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萧啸瘦了,形销骨立。
他体内的毒没有驱尽,他与罗敷一苇渡江,又经余可义送出,就驱车匆匆赶路。走了六天,他与罗敷来到小闲关。
小闲关是山,山因脚下两峰对峙,中间有一条通道而名。这通道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只可容两辆马车对驰而过。而且驾车得好驭手,不然就车翻人亡。
小闲关边是一座山峰,山峰从漫坡上去,一簇簇全是翠绿蓊郁的松林。
萧啸急着赶回来养伤,他躺在山洞里,两天没讲话。
他一瞥见自己那柄吞金的重剑,心里颇不耐,把它用力一掼,剑鞘带剑穿入石洞壁上尺许。
这就是说,他不再背这柄剑走入江湖。他念念不忘一两对他的讥讽。那讥讽让萧啸从心中升起一种愤懑。
罗敷不语,只是静静地看他。
萧啸闭目运功,为自己驱毒。
他突然说:“那人……是不是他?”
罗敷摇摇头:“不是。”
但他与她的目光中都另有话:那个人是他,那个人是……他。
但那人如果是他,咋会有那么高的功力,咋会那么飘忽来去?解血驱毒。一向是只听说过的异术,没见到过武林人谁曾运用过,如今萧啸尝试到了。
这是武林人梦寐以求的异术之一,任何人中毒,必先经血脉,而后入经络,侵骨髓,淹心脾。待毒入血而涌,向经络冲击时,截血刺穴,让毒血涌出,可使奇毒解褪。虽不能完全治好,但使中毒之人不死,延以十日数十日,自行驱毒便可使人完好如初。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神医,那只可能是他。
如果这世上有一人悟得了解血异术,那也一定是他。
他是谁?萧啸与罗敷都不愿提到他的名字,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说他的名字。
大双儿带七个人去杀萧啸。
她一定得杀死萧啸,因为阴女孟簇要她这么做。如果她不杀死萧啸,她无路可走。或许阴女孟簇会让那活人冢上的某一丘假坟冢中有她凄冷的尸骨。
海大少也去找钱不多了,他得去杀钱不多,至少得杀死钱不多的人。
大双儿见海大少走的,他面对着大双儿时,仍是那懒散的,什么也不在乎的笑。但一回头,那神色有些冷凄。
她知道,海大少除非到了生死系于一线的紧要关头,决不会忘了他那调侃世人的笑。
大双儿明白了,他那笑是给自己的,因为他心底里那一点隐秘,那一点卑弱。
她决心杀了萧啸,然后早日赶去孔方庄,帮海大少一把。她没想更多,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海大少和她一样,命运一样,身世一样。她对他能讲几句心里想说的话。
她必须快一点杀死萧啸。
她距萧啸与罗敷所在的山洞有八百里远。
她与那七个人换十六匹骏马,飞驰一天一夜。最后那八匹马倒下时,她与那七个人已经到了小闲关。
八匹马都倒在了小闲关那双峰夹峙的隘口间。
大双儿与七个人都飞纵而起,落在林子下面。这里就是大侠萧啸与罗敷的居处。
大双儿看了看七个人。
这七个人中有闲人、有井人,还有湖人。另外四个人身手也不弱。大双儿知道,这七个人没有她,也足以与大侠萧啸同罗敷一试高低。
闲人很狷傲,他默默地走,从来不看她。井人则笑嘻嘻地,唯她命是从,湖人不讲话,愁眉苦脸,像欠了赌债。另外四个人都是太阳穴高高凸起的内外兼修的高手。
他们这一行是要萧啸与罗敷的命。尤其是萧啸,他们决不能让他活着逃走。
山洞里,罗敷正在烧烤野味。长白山里,永远也不乏这类供人猎食的禽兽。
罗敷心善,不伤麋鹿狍獐,单以松针为箭,飞击松鸡,一餐数只,学叫花子以泥裹之,烧烤而成。
罗敷是北人,知晓烧炙良法。她先把松鸡解膛,掏尽内脏,又用松塔一只塞入鸡胸,外再敷泥。用松柴文火慢慢烧烤,松鸡就香气四溢,叫人馋涎欲滴。
萧啸在望火。
罗敷回眸一笑,人虽清瘦了许多,但仍是那么秀丽绝俗。
“你想什么?”
