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抱寒双眼胀得血红,厉声道:“你待怎样?”
一尘眼皮一垂,淡然道:“老衲业已讲过,要将小施主带回少林寺去。”
狄抱寒欲待口出恶声,脑中陡地浮起神拳大师的慈容,忍了一忍,终于扑身向前,欸然刺出一剑,口中愤然道:“谁去你的少林寺,小爷没有工夫!”
只见一尘鼻中重重的一哼,身形一幌,让过毒剑,锡杖兜头便砸。
狄抱寒焦形于色,“钧天八剑”连绵不断,回环施为,连最后一剑“普沾法雨”也使将出来,不过未以“二相灭绝真气”将宝剑震断,仅只颤动剑身,带着万点星芒,朝一尘挥洒。
一尘不愧为少林硕果仅存的二个老和尚之一,招术功力,两皆臻于上乘,急切之间,狄抱寒想要削断他的锡杖也无法如愿。
狄抱寒愈打愈急,第二次一招“普沾法雨”使完,接着一招“斗率钟鸣”,将一尘逼得后闪了数尺,狄抱寒再不留连,双足一蹬,朝着花紫云所逃的那条黑巷激射而去。
元通扬声一喝,提杖向屋下跃去,忽听一尘沉声道:“你慢点,防着狗急跳墙,你挡他不住。”
话声中,灰影一幌,人已赶过头去,消失在黑巷之中。
原来“断魂仙”长孙萼功力未复,花紫云仗着软甲护身,牵扯起来,倒也打个平手,花紫云狡狯绝伦,耳听剑风狂啸,知道狄抱寒“钧天八剑”一出,老和尚空手抵敌不住,忙地喝声“看针”,左手向长孙萼一洒。
长孙萼自始至终,眼睛便盯在她的手上,根本未曾见她取针,这时只道她心急欲逃,虚声诈喊,是以不理她如何作为,径自一剑往她面门刺去。
花紫云一手洒来,果然空空如也,那知她粉面微仰,让过长孙萼一剑,紧跟着左手又是一洒,一根细如牛毛,蓝汪汪的“寒魄神针”业已疾射而来,针已出手,才开口再喊一声“看针”。
原来花紫云诡计多端,非但毒针早已在手,而且第一次出手之际,三根毒针便夹在小指与无名指之间,接着拇指一抡,毒针便已出手,这诡手法她习之有素,纵是光天化日之下,也无人看得出破绽。
使“寒魄神针”无须戴手套,针毒遇血则发,快得如响应声,端的厉害不过,以“阴阳双圣”丙灵丙晟那等的功力,也经受不起,“断魂仙”长孙萼更是无法相抗。
亏得狄抱寒深明毒针的底细,也不管毒针打在何处,出手便将长孙萼的任、冲、阴蹑、阳蹋四脉封死,令针毒无法随血行流动。
此时狄抱寒抱着长孙萼发足疾奔,眨眼穿出了小巷,小巷外便是一条街道,狄抱寒略一盼顾,即往北面奔去。
一尘在前,元通在后,两人吊在狄抱寒后面,亦往北面疾赶。
跑完一条街道,狄抱寒耳中隐约听得司徒砚梅的喊声,急忙展尽脚程,循声疾驰过去。
静夜之中,只听司徒砚梅的声音道:“花紫云,快出来啊......你不将解药交......”
狄抱寒电掣风扬,刹那间奔到了司徒砚梅近处,只见她站在一处屋脊上,朝着四下里东张西望,口中纵声喊叫着。
“师妹,花紫云呢?”狄抱寒奔至近处,急声问道。
司徒砚梅放声大喊,便是想将狄抱寒引来,这时忙向脚下的房屋一指,道:“她跑到这里,幌眼便不见了。”
狄抱寒略一打量形势,见西边一处似是马棚,忙道:“师妹就在此处望着,发现花紫云便喊,千万别与她动手。”说罢纵身一跃,朝西边一块空地上坠下。
此处正是一座马厩,狄抱寒人未落地,业已瞧见花紫云所乘的那匹五花骢关在厩中。
狄抱寒心头悴怦乱跳,知道花紫云狐狸一般,她若不有意现身,自己便是将这块地方翻转过来,只怕也抓她不着,如是朝着马厩前面的屋宇扬声道:“花紫云,你将解药交出来,狄某发誓永不伤你!”
