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大少在切肉。他用一把普通的切肉刀。
海大少吃食极精,这是一角不平常的鹿脯。
交秋之时,黎明时分,鹿从夜露中醒,腹中饥渴,就一路小跑颠颠地去林泉渴饮。肚内没有隔夜食,又渴饮了林中美泉的鹿是鲜活的,这时人要逼近这鹿,生削鹿脯。
这一块鹿脯用香料包裹,佐以长白山五味、香实、槐花,以清泉煮实,成三分熟,又用长白山梨木烧烤才成。
海大少每一回吃的东西都很讲究,每一种吃食做起来都很费力。
海大少很满意。
他唯一不满意的是大双儿,她对这些美食佳肴都没兴趣,她喜欢的只是那么几道菜:松仁鱼米,松仁虾米,还有蘑菇,长白山里的元蘑、榆黄蘑、榛蘑。
但她不敢向海大少提松仁,因为她胆怯,她忘不了为松仁而死的江人。
海大少四处寻觅。他在找那一柄宝剑。他不是想用那一柄宝剑做什么,只是想到了,就找。但宝剑没了。
大双儿这时进来了。
“来,来,来切肉脯吃。”
大双儿眉头皱了一皱。
海大少知道她看不上这吃相,但他不在乎。
“你见没见到我那柄宝剑?”
大双儿摇了摇头。
“没见到算了,宝剑这会儿还不如那把切肉刀。”
海大少和颜悦色地笑,大啖鹿脯。
嚼着吃着,他仿佛噎着了似的,不嚼了,因为他看见了井人。
井人正向他这里走。
海大少突然变了脸色,向大双儿喝道:“你是不是偷了我的剑?”
大双儿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她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一当有人来时,海大少就冲她严词色厉。这为什么?显主子的威风?
大双儿低下了头,泪水在眼眶中。她又想起了她是一个孤儿,好可怜。海大少也是孤儿,但是主人,是海大少。而她不是主人,甚至不是仆人,什么都不是。
井人向海大少请示一事,转身走了。
海大少又冲大双儿笑了。
大双儿恨死了他那张脸,一会儿笑一会儿怒,阴晴不定。
海大少说:“算啦,宝剑丢了就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宝剑还不如这把切肉刀呢。”
他把玩着那把切肉刀。
切肉刀很普通,一两银子就可以买来。
大双儿哭了,转身跑了。
海大少怔住了,脸上没笑容。
活人冢中。
阴女孟簇躺在洁白如雪的羊毛上,她色迷迷地看着海大少,像看一件玩物。
“你越来越不济了……”
海大少不回答,他仍在看圆拱屋顶那枝臂丛生的灯盏,这些灯盏像星星。
“你好像心不在焉?”
他本来可以不回答。男人与女人有那么一瞬间还可以差不多很融洽,即或是她可以手操你的生死大权,那就是在你给了她淫荡的发泄之后。
但阴女孟簇冷笑了两声,让他从心底生寒。
“我累了。”
阴女孟簇笑,身子同羊毛一般雪白。
“我告诉过你,你决不能对那个泉庄抢来的小丫头动真情……”
海大少摇摇头。
孟簇像蛇一样缠上了海大少,她用那一头银亮的白发缠住海大少。
海大少不说话,他似乎有点失神。
孟簇笑了,咯咯冷笑。她长啸一声,那啸声似阴鬼夜哭,让人毛骨悚然。
阴女孟簇赤裸着,缓缓站起身来:“你去,把那个泉庄的女孩儿带来!”
