嗓子眼里,因为他看到了人。齐刷刷的三五十人,正站在巷子深处。他们都身着黑衣,臂上有一条白色的横线,人人双目圆睁,瞪眼看着吐蕃人。
那首领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大辽人!”
首领以为听错了,辽国早就灭亡了,怎么会再有辽人?”那人说道:“我们就是辽人,你看辽人灭没灭亡?!”他扑过来,一刀斜砍,那首领一挡,身后的一个吐蕃勇士便糊涂了帐。他喝道:“杀,不管他是辽人还是回鹘人!”
两下激战。吐蕃勇士忽地发觉,他们远不是那些辽人的对手。吐蕃人很凶悍,但这一次他们遇上了更凶悍的对手,辽人不吭声,只是挥刀斫杀,刀刀狠辣,砍在吐蕃人的身上,一刀比一刀更狠。
那首领叫道:“吹角,叫人来!”
一时巷子里吹出了嘟嘟的号角声。
可再听,像是有回音一般,所有的深巷里都有号角声,嘟嘟声此伏彼起,竟是一声接一声,整个城内像是都响起了号角声。
首领叫道:“退,向号角声处退!”
他们边杀边退,但退到了另一条巷子里,看到一地死尸,都是吐蕃勇士,只有十几个人挤在墙角在那里固守,有一个人在那里吹角,看到来了首领,叫道:“来了,来了,快来杀……”一句话没说完,一支箭正钉在咽喉上,话音嘎然而止。
巷子里没有多少人了,听听城内,号角声也弱了。不是吐蕃的兵士再不需增援,而是他们也像这一巷子里的人,都死在墙角了。
只剩下首领与三五个吐蕃勇士了,他们围在墙下,挥刀斫杀冲来的人,但那大辽的勇士们像是猫戏老鼠,只是远远向他们轮番冲击。每一次冲击,他们便死伤几人。如今只剩下了五个人了,首领叫道:“冲上去与他们拼了!”
但他们一冲,对方只是砍他们的脚,逼得他们再退回来。首领知道,对方不杀他们,只是要拿他们练刀,要想杀光他们,只须急砍几刀便成。但他们不那么做,只是逼过来,再逼近来,直至吐蕃勇士一刀斫去,他们再反击,直逼近来,小心不被吐蕃勇士砍伤。
只剩下首领一人了,他站在墙角,辽人也不出刀了,他们只是提着刀,逼近他,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吐蕃首领的眼里没有畏惧,他们在高原上,每一天都可能死亡。但他心底里有一些遗憾,他不知道怎么说那遗憾,高原的洁白的云,那像云一般向前慢慢蠕动的羊群,还有飞驰的骏马,那如烟如织的雨,更有那暴戾嘶吼的雪,都在他眼前闪过,他轻声喃喃道:“不该来,我不该来……”
他回手一刀,砍死了他自己。
首领的身体正倚在墙上。
有一个辽人欲去扳倒他,有人喝道:“别动,让他站在那里好了。”
正街中,是几十条巷子的延伸,一条条巷子里走出人来,都是身着黑衣,臂上有一条白白的横线。他们聚在街头,这里正是焉耆城的将军府衙。一个人说道:“待命出山,再复回鹘!”
众人一声低吼:“待命出山,再复回鹘!”
吼声落下,便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这是男人的哭泣,是血也换不来的哭泣。
有人长吁了一口气,问道:“谁知道主人为什么下此令,为什么要再复回鹘?”
没人回答,就意味着没有人知道。
一个黑衣人说道:“此处已是杀光了吐蕃人,我们把城交与回鹘人管,我们走吧。”
黑衣人都走了,上马疾驰,他们去大屯城,那里有吐蕃人的纳仓族与羌塘部,他们必得杀光那些人,才能再复回鹘。
顺水容易上水难,卓书站在船头,他的身后有三条大船,那是他带来的人与高宗皇帝赏赐他的美女。一共有六六三十六个美女。
那是依例赏与诸侯的舞列。
从前周公定下的规矩,说是周礼,天子可用八八六十四个美女一齐跳舞,叫做八佾舞队。而诸侯可以用六六三十六个美女跳舞,叫做六佾舞队。如今高宗皇帝赐与他六佾舞队,足见是承认他的诸侯地位。
卓书并不快乐,他皱着眉,来时的卓书可不是只想带着六六三十六个美人回去的。
卓书的脸阴沉,站在船头,茶饭不思,他说道:“没有回鹳方面的消息?”
