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闻天下的武林高手当时有一痴一狂一疯一傻,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其实这里也有高下之分,据说除了神龙不见首尾的一式三绝老人外,就该算一狂最有本事了。
一狂本是北九省的独脚大盗,他一生专干别人不敢干的两件事:劫镖杀人。
劫镖是一狂的拿手戏。他小镖不劫,不是名家镖局的镖不劫,银子珠宝不达五十万两以上的镖不劫。
别人劫镖不易,要先上去答话,讨价应答,然后动手过招,杀败或杀死镖师,然后才能推车劫镖。
天下一狂劫镖用不着这么费事。
他只要打听好了这么三件事:镖银五十万两以上,或者珠宝价值五十万两银以上;是名家镖局保镖押送;从什么地方过去。
然后他就开始劫镖。
他先占住要津,为镖车必经之路。
又在地上抛下这么二九一十八根尖。
然后他就躲在一边等镖车来。
天下镖局谁不认得这尖桩?
镖师一见这尖桩马上就面如土色。
他们就约退镖车,上来几个人看这尖桩。
也是看出这是古怪的一剑削成的尖桩,也是认定这是一手一次掷入地下的,然后就惊惧地四外看看,战战兢兢地拔桩。
拔是拔不动,就动刀动枪挖,把十八根尖桩全部挖出来,放在一辆车上,扔下镖银车,告诉推车人等他们的新主人,镖师们就哭不敢哭,凄凄苦苦地推着十八根尖桩回去了。
任何镖局都拿“天下一狂”没办法。
任何镖局只要被“天下一狂”劫镖。镖银也就不赎不要,认赔货主或净折腾家产认赔倒闭。
没听说过“天下一狂”劫镖不得的。
全天下武林人都认得这个谈之色变的尖桩标记。
可“天下一狂”好几年悄无声息了,怎么他又在这长白山禁苑里出现了?而且她与弘雨身无分文,他来劫什么呢?
拂儿心里很紧张。
弘雨不认得这个标记,因为他不是武林人。
当拂儿惊叫了一声“天下一狂”时,他心倏地一惊,他想起了一件事。
在卧佛寺山中,一次他与师父讲天下武林事。他曾问过师父:一式三绝是不是无敌于天下?
师父笑笑,似在默认。
“难道就没有人能从一式三绝手下逃生么?”
师父一叹:“有。有两个人,二十年前和我打过一天一夜,后来,他们逃了。当时该把他们杀死的。”
“为什么不杀死呢?”
师父看了看他:“如果都杀死了,今天还去杀谁呢?”
他当时看出了师父的孤寂,武林一人的孤寂。
他忍不住又问:“难道就没有敌得住,又不能被你杀死的人么?”
“也有。”
“他是谁?”
“天下一狂。”
当时他记住了师父那严肃神情,而且师父先教他练习写字,那是在问他会不会双手写字时才想起的。
师父问他:“你会双手写字么?”
他点点头。
“写一下我看。”
他双手齐写了两个字“弘雨”。
师父笑一笑:“这算不得双手写字,这只不过是右手写字,左手跟着摹写罢了。”
师父递给他一本字帖。
是黄庭坚的词“春归何处”,字写得潦草虬劲,龙飞凤舞。
“你试一试,右手写一个‘春’字,左手写一个‘归’子,试试看。”
他试写了一下,很慢,但成了。
师父惊异地看着他。
“你有天赋,这一下就胜过了我。”
弘雨不解地看看师父。
“你得练成这种本事,左手右手一齐动,同时写这两个不同的字,写成了这一幅字画,你才能出得这山去。”
他在山上学的第一式就是一式三绝老人教他写字。
弘雨心盛,便发愤勤练,一则为了出山,二则他心想既然叫个嗜书如狂,如不能两手笔走游龙,岂不是名不符实?
后来他给师父看他两手齐书“春归何处”。
师父点点头,一叹:“也过得去了。”
师父凝神思索,他问师父想什么。
师父就告诉了他。
在二十年前和那两人交手之后,决意去杀一个人,那个人是个独脚大盗,专劫江湖上的大镖,而且受人大宗银子,专杀武林侠义之人的。师父这一日就去找他。
师父知他消息灵通,以为在他家中必然碰不见他?他早已闻讯逃遁了。
谁知他家的门大开着。
师父就昂然而入。
见那人就坐在书案后。
那人见师父来了,微微一笑,说:一式三绝?
师父点了点头。
那人审视一下师父,点头一叹:果然不差。
师父一袭布衣,浑身无一寸铁,师父身姿飘然,全身无一丝剑气。
无铁者浑身是铁,无剑气者剑气藏蕴于胸。
那人当然明白这些。
那人站起身来。
“跟我来!”
师父便跟他走。
厅堂很曲,又幽,走过许多回廊才来到后堂。
后堂摆着一列九口棺材。
“这是我的妻子……”那人一指正中的棺材。
“她昨夜里听说你要来,就寻了自尽……”
那人话声也颤,脸仰向天,抑住他的泪水。
“其余的都是家人……我杀了他们……”
师父一动不动。
“这里还有一口棺材……如果是你,我会为你择地安葬,如果是我,则有劳你了。”
那人一指周围箱笼。
“赀用自然不劳三绝老人费心。”
师父仍只是看他。
那人又一指门外:“请吧!”