萧啸一叹:“余可义。”
罗敷心一沉。就是那个余可义,舍命把她与萧啸送出孔方庄。没有他,她与萧啸根本走不出去。她想起入夜闯庄前那几个赌汉,那个五铢以手为剪,剪银子的那情形让她心惊,但五铢身边那些闲汉对他这一手似乎不怎么在乎。
没有余可义,她与萧啸可能已经成为孔方庄的刀下之鬼,冤魂无依,那魂魄的点点磷火此时也许正在孔方庄外的围墙边夜荡。
是啊,那个汉子如今怎样了?他是不是还好?孔方庄规矩极严,余可义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握一下萧啸的手,说:“先别想,你伤好了,我们再去一次。”
他一笑,她会的,他俩一齐去,去看余可义。
洞口是用青藤遮掩的。
四个大汉走上去,用快刀、吴钩砍掉了那些枯藤。
洞很幽深。八个人知道,洞内如果有人,必然已经知道他们来了。
大双儿突然高声:“萧大侠,罗女侠,海庄人前来拜谒!”
闲人静听听,突然长啸一声,啸声直入洞去。
这一声啸显闲人功力,啸声不散,直入洞中,曲曲折折,回声几荡。
这洞不很深,当然也没有其他出口。八个人在洞口坐下,成星拱状,等萧啸出来。
罗敷与萧啸早听到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微,从漫坡松林中纵跳而来,一共有八个人。
这八个人中,有四个人功力稍差,脚步声略急,间歇显短。又有两个人功力强些,脚尖点地时很轻轻地嘶响。还有两人功力极深,脚步几乎不曾触地,在树中松间轻轻纵跳,只有衣袂带风之声。
二人知道来了强劲之敌。罗敷看着萧啸,又看看嵌入石壁之重剑。萧啸摇摇头,示意让她放心,他不用这一柄重剑。两人凝神待机。
洞前有人砍藤,有人问话。
“海大少的人?”罗敷的声音有些惊讶。
萧啸身子一飘,飞出洞外,罗敷紧随其后。
八个人席地而坐。坐成七星之状。大双儿与闲人在拱斗之中。
罗敷看见大双儿,神情一变。她细瞅瞅,依稀可辨大双儿那儿时模样。
罗敷声颤:“你……是大双儿?”
大双儿点头。
萧啸抬头四顾,长衣临风,人虽削瘦,但雄威依然。他朗声问:“不知诸位找萧啸有何见教?”
北方风硬,凛冽秋风一吹便让人面皮粗砺,甚至皴裂。
萧啸迎风而立,人不抖而衣振,飘摇之中宛若天人。
罗敷站于萧啸身后,成一双璧人。
大双儿看着萧啸与罗敷,突然讲话了:“谢萧大侠焚庄救我,谢罗女侠欲抱我归去,此恩不敢忘。”
萧啸一笑,笑得很凄伤:“你父母临死托孤,让三妹抚养你们,是我无能……”
大双儿脸上有了点笑意:“你瞧,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萧啸语塞。
罗敷看定大双儿:“大双儿,你们来做什么?”
大双儿脸一冷:“受人之命,来杀萧啸。”
罗敷脸色一变:“胡说!”
闲人看定罗敷:“如果罗敷袖手旁观的话,我们也决不会难为你。”
罗敷看定大双儿,流泪了:“作孽,作孽,可君,可君,悔不当初……”
大双儿冷冷地:“当初怎样?现在又怎样?”
罗敷冷笑:“泉庄,你还记得么?”
大双儿摇头:“一个丫头,后来就被毒死了,她叫槐儿。她一死,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她讲得很决绝,口气冰冷。
罗敷气得浑身颤抖:“好,好。忘得好,干嘛只讲话,放手过来就是了。”
大双儿不动。身后那四个大汉飞纵而击。用吴钩、长刀、短棒、判官笔。
四个人飞向罗敷,上中下三路皆顾到。
罗敷剑在手,迎面一击。四个大汉就飞了出去。
吴钩折,长刀飞,短棒成两截,判官笔沾满了虎口血。
罗敷一击而退四人。
湖人与井人走上前去。
两人迎向罗敷站立,与罗敷站成犄角。
井人缓缓伸出手臂,这手臂变黑,又变红,宛如铁铸。
湖人从怀中掏出两支匕首。也不是匕首,只是极薄极薄的两把八分长小尺。
尺不是刀,刀有锋,有尖,尺没有。
尺不是剑,剑有锋,有尖,尺没有。
罗敷静以制动。
井人与湖人也很沉着,在等。
萧啸站在洞口,洞内寒风从背后吹来。
前面的人更有寒意袭来,这不是风,是比风更厉害的杀气。
萧啸的身子很瘦,人像站在松的绿荫里。他没动,只是静静地看。他不看罗敷,虽然罗敷正在做生死之搏。
他不敢凝思它向,他只聚全身功力,向着面前的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那个闲人。
萧啸已经认出了这就是那个在梅丛中神龙忽现的神秘之人。
那一次他无破绽可寻。而这一次,萧啸简直就不知如何面对他了。因为,萧啸突然觉出闲人的身上没有一点杀气。
如果他有杀气,萧啸倒还轻松。让萧啸不轻松的是,他面有杀人意,身无弥漫之杀气。
这样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对你根本没有敌意,面上那杀意是做给别人看的。另一种是这人的杀气在心里,杀你时你才知杀气逼人,没动手时你浑然不觉。
萧啸认定这人属后者。他的心思从来没这么沉重过。他认定这一次他与罗敷将很艰难。
他是不是一瞬间曾懊悔将那一柄剑插在石壁之上,是不是懊悔他早该双手紧攥剑吞口,运凝动力将融金掰掉?
