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方庄从来没这么落魄过。
孔方庄五十年来风平浪静。如今居然让大侠萧啸与三江女侠罗敷大白天招摇而入,大白天平安而出。虽然有余可义驾车送人,但这毕竟损了孔方庄的面子。
这让庄主钱不多很是愤怒,让孔方庄上上下下的人很是不安。
钱不多来到了敲琴小筑。
柳不恭正坐在小亭,焦尾琴仍静静地躺在石桌上。
钱不多笑着寒暄:“多日不曾致问,不知柳神医是不是衣食无缺,庄人可曾干扰柳兄清静?”
柳不恭一揖:“甚好,多谢。”
钱不多仍笑:“柳兄雅兴,不知可否操琴一弄,让我这俗耳得聆仙音,也好增寿。”
柳不恭一笑:“献丑了。”他身子一飘,人已坐在琴前。
柳不恭目不斜视,神凝于湖水,心定静于湖水,琴弦向于湖水,便有波漾先从琴上出,从琴中来。
古人抚琴,文弱者多以弦柔,刚健者多用指挑,便从角徵之音中见杀伐,从宫商里面蕴安宁,七弦依律,附以勾、挑、拨、弹,便有雅奏。
柳不恭却不作此法。他先以勾拨之声振琴,让这上好的焦尾琴鸣然作响,响声成律,和谐入湖,飘向山石。他突然手指离弦,作虚虚弹拨,便有一气波然击弦,那声音又是一番别致清趣。
钱不多面向湖水,默然而立。
钱不多说:“柳兄志不在孔方庄,志在济天下。”
柳不恭苦笑。
钱不多又说:“余可义勇士,为救萧啸而自刑,我让人埋他于围墙之内,他临死不忘人恩,临去不违规矩,真是大丈夫。”
柳不恭不说话。
钱不多笑道:“告辞了。”
柳不恭站起身来。
钱不多已经要走出敲琴小筑。他突然停住脚,说:“柳兄总是穿这一件月白长袍么?是不是让庄里人给柳兄置几套衣服,譬如说一件绿袍子,你看行不行?”
柳不恭的神色很镇定,他盯着钱不多的后背:“多谢庄主,那就一如以往,每年送我一件月白长袍就是了。”
钱不多听了这话,慢慢走去。
柳不恭回过头来:“出来吧。”
一两噗哧一笑,从亭子后走出来。
她做了一个鬼脸:“他没看见我。”
柳不恭一叹:“他肯定知道你藏在那里,只不过他没点破。”
她坐到柳不恭对面,眼也不眨地盯着柳不恭看。
柳不恭再有定力,也受不了这凝视,他只好不看一两,眼望着湖面。
一两很奇怪问:“你总看那湖水,湖水有什么好看的?”
柳不恭不理她。
一两盯牢他:“你去救了萧啸和罗女侠。”
柳不恭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胡扯!”
柳不恭不看她,这让她很生气。
“一个人能刺别人后背十三刀,刀刀溅血,而人不死,反而把孔方庄‘见钱眼不开’剧毒化解。这是解血除毒。这法儿,只有天下神医才会。”
柳不恭不讲话。
“岁寒三友虽然反目,但决不能看松凋梅残,所以竹箭也去刺人……”
柳不恭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不讲话?”
“我讲话你不愿意听。”
“你讲吧,我听。”
柳不恭站起来,目蕴精光:“那好,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再也不要出庄去杀人了。”
一两笑:“为什么?”
柳不恭声色俱厉:“你杀人太多。”
一两仍笑:“谁不杀人?孔方庄哪一个人不杀人?你以为我杀人多。我从外面回来,在小酒店讲我自己,一个伙计笑,问我:‘你杀了几个人?’我一一数给他听:‘石鸣天父子、印澄、印海……’他笑,说他一晚上杀了三十七口人,到了孔方庄,还只能天天为人送酒、端饭……”
柳不恭一怒而起:“你嫌杀人还少?”
一两娇笑:“你也杀人!”
柳不恭一叹:“我再不会杀人,杀人易,救人难。”
一两说:“我不会救人,只会杀人。”
柳不恭:“你再不能杀人。”
一两冷笑:“你是我什么人?你是我爹?还是我男人?你给了我什么?你教了我武功?还是喂了我奶?”
柳不恭语塞。
一两流泪:“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可以管我,那就是……爹……娘……可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说完,她飞一般走了。
只留下柳不恭仍像一个石像,站在秋夜的冷风中。
夜中,一双眼睛在盯着他,这双眼睛在流泪,啜泣。
小双儿哽咽着,泪水盈盈地望着凄清冷月中的亭内人影。
他如今月夜凝立,琴歇人闲,已经好久不抚琴了。
她总梦见琴响,常在夜中醒来。细一凝思,能听见碧波缓缓击拍岸石,听不见琴弦音韵的一声声鸣响。
他宁可为钱不多奏曲,也不愿为她抚琴。
小双儿有什么错?他为什么不理小双儿?如果小双儿再有一次死亡,他会不会还把她抱去敲琴小筑,把她救醒?