扎嘎知道他很担心回鹘方面,便说道:“回鹘王不在,回鹘当无什么强敌。”
忽地,卓书叫道:“把船傍岸!”
船家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卓书直盯着岸上,便急急把船傍岸。不待船泊,卓书便从船上一纵而起,匆匆而去,只是须臾,便带来了一个人。
看那人正是索雅,她的身体好像已是很虚弱,本来在这里望船,想搭上水船去成都府的。但不料得竟是被卓书发现。她看到卓书来了,急急躲开,但哪里躲得了,被卓书扯着上了船。
卓书冷冷一笑,说道:“回鹘王妃,再复是黑汗王妃,你在这里做什么?”
索雅咬牙不肯出声。卓书一看她神色,便猜个差不许多。
他叹气道:“索雅,从前周王朝分崩离析,有一句人人遵守的话,叫做君不正,则臣投外国。你是回鹘人,为回鹘拼了命,但谁知道你的苦心?莫如你随我去吐蕃,我给你官做,你来帮我!”
索雅流泪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一条狗,今天在回鹘,明天在黑汗,后天去吐蕃?我去黑汗,也不是我自己要去,是那个须跋得了黑汗王的命令,把我绑架去的。回鹘荏弱,我首当其冲,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我怎么能抗得了他们?你再休打我的主意了,我自去了……”
说罢索雅便欲投江。卓书手快,一扯扯住,说道:“索雅姑娘,你听我说……”
索雅无奈,只是看着江水,说道:“卓书公子,念在你我在成都府的一点儿情谊,你放开我,让我自去吧。”
索雅流泪,声音哽咽,那神情自是十分悲伤。
卓书忽地打了索雅一个耳光,叫道:“好啊,你死吧,你去死吧。我从前在成都,自以为遇上了天下少见的几个奇女子,一个是唐思思,再一个是你,还有一个人,我当她是男人,谁知道她也是女孩子,她是红顶天。我以为索雅姑娘是做大事的女人,遇事不乱,身自洁白,谁知道你竟要自死?你为谁死,为那个让你捏乳的孩子?还是为你的回鹘?如果是为那个孩子,你就白死了,你再嫁了一个黑汗王,他怎么会把你挂怀?再说你与布那儿情同姐妹,你死了,她怎么办?她现在黑汗王那里吗?”
索雅忽地想到了布那儿,她早就疯了,到了黑汗王那里,也是时疯时好。疯时便砸东西,骂人;好时便让所有的男人摸她的乳。只因她在黑汗,布那儿才不至流落街头,如果她再不回去了,布那儿岂不是一死?
卓书看她神色恍惚,就说道:“有时一个人并不只为自己活着。”
忽地他猛醒,想到了一个女人,那是害羞的有黄色毛发的乌雅,她究竟是死在罗布泊了,还是流落在哪里?他想到了乌苏的那一夜夜关照他。她叫所有的吐蕃勇士在周围坐着,她跪在卓书身旁,抚摸着他,让他像久旱的禾苗,浇上一点儿水滋润。待得卓书能再站起来面对罗布泊时,乌苏倒下了。
她是一个奇女子。
索雅再也不复是那个滋润的女人了,她几起几落,脸儿要烧干了,人也几乎萎顿。
卓书扯起了她,笑笑说道:“索雅,想当年,你在床上骗我,让我以为你真的倾心于我。但我发觉了,你与杨洛儿有所不同。你知道我怎么发觉的吗?我在暗中摸女人的手,对女人的抚摸最是敏感,你摸了我几下,杨洛儿也来摸我,那语言便不同了,我马上知道那不是你……”
索雅流泪了,她如今是一个无人要的女人,卓书是吐蕃王,他从大宋回去,便得了一船美女,她们在后船上正看着卓书抱着她,她们叽叽喳喳。
“看哪,那个抱在大王怀里的女人是谁?”
“她是大王刚才从岸上拣来的女人。”
有人尖声叫:“是吗?她生得好看吗?她也会跳舞吧?不然大王怎么会不让我们过船去,单与她在一起,你看,大王还抱着她呢。”
响起了哄声:“大王没抱你,你来了骚劲儿吧?”
