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漂儿想吵,想哭,想笑,想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个世界,不再看这个世界上的人。但她哭不出,只好憋着。她笑不出,觉得笑也苦。也吵不出,和谁吵?想闭上眼睛不看,偏偏眼睛睁得很大,她瞪眼看着这个平平常的翠云。
翠云不看米离:“你一定是有什么大事,不然你不会来我。”
米离的眼中闪光,他盯着翠云看,这时的米离不再寂寞:“我没么大事,只是想看看你,就来了。请你原谅我。”
翠云道:“还不到五年,才四年零九个月二十一天。”
米离道:“对,四年零九个月二十一天。”
翠云道:“你肯定有什么大事,否则你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
米离:“我没有,只是想想,应该来了。这一次就算是五年,下一次还在五年以后,好不好?”
翠云的脸色很郑重:“好,有什么不好?”
米离笑了,他笑得很开朗:“她是我的朋友,鱼漂儿。”
翠云其实早就看到了,女人对女人总是很敏感的。她突然笑得很快活,这是一种真心的欢笑:“你是米离的心上人,是不是?”
鱼漂儿从牙缝里咬出两个字:“不是。”
翠云显然有些失望。
她盼望鱼漂儿是米离的心上人?她为什么失望?
翠云问道:“你还好,只是有些瘦。”
米离道:“是瘦,可是结实。”
翠云道:“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的剑?”
米离解下剑,双手递上去。
翠云显然不会武功,她拿剑那姿式很笨拙。她在细看这一柄剑。她知道这是天下人人畏惧的一柄剑么?知道他从不双手捧剑与人么?
她点点头:“好,你果然没有杀人。我的心没有跳得厉害。”
她能从自己的心跳中悟出这剑是不是有乖戾之气,这又让鱼漂儿心疑,她会武功?
米离也笑:“我自从用这把剑以后,在江湖上从未杀过人。”
翠云的脸上有了神彩:“不杀人好。”
夜色就浸淫上来了,虽然这屋子很清雅,但周遭还是有这翠华楼的淫荡声响。楼下的嬉笑怒骂夹些女人的撒嗲声调,让人听了肉麻。左边屋子里有男人女人正效于飞之乐,那声响让鱼漂儿脸色通红。右边的屋子里一个女人在娓娓述说一件事,逗得男人放声大笑。
鱼漂儿站起身来,走出去。她坐在花园石头上,石头很冷。她很冷地看着这一座嘈嘈杂杂的青楼。
那个翠云是米离的心上人。她为什么不是一个公主?为什么不是一个富家千金?为什么不是一个江湖上的女魔头?为什么不是一个农家女儿?是这些,对鱼漂儿来说还好些。
这时,楼上传来了琤琮琴声。是翠云在弹琴。她的琴技也很平常。她甚至没一点灵气,没有一丝儿米离拂琴遣散五色鬼时那惊魂荡魄的灵劲儿。
歌声也平淡无奇:
“草路幽香不动尘,
细蝉初向叶间闻。
溟濛小雨来无际,
云与青山淡不分。”
这是刚刚流行的新词,是当时金朝诗人周昂的《西城道中》。咏山咏时,淡而轻,没十分的沉凝。
她为什么要弹这么一首词?
他与翠云正对面而坐。米离手中没了剑,只有一只酒杯。这只酒杯是白玉的,是翠云从她床下拿出来的。
翠云为米离斟酒,每一次都斟半杯。
米离道:“为什么不奏那一曲《将进酒》?”
翠云看着他,不笑。她轻轻拂琴。
米离引吭而歌,声绕青楼: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
鱼漂儿止不住泪,这是她出道以来最艰难的哭泣,热泪滚滚,心中悲楚不已。为了她自己,自然也为了那个已经刻在她心上的男人。
歌声又开始变厚,在那低弱的琴韵之中,又加入了金器击鸣。这使那羸弱之琴又增肃杀之气,让荏弱之弦添金石之音。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鱼漂儿痴了。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个丧失武功又入了女人谷的玉面狐狸陆灵生,想起了她所熟知的一个个武林豪杰,她心中又生豪情,男人气概让她陶醉。世上的好男人实在太少,又痴情又执着又智慧又武功极高的人有几个?
她曾经暗暗心慕过玉面狐狸陆灵生,但陆灵生喜欢上了花仙,也许是她机缘不足,也许是她一开始就看错了男人。男人你是不该看错的,真正的男人在你看错一次后就掉头走开,再也不会回头看你。陆灵生与她相遇时,她竟想救他,后来又想杀他。其实如他那样的坦荡男人何须人救,又怎么能使人忍心去杀?