钱不多从柳毛毛的屋里走出。
他觉得该对自己满意,男人对自己的满意常常是因为从女人那里得到了验证,他就对自己征服世界有了极大的信心。
他这时就忘了女人并不是这整个世界。
钱不多去了他的秘室。
他因为贪恋美色,那一套神秘武功的最后三式就仍没有领会。
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自从他把柳毛毛拥在怀里,他就再也不夜守孤室了,他乐于怜香惜玉。
他仍然是下了三道闸门,仍然是那个忠心耿耿的万钱在门外静守。
他要在这洞内参悟那三式上上武功。他很安心,因为他在孔方庄,在湖心岛,在秘室内,室外还有万钱。
天下没几个人可以从万钱手下轻易溜走。即或是萧啸也不可能很轻易。
门外是万钱。
万钱就是那个形容卑琐的小老头儿。他仍穿着那件破皮袄,皮袄上仍然缝着那些古钱儿。他闭上了眼睛,似乎很睏倦,连月亮也不耐与他相望,隐入云层去了。
像万钱这种卑琐的人,大概只配忠心耿耿地守洞口,看秘室,为钱不多理财吧。没人知道,在门外静等一刻钟以后,万钱倏地睁开了双眼。
孔方庄的夜很静,湖心岛的夜更静。万钱身子一飘,人就离开了秘室门口。他来到了一间黄金屋门前。
这不是小双儿的屋子,也不是死去了的胖婆娘的屋子,这是柳毛毛的屋子。
万钱一闪身进了屋子,屋子里烛光通明。
万钱竟然挺胸凸肚,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伸手抓起了茶壶。
茶水是钱不多的,万钱也喝,不同的是钱不多要一盅一盅地喝,万钱要捧茶壶对嘴儿灌。
他盯住柳毛毛看。柳毛毛偎在被子里,身子斜倚,也看万钱。
奇怪的是万钱与柳毛毛的眼光中都流着一团火。
万钱的目光有些猥亵,像兽。他声音嘶哑,但很懒洋洋的:“你……爬起来吧?”
柳毛毛想撒娇,但知道时间不多,就娇笑,扭着身子下床,赤裸着在地上走。
万钱只看这个,他只能看。
柳毛毛很有安全感,她知道这个万钱只能看,而不能动她。
“行了吧?”她问。
万钱点点头。
柳毛毛一眨眼就钻进了被子。
万钱叹了一口气。
柳毛毛不经意地问:“为什么叹气?”
万钱回答:“你钻进去时总是最快。”
柳毛毛浅笑,声音咯咯响。这笑直钻万钱耳朵。
“你只会看,是规矩人。”
万钱叹:“算计好了的,你让我看,我给你好处。这好处不小,钱不多的一半财产。你知道是多少?只有我知道:白银七千二百六十万七千四百二十一两三钱,黄金一百四十二万四千三百两,珠宝无数,还有田庄、店铺、地产……”
万钱很心疼地叹息:“看这价钱也太大了。可以买下全天下的青楼烟花女子…….”
柳毛毛笑:“没有我,钱不多的财产不可能归你。”
万钱垂头丧气:“你比那胖婆娘精明。”
柳毛毛:“所以你选择我。”
万钱看着这个女人。他不相信女人,他认为相信女人的人都是傻瓜。
柳毛毛:“你什么时候动手?”
“快了。有时机,你我一齐下手,他必死无疑。他是孔方庄的庄主,他死了,你得向全庄人交待。这个孔方庄,哪个人也不弱。”
柳毛毛突然袅袅地走到万钱身边,她摸着万钱那一绺山羊胡须,说:“你也不差呀,那些人只要有人养他们,他们就会很满意,对不对?你有钱就行。”
万钱咯咯笑,笑得不男不女:“对,对,他叫钱不多,我叫万钱。偏偏钱都是他的,没我一丁点儿。我一想这个,心就像用火烧……”
柳毛毛笑,笑得很毒,很淫荡。
一个身影从围墙上飞入。身影很快,飞掠过门前那一片空地。风灯之下,光如白昼,几个懒汉头抵头,在掷骰子。
今晚不用银子,用黄金。
在孔方庄里,黄金、白银,说不准哪一个更有价值。
赌兴正浓,没人注意到有人一掠而过。
这人影飞到了街面,从瓦上轻轻掠飞而去。
当然也惊醒了人,他一睁眼,听见是夜行人掠过,就又睡。
在孔方庄,只要你不去在门口聚赌,天大的事也不用你管。
这人掠到了湖边。把一根柳枝扔入水中,人随柳枝,飘飞过湖。
他来到了湖边,上了湖心岛。来到了万钱与柳毛毛的窗外。听到了柳毛毛的话,知道了秘室。
他慢慢走回,去找那一盏黄灯。
柳毛毛刚刚提醒万钱,那黄灯别灭了,一闭灭黄灯,钱不多就该从秘室出来了。
这人终于找到了钱不多的秘室。
秘室有三道闸门,门外应该有万钱在把守。而万钱这时正与柳毛毛依偎,门外没人。
三道闸门被打开了。这人轻轻走入秘室。他知道他会碰上钱不多。他也正要找钱不多。
他从背上拔出一口宝剑。步子很稳,一步步向秘室中走去。
他索性不留心脚步,因为他知道,在这石甬秘室中,无论如何留心,钱不多也会听得见。
脚步声在静静的甬道中很响。
钱不多马上听到了这脚步声。但他不能动。他正在紧要关头,气游十二重楼,左手阴水,右手阳火,于胸膈之中熬炼,他想熬炼出那可阴可阳的龙虎交会之气。他一动,就会气息走岔,濒处危境。
正因为这个,他才让万钱守护,他才一个人在这里苦苦熬炼。
他的耳朵很灵,他听到甬道百米处来了一人,他还听出那人不是万钱。
他也听出那人的功夫很深,比万钱只强不弱。
他听出那人每一步行距相同,脚步很沉。这是因为那人全身放松,只有脚动,所以力量都用在脚上。
他想马上撤去功力。但他现在没有机会。他只能束手待毙。
那人站在他身后了。
钱不多不动,那人也不动。
最好的机会让那人迟疑。给人最好的机会,也可能就等于没一点机会。
那人也明白,对付钱不多,一击不成功,就可能意味着失败,甚至送命。
钱不多低头闭目,状似入定。
那人看到了石壁上的图式,问:“你在练绝世神功?”
