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说了一句:“我是萧啸。”
像一声雷,把她击愣了。
她杀石鸣天,杀印海印澄,一路天翻地覆地闹下去,就是为了他这个大侠萧啸,为了她这个三江女侠罗敷。现在他们来了,一句“我是萧啸”,竟让她没了一点斗志。
“你为什么不讲话?你是谁?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一两醒过神来,说:“我呀,我是一两,你知不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一两?万钱哪,五铢啊,十钱啊,都不如一两。你无论有多少银子,总得一两一两地去攒,对不对?所以,最好的东西是什么?白银一两,黄金一两。”
萧啸回头看了罗敷一眼,他皱了皱眉,他不喜欢一两这油头滑脑的样儿,这和她那少女的纯净天质不配。
罗敷静静地站在月影里,小双儿看不见她的表情。
萧啸说:“你用兵器吧,我用一套虎王拳来敌你。”
小双儿点点头,她心里有些乱。
萧啸动起手来,便很有些专注,他一式一式慢慢展开,大开大合,颇有大将之风,临渊望月,纵崖飞渡,双剪水,一击拓,展额见王,虎眠松侧,三击麋鹿……一招一招,紧逼小双儿。
小双儿步步涉险。
终于,萧啸一击使小双儿倒地。
他点住了她三道大穴。
狗屁大侠,狗屁大侠,点人家女孩子前胸,不要脸!她想骂,但没骂出声来。罗敷站在身边,她不骂。
萧啸住了手,静静伫立在一边。
“你该杀了她。”罗敷轻声说。
萧啸一怔,明白罗敷的心境。
这女孩子甫出孔方庄,便干下了杀人夺镖,击杀高僧夺走佛经的大事,这女孩子行止不端,人又艳丽,保不准几年后就会又出一个天下武林受祸的阴女孟簇来。
但他不愿出手。男人不愿杀女人,尤其是一个已经倒下来的女人,尤其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
罗敷突然说:“啸哥,让我来吧。”
小双儿刚想喊什么,又止住了。她咬紧牙关,恨死了罗敷。骚货,啸哥,啸哥,叫得多有味儿。人前如此,人后更不知如何。
罗敷走上前来,慢慢出掌击向小双儿。
罗敷这一只手很白净,像小双儿的手一样。
小双儿在月下一瞅,罗敷那模样不知怎么让她想起了妈妈,她泪水流下。
罗敷一掌击落。
突然一只手擎住了她的手。
这是萧啸。
“她哭了。”
罗敷也见到了她的泪水:“这算什么。”
“她也许会悔,会重新做人。你应该给她一次机会。”
罗敷沉静了一会儿,摇摇头:“不!”
她又出掌,这一掌更急。
此时已经再没有人可以救小双儿。
柳不恭正坐在敲琴小筑的亭子里。
他惦念小双儿,小双儿被钱不多放出去了。
从孔方庄放出去的人有两条路,一条是杀人,一条是被杀。
小双儿如果杀了人,柳不恭会不高兴。小双儿如果被人杀了,柳不恭也会不高兴。
今夜月圆,湖面波浪逐涌,像在催涌心潮。柳不恭夜不能寐。
他来敲琴小筑快十年了。他已经十年不问人世间事了。
萧啸还是穿那件月白长袍么?他和柳不恭都有那么一件月白长袍,都是罗敷缝的。
罗敷的针黹像她人那么美好。
那件月白袍让萧啸更神威了,那件月白长袍让他更像个狂痴书生了。
罗敷还好么?
他望着对岸的聚仙楼。听说那些人天天宿在那里,吃在那里,盯着湖心岛,想着戮杀仇敌,却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庄来。他觉得那些人很可怜,也很好笑。
生杀死搏,不知怨恨有几许?
他抚摸琴弦。又无意抚琴。
他颇觉惊奇。静夜抚琴,多半有因,像那夜柳毛毛来访,小双儿中毒几乎不治,都让他极想抚琴。
他还是不想抚琴,只是把琴又摆正了一下。
琴弦突然低声嗡鸣。
有人击琴?不可能,敲琴小筑十年无一客。他自己也没动琴,莫非琴能自鸣?
