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坡上,弘延坐了下来。
他实在走不动了。
他知道,这毒下得妙,无色无味,又下得不露痕迹。
他想他知道这是谁下的毒了。
他坐在坡上,运功疗伤。
但气息翻涌,雍塞不畅。
他知道那一坛酒喝得太霸道,且又在众人面前露了相,出了丑。白木令拿时肯定是真的,他连挽十几个剑花,击之无恙,一转眼,这白木令怎么就被换成了一块玉牌牌呢?而且那令牌竟和真的神木令不差分毫,让他一点也没看出来。
必是那人先就做了手脚。
那人是谁呢?他怎么先就知道白木令是可换的呢?
天已黄昏,一剑冲天弘延站起身来,告诉随行的几个人先回府去。他便一纵而起,飞向城里。
和亲王府。黑夜刚刚降临,府内一片死寂。
厅堂内,有几线光明,是莹莹灯火在闪。
弘延悄悄地落在院落里。
厅堂内,丧幛飘摇,鬼气阴森。有人在焚纸钱,风绕旋着,让纸钱在棺柩前飞舞。
弘延远远望去,见焚纸钱的是和亲王府的管家。
这时,灯笼闪动着,一簇人拥着进了厅堂。
这是老王爷和夫人。
老王爷让手下人站一边,那几个人都侍立着,太阳穴高高贲起,显然武功不弱。
老王爷和夫人就焚化纸钱。
焚纸钱的火一点一点地燃起来,照着和亲王的脸。
这是一张老年丧子的悲苦的脸。
弘延看见,亲王夫人凄泪双流。她一句一句悲苦地念叨:“依儿,依儿呀,实以为你可以依靠,谁知你……”
老亲王看着夫人,说:“别哭了,看伤了身子,你呀?就忘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吧……”
夫人仍啼哭不止。
老亲王劝着劝着,也忍不住热泪双流。
好半天,老亲王才劝得夫人止住哭啼,他让几个人送夫人回去,有两个壮汉迟疑着,要在灵堂陪他,他挥挥手,让他们都随夫人去了。
老亲王站在堂前,凄凉地回顾。
弘依是老亲王的独子。
当年亲王随皇上征战,从战马上跌下来,就有了痼疾,久治不愈。亏得雍和宫的和尚用印度密宗的疗法使他恢复了男人的机能,那一夜里夫人有妊,产子之后,百般呵护,才长到这二十岁的年纪,谁知有一天竟眼睁睁地看着血滴子把他化为血水。他让家人把土堆在门前,然后又令家人改建门楼,称那土坟为公子台。
京都人都知道这件事。
老王爷久久地望着弘依的灵牌,泪眼模糊。
弘延等得心焦。
这时,只见老王爷斜过身来,轻轻地但字字清楚地说:“来的是哪一位,请下来叙话!”
弘延一惊,见老王爷在那里目光凛凛地望着他藏身处,没一点儿年老体孱的样子。
弘延只好轻轻一飞,落到了厅上。
“是你?”和亲王眼睛眨了一眨。
“是我。”弘延也只答了两个字。
两个人对峙着。
“你拿走了弘依的白木令……”老亲王说。
“我拿了。”
“还来做什么?”
“那白木令是假的……”
“听说你当场拔剑,连击木令,怎么会是假的?”
“我当时是用剑连击了木令,可一回头,那木令就被人换了。”
“谁?”
“弘依。”
和亲王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下,又马上眯缝起来。
“弘依已经死了。”这话冷彻心骨。
“死的不是弘依。”
“你凭什么说死的不是弘依?”
