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孔方庄门口的闲汉们打打呵欠,回去睡了。又来了几个闲汉,有的坐在大门里扯闲,有的在逗狗,还有一个闲汉在拿大顶。那人以手为脚,走得飞快。
孔方庄的庄门与那些大的武林庄堡没什么不同。但孔方庄令人惊异,因为谁也不会知道这庄内的人哪一个身怀绝技,哪一个是汪洋大盗,哪一个是采花淫贼。这些人在孔方庄都过着食甘味、寝安枕的日子。他们不怕追杀,不怕缉捕,不怕复仇,不怕正义。因为孔方庄有围墙,孔方庄有庄主钱不多。
十年前曾有人想动孔方庄,但那些人不自量力,从庄门打到街面,从街面打到小酒店,人就几乎死尽了,最后一个是勇猛过人的巨汉钟离忌,他被一个划船的年轻人一篙飞中,透胸而入,人像一只烧鹅,串在一根大大的钎子上,血流入湖水。
孔方庄的人马上把他们的尸体打扫干净,他们很不快活,因为那澄净的湖水染了血腥。他们说下一回决不让来人走到湖边。
大侠萧啸与三江女侠罗敷决定进庄。
他们互相一瞥,心意相通,一定要找到柳不恭。
萧啸一跃而起,直奔庄门。
罗敷随后,二人施施然入庄。
他们没回头,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走出这大门。
孔方庄很热闹。店铺很多,人来人往的,有男人,也有女人,而且女人不比男人少。
女人比男人少的世界,就是一个危险的世界。
孔方庄的女人有两种,妓女,还有那些作恶的人。
恶女人自己当然不会都来逃亡,但孔方庄有男人,男人会出去,告诉女人,这里有一片土地对她最合适。于是女人便跟男人走了,来了。于是,这里也就有了一户户人家。这些人家有安稳的日子,这日子起码可以有十年。
孔方庄店铺里的东西可以随便拿,不用付钱。
刚到孔方庄的男人和女人就不习惯。他们把布从店里搬回来,置放一柜,把那些日用小零碎搬回来一屋,把屋子装得满满的,忙得满头大汗。奇怪的是,那些店家与先来的人谁也不阻拦,只是笑着看他们搬挪。
他们很满意,满意自己比别人富,衣食无缺。但他们马上发觉自己错了。他们因为搬多了东西而使屋子窄小,他们因为那些东西要潮要霉而且日夜担心。他们搬回来的茶具炊具毫无用处,茶馆饭馆日夜开的,吃喝不用掏银子,他们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用?他们只好又自己一件件把东西送回店铺。店铺里的人也对他们这行为视若无睹。
这就是孔方庄的人,这就是孔方庄的日子。
萧啸和罗敷走进茶馆。一清早,茶馆里的人不少。
喝茶的人也吃早点。南方的糕点是甜的,北方的饽饽是咸的。在这里可以任意拿取。
萧啸与罗敷也吃着早点。
一个身穿短衣的男人坐在萧啸对面。这人低头吃茶,说:“你不该来。”
萧啸看着他。
这是一个大盗,劫三回镖,拿走人家三千万两银子的红货。他挥金如土,在杭州听雨楼一掷千金,使那里的雏儿老鸨三年见了银子都撇嘴,认定嫖客太吝啬。
他叫余可义。萧啸捉过他,因为念及他劫镖不伤人,就只断了他三根肋骨,没想到他也在孔方庄。
余可义又盯住萧啸,说:“你不该来。”
萧啸看着他,他胖了。因为孔方庄让人放心,余可义就胖了。
“你们没办法出去了。只有找钱庄主,找到钱庄主后,承认外面哪一个大案是你们干的,他就可以收留你们。”
萧啸笑了,笑中有暖意:“谢谢你。”
罗敷突然问:“你进来几年了?”
