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飒飒吹出了一阵阵风。
风阴冷,让人觉出了秋寒。
林子里的人们都席地而坐,静静地坐着,谁也不开口。
“按说呢?有八块木牌牌,咱们都拿着,进山去看看那鬼木头也行了。”一少突然说。
“这样最好。”弘山突然说。
“可是,咱们不乐意。”一老说,他狠狠瞪了弘山一眼。
他看不上弘山,这种庄稼汉式的人怎么能是铁帽子王呢?是不是老天弄错了。
“咱们呢,只有一块牌牌。”一少亮出来橙木令。
“那是不会武功的书呆子的木令。”弘依突然说。
“他不会武功?”一少笑了,“他不会武功,你们就都是娃娃崽子了。”
“他会一式三绝。”一老说。
在场的人有的惊讶,有的着急,有的点头,有的悲伤。
傻老头突然问:“你说他会一式三绝?”
一老一少都点头。
傻老头突然泪流满面,连声叹:“何苦,何苦,你呀,这又是何苦……”
他没了一点儿傻态。
“你们把他弄哪儿去了?”
“谁?”一少明知故问。
“那个会一式三绝的人。”傻老头问。
“他们杀死了他……”拂儿突然说,声音有点哽咽。
傻老头站起来,走到一老一少面前。
“是你们俩杀了他?”
一老一少点点头。
傻老头说:“好,好,好……”
他只说了几个好字,牙咬得咯咯响,手也紫紧地攥起来。
一老一少漠然地望着他的手。
这傻老头回头看看痴老头、痴道人,他们都半睁半闭着眼,坐在那里。
“我这里倒有两块木牌牌,谁能杀了这两个人,我都给他……”
弘延和弘依就低下了头。
傻老头在手里把玩着两块木牌牌。
突然有人应了一句:“我能杀了他们。”
傻老回头一看,这个人从树下慢慢走出,是弘依。
人们都愣了。
弘依慢慢走在了一老一少面前。
“你说这世界是不是有点怪了?”一老问一少。
“这小子是干什么的,他就能杀死咱们?”一少问一老。
“老绝户活着,他也杀不死咱们。”一老说。
“老绝户活着,咱们得杀死他。”一少说。
弘依的脸儿很白,身子在哆嗦。
“我能杀死你们俩。把那块橙木令给我。”
一老一少嘿嘿冷笑。
傻老头突然身子一飘,闪到了弘依面前。
“你不能违背誓言。”
“和我订盟的人已经死了。”
“可他的传人还在。”
“你没听他俩说吗?他也死了。”
“那你也不能违背誓言。”傻老人执拗地说。
“不。你是什么人?你不就是名震天下的一傻么?我是什么人?我是铁帽子王和亲王的公子高枕无忧弘依,你以为弘依是个什么人?他是个连面目都不敢让世人知遒的人,他每天在柴房里住,找了一个无赖顶替他,天天花天酒地去混日子,享乐子。那也是他的替死鬼。那人死了,弘依活着。可弘依活着谁知道?天下人知道你们,什么九天秀女,疯道人,痴老人,一傻,一老一少,什么一剑冲天公子,什么金扇公子,连那个天天捧书本的傻子公子也比我弘依活得自在。我凭什么不能?就凭我是和亲王的儿子,就凭我爹是个破铁帽子王?就凭我是‘天下毒王’的徒弟?行了,这回,谁要拦我?只有一个字:死……”
一老一少看着他那拧歪的脸,也很吃惊。
“看看,这是天下最毒的毒药,它叫‘不毒’,无药可解,沾上一滴在身上,只有死。”
一老一少面色开始难看起来。
“你不能用那东西……”
“你别说了,再说,我先把你弄死!”弘依转过身。
“我得先把这两个怪物弄死!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们这一套玩意儿。除了这个女人以外……”他指指九天秀女身边的拂儿,“你们身上都戴着那种人皮手套。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莫不是手上都沾了鲜血?你们老远地赶来这禁苑之地,就是想好好保护我们吧?你们是不是想把我们的尸体化在这深山里?你……你们……你们……”他突然哽咽起来,“你们杀死了我的亲爹……他是爹,我爹!每隔两天,他就来柴房看我,每隔五六天,他就抱我在那些干草刺柴边睡一回。他说:‘依儿,依儿,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咱不要这铁帽子,咱不要这铁帽子啦。从你开始,出去,过一点太平日子。’你们……竟……”
弘依突然蹲在地下,呕吐起来。一会儿,他又站起来,指着九天秀女、雷鸣、一老一少,恨毒地说:“你们,别忙,谁也跑不掉!”
