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澧坐在床上,双腿盘坐,膝向外,头低垂,若老人垂暮,待时日悄逝。
但明眼人一眼可以看出,他正在运功疗毒。
他知道自己受毒很重,在酒店里,除了一剑冲天弘延,便是他喝得最多了。他不知酒里有药,见那酒不浑不浊无色无味,便放心地喝。酒店店主那伛腰弯背,哆哆嗦嗦的样子,让他更是十分放心了。不料,他着了别人的道了。
他专心疗伤,把毒从体内驱逼,引向肩肘涌向手掌,缓缓抬起手来,双手沉重如提千斤重物。
“金扇公子好下功夫哟……”
话说完了,人就飘到了眼前。
他看清了,是一个老人,一个小孩。
这两人很怪,老人打扮得像个孩子,身上孩子的物什应有尽有,锦裆、锻袄儿、兜兜儿、串铃儿、手镯,什么都带着,一走起来身上哗哗乱响。他偏又好动,站在一边乐意清闲,腿脚不停地挪动,弄得串串响声不断。他瞅着公子弘澧,见他那把金扇平展展铺开放在双膝之上,双目瞑然不视,双臂平伸不动,知他在疗伤自救,就凑上来说话。
那孩子的打扮又自不同,一个小小孩儿,挺肥挺胖,双下颏儿,眼里还闪着幼稚的光,偏身上穿一套皂色直裰衣裤,腰里系一条玄色布带,身边系一柄古鞘短剑。这是一把鱼肠小剑,长只尺余,在那孩儿的屁股边腰间跳跳荡荡。他还皱着眉头,好偏着脑袋,好像在深思。见这孩子样的小人弄出这么一个神态来,叫人不觉十分好笑。
但金扇公子弘澧可笑不出来。
他知道他没法儿笑,他知道他的生命这时刻系于一线。
要是在平时,他看见了这两个人,他不能上去打,要去惹他们,他还没有这个本事。但他可以跑,他有一身轻功,可以远纵而去,不凑近这两人。
这两人在武林是出了名的“惹不起”。
有人也叫他俩“说不清”。
说是陕甘大盗一条枪快手孙奇见了这两人吓得脸都白了,把刚截到手的镖银七十万两让给他俩,还笑着说了一句:“你们两位老人家……”
话未说完,连嘴还没合上,头就搬了家。这时那小的在假装撚须而乐,其实他小小的尖下巴上根本没须。但那老的可就不乐了,他快手如风,谁也没见他怎么出手的,只是感觉到剑光一闪,听见他咔嗒一声搭剑入鞘。
老的就不满地念叨:“你听他叫啥?你听他叫啥?”
少的可不让了:“你管他叫啥?你管他叫啥呢?人家就是尊敬你,叫你一声老人家,你年纪一大把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人味儿,你咋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把人给杀了呢?你这叫草——菅——人——命,草菅人命,你懂不懂?”
老的可火了:“我平生杀人无数,这几年杀个人也得你乐意,我还怎么能越活越年轻呢。你滚一边去!”
“你叫谁滚?是叫我老人家?”
“你滚一边去!也就是个毛孩子,硬充什么大人……”
“你才是个毛孩子!”少的喊。
“对,对,再喊,再喊!我就是个毛孩子,我就逶个毛孩子!”老的对这称呼乐而不疲。
少的火气十足,拔起鱼肠短剑就刺向老者。
老的更不示弱,挥剑相迎。
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一场好杀。
看镖的人和劫镖的人先是看着,看了半晌才明白这俩是打得难解难分,就都去镖车上装银子,一人一封,一人两封,也有弄了十封八封的,都一哄而去。
两人还是在打,直打到日头要没了,老的才架住剑说:“唉,我说,太阳要落山了,咱们得弄点银子去吃点喝点,明天再打吧。”
少的也停住了手,说:“嗯,我好好想想,行吧。”
这两人才四外看,镖车都在,除了一个无头尸首外,只有空空的镖车了。
“人呢?银子呢?”老的问。
“我问你呢,人呢?银子呢?”
还有一回是中州大侠过寿日。这一老一少上门去了。
有人通报,管家一面叫人去喊寿星自接,一面忙不迭的来到门口,他一面打揖一面寒暄。
“不知您老人家来了,有失远迎。这一位是书僮吧?请到客厅待茶……”
话还没说完,乓乓连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这管家挨了两下,才明白是这少的赏的,瞪眼刚要问话,这边又乓乓乓挨了三下,管家身子像风车一般转了几个圈儿,才没倒下。
中州大侠的管家,哪吃过这个,他抬起臂来,就要缓缓伸出。
这一条手臂立时就变得血红。
这一老一少都斜眼瞅着这条胳膊。
只要他一递上去,准让他们尝尝赤阳掌的厉害,打他们一个难看。
这一老一少看着这条胳膊,知道他只要再递上来几分,这条胳膊就不属于管家,而永远属于这中州地面了。
这时只听得唿唿风响,一条影子闪过来,叭地击了管家一掌,管家的胳膊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来的是中州大侠。
中州大侠笑着对老的打揖:“许久不见,老前辈越发红光满面,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那老人脸儿红红的,像挺害羞的孩子样儿,不大好意思。他也就笑着向中州大侠打揖,答礼。
中州大侠又向那少的打揖:“少前辈,这些日子不见,少前辈越发老成持重,前辈风范,实在可敬。”
那少的也点头答礼:“哪里哪里,不过在江湖上多淋了点雨,弄白了几根头发而已。”
这管家瞪眼看看,这小子一头黑发,说不上是一堆胎毛胎发呢,怎么还弄这花糊哨?