师父随他走出来。
二人又复来到书房,坐下待茶。
“你我平生一搏,何须着急,先请用茶吧。”那人拿出茶来待客。
“这是庐山‘雾中来’,相传是猴子献茶的茶树,我用珠子和猴子换,猴子摘来一包茶叶,我便付它一颗珠子,两相无欺……”
师父喝了一口,茶香盈口,津津香气浸入心脾。
“好茶!”
那人左手布茶,右手持扇。放下扇子,又去拿书,左手持书默读,右手为自己斟茶,布碗,加盖,两不耽误,又一气做完。师父抬起了头:“一心二骛?”
那人点点头。
师父脸不变色,冲那人比划了几下手势,起身就走。
弘雨当时问:“师父,你比划了什么?”
“我写了四个字:春归何处……”
弘雨当时不解。
“我苦练了三年,两手齐动,可以写成这四个字‘春归何处’,两手一变,又写了一次‘何处春归’……”
弘雨不解地看着师父。
“武功至上,在心而不在手,心有所至,手为其后,心不至手如何至?我用两手写出这‘春归何处’四个字,是一种上上的武功,叫做‘一击双搏’……”
弘雨当时是听呆了,他半天才问:“师父,那人你能杀他?”
师父点点头。
“我见他面不改色,动作从容,但从他倒茶时,一点水竟洒在茶盅之外。我和他都觉出了,这一点溅水让他必死……”
“为什么?”
“一心二骛,则是无心无意,两则其便,怎么能默读出声?倒茶洒水,更是心有一骛的一瞬间,这是他‘一心二骛’还不曾练熟。”
“你为什么不杀他?又觉可惜……”
师父摇了摇头:“我也是好胜,向他比划了‘一击双搏’,你知道我也没练成这功夫,也是欺人,何必杀他?以欺人之术杀人,我不情愿……”
弘雨当时就记住了师父的这些话。
“那个人是谁,师父能告诉我么?”
师父又是轻轻一叹:“天下一狂……”
师父讲过那事的二十年后,弘雨和拂儿竟在这里遇见了武林一绝“天下一狂”。
弘雨走上去,两手平伸,凝聚真力,一提一掷,一提一掷,二九一十八根尖桩整整齐齐躺在树下。
这一撂子尖桩像是个细心人摆好的。
“果然不差……”
随着这一声,从树上飘下一个人来。
这人披一袭长长的僧衣,黄色的,是个年长的喇嘛。
“贫僧水心,向二位见礼了。”
弘雨一笑:“不是‘天下一狂’么?怎么是大师?”
水心低头敛眉:“逞强不能保妻,挟技不能护家,何狂之有?贫僧水心……”
弘雨一笑:“那也一样。一式三绝在这里见礼了。”
水心抬起头来,目光犀利:“一式三绝?他……他人呢?”
“先师已经作古了。”弘雨一叹。
水心看定弘雨:“果然有些不同,怪不得都讲一式三绝又出少年……”
弘雨笑笑:“我们本想上山,去看天池景致的,不知大师也有雅兴,来禁苑游山。但大师示我们以路警,不知有什么吩咐?”
水心双手合十:“不敢动问,不知公子手里有几支神木令?”
弘雨看看拂儿,心中一凛,天下一狂也要神木令。
“不瞒大师说,我有两支神木令,一白一紫……”
“弘延的紫木令、弘依的白木令均落入你手?”水心有些惊讶。
弘雨点点头。
“傻老人现在哪里?”
弘雨低下了头:“是我当时痴迷,失手误伤了他,让他致死……”
水心脸色变了,他突然仰天长啸三声。
“你杀死了傻老人?”
弘雨艰难地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水心缓缓走过来。
弘雨看得出,他用的也是如“若波若影”式的步法,只不过双腿看上去动作稍快。
这是名闻天下的“千里飘香”步法。
“你走吧!”水心告诉拂儿。
拂儿摇摇头,仍站在弘雨身边。
“拿出木令来,然后叫你死得安生……”
弘雨一笑:“为什么要我死?”
“你杀死了傻老人……”
“你杀死的人还少么?”
水心愣了一愣。
“我已虔心向佛……”
弘雨又一笑:“大师差了,如果那样,我便归于佛门,不也就百事皆无了么?”
水心看看弘雨,突然一笑:“那好,那好。如果贫僧三试你不能过,只好令你回京都,跟贫僧做一个脱俗去凡的和尚。如果你能过得去,就先放你上山……”
弘雨乐了:“那样,大师决意不为难我了?”
水心低下了头:“如果你三试得过,贫僧自在山下等你。那时,贫僧便代天下一傻同你一搏。”
弘雨想了想,点点头。
雍和宫大喇嘛水心,曾经名噪天下的独脚大盗“天下一狂”站在弘雨面前,双手合十,说了句:“施主小心了……”
弘雨点了点头。
拂儿退后了几步,她的心怦怦跳。
这决不是一场轻松之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