弘依就慢慢地走向一老一少。
他一边走一边念叨:“看仔细了,是吧?看仔细了,行吧?”
他一边走,手一边一摁一抬,袖中一出一入地闪出那圆竹筒的影儿,一闪而入,一闪而出。
一老一少的脸儿开始变色。
这一会儿,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弘依已经和他们只有几丈远,他们已不能全身而退。他们也可以一击得手,但弘依的竹筒肯定会够得上他们。
“杀死两个呢?只够偿爹娘的命,行啊,偿我爹痕的命就行了,弘依命贱,住柴房的,不偿命也就罢了。”
一老一少惊惧后退,两人面露死色。
原来他们也怕死。
“咱们可没杀和亲王。”一老说。
“是她杀的!”一少指九天秀女。
拂儿伤心地闭上了眼,低下了头。
“咱没杀,咱没杀!”一老吼。
弘依笑了:“别忙,别忙。你们不是争着去当‘天下一叹’么?不是争着当‘天下武功第一’么?这一回不可不先让你们……”
“咱可不是‘天下一叹’,‘天下一叹’是老绝户!”一老说得很快。
他一边后退一边看着树,他想躲到树后去。但又怕这瘟疫一样的毒沾身上一滴,那样躲树后也是白躲。
“咱可不是‘天下武功第一’,‘天下武功第一’是老绝户!”一少也叫嚷。
一少斜眼看身边的人,他恨得牙根疼,最叫他受不了的是当着这么多人叫他出丑相。
弘依仍不紧不慢地走向一老一少。
他心里很快活,快活得直哆嗦。多少年了,他受气,他受罪,如今该叫别人尝尝这滋味了。
他不忙喷出那毒。
这时,傻老人突然大叫一声:“慢!”
弘依站住了。
傻老人嗐嗐地直叹气:“你那鬼筒子,老子吃够了它的苦,那苦简直不是人吃的。不是三绝老人帮我,我现在就不是活人啦。活着,其实也不比死了强……”
傻老头慢慢走过来。
“别过来!”
弘依一叫。
“你收起你那鬼筒子,我把这两块木牌牌还你,行不行?先饶过这两个怪物。我不是可怜他们,是看了他们那怕死的样儿心里难受……”
弘依想了想,点点头。
傻老人就把那两块木牌牌给了弘依。
弘依收起了圆筒筒,回头把紫木令扔给弘延。
弘延接了,淡淡一笑:“其实,没它心里更轻松一点儿。”
弘依也笑了:“也没办法,人家都有,你没有。像看不住家什似的。”
弘依正说着,突然两条人影子鬼魅一般地扑了上来。
一少双掌击向弘依的胸前,一老双手去掐弘依的腿。
弘依被一击飞出了几步远。
圆筒筒拿在了一老手里。
“这玩艺儿就那么好使?”一老笑道。
“咱们就不会也试它一试?”一少也笑。
一老把圆筒筒挨个对准树下的人。
“按说应该留你们的命,可是,这一回咱们有点小不光彩,被你们见了。要是传出去,咱们‘天下一叹’和‘天下武功第一’怎么见人?”