余可义低下了头:“九年三个月零二十一天。”他把日子记得很熟。
余可义突然说:“那个女人,是我的老婆。”
萧啸和罗敷抬头,看见一个三十可人的少妇。那女人很有风韵,属于那种很能让男人依恋的女人。
“她杀过人,杀死了她男人。她男人让她天天舔脚心,舔一夜,一停下来就打。她受不了,把他杀了。她和我在一起六年了。”
那个女人只是看着余可义,笑。那笑只是给余可义一个人的。
萧啸突然说:“你还有八个月零九天。”
余可义一叹:“在孔方庄,这时间不算长。”
他看定萧啸:“我一出去,就去聚仙楼,找六扇门的人,告诉他们我藏银的地方,我就自尽。”
萧啸看定他,不语。
余可义一笑:“我四十六岁了,不想再劫镖,也不想杀人。”
他看着那女人,点点头,脸上浮起了笑意。
萧啸突然说:“好!”
他对余可义举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然后和罗敷走出茶馆。
余可义说过,要找钱不多,得先找百两。百两是个胖子。
胖子百两正在喝茶,他坐在有许多大桌的厅里喝茶。这里正是百两朔望之日接待做买卖商人的地方。
百两喝茶的方式很怪。他每喝一口茶,都去一只椅子上坐坐。每喝一口换一只椅子。一壶茶喝完,他在每一只椅子上都坐过一次。
萧啸突然明白了,这胖子是在试椅子。
如果哪一位客商坐在椅子上,椅子突然折断,那一定大煞风景。
百两不能让哪一位客商受窘,因为朔望之日的来客都是孔方庄的衣食父母。
萧啸抱拳一揖:“萧啸要找贵庄庄主钱不多,请代为禀报。”
百两目光一闪,又低下了头:“好。”
萧啸又说:“请告诉钱不多,萧啸此来,为寻二弟柳不恭,此来志在必得。”
百两不抬头,说:“好。”
萧啸刚想说话,百两突然一揖一让:“萧大侠,请坐。”
这时,来孔方庄的客商们一拥而入,百两就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萧啸和罗敷只好坐下。一
朔望之日的孔方庄交易吸引天下豪客。从这里可以买到孔方庄愿意出手的奇货。可以把自己最得意的东西卖给孔方庄,孔方庄什么奇珍异宝都吃得下。
无论是谁,都得向孔方庄先卖上点东西。孔方庄最喜欢的是四时鲜货,吃喝精品。
一个矮瘦子向孔方庄卖四十年陈花雕一千瓶。
孔方庄高价买下,竟口不二价,一下应答。
一个胖子卖给孔方庄三十匹骏马,匹匹良驹。
孔方庄买下。
一个老头卖给孔方庄三千把扇子。百两看着那老头,沉吟。
百两一笑:“多谢,买下了。”
一把扇子竟然给一两银子。
不一会儿,带来的时鲜货物全部买下。
百两盯住萧啸与罗敷:“来孔方庄的客人都给敝庄带来货物,不知二位有何货物赐予敝庄?”
罗敷微微吃惊,她与萧啸此来百密一疏,忘了这朔望之日认赐货物之规。她与萧啸除了身上的武器,别无长物。虽有银子,金叶子,这些算不得货物。
萧啸突然一笑,长身而起:“我卖一口重剑与贵庄。”他把那一口重剑放在桌上。咣一声沉响,这剑怕有五、六十斤重。
这剑很怪,剑鞘与吞口都被融上了一砣金块,这剑被淹滞在金块之中,不能拔出。
大侠萧啸的重剑,天下知名的利刃,竟要卖与孔方庄。
百两眼中精光四射:“不知萧大侠要什么价?”
罗敷一怔,不知萧啸如何作答。
众客商也怔住了,这一口利刃,重剑,卖与孔方庄,萧啸还不得要上万两银子,或几十镒黄金?
萧啸冲百两微笑:“我只要一两。”
百两很惊诧,看着萧啸。问:“不知大侠要黄金,还是要白银,还是要珍珠,还是要宝石?”
萧啸摇头:“不,我只要一两。”
众客商更吃惊,看定萧啸。
罗敷的眼睛一亮。
百两看定萧啸,不出声。
孔方庄向不拒送货人。这回萧啸卖剑,要一两,无论一两什么,岂不是个微小数?就是向孔方庄要一两星星一两云,孔方庄也该办得到。如果孔方庄办不到,今后如何面对这些客商,让他们怎么能一点疑惑也没有,千里迢迢把最好的东西送来?
百两慢慢地说了一句:“萧大侠还是想好些,这样岂不做了蚀本生意?”
萧啸笑,仍不讲话,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这气氛很紧张。
百两终于讲话了,他讲得很慢:“你只要一两,别的什么也不要?”
