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起风,一湖碧水吹皱。
萧啸突然扬颏张嘴,吐一声虎啸。
啸声回荡在小亭、在湖面、在亭间山石楼榭。
湖面上的小舟止泊,舟子眺望,这一声啸使他们耳鸣心跳。
罗敷看着小亭,期望着从那里飞快闪出一个清癯英俊的男子来。
他还穿那件月白长袍么?他的脸好了么?他还是那么一副狷傲不羁的样子么?他还是那么有神采么?
虎吼啸声三折三迭,终于沉寂。
就是一只虎睡了,也该在这吼中醒来。但没人出来。
也许这小亭里根本就没有人?
有人。
有一个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袍的人坐在那里。他早就知道有人来了。来的是三个人,声音很轻,这三个人的武功都深不可测。
这三个人中只有一个人的脚步沉一点儿。这脚步声他很熟识。另一个的脚步几乎没有声响,隔好一会儿才有一点儿轻响。这是萧啸的脚步,飞三留一,三步中有一步可以听得见一点儿轻响。只有柳不恭这样的武功的人才能听得出。
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很轻,决不是万钱。万钱没这个本事,这是钱不多。
钱不多、萧啸、罗敷三个人一起来了,来的敲琴小筑。
他想起多少回,但从没想到,一个秋日的中午,钱不多和萧啸、罗敷一起来到敲琴小筑。
他听到了钱不多讲话。
钱不多走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听到了萧啸的仰天一啸。
虎啸也分很多种。
静夜眺月,守沉沉林海,虎雄月瘦,月冷风清,虎会一啸。这是孤傲的一啸,啸散了百兽的安眠,啸失了禽兽的魂魄,那是雄者的傲然一啸。
日暖风清,春和景明,伴侣偎戏,娓娓依依,生无限眷恋,虎也一啸。这是激情的一啸,啸懒了麋鹿羚羊,痴呆呆地想春。笑激了禽兽的淫欲,让种子孕育于温暖之中,这是至情的一啸。
最难为萧啸这一啸。
虎在凄伤,兽失陷于阱中,也孤单地用舌舔舐伤口,想伙伴,想叱咤群兽那威风之日,呼朋引类,啸一己之哀伤。这凄然一啸,道尽了雄者的思念刻骨的情思。
柳不恭陡然站起来。他身后突然有人窃笑。
这笑声很冷,像冰,把他冻在地上。这是一两。她笑得很美,一转身已经飘到了柳不恭面前。
“你想出去,是不是?”
柳不恭看着她,神色中透几分惊讶。
“你知道是谁来了?你的旧友。旧友是什么?过去的朋友。什么是过去?孔老夫子讲过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他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谁也没法儿留住,对不对?他俩是相依相偎,好一对武林中的璧人儿,人人称羡。你出去和他们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是不是?”
柳不恭看定她,突然又静静地坐下了。
一两笑,这笑很邪恶:“他们等你出去,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感到他们有侠义心肠的机会。你一去,他们就会表白,十年了,他们没有忘记你。你这十年了,不也想他们么?”
柳不恭闭上了眼睛。
“那个三江女侠罗敷很漂亮,对不对?”她凑近了柳不恭,那样子很像一个熟谙一切风情的烟花女子在卖弄风骚。
柳不恭凝视着她。
她忘情了,竟把身子依偎过来。
柳不恭倏地出手。“叭——”,她被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一下恰到好处。牙齿没一颗松动,但脸颊马上肿起来了,肿得很高。
一两飞快地抽出匕首。她两眼冒火,瞪着柳不恭。她恨不能把柳不恭吞进肚子里去。
匕首放在柳不恭的胸口上。
柳不恭不动,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两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柳不恭:“我让你一辈子都得为这个耳光后悔。”
她一闪身,人没了。
萧啸和罗敷看着湖水。
湖水泛波,小亭寂然。
萧啸看看罗敷,罗敷看看萧啸,他们没什么办法。
他们可以硬闯进敲琴小筑,但他们不敢。
他们不怕钱不多,不怕孔方庄的规矩,他们怕柳不恭,怕柳不恭不快活。
萧啸凝神看水,忽然一掠而飞,出去数丈,人落在湖中一块大石上。抽出了他的宝剑。
罗敷只是在湖边迎风而立。
萧啸举剑,以为鼻准,双目凝定,以五指弹剑,若冯谖而歌,那重剑竟一击一歇,合拍中节。
萧啸吟声若歌,声与剑和。
“怨空雁悲回,情痴几许?夜漏更深,听玉人呓语,却知思谁?”
长吟如金石响遏行云,又低回于湖波碧水之上,透几分苍凉,几分凄怆。
然后歌歇剑息,留一片凝静与湖光山色。
没有回声。
萧啸和罗敷似乎听得见有琴音铿锵,从湖水中迸起,飞转于山石之间。细一捕捉,只是一片冷静。
萧啸立于石上,突然朗声而唤:“二弟,二弟,出来一见我与三妹,十年暌违,怎能忍心如此?”
