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渐渐亮了。
萧啸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罗敷,苦笑。
罗敷心一沉,她知道萧啸驱毒不成,毒已浸入躯体。
萧啸向罗敷道:“可惜没找到二弟,也没找到双儿……”
罗敷道:“我们还可以去找,再找上十年。”
萧啸笑了,不讲话。
罗敷突然剑交左手,右手搭在萧啸肩头,用自身内力,助萧啸驱毒。
萧啸冷冷一哼,叹道:“三妹,没用的。”
罗敷差一点儿流出了眼泪。
一两又走了上来:“罗女侠,我的条件你应不应?”
罗敷抬头看着一两。
萧啸叹息一声:“你清丽不俗,怎么会用心如此之险?你真该小心,别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一两突然身子一战,人怔立在当场。她想起了三佛寺的方丈印澄,他临终时那一句话,恰恰也是大侠萧啸今天告诉她的这同样的话语。
一两低下了头。
萧啸突然在晨光中抬起了头。这是他最后一次时机。他等着,他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盼望初升的太阳给他一次机会。
没有人知道,大侠萧啸还从虎吼啸中悟得一种上乘武功,那就是晨阳初升时的虎吼啸,可以让萧啸功力激增,如平时,他功力突长十倍,人莫能御。如今,他身内中毒,功力突长,十倍的功力也比他平常功力高上许多。
他等待这一次时机。
太阳从湖波上跳出,阳光映射向萧啸和罗敷的眼睛。
百两笑了,他算得很准,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光就很热了,很毒,罗敷和萧啸就只好眨眼,把眼睛眯得很小。那就是他一举成功的机会。
他只要一扑而上,身旁的那几个人也会趁势出手,罗敷和他可以打成平手,萧啸的命就准没了。
他在笑,笑得很得意。他看见太阳光变成了一个光点,这个光点落在萧啸脸上,落在萧啸眼睛上。
萧啸的眼睛睁大了,他似乎不怕这阳光。
百两惊讶地看到了一个奇景:萧啸的眼中没了眼珠眼白,眼中的眼球整个变得愈来愈红。
萧啸头一回没仰颏圆口,吐一声虎啸。他只是平平地看着红红的太阳,张嘴吼啸。
第一声吼啸像一只病虎。第二声吼啸像一只落在陷阱中的困虎。第三声吼啸像一只饱食而归,回头望林闲啸的雄虎。
百两的脸色变了,他的身子一纵,要扑杀过去,逼杀萧啸。
晚了,一声吼啸,像下山猛虎。
这一声吼啸,树木就簌簌直抖,周围有的人就瑟瑟而颤,嘴角沁血。
百两扑身上去,身边的三个人齐纵身飞上,去扑击罗敷。
罗敷马上被三人缠住。
百两的尺直砍而下,他这一手是泰山直立,力势千钧,如让他一尺逼上,萧啸便没一点儿生机。
萧啸突然身子一纵。
百两见机得也很早,他的身子在空中变了七变。
这七变是:由直劈而下的“泰山直立”而改为“斜风倚柳”再改为“劈麻剥桑”又改为“直探黄龙”“缠藤绕树”“举案齐眉”“脱袍让位”。前五招为攻势,而后两着为守势。
他只好改攻为守,因此萧啸的双目圆睁,突然没了一点儿中毒的样子,直冲向天,迎向他连劈七掌,头五招是迎,后两招是攻,百两只好丢尺而退,一退退出四五丈远。
百两狂喷一口鲜血。
罗敷那边也见出分晓,三个人中倒下了两个,一伤左肋,一断右腿。
萧啸又吼啸一声,这一声吼啸功力凝聚,回荡啸吼久久不绝。
百两望着萧啸:“你没有中毒?”
萧啸看定他,不语。
萧啸和罗敷慢慢向湖边走去。
湖边有舟,他与罗敷只要把桨丢在水中,身子轻轻一踏,便可以“一苇渡江”之功,飞过湖心岛。
孔方庄外庄再可怕,也比湖心岛中这些人好对付。
百两看着他们,没动。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百两,你那眼光怎么又错了?”