萧啸点头。
百两叹口气:“你知道孔方庄从不推拒客人卖货?”
萧啸点头。
百两说:“可这一回不行,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你的……”
众客商吃惊,这一来,就破了孔方庄的例。
百两一语道破,更让四座客人惊讶:“我不答应你,是因为一两是我们庄主的未婚妻。无论用什么买都可以,用她去买萧大侠这口重剑,大侠是不是要得狠了一点儿?”
众客商惊愕,低语,萧啸用重剑换孔方庄的庄主心上人,这无异是向孔方庄挑战。
孔方庄当然不会忍让。
今天也许会有一场好戏。他们很乐于看这场好戏。
大侠萧啸是正派人,当然不会挟他们以逞威。孔方庄视他们为衣食父母,当然不会让他们受到威胁。没威胁的人最爱看戏,越是惊绝险绝才越令人刺激。
百两看定萧啸,一字一顿地说:“从来没有人能从孔方庄活着走出去,如果他向孔方庄出手的话。”
萧啸一笑。
百两盯定他:“你也不能。”
萧啸看定他:“我是不能。”
百两慢慢走向萧啸。萧啸仍端坐不动,百两的步子突然慢了,人走得很吃力,他的腿用力向前迈,像有千斤重担牵扯住他,他只能站在离萧啸五步远处。
萧啸仍意兴索然地盯着茶盅。
百两的眼睛瞪得很圆,突然身上的长衣振振有声,浑身充满了杀气。
百两缓缓举起了他的右手,众人很吃惊,这只白白的胖手一转瞬间竟变得紫红,又很削瘦,像没了血肉,瘦骨嶙峋。
他缓缓向萧啸出掌。
这一掌下去,生死立判,怕萧啸与百两就会马上风云惊变,厮杀当场。
突然有人咳嗽了两声,这咳嗽声很平常。
百两马上就不动了,他身子一扭,人就退至一边。
从厅堂后面走出来了一个人,这人就是孔方庄大名鼎鼎的钱不多。
钱不多向萧啸和罗敷施礼:“萧大侠、罗女侠要用这一口重剑买下敝庄一人,这合适么?”
萧啸也一揖:“如果本人认为合适,那就合适。我认为,以剑作押,这已经很给孔方庄面子了。”
钱不多叹气:“好吧。如果萧大侠以剑作押,买一两出孔方庄,我赞成。但一两是人,不是货物,自然得她认可,对不对?如果一两不同意同萧大侠、罗女侠走出孔方庄的话,这一次是不是可以算作萧大侠与罗女侠收回成命,而非孔方庄愧对买主呢?”
萧啸微笑:“当然。”
钱不多一挥手,一人向厅堂内迈进一步。
他是去喊一两,一两就要来了。
罗敷心驰意夺,心神慌乱。
萧啸没看她,只是用手捏了一下她的手指。
罗敷心神一定,有萧啸在身边,她怕什么?她冲萧啸一笑。这一笑冲淡了厅堂内的阴暗,笑得众客商都呆了。
一两走了出来。
这是不谙风情的那种女孩子。
也未必不谙风情,否则她为什么那么妖娆,那么神采照人地冲厅堂一笑?她这一笑让众客商忘了货物,忘了买卖,忘了自己置身何地。
她身穿纱衣,笼一条裙,又似北方长衣,又若南方短裙,袅袅娜娜,立于人前。
她一笑,开口说话了:“我是一两。”声音很好听。
萧啸的手抖了一下,罗敷摁住了这手。
一两看见了,她突然不笑了。
钱不多看定萧啸二人,连看也没看一两:“一两,这是天下闻名,令黑道人人丧胆的大侠萧啸,这是他的伙伴,人称傲梅的三江女侠罗敷。放在桌上的那一柄剑是玄铁重剑,是兵器谱上排名前五位之内的重剑,萧大侠愿以这一柄重剑,换你这个人,你若愿意,就随他出庄去吧。”
钱不多这些话讲得很轻,声音很弱,似有力无力的,但很奇怪,大厅最后那一排椅子上的人也把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钱不多讲完了话,低下头,只看地面。
一两突然不笑了,脸很冷,人慢慢向萧啸走去。说:“我可以问萧大侠几句话么?”