“那天他拿出白木令时,是一副忙着推出去的神情,我从他手里接过木令,他手哆嗦,还直出冷汗。我当时不以为然,后来才知道。他不是弘依。‘高枕无忧’弘依,天下使毒的大名家,不会送别人白木令也吓得手颤。”
“弘依胆小,使毒时也胆小……”
“那天血滴子杀弘依,王爷和夫人见私依骨肉化成血水,夫人欲冲上去,王爷拉住她,那时有人见过,好不凄惨。可惜王爷忘了一件事儿……”
“忘什么事啦?”王爷阴森着脸问。
“王爷忘了,夫人应该向那血水扑,王爷也该哀恸万分,两人决不会见亲生儿子化为血水还立在府门前不动。再说,你听说把儿子的血水用土埋上,在府门兴起个公子坟的事儿吗?这做法未免太招摇了。如果皇上不是多忌多猜的话,你还能用这法儿去障世人的眼么?不如悄悄铲土去祖坟埋掉。你以为皇上信你这事么?他不过半信半疑罢了。如果给他知道了,他还是不会放过你的儿子。”
老亲王怨毒地看了他一眼。
“都说一剑冲天剑术不错,原来也还会这么说话。心术也不错……”
弘延轻轻冷笑了一下:“王爷此计忒毒,好是好,但忘了一个,不该贪心换回白木令,谁能巴巴地弄好一块一模一样的白玉去换这白木令呢?如果这白木令不与他身家性命有关,又何必送出去后又偷偷换回来呢?王爷这计,只不过是想嫁祸与我。这没什么,只是太歹毒了些……”
和亲王嘿嘿冷笑了几声。
“弘延,别以为你会挥舞几下剑,就叫了个‘一剑冲天’,其实,你那武功,差远着呢。”
弘延盯住和亲王的脸。
这脸放出光来,一下子减了许多皱纹,又放出勃勃生气。
弘延很吃惊。
和亲王在朝上可不是这个样儿的。
一天,皇上与众家亲王在皇苑射猎。皇上兴致大发,与众王爷赌射。弘延之父允亲爷英姿勃勃,三箭中鹄。侍卫将箭靶给雍正皇帝看。
雍正皇帝笑了,看着这箭靶,说:“好,好,真我清皇族,真我勇将啊。允亲王宝刀不老。这三箭,正中我心啊!”
雍正皇帝就用手中的金弓连点了三点箭靶。
允亲王还是得意洋洋,意高志满。
和亲王却心里连打三个冷颤。
雍正帝就玩心大发,令众亲王都一一试射,说射得好的有赏,射得不好的罚俸。
有的就射得还行,勉勉强强中鹄。
轮到和亲王射了,他故意曲腰弓背,一副十分吃力的样子,未射之时,挽弓竟然是脖筋勃胀,气喘吁吁。
“和亲王咋这个样子呢?”
“会不会夜夜搂抱女人,淘虚了身子吧?”
“也不尽然,看那样儿是有点病啊。”
和亲王不争不辩,十分窘羞,一点点好不容易拉满了弓,搭矢飞射,箭似芦杆不直,飘忽忽途中坠地,连箭靶的面儿也没沾上。
一连三箭,都是如此。
箭杆飘忽,三矢都坠在草地。
众亲王自然是哂笑和亲王,他自己也在羞惭中自嘲。雍正帝赐允亲王绸缎,赐金弓一柄,金矢一壶,赐匾一额,字曰“鸣镝飞将”。允亲王亲受了这些赏赐,从宫中角门跨马出游,好不威风。
雍正帝严厉斥责和亲王,说他一日日不理大事,只是听乐饮酒,这耽溺失态的事还是少干些才好。众亲王听了,莫不惕然自省,以为今后该多加检点。看来,皇上是一天也没把眼神离开过众亲王啊。
众人出宫门来,渐渐走散了。
允亲王跨马在宫廊中走,一边走一边和和亲王打趣:“老兄,不光马儿骑不上,连这铁帽子翅儿怕也不大牢靠了吧?”
和亲王只是连连点头,唯唯诺诺地陪笑。
等允亲王从身边过去,和亲王失神地望着他骑在马上那兴冲冲的背影,说了句话,叹气。
和亲王说的是:“我看他这样子真像一副骷髅啊。”
六个月后,一日允亲王被杀死在他的练武厅里,是被人用金弓从后背一击,直摧心肺而死。
他临死前,见到了儿子弘延,只是睁圆了眼,说了一句话,还带一丝苦笑:“和亲王……和亲王……”
弘延的心里总记着父亲临死时这一句话。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以为是和亲王用计杀死了他父亲。
这会儿,弘延胸中的热血上涌。
他拔剑在手。
和亲王突然说:“来吧!”
