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夜,天高,阴冷,遍地的月光给人一种深深的寒意。
从林子里不时传来睡鸟的梦呓,偶尔还有一两声长长的虎啸。虎啸给林子边的夜带来一种深切的孤寂。
在这样的夜里,有一个人偏穿着一身白衣服,来到江边。松花江水清澈,江面很宽阔,隔江望人,只能依稀见到人影,分不清眉目神情。这江水就是从那一泓碧水的天池里流出来的。那么一截乘槎河,人可踏石而渡,又跌成一汪瀑布,奔腾咆哮,一泻百里,到了这儿,就成了偌大水面。
这儿有一个渡口。
松花江流成三道,就成了三条江,有人叫它三道松江,有人叫它别的名字。这儿有一片沙滩,沙滩多闪烁晶堂的细沙,阳光一照,沙粒金子似的,河水浅而清,里面有些破碎的贝壳,在水里隐隐现一片玉似的洁白。这里很少见人,可不知贝壳为什么也总破碎,可能是每年采珠人来这里采珠子的缘故吧。
这贝水滩多产珠子。珠子叫东珠,一种晶莹圆润的北方奇珍。那些含珠之贝常常在月华洒在沙滩上时,慢慢地濡游至浅水处,吸月华之阴,吮润东珠。采珠人年年在八月月圆之夜,驾一小小桦皮轻舟,在这浅滩边摸贝。当然也在深水处寻找,那些又大又圆润的珠子决不是浅水里的贝壳所含养出来的。
这儿岸边有一只桦皮小舟。
一条用百年古藤拧绕而成的藤索从两岸的树上悬出,孤垂在江面上,横锁松花江。
索上垂一条绳,渡江的人就手扯悬绳,踏舟过渡。
也可能这儿先来的人是三个姓姚的,也可能是三个姓姚的人弄了这悬索瓠舟,所以这地方叫三姚渡。
林子的影子落在沙滩边上,飘忽成了弯弯曲曲的一线,沙滩上飘散着一阵阵醺人的鱼腥气。
这个一身白衣的人站在沙滩上,看月亮落在江面上,一下子被切割成无数块,闪闪烁烁的,若金若银。
他呆呆地看了半晌,又身子一飘,人就在沙滩上闪,来回跑了一次,才又在这三姚渡站下。
没人。
他就慢步向那只桦皮小舟走去。
刚走到小舟前,突然小舟上站起了两个黑黑的人影。
他身子疾速一闪。
有两把沙粒从身边疾射过去。
“哈哈哈——”两人在笑,一个声音苍老,一个声音天真。
“我说这小子准得吓一跳。”一老喊。
“我说这老绝户准不会上当。”一少说。
白衣人站在他们面前。
“我说,老绝户,这边不好玩,去那边……”一少指指对岸。“随便。”白衣人点点头。
“按说呢,应该让你一块过河,可是这小船又容不下三个人,只能容两个人。咱们想了半天,如果我俩先过,让这老家伙再过来和你一块过河,怕你半道上把他害了……”一少说。
“按说呢,应该让你一块过河,可是这小船又容不下三个人,只能容两个人。咱们想了半天,如果我俩先过呢,让这小家伙再过来和你一块过河,怕你半道上把他害了……”一老说。
私雨不应声。
“这是个狼、羊和白菜过河的难事,不过咱们不是羊,不是白菜。”一少说。
“这是个狼、羊和白菜过河的难事,不过咱们不是羊,不是白菜。”一老说。
“想了半天,想得直困。”一老说。
“想了半天,愁得直哭。”一少说。
弘雨还是在月光下站着,凝望江水。
“咱想,你是一式三绝,用一根木棍也能过河,咱就不来接你了吧?”一少说。
“咱就不接你了。”一老说
说完,一老用力一扯悬绳,小舟就箭一般过江了。离开江边百步远,小舟就停住了。
“咱等你三个时辰,如果不来,就把木牌牌交出来!”一老喊。
“咱等你三个时辰!”一少也喊。
船也不动,就等着看弘雨怎么过江。
“他咋不去拾根棍子?”一少问。
你看他手里没有?”
“他动了……”一少嚷。
令两人睁大了眼看。
只见那白色的影子连腰也没弯,就轻轻地下了河。那影子动得很慢,像在河面上踱步,远看以为在赤脚踏水过河。江风吹拂,一身白白的衣袂飘舞,让人以为他是仙人。他的身子一荡一荡,人就飞在了江心中。
“妈的,我一见这鬼步法就头疼!”一老说。
“是‘若波若影’啊!”一少赞叹。
转眼间,那白影人已经飞到了对岸沙滩上。
“你能不能什么也不用飞出这一小半远水面?”一老问。
一少摇头。
一老叹口气:“那你肯定不能让他活在这世上了。”
一少问:“你能不能容忍他?让他成为‘天下一叹’?”
一老紧摇头。
一少嬉笑。
“那你肯定也不会让他活在这世上了。”
弘雨站在沙滩上,看这儿的地势。
这儿也是一片沙滩,沙滩和对岸一样。不一样的是沙滩边不是林子,而是一片山,是陡峭的山岭,那一边像刀削般垂立在江上,这一边影子重重地压在沙滩上。
弘雨看着月亮,月亮快圆了,快要到中秋节了。
他心中又涌上一阵悲凉。
顺伯呢?他的顺伯呢?