萧啸沉声:“可以。”
一两看着重剑:“听说萧啸大侠的重剑天下无敌,萧啸大侠仗剑而行,江湖人莫不钦仰。有一次萧大侠用此剑误伤了一位心上人,大侠以为此剑不祥,就用吞金熔剑,利刃不再出鞘。对么?”
萧啸低头:“剑为器,器从人,剑误伤友,在乎剑人不一,不一则舍剑,舍剑不用,非剑不利,乃萧啸不能以心驭剑所致。”
一两笑了:“剑为器,为防身,为杀人,为不被杀。萧大侠既然已知以心驭剑之上上功法,为什么还不抛弃这一柄重剑呢?知其可驭则用,不可用则弃。萧大侠这么背着剑,剑口熔金,不外是想提醒江湖人,萧啸是重义之人。萧大侠这么做,不太有点沽名钓誉了么?”
萧啸一拍桌子,想一起而发,但看一两那光艳照人的俊目中闪烁出一点点的恶毒,便嘿然不语。
一两仍盯住他不放:“感谢萧大侠用这一柄重剑换我一两。但依我看,萧大侠这一柄重剑应该放在家中,既已熔金,就该不用,又用它换人,岂不是太瞧不起我一两了么?”
萧啸双目圆睁,瞪瞪地看着一两。
众人吃惊,想萧啸怒而一击,定然如泰山坍塌,倾然一泻,必至千里,无可抵挡。就是他扬颏圆口,吐气一啸,来一声彻地震天的虎啸,在座之人也大多受不住。
没料想萧啸突然一揖,说:“谢姑娘指教。”
萧啸的左手抓起了剑,把它又背在身后。
这一来,分明是认可了一两的盘诘有理,不再以剑易人了。
这时,罗敷突然起立,盈盈一揖,对一两说:“多谢姑娘指教,不过,我想问姑娘几句话。”
一两浑不在意,点点头。
众人注目罗敷,又看一两,觉得天下之美,尽在两人了。
罗敷美艳,如丰腴少妇,盈盈潇洒,又多智慧,举动莫不中人意,又有一股英气,自人胸臆中来。那是一种成熟的妇人之美,美艳而不俗。
一两美艳,如吐蕊稚菊,清清爽爽,样颇狡黠,又似顽皮,举动多天真散漫之情,又有一阵阵孩童之心,让人忍俊不禁。这是一种少女之美,清丽也不俗。
众人凝目,不知罗敷要问一两什么话。
罗敷问:“不知姑娘本来叫什么名字?”
一两仍笑:“本来就是一两,一两一两,黄金白银,美玉珠宝,只是一两。”
罗敷看定她,自己的右手在抖:“不知姑娘是哪里人?父母是谁?”
一两冷笑,笑声中含一股怨怼:“谁知道我是哪里人?孔方庄人。孔方庄的人有好多没有父母,我就没有父母。”
众客商听她这话中有一股不可化解的怨恨。但没人敢言语,孔方庄哪一个人没有一个离奇的故事?
罗敷站起身来,眼中含泪:“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大双儿?还是小双儿?”
一两装作若无其事,她不敢看罗敷。答:“我不是大双儿,也不是什么小双儿。罗女侠,什么大双儿,小双儿?是你丢弃的一对女儿么?你咋那么狠心,把她们扔了呢?这多难过啊……”
小双儿不说话了,因为她看见罗敷的泪水流下了两颊。
小双儿低下了头,众客商也低下了头。没人忍心看罗敷的泪,这是凄艳的哭,让人不忍目睹。
钱不多一笑:“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萧啸也报以一笑:“见见柳不恭。”
钱不多一指前面那小亭,说:“那里就是了。”
这里就是敲琴小筑,是神医柳不恭在孔方庄的住处。
钱不多一闪身,飘向山石,他倏忽停步,冷冷地递过来一句:“二位如蒙神医允诺,可以进敲琴小筑,如不则请自行退出孔方庄,恕不奉陪。”
说完,人影一闪而逝。
萧啸与罗敷互相凝视,这是告诉他们,如果柳不恭可见他们,他们还有生路,否则,由湖心岛杀出孔方庄,则必无幸理。
萧啸神凝气闲,向前迈步。
罗敷心神激动,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