弘延毫不迟疑,飞快地连刺了三剑。
和亲王身子一长,弘延这才知道和亲王身子忒是高大,动作又十分敏捷。老亲王迎身一晃,竟用一双肉掌来击弘延。
弘延身子一斜,剑锋走偏,从老亲王额发边飞去。
老亲王食指一弹,剑发金石之声。
弘延手一热,剑几乎脱手。
“住手,别再出剑了,你听我说……”
弘延心里十分恼火,他想来想去,就没想明白这一件事。那个荒淫无度,夜里连度三四个女人的和亲王怎么能杀害他的父亲呢?他百思不解。这一动手他可明白了,和亲王的武功饶是他一剑冲天弘延也不是对手,何况他的父亲允亲王呢。
杀父之仇必报,弘延又一连击出几剑。
弘延学的是琅琊剑法。本来琅琊剑法在明末至清,已大大式微了,本门中弟子慧者甚少,门派规矩又极严,净弄些呆头呆脑的人为一代代传人,那剑法便一式一式成为招数,而得不到其精幽。可到了本朝康熙爷时,一位贝勒在赌场掷骰子,输了一切,最后竟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明版石刻线书来,放在案上,吼着:“谁最后赢了去,这是琅琊剑法的至上剑法。值得上几百万银子!”
于是这本剑谱就到了另一个贝勒的手里。
这贝勒是弘延的爷爷。
贝勒年老时,弘延之父一日马踏中街,踩死一个老婆婆,回来时面有得色。老贝勒问他什么事这么快活?他说今日在街上跑马,中街跑马是头一回,一看左右店铺飞快地闪,踩死了一个老婆婆。贝勒问后来如何?他说给扔下了十两银子。老贝勒见他若无其事,就沉思着让他回房去了。吃饭时,弄上来血淋淋的生肉煮涮着吃。老贝勒看着肉里的血,问:老婆婆碰伤了哪儿?她出了血吗?儿子笑了,那还不出血,马蹄正踩碎了脑子,不光有血,还有白花花的脑浆子呢。老贝勒听了,一句话也不说。他回到了书房,找出一个锦玉匣来,抽出一本旧本,把前后都用线缝好,封上皮壳,让它成了一个书匣儿。
那就是琅琊派的至上心法剑谱。
允亲王没练上这剑法,他跨马走出宫墙之后不久,就被金弓击穿后背,死去了。
儿子弘延也就成了铁帽子王。
年轻的允亲主有个习惯,好一页一页地把书翻遍。其实,每一册书他都不耐烦读上十几页,有时只是读上几页,但他把每一册书都翻上一遍。也不为什么,好像只要是他书房里的书,他就都翻上一遍。
这一天弘延就翻到了这本奇怪的书匣。
他左看看右看看,奇怪极了。
他认定这本书订错了,世上谁见过两边都订上缝线的版书?还要不要人看了?
他先细看了看这缝线,占了卜,才决定得从这蓝丝线处开拆。
这一拆就拆出了琅琊至上心法剑谱。
弘延不知道这是他爷爷用骰子一滚就赢来的一本剑谱,以为是天助他可得这神秘剑法。他关门熟习,日夜研习浸淫了六年,方才悟透了这剑法。因为这剑法六六三十六式的第一开手式都是一剑指天,人们便叫他“一剑冲天”。
这琅琊剑法是内功愈高者发动愈厉,人用其剑,气驭其剑,剑随人意,气随剑行。弘延习得琅琊心法,使出剑来嘶嘶有凌风之声。等他剑成,一出道便名声大振。
如今,他要用琅琊剑法来杀他的杀父仇人。
他回手扼腕,左手虚引,右手持剑,剑尖指天,这就是“一剑冲天”。
老王爷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侄儿,你要是用起杀招来,怕要后悔啊。”
后悔?为什么后悔?父亲临死时不是说了他的名字,恨恨不绝地死的吗?他当年那么装佯,三箭坠地,做龙钟状,肯定心怀鬼胎,他那心思不都是用在害死父亲身上吗?
弘延一抖腕儿,剑挽飞花,连连进击。
老亲王开头还能闪躲挪动,后来便越来越见身影迟滞了。突然,“叭——”地一响,弘延一掌正击在老王爷胸口。
王爷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弘延。
“你好莽撞,你好糊涂啊。”
弘延不吱声,想递上剑去。剑锋平平地缓缓地直指向老王爷的咽喉。
“你这样子,亏你还能发现那书匣儿用线缝起来的……”弘延猛地住了手,阴沉地问。
“你说什么?”
“你那琅琊至上心法剑谱是我祖上所得,被我失去,赌场上输与你爷爷,你爷爷说剑谱先放他那儿,在书房里,用书匣儿装着,让我用时可去取……”
“那你为什么不去取?”