钱不多不讲话。
凡习武之人,都愿意独得秘籍。见到了神功,没有人不喜欢,那个人也不例外。
他会看墙上的图示。
钱不多盼他看。
他只要一看,就会舍不得丢弃。他一图一图地看下去,钱不多就有活命的机会。
凡习武之人,又都有这样的毛病,看到秘籍,绝不愿意从头至尾先浏览一遍,而只是贪看第一式,第二式……如果他看到了最后三式,明白了钱不多的处境时,钱不多已经能渡过险关了。
果然,那人的目光盯向第一式。这一盯,让他的目光不愿意再离开。
他的呼吸渐渐与钱不多一律。
钱不多盼望他看下去。
他如果能站起来,这人就不能活着离开秘室。
那人突然一笑,这一笑叫钱不多心寒。他知道自己要完了。
那人说:“你正练最后三式?”
钱不多心中一震,他以为那人没看完而发话,谁知那人功夫极高,悟性也极高,它看得明明白白。
那人抽出长剑,指向钱不多:“莫怪我……”
人随剑飞,一剑透背而刺。
钱不多心里一凉。
这时,那人听见了身后的响声。旋即,剑突然像碰上了铜墙铁壁,半分也刺不进去。
这是一柄宝剑,偏偏刺不透钱不多的血肉之躯,入血肉三分便刺不进去了。
身后嗖嗖声响。万钱飞向那人,向那人后脑劈掌。
那人只好自救。他突然拔不出剑来。剑被钱不多的肌肉夹住,像嵌入铜铁之中。他只好回头与万钱对了一掌。
因为仓促回顾,他被万钱击退了一步。
他一回头,钱不多已经不知怎么从后背拔出了宝剑,正瞠目而视,看着他。
他一惊而起,扑向万钱。这一击十分凌厉,万钱阻挡不住,只好躲开,那人趁势飞出秘室。
万钱去追。
钱不多沉声喝住:“别追了!”
万钱马上刹住身子。他回过头来,见钱不多正看着他。
“送我回屋……”
钱不多躺倒了。
万钱一阵子心跳。
正是时机。他只要手掌一拍,钱不多的头骨就会应声而裂。天下一富就不再是钱不多,而是他万钱了。
可笑钱不多手里还紧握着那刺客的宝剑。
人已昏迷,宝剑又有什么用处?
万钱静静走上去,右手凝起功力,向钱不多头上拍击。
这时,万钱突然觉出身后有人,他急闪身。
是有人,一个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他是五铢。
这是个谁也摸不透的人,他是个懒汉,但时常在店里莫名其妙地到处窜。
万钱决不把五铢当成懒汉看。如果那样,万钱就瞎了眼睛。
五铢的声音很平静:“我来背他。”
他把后背给了万钱,没一丝犹豫。
这反叫万钱定下了心。
五铢背起了钱不多:“这是哪来的剑?”五铢问万钱,因为庄主钱不多平素不用兵器,用兵器时就用武林人谈之色变的“夺命双钱”。
万钱拿下了钱不多手中的剑,在灯下细看。
万钱一声惊呼,让五铢和他自己一样心惊:“这是泉庄木屋里那一把宝剑!”
万钱和五铢都知道,那一把剑应该在海大少手里。当年泉庄少主人用它削木屋里的木栅墙上的岔枝儿。后来,海大少也用它为大双儿造一间木屋。
现在,这一把宝剑竟到了钱不多的秘室里。
这宝剑的剑身仍黯淡无光,树脂油污使它蒙尘,它差一点儿叫钱不多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