“对,对,不行不行。”一少直摇头。
“所以,你们全得死。”一老说,他歹毒地笑一笑。
弘延这时正扶着弘依,弘依口吐鲜血。
“七弟,七弟,你还行么?”
弘依说:“药,药,三哥,药……我不行了……”
随即弘依冲他一乐。
弘延的泪水就流下来了。
傻老头走上来,看着弘依。
“我一定替你报仇。”
弘依脸色苍白:“你也要死了……我呀,真不该听你的,我忘了,你是天下一傻……”
一老很得意:“慢慢唠吧……我也讲点仁义,给你们点时间,你们母女唠一唠,亲近亲近。”
这时,九天秀女默默摘下面纱,她回头看了一眼痴老人,痴老人呆呆地望着她。
“秀姑,秀姑。”
九天秀女点点头,叫过来拂儿,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拂儿脸红了,她走上前去,跪在痴老人面前。
“爸爸……”
她伏在老人膝上哭。
痴老人呆了,然后就满脸是泪。
“是了,是了,你叫拂儿,是不是?我拂了她的心意,伤了她的心。”
这时,弘依向弘延耳边说了一句话。
弘延慢慢站起来,走向一老一少。
“站住,把你们怀里的木令都拿出来!”
弘延继续走。
“站住!”一老举起了圆筒。
弘延站住了,他的手一动。
“瞧这!”
弘延手里也有了一支圆筒,那竹纹,那模样,和一老手里的毫无二致。
一老一少惊呆了。
“这本来是两个,知道么?弘依左手也有,右手也有。现在你有,我也有。反正没戏可做了,只好咱们大家一起送命。”弘延看着一老一少,一字一句地说:
“我决不会像七弟,我一见你俩谁动一动我就射……”
一老一少动也不敢动。
“要么咱们一齐死,要么把竹筒放下……”弘延说。
“你也放下!”一少喊。
“别废话!放下……”弘延脸色都变了。
一老嘴里喃喃念叨:“放下就放下,放下就放下,反正咱不能和你们一齐死,再说,用这毒杀人,也胜之不武,对不对?”
一少也连连点点头。
一老就把竹筒放在地上。
“向后退!”弘延喊。
一老一少很听话,向后退去。
弘延走上去,拿起了竹筒,慢慢退了回来。
弘依脸色苍白,看着他。
“三哥,你行……”
弘延抱起了他。
“三哥,你握着这支真的,把这支扔了。”
弘延顺手把那一支竹筒扔了。
一少喊:“假的,假的,你白活了,他那支是假的!”
一老念叨:“谁知道他那是假的?我可不敢试试……”
一少直跺脚:“废物,废物!……”
弘延抱着弘依:“放心,今后不会有假的了。”
他抱着弘依如飞而去。
傻老人突然追去,一边跑一边喊:“牌牌,木牌牌,我可不替你们保管这木牌牌了,给你们吧,牌牌……”
傻老人一瞬间也没了身影。
一老一少瞪眼看着周围的人。
“秀女,咱们一起走吧?”一老说。
九天秀女看看他,没吱声。
“走不走?不走我可自己走了啊。”一老说。
“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自己走了啊。”一少也说。
九天秀女不答话,雷鸣和红脸汉子站在她身后。
一老一少突然转身,向林子里飞去。
九天秀女和痴老人互相望望,像有无数话语要说。
雷鸣和红脸汉子一转身,退到树林后面去了。
弘山和弘云也互相望望,一齐走到一边去看月亮。
拂儿看看痴老人,他瘦削,一脸苦难;又看看母亲,她珠泪盈盈,似有千言万语要倾吐。
她也慢慢走向林子一边。
月亮只照着痴老人和九天秀女。
“你好,你好……”九天秀女喃喃地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有了拂儿……”痴老人怅怅地问。
九天秀女长叹了一声。
痴老人看着她,她仍是那个样子,是他千百回梦里的依稀面容,他从心里浮上来一阵子悲凉。
好半天没讲话。
“你那一次……为什么要毒死我?”他突然问。
“毒不死的……有解药……”她低低地回答。
“为什么下毒?告诉我,我会自己喝下去。”他说。
“你不知道。大内侍卫中,许多人都成了血滴子,为皇帝去杀大臣,杀武林人士,这些人本来都是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他们自然不甘心……其实,他们不干也不行,皇帝让他们上殿,让从鹤嘴里吐出的浓烟熏一下手。从此,他们的手指甲都是黑黑的颜色了。……”
说着,九天秀女把手从纱披中拿出,给痴老人看。
痴老人一惊,她毒过他一次,那一次他的指甲就微微变黑了。可她的指甲这么黑,她中了多深的毒啊!