“你爷爷见我输了家业,给了我七十万两银子,把我输去的祖宅全数还了我……”
弘延迟疑了,他半信半疑。
和亲王抬起了头:“他们来了,是血滴子,来找我的,快。躲起来。”
弘延来不及细想,他也听见有唿唿风声,有夜行人飞身上树、上房声。他急急地爬进和亲王揭开的棺椁之中。
棺柩里黑黑的,他只好曲身歪着,凝神定力,细听外面动静。
“叭——”,老亲王打开一侧一小孔,递与他一件东西。
“解药。”
弘延用舌尖一舔,极苦,以唾沫吞咽下去。
只听得唿唿风哨响,他知道,这是血滴子行动的声讯儿。
血滴子,是雍正时用大内侍卫分出来的一些人马,这些人都是些神鬼莫测的人物,武功招数其邪其高都不可思议。雍正在昭华殿接见血滴子,血滴子其时与雍正皇帝都戴面罩,对面不知人模样,只能听到这人的口音路数。血滴子也可能是朝臣,也可能是武林人士,只有大内总管于程知道他们是谁。
但血滴子有一个认记,那就是他们的十指在昭华殿的立鹤熏笼前站过,双手紧握鹤嘴,鹤嘴冒出的点点缕缕的毒烟一瞬间将他们的指甲染黑。这是毒遍天下的“五毒雾”,每过两个月便得来昭华殿面君,再受立鹤一染。
这就是雍正皇上用的血滴子。
血潇子管的事儿不少。
大臣家里的大事小情,雍正皇帝都爱打探,八大贝勒、铁帽子王家里更是毫不放松。庆亲王时时耽于玩乐,和房中女子时时嬉戏。庆亲王溺于床笫之乐,一边叫几个绝色女子在一边奏乐,一边和几个侍妾在枕席上寻欢。玩到快活处,庆亲王常学狗吠,用牙咬住侍妾之亵衣绕床而吠,学狗扑狗叫。
这是庆亲王家的秘闻。庆亲王夫人不许人向外传,一日一丫头在井边说了句:老王爷的声儿学得像。几个丫头都掩口而笑。隔日,那一个丫头就上了吊,三四个掩口而笑的丫头都被药成了哑子。
所以,庆亲王这事儿,朝野都不曾与闻。
谁知一日上朝,雍正帝突然冲庆亲王连连三笑。
庆亲王心中忐忑,十分不安。
雍正帝想了想,看庆亲王那发窘的样子,忍不住大声哈哈笑起来。
雍正帝喝令内侍捧上一只金盂,一匹红缎来。
内侍捧上。
雍正帝命将这二物赐与庆亲王。
庆亲王下拜受赐。
雍正帝问:“知道为什么赐你二物?”
庆亲王嗫嚅着,不敢说什么。
雍正帝笑着说:“金盂赐你,学过狗吠之后,要洗洗你的嘴,不然,一个堂堂的铁帽子王,要和皇帝讲话的,怎么能总是像狗一般吠叫呢?还有呢,你再要用牙咬女人的脏衣服时别咬那个了,就咬这红绸吧。”
雍正皇帝哈哈大笑。
众臣也陪着笑脸。
庆亲王心里十分震惊。
血滴子时常潜入大臣府内,窥视隐私。
血滴子也干些杀人灭口的勾当。
武威将军维扬,是当年康熙爷西征时颁封的武将世家,他家有三子,三人武功都十分惊人。
一日夜里,十个血滴子光顾武威将军府。
武威将军维扬从门内走出,看了这些黑色衣的人,心里明白了。
他回头嘱咐儿子,儿子向府里走去。
不一会儿,府内的夫人和一个小姐都走出来。夫人和小姐不会武功,但手里都提着剑。
血滴子们明白,她们这剑是给自己准备的。
武威将军搬了一只椅子,稳稳地坐下。
血滴子呼哨一声,六个人齐上。
武威将军的大儿子练的是黑砂掌,他在两个血滴子中间闪躲腾挪,一双肉掌对一对链子锤和一口剑,还是攻多守少,显然武功不错。
二儿子用一口松纹古剑,是武当派的夺命剑法。他气定神闲,一步不苟,稳稳地向两个血滴子连连击剑。
三儿子的情形有些不妙,他只有十五六岁,手脚忙乱,枪连连刺空,递不过十个回合,便见出了险境,他连连惊呼。
武威将军的脸上一片痛苦之色。
但他知道他不能动。
进来的十个血滴子,都听那站在最后边的一个人号令,维扬刚刚见她喊出了一声,众血滴子才上来围杀他的三个儿子。他知道这血滴子的头儿是女人。他知道他不能动,任怎样他也不能动。
他一动那女人就会出手。
如果他敌不住那个女人,另外三个血滴子会奔向他的妻女,杀死她们。那时,他的儿子们便会心慌意乱,更快地露出败象,那时,他一家人死得更快……
“唰——”一个轻灵的血滴子把剑刺进了他小儿子的腿。
“啊——”他想不叫,知道一叫必然让哥哥们分神,但这一下剧疼,让他不能不叫。
“扑——”一声轻响,剑扎入了他的胸膛。