没人回答。
罗敷轻轻一叹:“啸哥,走吧。”
萧啸低头默然而行,也不再回头看一眼敲琴小筑。
天近昏暝,湖光染成桔红。
萧啸与罗敷走入山石之中。绕走几次,二人仍停在山石阵内。
萧啸与罗敷静立在阵中,不再走动了。
忽见远处的楼亭台榭,都隐隐点起了红绿橙黄灯盏。山石阵中,竟隐隐有磷火流动。磷火中有鬼在窃笑,又时时有女鬼在哭。
萧啸沉声喝道:“大胆狂徒,不必弄什么阴风鬼火,站出来,让萧某见见鬼魅……”
磷火流动得更快。
萧啸与罗敷凝而不发。
“哧——”,“哧——”,磷火竟然扑面而来。
萧啸一飞如鹤,人过如弦,直刺向磷火深处。
一声惨叫,跌下一个人。这是被萧啸以掌做剑,用剑气杀死的第一个人。
那人跌在地上,还挣了几下,说:“萧大侠……好掌力……”说罢便扑倒死去。
周围的鬼火一闪而逝。没了鬼火,夜一下子浸入了黑暗之中。
隐隐响起钱不多的咳嗽声。这咳嗽声似东,似西,似南,似北。又像在二人身后轻咳。
这钱不多的功力深不可测。
他说话慢声细语:“萧大侠,你得罪孔方庄了。”
萧啸声音一沉,道:“我杀了你的人。我以为那是鬼,他们不该装鬼。”
钱不多说:“如果你杀了一个孔方庄的闲人懒汉,那我不会让你受难。可你杀的是我的人,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半文。你知不知道半文是什么?一个钱破成两半花,每一半就是半文。我没了半文,出门无论买什么,就只能付给人家一个钱了,他总不能找给我半文,我也没半文找给他了。你杀死了我的人……”
萧啸不答话。
“你杀死了半文,只好困在这山石阵中,这阵式是九九玄生,套生八卦。你好自为之,如能安然出阵,孔方庄也不会难为你。”
萧啸与罗敷就在山石间寻路。
磷火迎面飞来,不容人转睛,急迫凌厉。这是一支支磷火箭。
“萧大侠,躺下吧,送你去围墙外,埋在门边,那也是你的荣耀。”
“半夜那磷火,最大的一团就是你萧大侠!”
嗖地一声,迎面飞来六支磷火箭。
萧啸用手指去拈,六支磷火箭便都抓在手里。
萧啸朗笑,身子一飞,倏忽飞去,在空中一折两曲三转,出手一掌寂然无声,人又飞回了原地。
那边有两个人惨叫,吐血而死。
有人叫:“萧大侠,萧大侠!”
萧啸不应。
那人就沉声一叹:“萧大侠,你是聪明人,你不该去抓磷火箭。你中毒了!”
罗敷一惊,回头看萧啸,见他凝峙如山,不发不怒,不应不答。知道不假。她身子急急一冲,向发声处飞去,剑花一挽,一连击出十六剑。
叭叭叭就应了十六声响。
磷火闪处,是个胖子。是百两,他用手中的铁尺飞速地迎击罗敷。
罗敷这一击没占得一点儿便宜。
百两冷笑:“罗女侠,我要是你,我就不动。”
罗敷回头一看,萧啸正坐在地上,凝神运功,驱体内之毒。她身子一飘,立于萧啸身侧。
突然灯火通明,把山石楼阁照得如同白昼。
萧啸与罗敷身前身后站满了人。这些人当然都是孔方庄湖心岛上的人。灯火磷闪,照得这些人脸面都成碧色,像阎罗殿上的无常。
萧啸运功驱毒,竟看也不看众人。
罗敷立于萧啸身后,持剑待机。
百两叹了一口气:“罗女侠,没用了。萧大侠中了毒,这毒除非一个月运功驱除,不然是到明天正午,人就完了。你知道么?这毒叫‘见钱眼不开’……”
罗敷咬牙不语。
突然有个女人咯咯笑着,像鬼魅一样闪出了一两。
一两笑:“你们不该逞能,为什么走进这山石里?你知道这山石之中有无数机巧,参天地造化之数呢。你们不是‘岁寒三友’么?萧大侠武功夺天人之变,狂痴书生识造化之机,能解百毒,三江女侠能识万千诡计。三友联袂,江湖无阻。今天怎么啦?你们那一支竹子呢?”
一两又咯咯笑。
罗敷似未听见,只是持剑凝立。
一两喊了一声,从她身后走出一个瘦癯的小老头来。一两说:“这是万钱。你们求求我,我可以让万钱把你们带出去。”
万钱也龇牙一乐:“罗女侠,如果你能说清我身上一共有多少枚钱,也行。”
万钱说后又嘿嘿一乐:“不过你说不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找到一枚就缝,找到一枚就缝,谁记得谁?”
一两很严肃:“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带你们出去,还给你们解药……”
罗敷问:“什么条件?”
一两冷冷地:“你们再不管孔方庄人的事儿,再不来找与柳不恭有关的人。”
罗敷沉吟着。
萧啸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不行!”
他虽然在全心疗毒,但能一心二骛,这也让百两等十分佩服。
百两冷冷一笑:“那你就死定了。”
百两令孔方庄的人挑灯围坐,在山石上,在楼层上,或在亭榭里,远远地围着萧啸与罗敷。
萧啸无心他顾,只是全心疗伤驱毒。
罗敷像一只沉睡的鹤,立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