萧啸有剑,有虎啸,才是萧啸。
他现在手中无剑,又伤在先,怎能一震渊岳,做雄风一啸?
大双儿的心中很是矛盾,她突然觉得攻击萧啸和罗敷让她很不开心。
她突然不想动手了。她想一走了之。但她知道,这由不得她。如果她心一软,她可能就没命了,海大少也可能没命。
她没法儿抉择,只盼这一场恶战早点结束。
井人与湖人一拥而上。
罗敷快剑如风。三人倏分倏合,斗得难解难分。
湖人的两尺直逼罗敷的快剑,竟能在一瞬间当当三击,逼开罗敷剑锋。井人的两手竟能欺剑,探手来抓,食指轻弹,罗敷虎口一热,剑几乎脱手。她稳定心神,不得不更谨慎,剑招更是凌厉。
三个人暂时分不出高下。
萧啸突然讲话了:“你是梅丛之人?”
闲人一笑,默认。
萧啸知道,闲人如今功夫已经更深,他可能有了新的际遇,不然决不可能如此高深莫测。
“我胜不了你。”
闲人:“你胜不了我。”
萧啸说:“我只好勉力一试。”
闲人点头。
萧啸突然低吼,吼声一起,风似从他脚下起,震动松林,林涛唰唰作和。
吼啸如百兽之王驾临。
闲人说:“好,有王者之威。”
萧啸苦笑:“病虎一只。”他突然一纵,击向闲人。
闲人不动,静如泰山。
萧啸一出手,便以掌为剑,剑击闲人十三道大穴。这剑气直奔闲人顶颅、耳门、颧颐、喉盆。
闲人自然不能不动,如不动,立时便是身死。他迎手化剑,右手变指,五指分击,急划而去。
这一划也奔萧啸手少阳三焦经脉而去。
萧啸急收变势,轻轻飘落。
二人仍成对峙。
闲人突然出手,掌直击萧啸,萧啸亦出掌,二人抵掌而对。
闲人气定神闲,盯住萧啸。
萧啸在笑。突然他狂喷一条血箭,血都标于闲人脸上。
闲人一愣,萧啸身子一纵。
大双儿以为他要攻向闲人,谁知萧啸却向后一退。
闲人以袖拭血。
萧啸作揖:“我败了。”
闲人看定他,半晌无语。
大双儿慢慢站起来,她看着萧啸。他身子瘦削,迎风而立,意甚萧瑟。
闲人突然一笑:“你败了,但你早受了伤……”
他回头对大双儿说:“我从不与受伤人为敌,即使他是大侠萧啸也不行。”
闲人静静走去,坐于一边。
罗敷仍在苦斗。
她知道萧啸与闲人相较,不敌而败。她不能败,她只能拼命。她没把握,但只有一拼。
湖人的尺子与井人的手,都让她处处受阻。她很难取胜。
罗敷一剑狠似一剑,她盼井人或湖人有一个破绽。她只要抓住这一个破绽,就有取胜的机会。
湖人的两尺并进,双肋空出。
罗敷一喜,欺身而进,剑随势出。
晚了,这一下正好给了井人以机会,他一指轻叩,弹向罗敷剑身。
这一下像敲在罗敷心上。
罗敷手中的剑脱手逸出,被大双儿飞身捞去。
湖人与井人冷笑,湖人收起了两尺。
无剑之罗敷,抵不得井人的铁手与湖人的玄阳掌。
萧啸突然长啸一声,飞身直欺向大双儿。
大双儿迎上去,与萧啸战在一起。
这一次更险。
闲人、湖人、井人都看小双儿。
大双儿的功夫来自海大少,他们很少见大双儿与人争斗。大双儿的功夫很好看。身子飘逸俊美,洋洋洒洒,浑似蝶舞。
萧啸沉渊峙岳,用了虎拳。
大双儿的身姿便渐渐迟滞起来。
萧啸突然张口,一口血箭向天喷出。
大双儿怕蹈闲人覆辙,闪身急退。
萧啸欺身而进,手捉,肘突,臂挥,一气变了七式。
大双儿应了三次。
她再应付不下去了,因为萧啸点了她几处穴道。
萧啸把手按在她背后,吼啸一声:“住手!”