萧啸和罗敷立刻站住了,像被钉在山石间。
“你看错了,萧大侠中了毒,而且不到中午,就会毒发身亡。”
钱不多突然飘忽而至。他身后是柳毛毛、一两。
百两和众人不解,即或萧啸中毒,也不会马上不治。“见钱眼不开”没有这么快的药力。
但钱不多说得很肯定。
萧啸和罗敷的后背正冲着钱不多。
“萧啸,你不该那么吼啸。伤虎迎日,必增虎威,但也伤虎力。”
萧啸不讲话。
罗敷仍背向钱不多,萧啸慢慢转过身来。
他冲着钱不多,咬牙,不出一语。
钱不多只是胸有成竹地等待。
萧啸没咬住牙,一张口,狂喷一口鲜血。脸色变得苍白。
钱不多猛然出手,向萧啸连施杀手。
招招狠毒,招招急迅,萧啸连闪带避,一瞬间二人便分开站立。
萧啸和钱不多交换了位置。
罗敷当然也就站在萧啸身侧。
钱不多又笑,笑得很开心:“其实你不必那么紧张,我那几招都是虚势,只不过想和你换一个位置站着。”
现在钱不多站在了湖边。萧啸和罗敷已没有机会渡湖逸去。
一个穿月白长袍的人站立在亭子里。
石桌上放一张焦尾琴。
这人不知在亭子里站了多久,一夜?还是半宿?
这人凝神闭目,屏息以待。
他似乎在捕捉什么声音。
身后有人。他仍静立着,让脊背背对那人。
那人如果是仇敌,就可以一百次致他于死地。
他仍不动。
那人一叹,是女孩子的柔柔软语:“你何必呢?在这儿牵肠挂肚的……”
他没有回答。
“萧啸中了毒,‘见钱眼不开’,他又吼啸了半天……”
他身子一震。他知道,萧啸的看家本领就是这“迎日啸”,一经施用,大伤元气,非最后关头不用。
“钱不多说,他活不过这个正午了。”
他慢慢回过身来,对着女孩子一笑:“这关你什么事?”
女孩子语塞了。是呀,这关她什么事?她不是最恨罗敷和萧啸么?她当众羞辱萧啸,为自己被他点住穴道那一场耻辱寻气。她恨罗敷,恨她不早来找自己与柳不恭。
她想一走了之,可又不能。他冷笑:“这一次你可以了却心愿了,让你的亲姑姑和萧啸一起死去。”
一两怔住了。这是她的心愿么?
她慢慢回头走了。
那小亭里仍是那么一个孤立的人影,仍是那么一件旧的月白长衣,仍是闭目凝神,似有所待。
萧啸和罗敷差不多等到了日上中午。
钱不多和周围的人或立或倚,或踞或坐,都状甚清闲。
但如果萧啸与罗敷一动,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萧啸抬起了头:“三妹……”
罗敷要流泪了:“啸哥……”
萧啸:“我要你去找二弟,为我报仇。”
罗敷摇头,她不愿听这句话。
萧啸把剑交给罗敷:“把这交给二弟。”
罗敷不接:“啸哥,啸哥……”
萧啸大张口,做一声吼,喷吐出一条血箭。他知道,他将呕尽心血而死。
他圆睁双目,敲琴小筑冷冷清清。
萧啸想:二弟,临死了,不知能不能见你一见?
罗敷觉得无望,她低头忍泣,让泪水在心里流。
钱不多不动,他等待着,等就是最好的方法。再过半个时辰,名震天下的大侠萧啸就会吐尽了血,死在湖边。三江女侠也会死在他的掌下。那以后,他睡觉也会安稳许多。
钱不多突然想,把吐尽血的萧啸制成人皮骷髅,立在这湖边,也很有趣。风吹骷髅响,让聚仙楼的人谈骷髅而色变,无一人再敢向孔方庄滋事。
钱不多美得几乎要唱起来。
这时,一个身影慢慢飘到了圈子中。
这是一个蒙面人,他身子不摇,步子不动,人如鬼魅,如飞如幻。
但他竟走到了圈子正中。
他是谁?
罗敷、萧啸看着他。
钱不多、百两和孔方庄的人也盯着他。
他缓缓走到萧啸面前。
萧啸突然瞪圆双目,声色不动,看着他。
他看着萧啸,不讲话。
钱不多沉声问了句:“你是谁?”
那人冷冷一笑,回过头来,看定钱不多:“你想杀死萧啸?”
