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方庄的湖心岛里有一座敲琴小筑。敲琴小筑里有一栋房子,有一个亭子。
相传很早有人在这里住过,那人是真名士。真名士自风流,就天天在这湖边练琴,天天不辍,一连十年。那时候的湖还很大,湖里的鱼也可以捕食,就有许多的舟子渔人在湖上弄舟撒网。每逢琴响,那些人便仰起头,说:“那人又在敲琴呢。”
如今年去已久,很少有人明白这“敲琴”二字之义。究竟是说那先生十年攻琴,仍不善音律,只是“敲”琴而已;还是说那些舟子渔人凡夫俗耳,不解天籁,白白地辜负了一曲霓裳羽衣?
没人能解这故事了。
敲琴小筑如今住着一个人。这个人每天只是坐在亭子里,石台石凳,琴设一张,人凝坐于琴后,眼眺湖水,不作一弄。他时常这么一坐至天黑。没人理他。因为孔方庄人知道庄主钱不多看重他,让他清静。他自己也很静,只是每天坐在亭子里。
钱不多有多富,他自己并不知道,但万钱缝在皮袄上的那些钱知道。
如果谁以为万钱缝衣服上的那些钱只是些无聊的小玩意儿,那就错了。万钱身上的缝钱有天大的学问。
万钱身上的钱都有解译,只有他自己懂得,哪一个古钱代表什么。钱不多问万钱话,万钱会告诉他一切。钱庄银钱、机关构置、宝物收藏,都有答案在这身上的钱里。
这缝在胸前的一枚古钱。是春秋时期的布币。这一枚钱告诉钱不多,在中岳嵩山有一个小山洞,洞里充满了水。嵩山祖代家居的人都知道那洞里水寒,藏不得鱼虾。但万钱可以告诉钱不多的是,那洞里有水,水下有三十箱珠宝,用那些珠宝可以把一座城池买下来。衣襟下面缝着兼并六国的秦朝钱币,因为要“书同文”,六国用统一的文字,丞相李斯就写了“半两”“两甾”这四个字铸在钱币上。万钱身上正缝着这样两个锈迹斑斑的小钱。万钱如果可以讲话,他就告诉你,这个“半两”是说在京都洛阳的半才街上有一排归属王财主的店铺,全都是钱不多的。如果那“两甾”可以亮底的话,那只小钱讲的是三十六家大大小小的钱庄的名字。
唐高宗武德四年铸行的“开元通宝”、五代南唐的“唐国通宝”、北宋的“淳化通宝”都悬在万钱身前背后,这些钱有着不可与语的神奇。只有万钱可以告诉钱不多这些钱的秘密,因为钱不多记不住这些,他也没工夫去记这些。
对这些,钱不多并不很有兴趣。只要万钱跟在他身前身后,这就够了。如果有什么事,他不是可以问万钱么?
万钱静静地站在柳不恭身后。柳不恭不回头。
他仍在数水波。他这些天的发现也很重大:一开始坐在这里,他急急地从眼前数那水波。如果他不这样了,他从哪里开始数,数几个数字便让念头随波浪而荡漾,一悠一荡直至远方不尽,而他神思早已入波浪之中,弃那数字于不顾了。
别人不会注意他坐在这里干什么。
万钱站在他身后,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他知道,万钱也知道。他不动,万钱也不动。他们也许会这样一直待到日落,或复日出?
终于,万钱动了一下。
“总管有什么事?”柳不恭慢慢转过身来。
万钱不敢看他的脸。
他那脸相很俊,这三刀划开了那英俊,让人比照着英俊去承认丑陋,这恐怕最惨了。
“庄主说,如果柳神医有兴致的话,可以去庄主那里一叙……”
“是闲叙还是有事?”
“如果方便的话,是不是可以帮庄主一下?”
柳不恭缓缓起身。
万钱凑上去,随在柳不恭身后。他边走边看那张琴,这是一张古琴,一张焦尾琴。
万钱想一拨而试。
“别动!”
万钱一抖。柳不恭的脊背对着他,说:“这琴通神,你不可乱抚。我来湖心,杀心不褪,所以一直未奏。”
万钱缩手。
三个人在庄主钱不多处。他们都受了伤,伤得不轻。
第一个吐血,呕血不止,伤势最重。
柳不恭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他了。
第二个受伤略重,胸肋折了几根,脸色苍白,柳不恭认真地看了他几眼。
第三个受伤最轻,这时正在品茶。
这个人很倨傲,对柳不恭不大在乎。
凡是觉得自己病重的,就对医生更亲近些,更巴结些。这人认定他用不着巴结医生,因为他只是左臂淤了点血,受了点轻伤。所以这时仍在悠然自得地品茶。他不屑地看了一眼柳不恭。
柳不恭站在他面前不动,看了他好久。
他不理睬柳不恭。
柳不恭突然说了句:“你最好别喝茶。”
那人一愣,满脸马上升上来怒气,瞪着柳不恭。
他又端起了茶碗。
“你已经喝了三口茶了,再喝,你会后悔。”
那人一顿,咦,这人刚进来,怎么知道我喝了三口茶?