琴能自鸣,自古有故事为明证。
弄玉善琴,父王为她选佳婿,无一可选。忽一日琴自鸣。弄玉很欣喜,莫非佳兆?便抚琴,听空中隐隐有箫和之。后来来一秀俊美男人,自称箫史,与弄玉琴箫和鸣,夫妻和美,忽一日天上飞来两龙,二人乘龙而去,遂为仙眷。
当然这是故事,也是琴可自鸣的一个明证。
柳不恭便坐下,他伸出了瘦削的手,十指修长,很稳定。
他想抚琴了,他想抚一曲“松竹梅”。
罗敷的掌风已经飞掠小双儿脸面。
小双儿想喊。想喊别打了别杀了,我是你的亲人,你当什么狗屁三江女侠,叫我爹我娘送死,你不认我了?我是小双儿……
她不喊。她要叫这个骄傲狠心的女人一辈子后悔,让她一辈子后悔她那一回杀气腾腾,杀死了一个不能动手的女孩子。那时她头发白得快,人也老得快,天天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悔恨中。人家都戟指着她的后背说她杀了亲人,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她不喊,只是闭上了眼,泪水不断。
突然,湖心岛上传来了隐约琴声。这是一曲神韵绵长,悠扬而转苍凉的“松竹梅”。
罗敷的手忽然生生地顿住了。她这一击风快,没伤了小双儿,就伤了她自己,嘴角沁出了血丝。
“三妹!”
小双儿笑了,含泪笑了。
大侠萧啸!大侠萧啸!他喊罗敷三妹,那他就叫柳不恭二弟了。他是大侠萧啸,他没忘记柳不恭。
他没忘记柳不恭,也就不会忘记小双儿。
罗敷说:“你听——”
三个人都听到了那铿铿锵锵的琴韵。
萧啸与罗敷飞掠到湖边。
湖很大,湖在围墙内。所谓湖边,不过是在围墙外,那离湖最近的一段围墙之外而已。
琴声显然比刚才清楚。
“松竹梅”这曲,是柳不恭自己所创,他从萧啸那虎王拳与虎吼啸中体味出萧啸的孤傲,又从罗敷不言不止的那柔情中体味出她的自尊,又据自己的狂痴中找出那落寞。于是,一曲琴声,便有松的傲岸,竹的萧索,梅的优雅,让人听而情操渐进,乐而不疲。
萧啸与罗敷伫立很久。
琴声戛然而绝。两人心生波澜,仍在静静回味。一曲“松竹梅”搅起了他们对去日的思念。
这十年来,渐渐两人谁也不提柳不恭,但柳不恭还在。
如今一曲琴韵,搅翻了五脏六腑。
两个人找了十年,他难道竟能走入这恶名昭彰的孔方庄?
因为是大侠,就不能光顾自己,萧啸与罗敷两下江南,入大漠,为武林正义奔波,虽也到处打听柳不恭的下落,但无人知晓。他们时常寻思:柳不恭同那一次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失去了踪影了,他又成为那个落拓不羁漂泊不定的江湖奇人了?还是默默地死在了哪里?
柳不恭还活着?那么小双儿呢?
刚才女孩子那流泪,那怨恨,那神色……
莫非她是小双儿?
罗敷又看萧啸,萧啸也看罗敷。两个人的心情沉重起来,如果她是小双儿,那石老英雄的仇恨要不要管?印澄大师的死要不要追究?
不管它,先去找小双儿要紧。
萧啸与罗敷心随意动,人已飞掠回空地。
没有人,没有了那女孩子的身影。
她这么一会儿就能解了穴,这令萧啸与罗敷吃惊。也许是孔方庄的人把她救回去了?
萧啸和罗敷走到孔方庄的门前,大门仍敞开着。
风灯高悬,几个闲人在地上掷骰子赌钱。
钱是银子,有大的,有小的,也有一个嵌镶银子的珍珠宝塔,这宝塔应该是价值连城。
但是在孔方庄根本就没有价值连城的东西,恐怕世上都没有一件东西可以“价值连庄”。
这珍珠宝塔怕不值上三五十万两银子?