旁边站着的血滴子和武威将军维扬,还有他的妻子、女儿都眼睁睁地看着小儿子被杀死在血泊中。
维扬的夫人嘴唇哆嗦着,从剑鞘里拔出剑,要刺向自己的胸膛。
女儿拉住了她的手。
人们就静静地看着血滴子在小儿子的尸体上撒上药粉,让这尸体渐渐化成一滩血水。
武威将军维扬一动没动,坐在椅子上,看着儿子的骨肉全数销蚀,他像在看一场久远的恶梦。
他眼睛眨也没眨。
“扑——”的一声,是女儿没扯住,老妻把剑扎入胸膛。
武威将军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老妻身边。
她把剑尖对准了胸,胸被剑尖扎进去了不多,血汩汩地流,她死不瞑目,双眼恨恨地怅望夜空。
维扬好像没听见耳边的叮铛兵器声,也好像没见到一边站立的四个静静的血滴子。
他站在老妻身边了。
他看了老妻一眼。
这是凄凉、匆促的一眼。
女儿站在一边,看出了父亲的凄迷,看出了他精神有些恍惚,就叫了声爸爸,把剑掷给了他。
他一抬头,刚把宝剑接在手里。
女儿一声呼叫,匕首已插在她胸前。
女儿也死了,为了他,为了母亲。
一转眼间,他家里连丧三口。
他看大儿子发怒了,连连向血滴子下杀手,他一掌击在一个血滴子头上,把那血滴子当时击毙。他又回头向另一个血滴子连击三掌。
他知道大儿子要拼命了。
二儿子仍是用那把松纹古剑一招一式地同两个血滴子斗。他虽然知道这阵势险恶,父子三人势不能求生,但他想力争自保,以免让他的父兄挂牵。
维扬长啸一声,一纵身飞到了院子当中,他左右连击两剑,迫使两个要去追杀大儿子的血滴子回身自救。
他剑势果然快,唰唰几剑,两个血滴子连连后退。
那女人又一挥手,其余四个血滴子都冲了上来。
先是三个血滴子围他进击,他觉得局势不妙。二儿子眼前是两人围斗,尚可自保,大儿子身边是三人围攻,让他十分担忧。
他突然长啸一声,对身边的三个血滴子连施杀手,转眼间又一个血滴子毙于武威将军的剑下。
那围攻大儿子的三人又分出一人来向维扬进攻。
两个儿子心里略宽,见台阶上只剩下了那个女人,觉得对方阵势也不过如此,就匆匆进击,想再击毙一个血滴子或者有胜的希望。
眼前的一个血滴子突施三剑,欺身而进,奔维扬胸前而来,他见维扬向身边血滴子连击两剑,左手向另一血滴子施出一掌,以为他直奔维扬的空门,不禁心中一喜,以剑低进,直奔维扬的下三路,以为这一次肯定得手。
“小心!”那女人突然喝斥他。
晚了,他刚刚要把利剑递向维扬的双腿,维扬突然腾身,空中连踢三脚,这是维扬成名的“豹剪三式”,那血滴子哼也没哼,就倒地死去了。
那两个血滴子愣了一愣,站在院中,看维扬。
妈的,这些血滴子,皇上是怎么选出来的呢?个少都身手不错,今天杀这个,明天害那个的。朝中大臣不少人失了踪,他还是没想到这厄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来。
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够了,血滴子死了仨,他的妻子、女儿、小儿子也都死了。
他向四外看看,两个儿子还可以坚持,只要他把这两个血滴子杀掉,再杀死那个女人,他和儿子就可能有生路。
他一纵起身,向一个血滴子袭去。
这一次他又纵了起来,用他的“豹剪三式”,他知道这个血滴子准躲不过。
他从对阵的招数上看,知道这个血滴子是个女人。
不料他在空中翻腾滚过,凌厉的腿劲连施几次,均成为空招。
一待落地,他马上看明白了。
原来是站在一边的那个女人,是血滴子的头儿,不知怎么一飘而至,把这血滴子向旁边轻轻一扯,维扬的剑就走了空。
这女人轻轻举剑,用剑平平地向维扬一击。
维扬劈剑去迎,这一迎去,便觉出一股力道直奔过来。
他知道情势不妙。
围攻他的血滴子闪开了,只有这一个女人和他对阵。
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
他在剑光刀影里,看见了这女人的手。这是一双纤纤素手,指甲是鲜艳的,没有那涂乌的毒色。但又像是指甲上蒙了一层皮,涂了色。
这人是谁呢?