管家膛目结舌。
中州大侠转身对管家喝道:“还不谢过老少二位前辈,谢他们手下留情,留下了你一条胳膊。”
管家忙连连打揖。
管家在心里骂:妈的,世界哪有这种混人?说不清,惹不起,凭人眼睛看不透。妈的,什么世道!
眼下,金扇公子弘澶正在运功疗伤,来的就是这二位“惹不起”“说不清”。
他不知这二人来做什么,也不能动,只能一心用功疗伤。
老少二人如鬼魅般一飘飘到了他面前。
“黎明即起,练功运气,一生勤奋,可为宗师……”
一老絮絮叨叨,念念喋喋的不住嘴。
一少就嗬嗬直乐: “我说你干嘛那么一本正经?这练武的事儿,谁也不是不懂,别这么一本正经的。唉,看现在这些人练武,我真难受。我们年轻那时练武,跟玩似的……”
一老就帮腔:“是啊是啊。”
金扇公子弘澧就觉得气血上涌,脑袋一阵阵轰响。
他急急地屏息定心,运功疗伤。
一少小心地嘿嘿笑,笑得一片童真:“听说你有一块木块块,是不是?”
金扇公子弘澧闭了闭眼,算做回答。
“说是那玩艺儿是神木,对不对?”
金扇公子又眨眨眼。
“那好啊,咱听说这玩艺挺好玩的,说是一共有八样色儿。咱说世界上的木头只有两样色儿,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可这小家伙不信——”他一指一老,“咱就和他打了个赌,把八块木块块拿来,用咱这鱼肠古剑削削,看看它是不是没色儿。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咱说肯定那回事儿。我说金扇公子,你有一块木令,是不是?红木令,对不对?拿出来吧……”
一少笑嘻嘻地看着弘澧,一脸天真的孩子气。
“如果你坐在他对面,一定会不忍拒绝。这只是个爱玩的孩儿,他拿出红木令只是要用剑刮一刮,看看木令里面是不是白的,是不是黑的。你能拒绝一个强人,你可不能拒绝一个孩子。”
金扇公子先后闭了一下两眼。
“你不乐意?”一少很吃惊,像孩子那么失望。
金扇公子弘澧闭上了双眼。
一老有点不耐烦,咳了几声说:“啰嗦什么,偏你话儿多,岁数不大话不少,你翻翻他的兜子,有木块块拿出来不就行啦?”
一少很天真,很吃惊地看着弘漕:“那不好,那不好,咱可不敢翻人家的兜儿,那多不好……”
“你退后,我来翻……”
“慢点!”
一声娇叱,飞过来三个女人。
这三个女人都穿一袭白衣,随风飘飏处,衣袂飞舞,十分俊逸。三人一闪身,分别站立在弘澧的身前身后。
一少仰脖问:“你们是谁?”
一个女人笑了,不回答,只是笑着看他。
一少赶快扭过头去,看着一边,说:“别,别,别这样,你能说话就说话,不能说话你就不说话呗,别那样眼光看我……”
后边一女人灿然一笑:“小兄弟,我在这儿给你行礼了。”
一少也忘了这称呼他不乐意听,赶快打揖:“还礼还礼。”
女人笑着说:“金扇公子风流潇洒,武林人都好生敬重,不料在酒店误被人投了毒,正在运功疗伤,二位前辈就抬抬手,让过这一回算了。何况以二位前辈之英名,怎么取这红木令,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何必这么着急呢?这会让武林人不以为然呢。”
一老一少的神色渐渐凝重。
一少对一老说 :“唉,老家伙,咱们不玩了,回去算了?”
一老摇了摇头。
“你们少管闲事。像他这种人,身怀红木令,非福即祸,你们知道什么?”
二女的手都去抓剑鞘。
一老冷笑道 :“你们也配和我动手?唉,这世道,越来越不济事了,怎么我越来越多和年轻人打架,过几年是不是得和光腚娃娃玩剑啦?”
一老赤手空拳走向三女。
金扇公子弘澧闭上了双眼。
三女抢先过去,占住一老前后。
一少身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念叨:“这扯不扯,我老前辈可不像你,和这般娃娃们玩,脸儿没地方放……”
一老双手抱臂,立在三女围中。
突然一声娇叱,三女一齐出剑。
艳水四姬名不虚传,这一剑果然有名堂,三人一齐出剑,都是剑锋平平,不偏不倚,剑奔中锋,直挑当胸后背心脏。
“好一着‘三女投梭’!”