但在孔方庄大门口的夜赌中,它在地上放着,和那些大小银块一样放着,它现在的价值是:纹银三十两。是地上那些大大小小银块数的一半。
萧啸笑了,他也好赌。他看着那座珍珠宝塔笑。他问罗敷:“你猜那座珍珠宝塔值多少银子?”
“五十万。”
萧啸仍笑。
罗敷问:“不对么?”
萧啸笑得得意:“不对,告诉你,它值三十两。”
罗敷睁大了眼睛。
她再看宝塔,宝塔是纯银绞丝的,镶嵌处很精巧,楼窗栏阁都咬吞着一粒粒珍珠。这些珍珠又大又圆又匀净,是真珠子。
这时,趴地上赌钱的汉子中有一个抬抬手,向萧啸一揖:“这位是明白人,不来玩两手?”
萧啸欣然答应。
他掏出两锭金子,放在地上。
“来白的,来白的,黄的不赌。”一个汉子顺手把萧啸的金子向门外一丢,金子破风之声锐利,飞得不知去向。
“我们这里的规矩,白天用黄的,晚上就用白的。晚上用黄的,白天就用白的。”
萧啸一愣。
那汉子笑:“想知道为什么吗?”
萧啸说:“想。”
那汉子哈哈大笑:“因为白天赌过了,晚上就都没了金子。如果用金子赌,哪里去弄?又便宜了那赢钱小子,让他得意一白天不算,晚上还继续快活?不行。对不住了,晚上用白的,他那一堆黄的变成了屎,就央人换,十块金子也换不上一块银子……”
那些赌汉们都哈哈大笑,得意地笑出了眼泪。
罗敷笑问:“那他不会晚上不赌,白天再赌?”
赌汉问:“你赌过钱么?”
罗敷摇摇头。
“孔方庄的女人都赌。告诉你,不赌的人没人味儿。赌钱的人一赌起来,准是白天晚上接着干,一连几天几夜的。”
萧啸笑,伸出手:“这个行吧?”
这是一锭银子。
“行,行。就是太大了点儿。”一个小瘦子抓过了这锭银子。
“来,来,把它弄开。”他用手一剪一剪,把银子剪得齐崭崭的。十小块银子往地上一丢,果然锱铢均匀。
萧啸从心里喝了一声彩。
但众赌汉似乎没怎么在意这手绝艺儿。
罗敷在一边看得明白,她暗暗吃惊。
这是大力金刚指功,非三十年功力不逮。
萧啸和他们掷骰子。他每掷必输,连掷五下,十块银子进去了。说:“不赌了。”
赌汉们也说歇歇,就都坐下来扯闲。
萧啸打揖,问:“不知狂痴书生柳不恭是不是在庄上?”
那小瘦子想了想,说:“不知道,没这个人。”
萧啸笑:“这人是当世神医,术可通神,可生死人而肉白骨。”
那大汉连连摇手:“吹,吹,哪有这样的人?如果有,这围墙下也不会这么热闹了。”
他用手一指。围墙前昏昏暗暗,但远远望去,似有一溜儿星星串串的磷火。
萧啸不好再问。
那小瘦子说:“你不好进去找一找?”
萧啸说对,回头看了罗敷一眼,就向里面走。
小瘦子喊住了他:“别进,别进,想好了,进去容易,出来就不容易了。”
萧啸冷笑,人已飘去几丈。
小瘦子一声冷笑,萧啸倏地立定,缓缓回身。
小瘦子微笑:“我是五铢。只是这么可怜的一小点儿……五铢,一枚小钱儿……”
萧啸神色肃然,据闻孔方庄上,凡名字上有金、银、铜、铁与钱挂连上的,都不是好相与的人。
“萧大侠,夜半三更,可不是拜客之道啊。孔方庄星星般地来了贵客,敢不扫地相迎么?半夜敲门,不大好。”
萧啸一句话也不讲,他回头走到孔方庄外,闭目趺坐,静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