维扬的剑越来越迟滞,天下剑客他见得多,也从来没有在对方剑下走上四十招就这么吃力的。他一边猜测对方的身份,一边拼尽全力地出招、击剑。
那边“啊——”地一声呼唤,是他的大儿子被血滴子劈倒了,他听见那一声低低的闷喝和嘶嘶的轻响。轻轻的闷喝是一种死前的绝望,而那嘶嘶的轻响,则是他一向就听说过的,而今天头一回亲见的血滴子用狠毒的化骨粉蚀人骨血的声音。
血滴子杀了人,连尸骨都不留在这世界上。
这会儿维扬的头脑里已经没了一切顾忌,也没了一切希望。他知道完了,他一家子人全完了,如果刚刚动手时,他先让小儿子溜走,那不还使他维家有后么?但这凶毒狠歹的血滴子能容许他家逃走一人么?
他知道血滴子是雍正皇帝的大内侍卫里的杀手。
有一次,雍正帝召他入宫,他去了昭华殿。
在昭华殿外,几个卫士不让他入内。
他很诧异,就一再向卫士讲是雍正帝召他来的。
无论是谁也得等,否则——除非你不要自己的命了。
他就站在石檐滴瓦下等待。
大约等了三个时辰,才见有五个人鱼贯走出,在走过他身边时,他闻到了那几个人身上的特殊气味儿,那是一种陈年檀香木味儿,是一种常年不见太阳的陈腐气味儿。
“他们住在哪儿呢?他们身上咋有这气味呢?他们为什么全都戴着面罩呢?”
有一次皇宫赐宴,他喝醉了酒,问过大内总管于程:“那天从午门走出来,从昭华殿出来的五个人是蒙面人,他们是那……血滴子吗?”
于程脸变了色,佯装没听见。
他还问了一句:“那天他们出宫以后,就是听说允亲主被刺,金弓透背,死得好惨。对不对?”
可能是那天一问问出了毛病。
也可能他这一身本事害了他。
最后,他听见了几个血滴子的呼声,听见了他所钟爱的二儿子的喊声:“爸爸,快走……”
他心里一阵酸楚,知道儿子没了。
倏忽间,身边已经站立了几个默默不动的身影。
连这女人他们也只剩下了五个。
维扬心里一阵悲怆,他长啸几声,扑上去,连施杀手。
那女人的剑道轻盈,见他这么不顾性命地直杀直拼,也不由得吃惊,向后退了一退。
维扬要的就是这一退,他转身一扑,扑另外两个血滴子,“叭——”地一掌,击在一个血滴子的天灵盖上,又“卟——”地一剑,将一个血滴子穿透了胸。
那女人剑锋凌利,这时手腕几抖,维扬身上已被刺中了好几处穴道,他的手臂轻轻地放下来,身子斜倚着不动。
那女人轻轻地喊了声:“化掉他!”
身边的血滴子慢慢从兜里掏出一瓶化骨粉。她手哆嗦着,不敢往维扬身上倒药粉。她下手杀过无数次人,也曾用化骨粉化掉无数人,但还从来没有把化骨粉滴在一个活着的人身上。
“快,化掉他!”
维扬看着他身边的这些血滴子,突然从心底里浮上一种绝望,他干嘛总是留恋这武威将军府呢?他干嘛总是留恋头上这顶乌纱帽呢?人如果离开了这一切,早日离开京都,告病回乡,不但没了全家杀身之祸,而且还能如闲云野鹤。妻儿家小,团圆快乐,这些又都到哪儿去找呢?