钱不多不语。
那人顿了一下,说:“你想杀人?不如我来杀。我与萧啸有仇……”
钱不多不语。
那人慢慢走到萧啸面前。
萧啸突然一下子觉得杀气逼人,这比梅花丛中闲人那伫立更是肃杀、紧张。
萧啸忍不住又想喷吐血箭。
这一次他没喷吐,他用钢牙把舌尖咬破,也不肯张口,他只觉得喉咙一阵阵涌上来甜腥。他绝不能冲他面前这人吐血。
那人缓缓走动,他身躯不动不摇,似乎一闪而行,一飘而动,轻功高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萧啸自叹弗如。
那人突然闪在了萧啸身后,他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柄匕首。
那人把匕首对准萧啸的后背。
罗敷浑身紧张,一口剑马上要击过去。
“三妹!”萧啸如身后长眼,喝叱住了她。
罗敷持剑隐势,凝而不发。
那人叹了一口气,匕首如飞地落在萧啸后背上。
萧啸后背上顿时飞起了血花。
萧啸被刺得血肉翻飞。
血随匕首飞,人在匕首下。
罗敷尖叫了一声,剑随人起,直向那人刺击。
那人竟毫不在意,随手应对,一一破解了罗敷的快剑。
萧啸已经被那人在后背上刺了十几刀,刀刀见血。
萧啸低吟了几声,人就疼昏过去。
罗敷流出了泪,她恨不能杀死这个人,食其肉寝其皮。但她知道她杀不了这个人。这个人的武功比她和萧啸都高,要想胜他,或者她与萧啸联手才有可能。
萧啸现在竟奄奄一息。
正是正午时分。
那人站在钱不多与萧啸之间。他穿一件崭新的绿袍子,迎风而立。
他沉声对罗敷说:“你可以走了,带着他的尸体。”
萧啸虽然仍勉强坐着,但脸色苍白,像血已经流干。
罗敷如果带他走,他也只会是一具尸体。他受的伤太重了。
罗敷凝眸看着这人。她回头,欲抱起萧啸出走。
钱不多一飘而近,他冷冷地说了句:“站住!”
罗敷停手了。
钱不多在笑:“我不舍着让你把这具尸体搬走。你知道我想干什么?我想把他做成人皮骷髅,让他站在我这湖心岛边。风一吹,人皮啌啌响,骨头嘎吱吱叫,外人一定更喜欢我这孔方庄。”
那人突然沉声说:“不行!”
钱不多愣了,因为没人敢向他说一句不行,他愣住了,不明白那人是在阻止他。
钱不多脸色变得阴森起来。
他嘿嘿冷笑,声如夜枭:“你想打扰我的清趣,是不是?”
那人走到了钱不多面前。
钱不多冷面阴森,慢慢向那人伸出了手,在空中飞快地抓了三抓。
这三抓似在空中虚掷东西,也似在空中拧了几下手指,没人能看出这三抓中渗透着上上武功的九式杀招。
那人抬手,连袖带手展了三展。像拂灰除尘,毫不经意,像水波漫涟,一波一又连一波,让人看不出手势的间歇来。
钱不多的脸色马上变了。
他紧紧盯住那人:“你是谁?”
那人不回话。
“你是柳不恭?”
钱不多在等,等这人承认,或者等这人否认。他认定庄上只有柳不恭武功高强。但他又知道柳不恭的功力只在大侠萧啸之下,而绝没有眼前这人那么高深莫测。这样看来,那人又不是柳不恭。
钱不多忖度了一会儿。
他在锱铢必较地算计,计算他的得失。如果有把握,他就会一举击败这个蒙面人,杀死罗敷与萧啸。
他现在占上风。众人围住了萧啸与罗敷。萧啸只剩下了一口气,罗敷也可以被手下人围住。
但他钱不多同这蒙面人的争斗呢?他没把握。
从刚才三式杀招试探上看,他和这人动手,胜算连五成都没有。
钱不多一向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五分胜算就观望,七分胜算随众而动,九分胜算则参与,十分胜算才争先。
他有他的道理,因为这他才能成为孔方庄的庄主,才成为这一个钱不多。
钱不多笑了:“你只要说出你是谁来,我可以放她一条生路。”
那人一笑:“庄主心里明白,何必言明?”
钱不多突然一笑:“对,我心里明白。”
罗敷去扶萧啸。
萧啸的月白长衫后背上血渍斑斑,人也气息微弱。
罗敷流泪了:“啸哥,啸哥……”
殊不料这时萧啸突然睁开了眼睛,双目又有精光内蕴。他不去理会罗敷的呼喊,只是注视那个蒙面人。
“谢谢你。你救了我……”
那人不说话。
萧啸站起身来,向钱不多一揖:“钱庄主,萧啸这里告辞了。”
钱不多没有动。
萧啸回身,走至湖边,将一支桨扔向水中。桨在水中飘荡,飞出两丈远去。萧啸长啸一声,飞落在湖水上。他身子一荡,人疾射如箭,飞向湖岸。
罗敷亦把桨扔在水上,人疾射而去。
钱不多还是凝然不动。他知道身边这个人正静静地看着他。他只要向湖边一动,就给了这人机会。所以他不动。
蒙面人见他不动,竟缓缓走开。他走入石阵。
百两负伤,那人从他身边走过时,竟有一股巨大压力,使创口迸裂,人几乎窒息。他无法向那人偷袭,因为他的手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