他想起了每年中秋,家里人在后园碧波湖边小亭上赏月那情景。去年中秋亦如旧,今年中秋无故人……他不禁想吟出这么两句诗来。现在,我独自一个人了,在这黑山白水之间,在生生死死中找自己,这就是嗜书如狂弘雨公子啊。
他又掏出那支神木令。
这是那天雍正帝亲手递给他的。
他进了殿,给皇帝叩安以后,雍正帝唤他起来,让他走上前来。
雍正帝问:“近日读什么书?”
弘雨答:“回皇帝的话,近日奴才不读书……”
雍正帝意外地咦了一声。
“奴才近日只是坐在书房里,一天一天地看那些书匣的书脊目录……”
雍正帝的眼睛就亮了,他长叹一声:“咳,这么说你已经读透了,读得精熟于胸。大智者不言智,大悲者不显悲,这是上上境界啊。”
雍正帝就从那匣里掏出一支木牌牌来。
“这是天下武林至宝八木令,这东西号称神木令,是先祖康熙爷留下的。你看过皇事御览,一定知道这事吧?”
弘雨点点头。
“这是一支橙木令。你必须拿这一支木令,去长白山咱大清禁苑寻找神木……”
雍正说着,低下了头。
“本来,你不尚武,身子必弱,我不该派你去。但你也是八大贝子之一啊,我不愿叫人说我偏袒。”
弘雨注视着那打开的厘盖,那匣很奇怪,盖上雕着八条神龙,中间用朱笔写上了六个字:戒血、滴血、畏血。
雍正帝见他去看匣盖,就回手轻轻一弹,匣盖就合上了。
雍正帝又问了他几句话,他见雍正帝面露不耐之色,就起身告退。
雍正帝临走时拍拍他的肩,很惋惜地说了一句:“咳,你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脑智寿不永啊……”
弘雨这时琢磨雍正帝的那一番话,似有很深的意味。
这会儿,一老一少已经来到了江边。
二人一声长啸,身子一纵,已站立在弘雨的两侧。
这位置站得恰好,既封住了弘雨的身子,也封住了他向江面飞去的退路。
“放心,我不会先想退路的。”弘雨冷冷地说。
“他还是二十年前那一句话。”一老喃喃地说。
“别费口舌,先杀了他!”一少嚷。
这时一老的脸沉下来了,一副沉凝端重的神气,没了一点儿嬉态。这时一少的脸色严峻,显得十分老辣,二人冷冷地瞅着弘雨。
弘雨全身空门,像没一丝防备。
一老一少猛然起身,一老在上,一少在下,上如搏兔,下如叼羊。
弘雨的身影也动了起来。
一瞬间,三个人就过了十多招。
双方一合乍分,一少袖子上少了一片布,一老的领子开了线,但弘雨的肩上被击了一掌,虽不太重,毕竟是亏了些。
“这老绝户没过去老辣。”一老说。
“还没使出来呢,你得小心。”一少提醒他。
在沙滩上行招,沙软人重,得凭一口真气疾行,飞速过招之后,人又轻轻地落在沙上。沙上就依稀有几个浅浅的脚印。
弘雨心思缜密,他知道白天过招时他一用那“绝性拳”,这两人便奔鹰搏豹地上下出击,那攻势十分凌厉。看来,对那“绝性拳”他们显然很熟。不知对“绝欲掌”和“绝情剑”如何,他不敢贸然一试。如果当初三绝老人告诉他一点什么,譬如关于这一老一少当初二十年前的那一场打斗的话,如今他就不会这么犹豫了,他就会知道用“绝欲掌”、“绝情剑”呢,还是仍用这“春归何处”一幅字和他们游斗。
他知道,这一幅字的“一击双搏”让一老一少头疼,虽然他没能悟彻这“一击双搏”,用起来不大顺手,但好在这是写字,现今活着的书家,没有几个人可以比得上他嗜书如狂公子弘雨的。
他就用双手抵挡一老一少的攻击。
左手后出,自然就比较笨拙,无论如何也是辅助一击,而右手先出,便成为大开大合的攻敌之着。看上去,像是他在全力攻向一老,而勉力支应一少。所以一老一少打起来不大便宜。
“不行,不行!”一老住了手。
“怎么不行?”一少问。
“这活儿干得不大内行。你瞅你,两条膀子闲了一对,我呢,手脚乱忙。还是你来对付他的右手,我来对付他的左手。”一老说。
说着,二人就互换。一齐攻向弘雨。
“放下木牌牌,饶了你!”一少说。
“放下木牌牌,让你全尸而死,让你在松花江上漂。”一老说。
“碰上个俏女子就会捞你去,把你埋了,还会流几粒眼泪瓣儿。”一少说。
弘雨不回答,他忙于应付。
一老一少显然很毒,原来那样子,一老对付上三路,一少对付下三路,虽然是轻车熟路,但也有一定规矩,打起来还可预料。如今这么一换,一少矮小,一窜一窜地攻击,时常从不备之处出手,动作虽慢,但虚招过实,实招成虚,让人防不胜防。一老攻向下三路,手拙腿快,就一劲用腿,双手扶地,虚摁沙面,反倒更是灵便。
这一下弘雨频频落险。
弘雨长啸一声,飞退出几丈开外。
他刚才支应出那许多招数,已经是等到了“除非问取黄鹂”这一句,还剩下两句“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了。
但他知道太险了,如果让他们一着得手,就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决心用“绝欲掌”和“绝情剑”。
一老一少也凝神不发,等他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