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啸和罗敷从湖中跳上岸来。湖边正好有一辆马车。萧啸只低声吩咐了那人一句,马车就疾驰如飞。
马车飞过街道,飞过店铺,飞向围墙,来到孔方庄门口。
有人打招呼,罗敷见到是那几个懒汉。但这几个人已经不是她与萧啸入庄时见到的五铢和那些赌徒们了。
这些人见马车疾驰而来,仍不为所动,有四个人蹲在门口,掷骰子。另外七、八个人在一边袖手观街、晒太阳。
马车疾奔如箭,马蹄转瞬间就可以踩踏几人头上。但那几个人仍蹲在那里,掷骰子。
驾车的人一个直立,人如钉,勒马嚼口,马嘴勒得流血。马车一下如立桩般定住。
罗敷抓起了剑。
有人打哈哈:“你这家伙,不在家抱老婆,跑出来干什么?”
驾车人笑:“想出去溜溜马。”
一个汉子笃定地盯住驾车人:“浪子余可义,如果我记性不坏,你可没到出孔方庄的时候。”
驾车人笑:“你记性不坏,我还能在孔方庄呆八个月零八天。”
那人哈哈大笑,猥亵地说:“还来得及,你别忙,这些日子,你造个儿子什么的,也尽够了。”
围墙门响起了一阵大笑。
萧啸抓住了剑,准备拼死一搏。
驾车人慢慢下了车,对那几个人一揖:“诸位老兄,见笑了。你们看……这是我老婆……”
他转身去打车帘子。
他一只手去挑帘,低声对罗敷:“别动……马车一惊,你快驾车。”
罗敷匆忙中没听清他的话。
那几个掷骰子的人突然身子一飘,人都飘向马车。
他们想看看余可义弄辆马车,把老婆弄哪儿去。
余可义突然出手,鞭子叭叭击马。马一惊,马车箭一般射出门去。
两个懒汉想附车骥,被余可义两鞭抽下,躲闪几次,马车已冲出围墙门外。
三个汉子一纵而起,想去追杀。
一声狂吼飞出:“慢着,忘了孔方庄的规矩了?”
三个汉子像被钉住,人如桩子,屹立围墙边。
他们忘情了,忘了孔方庄的规矩。
孔方庄的规矩不可忘:可入则随你,出门得十年。除非庄主命令你走出庄门。
钱不多只让他们守着庄门。
十余条汉子没了那懈怠,人人都凝神站立,当中为了一个余可义。
“你不妙了,浪子余可义,庄主对背庄之人的刑罚你是知道的。”
余可义施施然放下鞭子:“我知道。”
“咱们一出手,你抵不住。”
余可义明白,这十个人中,有小赌鬼“贩本舍利”,有飞鹰方飞,有三支箭凌玉堂,这三人任谁来与他单打独斗,他也只能束手就擒。
飞鹰方飞问:“浪子,你放走了什么人?”
浪子余可义突然放声大笑:“我放走了什么人?我放走了什么人?”
他傲然四顾:“我放走了大侠萧啸,还有三江女侠罗敷。”
众人惊呆了。
他们知道萧啸昨天进了庄,没想到他会从湖心岛走出来。
凌玉堂脸变了色:“你连累了我们大家。”
小赌鬼说:“你亏了,拿下你,你受不了孔方庄那刑罚,孔方庄的一百零八刀你能忍得住?”
余可义仍笑:“我这一辈子劫了红货不知多少,大事也干了不少。但没一件像这回这么让我舒心。你知道,萧啸放我一马,我救他一命,谁也不欠谁了。”
众人不语,江湖上就是这样,欠债就得还,无论什么时候。
凌玉堂说:“你跟我们回去,见庄主。”
余可义摇摇头。
周围围上了二三十人。这都是孔方庄的闲人,他们注视着余可义。
孔方庄的日子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都忘了心血可以勃激。他们眼看着余可义,余可义让他们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余可义回头向众人一揖:“诸位,我浪子余可义当年承大侠萧啸放过一马,才能来这里。孔方庄留我十年,我放萧啸出庄,叛了孔方庄,愧对庄主,望诸位以我为戒。”
余可义唰地从怀中抽出匕首。说:“我要自承刑罚,扎自己一百零八刀……”
余可义匕首一闪,唰唰唰在自己腿上连刺十余刀。
众人不语,渐渐围拢过来。
余可义咬牙,一刀一刀向自己身上扎。他扎得很有分寸。
他知道,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能把刀子扎向别人,很少有人能把刀子扎向自己,而世界上绝没有人连续扎上自己一百零八刀。
他倒下了,坐在自己的血泊中。
周围人看着,目光中是又惊又敬。
他的双腿承受了二十几刀,就受不住了。
他把刀刺向自己的臀,自己的臂,自己的胸。他必须每一刀都是在扎,而不是轻轻的刺,每一刀必须血随刀涌。他还必须让自己能受得住这一百零八刀。
没人劝阻他。孔方庄的人都明白,在孔方庄如果有谁可以自己选择一件事,那首先就是他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这一选择必须被尊重。
他们头一回觉得余可义这个浪子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余可义对飞鹰方飞说:“方兄,答应我,我死后,把我尸首扔在围墙外,不埋,以为叛庄者戒。”
飞鹰方飞对余可义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小弟记住了。”
飞鹰方飞是傲人,平素对余可义这一类小角色也不会理的。
余可义就继续往身上扎。扎第一刀时,他手哆嗦,看见了自己的血,心跳得急,这让他很是艰难,难于下手。但一刀扎下去,只是疼了一下,再扎,就不那么疼了,仅而是先扎的伤口很疼。最后,他以为他的血流尽了,他有点睏,像心不在焉地向自己扎。
突然有人在吼喊:“八十八、八十九……浪子,别睏!”