一老念叨着,突一闪身,人就走出了圈子。
三女急忙收剑,不然就伤了自己了。
转身回头,见一老仍双手抱臂站在一边。
“这把势不错,原来还可以看得过去,那叫‘四女投梭’,还看得过去,这三女嘛,不怎么样啊……”
一老嘴里念念叨叨。
三女出手一剑,不见了一老,转身寻找,才知人在身后。她们互相一递眼色,心知这一次和对方相差太多,没什么办法,只好心里打鼓,又站成了阵势。
“这回呀,别玩什么梭子啦,我自小就没见过那玩艺儿。”
这一老还在不紧不慢地念叨。
三女引剑不发,待一老先动。
一老大咧咧地立在当中,全身皆是空门,无一处击之不立处死地。但三女越看越不敢击,越不敢击就越看。
“唉呀呀……你们举剑不累吗?一少在一边玩树枝子,他在用鱼肠剑削树皮,做吱吱叫吹着玩儿。
三女一连几剑,都是一势连发,唰唰一连就是十几剑,挽出一串串剑花儿。
“不错不错,这一回还可以玩一玩。”
一老一边说,一边用掌左拍一下,右撩一下,弄得三女一阵忙乱,剑尖奔向剑尖,人身奔向利剑,好一阵子忙乱。
你们呀,你们呀……不行,不会打。”一少瞪圆了大眼,瞅她们三人。
三女互相瞅了一眼,又缓缓走近老人,把剑入了鞘。五指箕张,向上做舞蹈状。
“你看你看哪,这样儿可没见过……”
一老念叨着,喊一少。
一少抬头看,也脸红了。
只见三女左右手分拂,五指箕张,臂肘身姿一一扭动,跳着北里之舞,还边舞边歌: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月吔,
月是弯弯的吔,像妹的眉,像眉。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林吔,
林是散散的吔,像妹的发,像飞瀑。”
三女边舞边歌,歌是媚的,一点点入人骨子里去。
一老垂下了手,呆呆地立着。
一少傻傻地张大了嘴看着。
三女先是褪下了长衣的肩围,露出白嫩圆润的肩头。
“这不好玩,这可不好玩。”
一少大声喊。
一老嘿然不语,站在阵中,像呆了似的。
三女就又躬身起舞,还是边舞边歌: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山吔,
山是壮壮的吔,像哥的人。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林吔,
林是洼洼的吔,像妹的发,像飞瀑。”
这时,三女曲膝而进,全身裸舞,只在手臂上绕一缕轻纱。
三女身曲如蛇,嘤嘤而进。
一老长叹了一声。
“咳,都说周兴商败,纣王其罪。谁知道这舞世人任谁也受不了哇。”
一老闪身一退,扯起一少欲退。
一少嚷道:“看看,看看,看看还有啥名堂。”
“走吧,你看这个不好……”
二人的身影向山林中一跃一跃,瞬间就不见了。
三女裸立着不动,似乎仍没从那沉迷中醒来。
金扇公子把手缓缓放下,“扑——”一声,金扇展开,直立于土中。
弘澧双手飞快一点,十指指尖皆触在扇牙上,他急忙双手向前平伸,一束束黑黑的血线飞了出去,后面的血力量不继,便涓滴地流淌。
好一会儿,弘澧站起来,向裸立着的三女做一长揖:“谢谢三姬帮忙了。”
三女忙用双手护胸,忙去扯衣披裳,她们连头也不敢抬,不敢看金扇公子弘澧。
“多谢三姬救命之德。”
三女突然抬头看着弘澧,一齐唰地跪在地上,俯伏不起。
弘澧忙去搀扶。
三女说,她们艳水四姬原是被遗弃在溪水边的四个女婴。都是在七七乞巧之日(富贵人家生女儿拾巧,穷人家嫌多了张嘴弃婴),被她师父拣去,弄在艳庵里养大。好在她父有驻颜之术,有北里之舞,习阴阳交媾之术,又恨毒男人薄情,就命她们四姬下山,见那些刻薄男人,杀之媚之,让他们一个个死得绝净。她们四人入世不久,便渐渐心生爱意,喜欢上了一些男人,便没把他们处死。师父叫她们回山,告诉她们,可以再下山一试,四人一齐投到冷面冷心弘德府上,如果一年之内不被驱出或诛杀,则让她们四人以后自行其是,不必再听从师命。如果一年的温情不成,则必须听从师命,再入世杀人。而且师命又有一条,无论弘德是杀是撵,决不能还手,示己武功,如若不服,则一定处死她们四人。她们四人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服侍冷面冷心弘德,为他侍寝,给他歌北里之舞,让他体会洞房销魂,谁知最后还是被他杀死了人面桃花二娘。她们四个亲如一人,她们一生,必报此仇。
弘澧低头半晌,问:“他见过你们的北里之舞么?”
三女点头。
“他当时如何?”
三女说再三为弘德舞过,他衣袂不举,呼吸不变,颜色不改。
弘澧低头半晌,才说:“以三位姑娘才貌,刚才若不是在疗伤救命,我肯定……弘德有这样的定力,他的武功必定高于我……”
三女怃然。
弘澧一揖到地:“别急。救命之恩,徐图后报。我先走了。”
三女不语,静静看着金扇公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