她又遇上了这个米离。这个人又另有所爱。她爱错了么?
鱼漂儿转身想走。想从今再不见这个男人,但她徘徊而不能决。这男人决不能把他的躯体扔在青楼,他不会,鱼漂儿也不愿,她还得等。她看着月亮,等都个男人与女人缱绻之后归来。
突然,米离站在她身边。
“你在看什么?”
“看月亮。”
米离一叹:“我从小有个痴想,以为一定可以看月亮最圆最圆的那一瞬间,就在十五之夕天天去等……”
鱼漂儿心一动:“你看到了么?”
米离摇头:“月亮没有最圆的时候。月亮最圆的时候人们看不见,只有它自己才知道。”
鱼漂儿轻轻一叹
米离轻声道:“走吧。”
鱼漂儿很惊讶:“你要去哪儿?”
米离的脸慢慢扬了起来,这是一张很开朗的面孔,不复再有寂寞了。
“随便你去哪儿,随便你想干什么,都跟你去,因为……因为我已了却了尘世的一切心愿。”
鱼漂儿和米离呆在京都丐帮分舵的秘室里。
米离还有十天可活。她笑笑,说十天也很不少了。想想也是,人活着的时候,很少有什么快乐和忧愁能维系在十天以上,所以十天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她问米离:“最想做什么?”
米离道:“喝酒。”
鱼漂儿与米离结识以酒,终别以酒。鱼漂儿吩咐京都丐帮分舵的筐头赵源去皇帝的酒窖偷最好的酒来,要两个人可以喝上十天的酒。
有了好酒,就有了快活。
米离喝得酒酣。他手一抖,那一柄腰间的软剑便握在手中。
“好!我来试试。”
鱼漂儿怎么试也学不会。
米离大笑:“如果你一下子就学会了,天下恐怕有一群寂寞剑了。”
鱼漂儿不能不想她:“你为什么和她……?”
米离看着她:“想知道?”
鱼漂儿想做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但做不到,她在乎,她太在乎了,她只好很认真地睁圆了双眼,一双明澈的俊目盯住米离。
这是一个很凄伤的故事。
米离在十五年前遇上了这个女孩子,那时候的她不叫翠云,叫筠筠。她被米离从一个坏家伙手中救出,她无父母,就跟着他走,走了半个月。
有一天两个人宿在山涧里。米离刚刚睡着,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知道筠筠站在他面前。他装睡。筠筠看了他足有一个时辰。他后来真的睡了,梦中觉得出有人挨近他。是筠筠,她喘息很粗,她轻语,但话语火热:“抱紧我,抱紧我,快抱紧我。”米离推开了她。筠筠很吃惊:“你不要我?”
她哭了一夜。
第二天,米离告诉她,他已经为她找好了一个好去处,京都豆腐张老夫妻愿意收她做干女儿。筠筠没讲话,只是点点头。他把她送去了豆腐张家里。没等他离开京都,豆腐张就慌慌张张来找他:筠筠不见了。她留下了纸条——
你不要我,天下男人尽可以要我。
他急忙四处去找。有人告诉他,京都翠华楼新去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姿色平平,但特别淫荡,她说她喜欢天下男人要她。
他去见老鸨,对老鸨道:“请告诉她,说是故人来访。”回话是:“夜夜新人有,从来无故人。”他放下一锭大银,又说道:“麻烦小姐去告诉她,说这玉牌的主人要求一见。”
玉牌拿上去了,她顿时泪如雨下:“我怎么见他,怎么见他?”终于还是见了。她说道:“我离开了你,你没了拖累,过得快活么?”他能讲什么。她本想好好挖苦他,但又不忍。他本想劝劝她,却又知无用。
他走时,说以后再来。再来时,翠云不见他。传话说:“你有你的长剑,我有我的新欢。如果有心,五年一探音讯,见面喝茶,互相问个安好,也算相识了一场。”
他在江湖上行走,再没留心女孩儿。他在江湖上行走,再不进青楼买笑。
这是爱么?说不上。
他记住翠云告诉他的一句话:当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把她自己献给你时,切莫辜负了她,那心思太重太纯,负她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他后悔了一辈子。筠筠不想让他做丈夫,她只想献给他。他没了男儿气概,十分矫情,让筠筠变成了翠云。
他是好男人。可纯情的女孩子都知道,太好的男人你不能去爱,爱他只会让你痛苦,这痛苦捶心浸骨,让你一辈子都没好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