他迟疑地放下茶盅。
柳不恭看着钱不多。
钱不多突然笑了:“拜托了。这三个人,都是敝庄的人,这个是六升,这个是五铢,这个是十钱。”
柳不恭想笑。
三个人看着他,他只好不笑。
那个五铢又抓起茶碗。
柳不恭又是一声叹。他对五铢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对五铢讲来不亚于一声炸雷:“你如果再喝两口茶,你就马上会七窍流血而死。我这么说,你信不信?”
五铢端着茶盅,不动了。这时不管谁要他再喝茶,他死也不会喝了。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世上的人都怪,对名士名山名菜名产都很不以为然,对一切有名的东西都嗤之以鼻,唯有一样可以让人肃然起敬,那就是,你告诉他,这是一位名医、神医。
他马上正色起来。他不是对名医恭敬,而是对他自己的生命恭敬。
五铢看着柳不恭,柳不恭也看着五铢。
五铢从柳不恭眼中看到了怜悯,那怜悯像神佛面对着死人。柳不恭从五铢眼里看到了死色。
五铢把茶盅一放,就跪下了:“柳神医救我!”
柳不恭笑了:“你何必先倨后恭?”
五铢讲不出话来。
柳不恭问:“你被一个女人扭了一下臂,是不是?”
五铢马上脸红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五铢忙让柳不恭看。
柳不恭看得很细:“那女人和你很亲热。她先用一朵花放在你胳膊上蹭。大约是一边讲情话一边蹭,她让你想男女之乐。一直到把这朵花揉碎了,全搓在你胳膊上……”
五铢低下了头。
“……这时她才和你真亲热。仍是在那儿,仍然是她,她咬了你,你以为这是亲疯了,对不?她咬的正是你这一条胳膊……”
五铢抬起头来,像见了鬼,盯着柳不恭。
“你走了一夜,今日早晨太阳升起来之后,你发现胳膊肿了。如果你从肿胳膊起时不喝一口茶,你还可以活命。但你偏偏告诉过那个女人,你喝茶,是不是?”
五铢脸色苍白,只是冲柳不恭点头。
柳不恭叹了口气,他不讲话了。
五铢跪下,磕头:“柳神医,柳神医……”
柳不恭把五铢放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他在屋内放置一个大桶,桶内放着茶叶。他让五铢坐好,不论见到什么都不可出声。然后让仆人烧两大桶热水,放在一边等待。
五铢的上衣全脱掉了,人坐在椅子上。
柳不恭喊仆人把热水一下子浇沸在茶叶大桶上。又用人搅,像泡一大桶浓茶。茶水放出浓浓的香气。
奇迹出现了。
从五铢的胳膊那儿渐渐出了一条红线,这红线是一条细细的长长的小虫,它一蠕一蹿走动得极快,不一会就爬进大桶,直钻向那桶底茶叶里去了。
柳不恭这时忙叫人把大桶上面的茶水泼在地上。
桶里没有多少水了。奇怪的是那一条小小的细线红虫又从茶叶下钻了出来。它的身子已经不那么红了。
柳不恭马上让仆人倒沸水,沸水把茶叶又泡沸开来,小红虫就钻入茶叶里面,不见了。
柳不恭让仆人把大桶搬去院子里,把水泼掉,找出小红虫。
小红虫找到了,但仆人不敢拿。柳不恭自己去拿。小红虫变了,黑了,像一条铁线,十分坚韧。柳不恭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一只小玉瓶子里。
柳不恭又给那十钱和六升敷药、治伤,就回敲琴小筑去了。
三日后,柳不恭医五铢的神奇就传遍了孔方庄。
孔方庄的人没事儿就瞧一眼敲琴小筑。人们都知道,说不好哪一天自己也会受伤,也会中毒。
这一夜,夜阑人静,突然湖心岛上响起了琴声。
琴声悠扬清澈,不同凡响。人们痴心呆想,以为听到了天音。
孔方庄这一夜很平静,睡梦中没有了呓语,没有了咬牙切齿的诅咒声,没有了杀人吮血的噩梦。
敲琴小筑的小亭内,石桌上,一张焦尾琴,一个孤寂的身影。
在一间黄金屋里,一个女娃儿坐起来了。她以手支颐,坐在床上听琴,琴语似人声,娓娓嘤嘤,一递一声地诉说。这让她想起了林涛,想起了白雪,想起了麋鹿,想起了静悄悄的天池水,想起了一间很温暖很温暖的木屋子……
她流泪了,泪流了很多。
哭累了,她才睡下。
在她的温馨的睡梦中,有一个男人,穿一身白衣服,弹琴,一边弹一边唱,脸上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