罗敷已经险象环生了,犹作困兽之斗。
闲人急飘过来,生生立住,说:“放了双姑娘……”
萧啸摇头。
闲人突然笑道:“大侠萧啸也会做这挟人以质的行径么?”
萧啸叹息:“世上早就没了大侠萧啸这人……”
罗敷慢慢回头,来到萧啸身边。
萧啸朗声而笑:“萧啸不才,也知恩恩怨怨。此次诸位别过,待萧啸伤好,再与你放手一搏。”
闲人沉吟,点点头。
萧啸一揖:“双姑娘明日自会归去,诸位放心。”
闲人看看自己的人,他知道大双儿是海大少的人,海大少为人又喜怒无常,失去了她回去不好交待。
闲人突然一揖:“好,萧大侠是信人,我们山下等候,与双姑娘回庄。”
松林间的夜,很是神奇。
静夜之中的松,一步步挤你,压你,让你觉得黑暗之恐怖。
篝火熊熊。萧啸、罗敷、大双儿坐在篝火边。
大双儿穴道被封,人只软坐于倒树之上。她不愿让篝火照到她,她只想在暗中看看罗敷、萧啸。
罗敷与萧啸像心脏与手臂,像头脑与四肢那么和谐,那么默契。他们做什么事都不用说话,只要默默去做就是了。
她看呆了。
萧啸与罗敷的相互照料是那么大方,那么纯真,让人心里一片澄澈。
大双儿好羡慕,羡慕得想哭。
萧啸捧一瓦罐,请她喝水。
她想去接,但萧啸双手捧至唇边,等她。
她看见了萧啸那一双慈祥、亲切的眼睛。她也看见了萧啸鬓边的白发。
萧啸看着她喝水。
她喝得很贪。
“慢一点儿,慢一点儿。”他冲她笑。
“你是个好孩子。你见姑姑危急,就自己给了我一个破绽,让我拿穴。”
她没讲话。那时萧啸又喷了一口血,那口血喷得好。
也许他用不着喷血,也许他是为她用心之苦做掩饰,才吐这血。
罗敷看着她:“你不用回去了,和我们一起走吧。去找小双儿。我一定要把你俩带走。”
大双儿不讲话。
罗敷讲得很淡:“小双儿在孔方庄,我们去了,没找出她。她……你知道她叫个什么怪名字?她叫一两,一两黄金一两白银的一两……”
大双儿看罗敷,她转过头去。她是不是颊生泪痕?
孔方庄?大双儿一听见这个词儿就心跳。她不能和罗敷走。海大少带人去打孔方庄了。
据说孔方庄是天下恶人云集之地。海大少能保无恙么?
大双儿想痴了。
她睡了,倚倒树而眠。
她在睡梦中依稀听得见萧啸与罗敷的对话。
“你……哭了。”
“我很伤感,这挺可笑,是不是?”
“不。”
“我不喜欢做这什么女侠。天下的事儿都来找你,好像你什么都会做。你就跑来跑去,做这做那,可这么做真有用么?”
萧啸看着她说:“你怎么……想这个?我们毕竟做了许多事……”
罗敷只是轻轻一叹。
“这孩子很可爱。”
“嗐……你不把她带在身边,你就看她陌生,形同路人。可君,可君,你恨我么?”
“你累了,睡吧。”
“待我给她解开穴道。”
“她醒了,会跑……”
“你难道……不让她跑么?”
她忽然一下子睡着了。睡得很香。
天亮了,大双儿醒了。她不动,看萧啸与罗敷睡。
罗敷的手抓住了萧啸的手,头枕在他的腿间,萧啸坐着侧睡。
这两人的睡相像孩子。
萧啸已生华发,两鬓染霜,姑姑也柳眉添纹,不再少年,这二人这般行走江湖,依然彬彬守礼。可敬?还是可叹?
她慢慢起身,人渐渐向林子里走去。她边走边回头,又得小心脚下别踩上干而脆的松枝,松枝折声,马上会惊醒二人的。那样,她便无法逃走了。
她的身子闪进了松林。
萧啸与罗敷同时睁开眼。
“但愿她别回梅庄……”
“她心事重重。”
萧啸说:“她不小了。”
罗敷叹气:“总是孩子。”
他与罗敷心情很平静。大双儿、小双儿都见了,她们都活着,尽管一个执拗,一个狡黠,但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