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有米离与鱼漂儿这种特殊的辰光?
谁能在死前天天饮酒欢颜?
生而有鱼漂儿为友,快活。死而有鱼漂儿陪伴,幸运。
凡夫俗子该当艳羡,当他们苦苦挣扎要决绝尘世时,家人以泪赠以忙碌赠以哀伤赠以痛苦赠以医药赠以担忧赠以吵嚷,但谁会赠以美酒?
只有鱼漂儿会这样干。
两个人在品酒,先喝葡萄酒。
米离道:“像女人,女人温柔女人的颜色女人的回味,可醐灌顶也可以细细品味,而且是知情知热的好女人。”
喝得半酣,鱼漂儿唱,要米离用那一柄寂寞剑击节助歌。她唱: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她唱得凄凉哀婉,是在唱古人,又在唱自己,哀情切切,让人不忍卒听。
又喝火酒。火酒是宫中新醅,是寒雪冬冰时皇上养身助气的酒。这酒劲儿猛,喝得二人东倒西歪,在秘室中来回走动。
米离大笑道:“你醉了,你醉了,而且醉得不轻!”
鱼漂儿也笑:“你醉了,你醉了,醉得像一团泥。”
两人又笑。
鱼漂儿睡着了,米离坐在床边一根根拢她的头发。竟然有了一根白发,十六岁的白发。他看着这一根白发,呆住了。如果他能活下去,他应该握住她的手,告诉她:跟我走吧。天下就会有一双情侣,百兽舞与寂寞剑。
百兽舞是狂怒,寂寞剑是冷静,二者的结合会不会是人类的最高智慧?冥冥上帝决不会给人类以机会,这世界有缺憾。
鱼漂儿睡得很熟。她这些日子很快地成熟了。这是她的快乐?还是她的悲哀?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干嘛要做什么北方丐帮的总筐头儿?三十八万人众的性命,交在了她手里。她即使能行,也必然不再是孩子了。
鱼漂儿醒了。
米离的脸上很严肃,没一丝笑意:“你坐起来,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她很调皮,仍躺着不起来:“你说好了,听得见的。”
米离盯着她:“我要活下去。”
她一下子跳起来,抓住了他:“你说什么?你说,你再说一遍!”
来离道:“寂寞剑一定要活下去。”
秘室内。
米离捧剑道:“我每五年把这剑捧与翠云,我不让这剑染人死气,用它在江湖上止杀,让善良的人心里有一丝热望。这就是寂寞剑。剑寂寞,人寂寞,但人生不寂寞。”
鱼漂儿跪接此剑。
米离道:“我可以传你五日,让你记熟寂寞剑的秘诀。”
鱼漂儿默默记住,她这一回不光是承接了寂寞剑,还将把米离这人的精神接过来。
行武之人,极难做到的一点是:不管别人攻与守,自行其是走空玄。空玄无处不在,但人常常一处空玄,无论成或不成,都住手等待,以应付对方下一个招式。这便是一个个回合了。可寂寞剑之快,之绝,之奇在于以剑为气,直指中虚,源源不绝,让对方不能出兵刃,不能出招数。机变之巧,在乎于心。
剑寂寞,人寂寞,心不寂寞。
米离用寂寞剑,鱼漂儿用百兽舞。练过几次后,米离将剑交与鱼漂儿。如今米离用百兽舞,鱼漂儿用寂寞剑。
时光飞逝,日日如年,只剩下最后两日了。
米离很艰难,他无法摆脱死前的痛苦。他仍喝酒,但酒也饮不下去了。他愿意听鱼漂儿吟哦诗词,让她给他吟哦那些清清淡淡的诗。
鱼漂儿含泪而吟。
他要鱼漂儿再讲一遍那个医不坏马聪的故事。
鱼漂儿讲时,米离在笑。
他说道:“我把寂寞剑传你,但愿你不像我那样,过一世孤寂的日子。你还小,会有好日子,你当时说要离开我,要我的狗东西和寂寞剑。如今我把它们都给了你,还有这一块玉牌。你记住,玉牌、狗东西、寂寞剑是天下武林人人垂涎的信物。”
鱼漂儿哭了,扑在他身上:“我不要剑,我不要狗东西,我不要玉牌。我只要你!”
米离笑了:“你永远只是一个孩子。”
京都静夜。翠华楼。这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夜地。
翠云正在接客,有人敲门。
“谁?”
“翠花。”
“做什么?”
“他又来了。”
“谁?”
“他。”
从门缝递进来了玉牌,晶莹无字的玉牌。
男人很扫兴,问:“他是谁?”
翠云道:“你亲爹。”
男人沉声道:“别开玩笑。”
翠云下了床,穿衣服:“你走吧。”
男人只是看她,熟谙女人一切的审视目光。
翠云道:“他在楼下?”
翠花道:“不是他,是那个女的,上回来的那个女的。”
翠云身子一震。
又是这个房间,但没有那一番苦心的匆匆拾掇,没有了那清雅淡素的装饰。鱼漂儿面对着翠云,两个人都无话。
翠云的手很紧张,抓着那块玉牌。
“他怎么了?”
鱼漂儿看看她,不回答。鱼漂儿的眼里是空的,空洞洞的竟然什么都没有。
翠云放下了玉牌。眼里满是泪水。
“什么时候?”
“十五夜。”
十五夜,月亮最圆的时候。
翠云看着鱼漂儿:“他死在你身边?”
鱼漂儿瞪着她:“他死在我怀里。”
翠云突然走上来,双手抱住她的肩:“这么说,他死的时候并不寂寞。”
鱼漂儿突然哇哇大哭。谁知道?谁知道他死的时候寂寞不寂寞?
翠云看着鱼漂儿,这女孩好可怜,她把玉牌还给鱼漂儿。
鱼漂儿接过玉牌:“你知道不知道,他这信物为什么无字?”
翠云一叹:“寂寞者无言。”
几天后,京都翠华楼的一个女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