身边的血滴子的动作仍很慢。
她拿出化骨粉,拔开瓶塞。
维扬便闻到了一股甜甜的味道。这味道如同最醇香的美酒,撩人酒兴,维扬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这两口气吸入了毒味儿,他浑身自然筋骨松软。
他像在梦里,见那女人的手哆嗦着,把瓶子倒倾过来,舍不得似的把化骨粉倒在了他的肩上。
化骨粉可不管你是活着的生命还是死去的肌体。
嗞嗞一阵响声,维扬的半边身子便近乌有了。
他凄厉地叫,像一只垂死的豹子。
那血滴子手抖,反倒使维扬加重了死前的苦楚,他全身乱蹦,被封闭的穴道仍解不开,只有双腿可以活动,身子没了半爿,那样子十分可怕。
另一个血滴子在一边看不下去了,马上从她手里接过化骨粉,把它洒在维扬身子上。
维扬这才倒下,身子嘶嘶叫着,缩成了一团,又缩成一堆,最后,萎在地下的是一滩血水。
血滴子们纵身飞起,飞上房檐,几个纵跃,身影飞逝在暗夜中。
据后人文献,雍正帝起用血滴子,杀死大臣将领武林人士无算。
但这也是如历代帝王,谁也不曾少杀臣属部下。
这没什么奇怪的。不独雍正,谁当皇帝时都是如此。
这时,厅堂内多了十来个人。
弘延从棺材的小孔内窥测,见到这些人都是血滴子,都戴着面罩。
血滴子都冷冷地站在和亲王面前。和亲王拭拭嘴角的鲜血,他刚才与弘延比试,被弘延击伤了。
“和亲王,你过得可好?”
这是一个血滴子在说话,她是个女人,步态、语言都很和婉,让人思羡,但戴上这面罩时,便只有一阵阵的阴森鬼气。
她同和亲王说话,显得毫不在意,轻轻松松。
可是和亲王是八大贝勒之一,是铁帽子王。
她呢,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大内侍卫,是一个血滴子。
和亲王不言语。
“和亲王绝对有大智,三年前那一场皇苑比箭,和亲王便连今上也瞒住了。那三枝箭,虽然都跌落在地上,可给和亲王换来了三年的好日子啊……”
和亲王仍然若无所闻。
“和亲王,能不能讲讲你儿子弘依,他去哪儿啦?”
“他死啦。”
“死了?”
“死在哪儿啦?”
“你们知道。”
“谁杀死他的?”
“你们知道。”
“和亲王,你以为在府门前堆上一个土包儿,别人就以为你儿子真死了么?”
和亲王凝立不答。
那女人又笑了:“和亲王,这回先不管你儿子,早早晚晚会找到他。这回轮到你了。”
和亲王双手握紧,握成拳头,他身子在抖。
“到底是老了啊。和亲王,你是不是束手就擒?”
她没说一句下文,血滴子行事没下文,不管你听不听,降不降,统统给你来个死不见尸。
和亲王突然冷冷一笑。
“笑什么?”
和亲王冷冷地问一句:“我自知必死,但还是想问你们一句。三年前,允亲王三矢中的,是不是引起今上的猜忌,今上下令,让你们杀死了允亲王?”
那女人只是嘿嘿一笑,并不否认。
“咳……”和亲王一声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既然知道命不可逃,当初就和允亲王一齐死在你们手里,不也免了许多麻烦……”
那女人又笑了,笑得十分甜:“那可不行,那样子,谁还会怀疑是你杀死了允亲王,你没看我们还给他留下了尸骨么?”
和亲王又问 :“那么,用那张金弓入击而成,力透前胸,必定是雷家的‘开山斧’路数了?不知哪一位是山西雷家的传人?”
一个血滴子昂然而出:“是我,那又怎么样?”
弘延在棺材里细细地看,他的心怦怦直跳,想尽力看清这个人的样子。他看不清这人,只看见他身材略有点短粗,双手执两柄刃薄而宽的半圆口大斧。
弘延觉得他的心咚终直跳,他要跳出棺材去,和这个杀父仇人一拼死命。
但和亲王又提高了嗓门,大声说:“我不会怎么样,但总会有人找你算帐的!”
弘延就不动了,他知道,和亲王是告诉他,不让他轻举妄动。血滴子个个武艺高强,他出去了,反而报不了仇。
那个血滴子看来不耐烦等待,他抡动双斧,直逼向和亲王。
“叭——”,两个人乍交即分,胜负立见。
那血滴子的一肩受伤,滴血不止。
和亲王神色安然,气不长吁。
那女人就又笑了:“和亲王真是老当益壮,真叫人羡慕啊。不知道我能不能陪和亲王走几招?”
“请!”