大双儿走进了活人冢。
昏暗,那机关的精巧,甬道的阴森,一盏盏烛灯鬼火森森,都让她望而生怖。她想起了海大少的话,如果她擅自闯入活人冢,他就把她打入水牢。
活人冢里原来有这样的机关。
她被带入一间很大很大的石室。这足有平常房间十倍大的一个厅堂里,竟没有一根支撑的柱子,房顶是拱形的,上面吊许多枝形灯盏,室内白得耀眼。大双儿一下子明白了这里为什么那样亮,这满墙都是用晶莹的玉石砌成的,地上铺满了长长的羊毛,白色如玉,在灯光下流淌。
大双儿惊怔住了,她永远也不会想到,活人冢地下有这样一个世界。
一个女人从长长的羊毛中站起来,这女人很美,身肢极妙,皮肤如玉,而她的头发……她竟是满头银发。
银发本是衰老的象征,但这银发偏偏长在一个颜面如玉,脖颈如脂,胸挺腰细的年轻女人头上,令人感到说不出的诡异。
那女人盯住她看。
男人看女人,因为有了淫荡心思,就看得不那么专注,女人看女人,因为先有了挑剔的心愿,就显得格外认真。
白发女看大双儿,像看一件珠宝。她挑剔的目光从大双儿的头上看到脚下,她的神情由冷漠到惊讶到沉默。
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飞快地向羊毛丛中看了一眼,鼻孔中冷哼了一声。
大双儿的目光也向那羊毛丛中望去。
这一望,她绯红了脸,她看见了海大少,一个赤裸的海大少。
海大少不看她,他这时宁愿被人砍上一千刀,也不愿让大双儿见到他这模样。
阴女孟簇笑了:“你觉得奇怪么?我天天在这里,都是光着身子来回走动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这里没有人,没有那讨厌的人……”
阴女孟簇没把海大少当成人。
她盯住大双儿:“你把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你……”
大双儿摇摇头。
孟簇仍静静地等待。
“你不那么做,会后悔。”
大双儿不回答。
孟簇的身子在动,她倏地飞至大双儿面前,凌空出指,点她乳突、屋翳、库房、气户八道大穴。
“你不出声,我也可以让你脱光。”
大双儿突然一笑:“我为什么要脱光?”
阴女孟簇一愣:“因为你在我这里,只要在这里的人,都得听我的话。”
大双儿很安闲:“如果我不乐意,你怎么做也是没味儿。”
孟簇冷笑:“你怎么知道我没味儿?我叫人怎么办,他就得怎么办。你看他——”
她戟指海大少,说:“他每天夜里都得来,听我的。”
大双儿凛然不惧:“他来,是因为他怕你,而不是他爱你。”
孟簇冷笑:“怕同爱有什么区别?”
大双儿摇头:“你不懂这些。”
孟簇惊奇地看着她。
大双儿很镇定,没了平时那柔弱:“如果想让一个男人有味儿,你一定不要伤了他的自尊……”
阴女孟簇看着大双儿,脸上渐渐变得没一丁点儿表情。
她一字一顿地说:“好。”
阴女孟簇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让每一个到她这屋子里的人都赤裸着面对世界。
大双儿很冷漠,周围的晶莹玉石墙壁从四下里贪婪地看她的躯体。
她的躯体无一处不美。
阴女孟簇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发出的,很幽冷:“好,你果然很美。”
阴女孟簇在白玉的墙壁间来回走动,每日自怜身影,认定自己是全天下再难寻觅的美人。如今她明白了,大双儿比她更美。
她比大双儿阴骘,她比大双儿狡黠。
而男人最怕女人的这两点,见了避之唯恐不及。
阴女孟簇的眼里闪着邪恶的光。她笑着问海大少:“果然不差。你可再也不是我从那废墟里领来的孩子啦。你为什么不好好看一看她呢?”
海大少仍闭着眼。
现在阴女孟簇如果挖掉海大少的眼睛,他也不去看大双儿。
他怕那目光亵渎了她,亵渎了他那个童年的梦。
阴女孟簇笑了。她轻轻地向大双儿讲:“我是从废墟里把他领回来的,他那时举目无亲。你是他从废墟里拣回来的,你也没了父母。你知道么?”
大双儿静静地看着她。
她仍笑吟吟:“一个人从小没了父母,那个领他的人就是他的父母,对不对?领她的人让他做什么,他就该做什么,是不是?”
大双儿听她讲话。
阴女孟簇笑了,笑得很快活:“所以,我要你去找钱不多,杀了他。而你呢?去找萧啸,把他宰了。”
她抚掌大笑,对自己这安排很满意。
夜至五更,两人从活人冢中走出。大双儿腿一软,人坐在那坟冢上。
海大少要拉她,又有些怯。
他不敢在这儿停留,每一次从活人冢里升上来,都宛若重生,急匆匆离开这里,不让噩梦残存。
大双儿幽幽的目光看他,看得他心冷。
她如今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这活人冢的秘密,知道了他和她……
“走吧。”她轻轻一叹。
回庄的路很短,但大双儿和他都觉得这段路好长。
两个人进了庄,分手了。走出去十几步,又都站住了。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海大少说了句:“你明天走?”
大双儿点点头。
“往北去,可以吃你喜欢吃的松仁鱼米。”
大双儿紧咬下唇。
“萧啸受了伤,不难对付。可三江女侠……”
大双儿转身要走,又站住了。
他也站住了,说:“你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