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没有月亮,只有乌云。乌云渐渐向敲琴小筑扑来。
小亭上仍有一孤寂身影。月白长袍,神情寞寞。
他低首向琴,从琴弦中望去,长弦若丝,难寄一片苦情,短弦若桥,隔断了一腔思念。
风起,月白长衫振振。
男人起歌,歌声似沙若哑,杂男人血涌与心跳,飞入湖面。
长歌回肠荡气,久久不散。
小酒店中酒客,人人伫立把臂,凝神握杯,听琴音歌风,悠然神往。中间不时有人去拭两颊清泪。
这是流血丢命也不肯流泪的男人,此时偏却有泪。
黄金屋内,一炉龙涎香,让小双儿渴睡,她却偏偏睁大了眼。
阿米不敢催她去睡。
小双儿慢慢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这杯茶有些浑浊,小双儿并不在意,她面含微笑,在静聆琴音。
琴中又有男人悲歌。
她听不清那歌词,但能听出山一般的沉重的刻骨思念在那歌中透出,悲凉,苍劲。
她喝下了这杯浊茶,一口一口地啜。
琴声嘎然而止。
柳不恭凝定不动,人如石像,双手松松地置于琴边。
一股逼人杀气从他身后透来。他不动,那人亦不动。
他不能动,一动必然是死。
那人不动。因为柳不恭不动,把后背全给了她,没一丝防范。
“你没命了。”那个女人说,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与欣喜。她手腕一抖,长鞭若蛇,叭叭赶着十几个清脆的爆响。
柳不恭说:“你为什么不动手?”
女人笑:“让你多捱捱这难受的时刻,有什么不好?”
柳不恭沉声道:“如果我一出手,死的就是你。”
女人笑得很淫荡:“你没出手的机会,你没机会转过身来。而且……要命的是,你自命清高,从来不用暗器。”
柳不恭笑了:“你忘了,我手边有琴……”
女人一愣,说:“它没用。”
柳不恭:“在别人手里无用,在我手里可有用。”
女人半晌才说:“我不信。”
柳不恭慢慢说话,像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讲述家常:“我用角羽之音,拨变征之亢,便有无穷杀气向你,你心神一疏,就没命了。”
女人明白他讲的是实话。
“你的武功又有精进……”
柳不恭微微一笑:“我天天看湖水。”
女人轻轻一叹,她明白。
能从湖水那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变化中看出点东西来,那远非她所能企及。
她又淫荡地笑了,笑得很开心:“你知道我是谁?”
柳不恭仍然是那个坐式:“柳毛毛。”
钱不多坐在一间秘室里。
门外有万钱,万钱给他守护。当钱不多进入这间秘室时,不仅要下三道闸门,过九处机关,闸门外还必须有万钱守护。
钱不多只是在这秘室里枯坐。
这正是夜半时分,钱不多什么也听不见。
他披散着头发,双目圆睁,凝视着墙壁,墙壁上有一些画幅,他的眼神已经看入到那些画幅中去了,把石刻的画幅人物看得斑驳不清。
他在这里枯坐了一年,而且每回都是夜里,等黄金屋里那个胖胖的女人一睡着之后,他就到这里来练功。
万钱风雨不误地在洞门口等他。
他每晚要练上两个时辰,然后就悄悄出去,回到那个胖女人屋里。那个胖女人会睡得沉沉的,打呼噜山响,像一只猪。
胖女人以为钱不多天天晚上恋着她,是因为她很有风情,还以为钱不多喜欢她,是喜欢听人打呼噜,不听别人打呼噜他就睡不着觉。
如果不是钱不多向她再三表示,她决不会这么自信。
钱不多眼睛盯着墙面的最后三个图示。如果他能把这三个图示想通,这一套神功就练成了。
他一定要练成这套神功。
柳毛毛嘿嘿笑了,这笑变得十分撩人,充满诱惑。
柳不恭慢慢转过身子。
正是柳毛毛,这个被钱不多用重金买来的美人,她正带笑地望他。
“你武功不错,”柳毛毛说,“但你仍抵不过钱不多。”
柳不恭一笑:“我干嘛要敌过他?”
柳毛毛瞪着他:“夜半风大,一男一女,站在小亭,可不像是在观景儿。你最好说实话。”
柳不恭摇摇头。
“你想混进孔方庄,杀了钱不多,掳走小双儿,去把她送给罗女侠。为了这个,你不惜同萧啸反目,不惜同萧啸斗,还不惜毁你自己……”
柳不恭悠闲抄手,抬头向天,说:“我想,这些话你最好去告诉钱不多。也许他会有兴致听。”
柳毛毛笑:“别打岔,我知道你。我……你别忘了,我是泉庄出来的人。”
柳不恭轻轻说了一句:“哦,你不讲,我差一点儿忘了这个。”
柳毛毛咬住嘴唇,她听出了柳不恭的轻蔑。她可以对全天下的人发火,她可以让包括钱不多在内的一切人不敢对她表示一点点不敬,但她没办法让柳不恭对她恭敬。
“钱不多夜里并不来我这里。他虽然天天来,但夜里不来。他来我这儿,给我掖掖被子,拍拍脸蛋,说几句话,就走。像看一件爱物。我在泉庄时就有一件爱物,那是天天临睡时怎么也要看两眼的。”
柳不恭凝视着她。
“他从我这里走以后,就去了另外一间黄金屋。那间屋里有一个女人……是个胖女人,胖得要命。他们打情骂俏,很亲热。然后就一起睡。”
柳不恭仰头向天,当一个女人向男人谈这些时,男人只好沉默,只好仰头向天。如果不沉默,就得拿出柔情,就得看女人的泪水。而女人的泪水也只有一个目的,让男人怦然心动。
柳毛毛突然一仰头:“你以为钱不多爱那个胖女人?那你就错了,他谁也不爱。他上那个胖女人那里睡,是因为她一放纵之后马上就睏,一睏之后马上睡熟,一睡熟马上就打起呼噜来。这时,钱不多就偷偷起身,去秘室练功……”
柳不恭惊讶地看着她:“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柳毛毛泪水直淌:“钱不多买我的时候,和那人坐对面,让我在一边站着,看他们成交。钱不多一锭一锭地往桌子上放银子,我这身子就一点一点儿归了他。他往桌上放银子时,我在数他头上的白头发。”
柳不恭的眼睛突然一下子湿润了,他的目光很柔和,有一片柔情。只有站在对面的柳毛毛看得见。
她轻轻叹了一声:“其实,你何苦呢?你的脸……痴呀痴,为了个女人,不值……”
她转身走了,像飘走了一片羽毛,像泛上了一道波浪。
柳不恭仍静静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