人再复起哄,脆快的笑语飘过来,索雅听得清清楚楚。
卓书抱着索雅,平静后的索雅睡着了,就那么在卓书的怀里睡着了。扎嘎示意卓书,是不是放下她,让她好好睡。
卓书摇头,他知道,一旦失意的男人女人,最需要别人的安慰,卓书想他能安慰好索雅。
他看着两岸的山,忽地扎嘎说道:“我们输了。”
卓书答道:“我们没输。”
扎嘎说道:“我们没敢动手,便是输了。”
卓书说道:“扎嘎,如果我猜得不错,黄绝他们遇上了麻烦……”
扎嘎失声道:“大王,他们怎么……”
卓书轻声说道:“八部,八部精兵都会丧身在回鹘,一共是十二万人哪……”
扎嘎失声道:“大王,不会,不会!”扎嘎怎么也不相信,十二万精兵会毁于一旦。但看卓书的眼神,他知道,那或许会是真的。他无力地问:“我们怎么办?”
卓书说道:“我们输了一场,回去时无法交待。”
扎嘎忽地说道:“我在宫门前,想着我一定要冲进去,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你的面前,直冲到那宫里去。但我也知道,我没有把握。”
卓书说道:“我们得了索雅,就会再得一个黑汗,你猜,我们的人为什么败?”
扎嘎不明白,只是看着卓书,卓书说道:“有一个人,他叫耶律重恩,他肯出兵了,他要助回鹘,我们输在他的手里。”
扎嘎问道:“大王也没得到黄绝他们的消息,怎么知道他们会败?”
好久,卓书才不再理索雅的头发,他说道:“是秦桧告诉我的。”
秦忠赶至莫其奇的家里时,莫其奇正在早餐,他正在对着二十几个家人罗嗦,说他从前是如何勤俭持家的。一听得秦忠说罢,莫其奇顿时神色肃然,他拿起了帽子,对太太说道:“我要是回不来了,你按我说的办。”
老太太愁着脸,问道:“怎么办哪,你说的多着哪。”
莫其奇怪夫人笨钝,斥道:“依我的性子办,便可。”
莫其奇赶到大牢“让”字狱时,正看到岳飞与张宪、岳云三人闲谈岳飞被他上了酷刑,那刑法叫“披麻戴孝”,身上便皮肤全脱,此时也未长好,一直站着睡觉,此时他正精神奕奕地给张宪、岳云讲经,两人肃然恭听。就是看到莫其奇来了,也视他无物。
莫其奇说道:“岳元帅,你好生令人钦敬,只是天太早,你先歇一歇,待得精神头儿好一些,再给他们讲不迟。”
岳飞不理他,只是给张宪讲经。莫其奇再出来,恨恨道:“岳飞,我好歹也是一个大理卿,你不理我,是何道理?”
狱官倪完来拜,问道:“莫大人一早匆匆来狱,不知有何大事?”
莫其奇说道:“调来所有的狱卒,都来看守‘让’字狱,如是有人来劫狱,先杀了岳飞父子三人。”
莫松一听,说道:“伯父,谁来劫狱?”
莫其奇不悦道:“我怎么知道?如果有人来劫,你们就乱箭射向牢内,射死岳飞他们三人。”
岳飞听得,仍是讲经,一字不差。岳云却是屡屡看着牢外,岳飞叹道:“云儿,看你不如宪儿镇定,视死如归,乃是大丈夫的本色,你何必总是挂怀?”
张宪说道:“父帅,我也是听在耳旁,想在心里。父帅讲经,竟是听也听不进。”
岳飞叹道:“如此不济,何能做大事?”
莫其奇笑说道:“岳飞,如有人劫狱,你就做不了什么大事了。”
莫松忽地叫道:“伯父,如是有人劫狱,干岳元帅何事,为什么要杀他们父子?”
莫其奇不屑道:“你知道么?如果教他们劫去了岳飞,岂不是放虎归山?再有反意,大宋江山危矣。我看你们只是看着,如有人叫嚷,便放箭射他!”
狱官倪完说道:“莫大人,圣上无旨,怎么能坏岳元帅性命?”
莫其奇说道:“听令行事,但有差误,你担不了干系!”
一时箭拔弩张,只待来劫狱之人。
岳飞看看岳云,再看看张宪,说道:“凡做军将,每夜辄起,呼唤袭战,临阵者不惧,每事头脑清醒,确是制敌之要。你们两个要做大将,如此惊扰,怎么能做大事呢?”
岳云与张宪对着岳飞一揖,说道:“父帅,我们明白。”
岳飞微微一笑,说道:“既是明白,那就再讲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