“你……为什么不走?”他问。
“他们用拂儿要胁我……我说,只要不动拂儿,我什么都干……”她悲凄地一笑。
她又向痴老人一笑:“你女儿,她的指甲……是白白的哩。”
痴老人很心酸,抱住了她,闻她那日日梦里萦绕的发香。
“咱们走,咱们走,不再去京城。咱们走,和拂儿一起走……”
她推开了他。
“你带拂儿走吧……”
“你怎么办?”
“这毒一旦染深,两月一发作,到时死去活来,抓刀握枪,恨不能杀了自己。只好再去金殿,用那鹤嘴的烟染,指甲更黑了,人才能又好好活过两个月……”
痴老人望着九天秀女。她说得很淡,平平的,像讲述别人的苦难。
“我和你去,我和你去皇城,让雍正杀了我,让他杀了我,让他给你解药……”
“世上没有解药……”她凄伤地一笑。
痴老人心碎了,念念叨叨:“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不行,我和你一道回京,让我也在那鹤嘴上染黑指甲,指甲染得黑黑的,就只好听他的了,是不是?让向东不敢向西,要打狗就不敢骂鸡……走吧,咱们去京城。”
九天秀女不动。
“走啊,走……”
九天秀女说:“我还有事没办完……”
“什么事?”
“杀了八大公子,夺回神木令。”
“你干嘛要杀人?你不能再杀人了,你怎么能随便杀人?为了拂儿……”
“你带拂儿走开,走得远远的……”
痴老人摇头:“不,你要杀谁,我准不让你杀成。到了两个月,我和你去京城,让雍正那混蛋杀我……”
九天秀女不做声,她只是抚摸着痴老人的胸。
“你还是那么痴,那么痴……”
两人沉浸在苦痛与欢悦之中。
“你为什么要给我下毒?”他问。
“让你和我在一起受苦,遭罪。那天皇上看出我心神不定,问我:你是不是放心不下他?我点点头。他笑了,说:这是药,放一些在他的茶里和酒里,他就会和你一样了,一起享福,是不是?我拿回了药,就往你茶里放,我心抖,还是放少了,我实在不忍心……”
她仰起脸来,月光下这张脸还是那么秀美,还是那么俊俏。
“你生气么?”她问。
“不。”他抚摸着她的脸,这张脸消瘦了,瘦了许多。
“只要他们不给拂儿用那毒,叫我做什么我都肯做。”她轻轻地说。
他把她揽在怀里。
“我们以为一式三绝杀死了邪婆婆,我们就可以好好活了,谁知……”
“我们活得不错了,有拂儿……”
树后,一个人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这才知道她母亲为什么总是偷偷悲啼,这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是板着脸去杀人。她啼哭无声,大张着嘴望月亮,让眼泪一直流到脖颈里去。
她抑制不住悲愤,把莫邪宝剑一下子一下子刺入树中。宝剑十分锋利,一次次透穿那树。
清冷的月光照着林子里的人们。雷鸣和红脸汉子对望了一眼,他们一齐摘下人皮手套。
他们的指甲是黑的,在暗淡的月光下,这黑黑的指甲还闪着光。
他们互相望着,不再看自己的手。
手巳经不属于他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