和亲王身材长大,全没了平日那一副颓老之相,他出手狠辣,三四个血滴子仍占不得上风。
“果然比允亲王高明许多。看来,不光是皇上看走了眼啦……”
那女人拔出宝剑,这是一柄乌黑黑的古剑。
那女人踩着莲步,款款而行,来到和亲王面前。
那步态十分安娴,那姿势十分美妙。
血滴子们就撤到了一边。
和亲王看定这女人。
这女人袅袅娜娜,轻飘飘地刺出一剑。
这一剑似奔面门,又奔当胸,又蕴含无数机变。
和亲王竟愣了一愣,因为这一剑出剑慢,像是先打了招呼,和亲王闪挪了两步,才让了开去。
和亲玉急急地刺出三剑。
那女人也不躲避,只是左右闪动,竟看不出她的步法,人就闪到了身后。
和亲主连刺十几剑,一剑比一剑快。
但是她更快。
她笑了,声音似铜铃似的:“这样的剑法,竟也能在朝中称雄?”
和亲王长叹了一声,跳到了一边。
“你奉诏而来,我可以束手就擒,但有事不知可不可以求教?”
“请讲……”
“不知是满家杀戮,还是罪只我一人?”
“现在只杀你一人。”
“你不惊动我妻子老小?”
那女人点点头。
和亲王长叹一声:“那么,对我的儿子……弘依也可以饶吗?”
那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王爷身后之事也挂虑得过多了。”
和亲王定定地望着她。
“不过,亲王不必过虑,现在还没叫杀他呢,铁帽子嘛,终究还得有一个人戴下去……”
和亲王深深地向她打了一揖:“那么谢谢了。”
她微微点了点头。
和亲王盯定她的面罩,说:“我看你举止高贵,行为娴雅,全不类乎江湖人物,我想你一定是大内的公主、淑妃一类,以你天资,来杀戮大臣将军,实在是可惜啊。不知你能不能揭去面罩,以真面目来垂示临死之人?”
弘延在棺内用劲地瞪眼看。
她呆了半晌,缓缓地撩起面罩。
“噢,原来……”
和亲王话还没说完,两支剑就从后心刺了进去。
尸首就扑倒在地。
血滴子走上去,要用化骨粉化去尸骨。
突然丧堂外面喧哗,有人急急赶来。
她喊了一声:“快走!”
血滴子仍在迟疑:“这尸首……”
“复诏由我去办,快走。”
血滴子们由窗而出,一冲出去。
丧堂内又是死一般平静。
只有和王爷扑倒在地,后背上浸透了鲜血。
冲进堂来的是老夫人,还带着那几个精壮汉子。
那些人像有预兆,三四个精壮汉子跪在老王爷的尸体前,默默流泪。
老夫人站在王爷尸体前面流泪。
汉子们扶老夫人坐下。
老夫人脸色灰白,但很镇定。
“你们走吧,去吧,找找他。”
汉子们叩头,哭泣,但都没有声音。起身来,一个个走出去了。
厅堂里只剩下一个垂头嗒坐的老夫人。
这时,只有那些白色的丧幛素花在灯下飘。
老夫人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弘延公子,你出来吧。”
弘延吃了一惊,他从棺材窥孔中见,老夫人仍是那么坐着,动也没动。
是谁在喊他?
弘延迟疑着。
那声音又叫了一遍。
弘延这回听清了,是老夫人在呼唤,而且她分明知道弘延是坐在棺材里的。她那脸冲着这棺材说话。
弘延推开棺盖,跳了出来。
他慢慢来到老夫人面前。
“你是弘延?”
弘延点点头。
“我们没仇,我们根本没仇。”
老夫人念叨着,一行清泪从腮上滚滚而下。
弘延急忙点头。
“去找弘依,告诉你,去找弘依,告诉他这事儿。”
弘延给老夫人跪下了。
“婶母……”
“你母亲那会儿和我是最要好的了,都一块嫁给了亲王。嫁时,大家说今后都是亲王福晋了,以后一定常聚聚,谁知一分手就是二十几年,直到她殁了,我也没见到过她面……”
弘延觉得鼻子有点酸。
“去吧,走吧。在这儿干嘛?除了血,就是血……”
弘延想劝老夫人一句什么,一抬头,见老夫人的眼里空洞洞的,只有那么一点点绝望。
他站起了身。
老夫人的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弘延忙去搀扶。
他看见老夫人嘴角流出了乌黑的血。
转瞬间,老夫人的身子变得僵硬。
一剑冲天弘延把老夫人轻轻扶住在椅子上,他看了看灵堂,看了看死去的和亲王、老夫人,一咬牙,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