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坡边上,有一个窝棚。
窝棚里住一个病人。
关东山的风俗,溺死和被林中野兽咬死的人不抬进屯子。
他被救活了,是珠儿的老爹用药,用长白山那些奇珍异草救活了他。
珠儿眼看着不说话的爹爹用一根根三棱针扎在弘雨背上,然后用那些干枯的药草炙烤他的脊背。他又撬开弘雨的牙关,用一葫芦清水冲洗出来他嘴里的沙子,然后让珠儿掐他的穴位,他捏住弘雨的下巴,让他张开了嘴。
他给弘雨嘴里倒进去一些黄乎乎的药汁。
弘雨就醒了。
他的背上有一大块黑肉。
珠儿的爸爸用一把尖尖的长刀剜肉,从他背上剜去一大块肉,然后抹上药泥。
他笑着冲弘雨点点头,人就走了。
他走时回头看看珠儿,珠儿摇摇头。
珠儿要陪他。
这窝棚搭在坡上,从这儿可以看见小屯的炊烟,可以听见屯子那一阵阵的牛唤。
这是个安谧的世外桃源。
弘雨觉得背上不再疼了,有些痒,他天天喝珠儿爹那药汁。
他已渐渐好了,只是身子很虚弱。
珠儿天天陪他,笑着,给他讲关东人的故事。
珠儿的手巧,一边和他讲话,一边绣那花绷绷,那上面一会儿就有了一朵花,有了一只鸟。
怪的是,关东人不爱绣水不爱绣云,专喜爱绣些关东山没有的物什。
珠儿爱绣荷花。
“听说那花开出来很白,有时花瓣自己能开能合,像人会说话?”她笑着问弘雨。
弘雨想不起来了,他讲他家里有一个湖,叫碧波湖,详细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到时开花很好看,水上一片香气,不仅那花有香气,花一开,水都清凌凌的有了香气。只记得雨后新荷,那叶子翡翠一般绿,好清爽……
弘雨就叹了一口气。
“你说,打打杀杀的好么?”
“不好,不好。”珠儿笑。
“有时爹去打猎,看见鹿,他一搭箭,我就呦呦地喊,那鹿箭似地跑了,爹板板脸生气,猎手一天跑空,回家人会笑话他的。我就给他捡蘑菇,弄山梨山枣子什么的,让他眉开眼笑。我和爹一进屯子,人家就喊:‘珠儿爹又空手了,这丫头不让他害山’……”
弘雨也笑,他看着珠儿的笑脸,突然想,如果能像她一样,只知道这山,这水,这林子,外面什么也不知道,多好。
他就轻轻地抚摸珠儿的头发。
珠儿的眼睛放光,瞅他笑。
“我那天摸呀摸呀,什么也摸不着。我还骂,冲了哪一个鬼男人,弄得我摸不上珠子来。闹了半天,原来是你,你那时是个死人,死了也是个男人……”
她一头扎在弘雨怀里。
山风不放过这窝棚,山风也不放过他们两人。
珠儿从怀里掏出珠串,珠串是热的,带着她的肌肤之香,带着她心口的余热。
“这个,给你吧?你要不要?”
弘雨点点头,他要,他知道这是珠儿的心。
“这可惜只有十七粒,娘说,有十八粒时,我就可以嫁。那天我没摸上来最后这一粒。”
她觉得很遗憾。
“你怎么没摸上来,你把松花江里最大的一粒珠子摸上来了。你瞧,把我也串在这珠串上,不正好十八粒珠子么?”
她抱住了他的身子。
“明天,我如果好了,你带我去见你娘,我把这珠串往脖颈上一戴,问她:你数一数这儿不是十八粒珠子么?她如果点头,我就带你走……”
“去哪儿?”她问。
弘雨一时也呆了。他去哪儿?家没有了,一把火焚毁了,如今就是重新盖起来,那也是别人的敕封醇亲王府了,也不是他弘雨的家了,因为那儿已没有一丝一毫他的骨血关连,没有一丝一毫他幼时回忆了。唯一的他的亲人是活着的顺伯,但顺伯也没了,他也可能像他一样,在松花江里漂。
他心里浮上一阵悲怆。
珠儿眼尖,搂紧了他:“干嘛要走?在这儿,我们盖一个大窝棚,比这个大许多许多倍,你去射鹿,我来捡蘑菇,好不好?”
弘雨笑着点了点头。
珠儿把他放倒。
她轻轻地为他脱衣服。
她把珠串戴在他脖颈上。
她和他都痴迷迷地望着对方,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
她轻轻地唱,这是关东人的小调:
“郎说江里是月影,
我说江里是蛙鸣。
月影常被水揉碎,
蛙鸣不断是妹情?”
弘雨觉得心中升起了火,他眼前失去了那倾圮的王府,失去了那碎成两半的玉环,失去了他在那树上的巢居生活,只有这鲜活活的身子散发出林子的香气,松花江水的柔肠的美丽女儿。
她和他的唇凑在了一起。
“嘭——”一支箭钉在了树上。
“是什么在响?”他想起身。
她压住他,不让他动,她当然知道那是谁。
“啄木鸟在啄树。”
“嘭——”又是一支箭钉在树上。
“不对,让我起来。”他说。
“除非你让我死……”她很有力气,她不慌不忙地吻他,松花江边的女儿,渴饮着欲火。
“嘭——”又是一支箭钉在树上。
弘雨在听。
“没了,没了。告诉你,松花江边的啄木鸟夜里一般都只啄三下。没了,没了……”
她又在狂吻弘雨。
弘雨也渐渐忘了自己。
他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是一个血气方刚的人。他只记得在过去很久以前,他做过一个恶梦,在那个梦里他手提着剑,到处找人算帐,论理,打斗。如今那梦过去了,他还是那个公子弘雨,他不再嗜书如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