这是一个从九死一生中活过来的人,他提醒余可义,再扎下去,要对付的不是苦楚,而是一种慵慵的倦意。
他的疲倦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多少血了。他的手臂突然没了一点力气。头脑还很清楚。他浑身成了一个血人。但他的头上没刀伤,他的左手臂没刀伤。他身子的其他处,没一处不流血。
他再也扎不下去了,他渴睡。这时,他已经扎了自己整整一百零一刀。
他眼前的人忽近忽远,人都没声息,看着他。
他的手臂没一丝力气。他影影绰绰看见一个女人向他走来。
这是他的妻子。
她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他说:“我对不起你。本来还有八个月零八天……”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去死。没那八个月,我们有了好几年,也够。”
他说:“我四十六岁了,只有这几年好日子。”
她说:“我明白。”
她走上来,从他手里拿下匕首。
他没一丝力气,只是用哀恳的目光看着她。
她说:“你真好……我知道该怎么办。”
她右手握匕首,左手轻轻地抚摩他的脸。人只要在孔方庄里住上几年,脸皮一定很细嫩。
每个人都为这细嫩付出代价。
她的抚摩是那么动情,神情是那么专注。她的右手缓缓扬起,向余可义扎去。
这一回扎的是他那一条未受伤的臂。
她一连扎了六刀,每一刀都很快。
周围的人都静静地看着她。
一百零七刀,只剩下最后一刀了。
飞鹰方飞掠上,一出手,连点余可义一十三处大穴。立时血止。
余可义双目注视方飞,意示道谢。
方飞一掠飞出,退至一边。
她缓缓举起匕首,这一下必须致命。
余可义的苦已经受够了,他受了别人不能忍受之苦。他闭上了眼睛,等死。
她的手怎么也扎不下去。
余可义突然睁开了眼,他大吼一声,双手搂定她的手臂,用力向怀中一刺。
他身子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她突然扔掉匕首,扑在余可义身上,嚎啕大哭。
百两出现在她身边。
百两说:“把余可义拉出去,扔在围墙外,不许埋葬。”
众人凝神注意他。
飞鹰方飞站出来:“百两,这事不那么妥当吧?”
百两冷笑:“飞鹰,你管闲事也管不到孔方庄的头上。”
飞鹰微哂:“你是孔方庄,我就不是孔方庄?”
众人中突然有几个人吼:“百两,你不是孔方庄。”
百两不语,只是对身后几个汉子说话:“把他拖出去。”
那几个汉子刚要动,飞鹰一闪,站在余可义身前。
“百两,如果你同意,我可以一死代替余可义,你可把我的尸体扔在墙外,把余可义埋在庄内,埋在围墙下。”
飞鹰方飞突举长刀,欲刎颈而死。
百两突然一喝:“慢!”
飞鹰住手了。
百两:“余可义与你无关。”
飞鹰方飞微微一笑:“余可义以生死相托,我宁可一死,也不负他。”
百两沉吟,飞鹰方飞在孔方庄也算一个人物。
突然一个人影闪在面前,这是一两。
她问百两:“你为什么不同意他葬在庄内?庄内庄外,磷火飞飞,你分得清么?人之一死,其心也善,余可义不是死也维护了本庄规矩么?”
百两不语。
一两对众人:“把他埋在围墙下,庄主如问,自有我去说。”
众人欢呼。
余可义的妻子向飞鹰方飞行一大礼:“谢谢你,我代余可义向你行礼了。”
飞鹰方飞还礼不迭。
突然,她把匕首抓起,直刺自己的咽喉。
她的匕首冲向咽喉,马上就会血溅当场。
突然,她不动了。
原来是一两向她身上抛去了两块银子。
这两块银子都是元宝状,都系着一条红丝线。
她对余可义的妻子说:“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余可义的妻子望着她。
“他为萧啸而死,可萧啸并不明白。你该去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