“花紫云……”叫了三遍,却无一声响应,突地,狄抱寒发觉一处墙后有人将头一探。
狄抱寒吭也不敢吭一声,飞身一窜,伸手便往墙后抓去,不料目光到处,发觉墙后躲的是个男子。
“什么人?”狄抱寒沉声问道。
那男子战战兢兢,哆嗦道:“好汉爷饶命,小的是这儿的掌柜。”
狄抱寒急道:“骑花马的紫衣女子住在那间房内?赶快领我去看看!”
那掌柜的喏喏连声,转身领路走去,穿过一条弄堂,在一处房门外站定。
狄抱寒闪身向前,伸手一推,房门应手而开,于是跨步进房,同时口中道:“将灯点亮!”
那掌柜的跟着进房,火石敲得当当直响,弄了半天,才将油灯点亮,狄抱寒却早已推开窗棂,将房里房外看过了一遍。
房中一切如常,花紫云什么也未曾留下,狄抱寒转面问那掌柜的道:“那女子是否带着一个牛皮马包?”
掌柜的眼睛一楞,连声道:“是的,是的,小的记得那姑娘正是带着一个牛皮马包。”
狄抱寒嘿嘿一笑,情知花紫云果然回过房内,只不知此刻她是潜伏在近处,或是业已远走高飞,逃之夭夭了,想了一想,朝那掌柜的道:“厩中那匹五花骢是我的,你快快将其牵出门外。”
说罢双足一垫,穿窗而出,直往屋上纵去。
踏上屋顶,只见司徒砚梅手横长剑,正与一尘对面答话,那元通却游目四顾,正朝屋下张望着。
只听司徒砚梅娇声道:“内典终复还给你们,若是我师父有空,也会到你们少林寺去走走,但想架走我师哥......”
“师妹不必与他们啰嗦,抱着粤妹,待为兄来打发他们!”
司徒砚梅忙将长剑入鞘,将长孙萼接过手中。
狄抱寒转过身来,满面煞气的看了一尘一眼,道:“我看你与‘二圣宫’的丙灵丙晟一般无二,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泼皮无赖,闲话休提,胜得了你家少爷,包你有求必应,否则你赶紧滚回少林寺去,少爷追回了内典,自会呈交与神拳老禅师手中。”
一尘被骂得一楞一楞,他在少林寺中辈份高过掌门方丈,养尊处优已惯,几曾遭过人辱骂,这时气塞胸膛,连动手也忘了。
元通却早已忍耐不住,勉强待到狄抱寒讲完,立即挺身上前,怒叱道:“小儿胆敢出口伤人,佛爷......”
忽听一尘冷喝道:“元通让开!”
喝声甫落,锡杖已自朝狄抱寒击到,狄抱寒不退反进,挥剑朝前迎上,神情缓慢,身手却是快极。
此时交手,与先前大是不同,一尘被狄抱寒出言辱骂,恼羞成怒,激动了肝火,他若不是量小气厌,怎会三十年来,仍是念念不忘朱夫人那一剑之仇,其实朱夫人当时虽胜他一剑,却也败在当时的掌门方丈手内。
狄抱寒却因长孙萼身中毒针,生死未卜,迁怒到一尘头上,再则也想早早打发掉一尘,以便设法挽救长孙萼的性命。
两人心下都隐隐的泛起了杀机,出手之际,都失了分寸,狄抱寒“钧天八剑”越使越狠,正削一剑,反削一剑,一剑横斩,一剑直劈,剑上的罡力愈来愈强,乌光闪闪的剑芒长达两尺,剑风所至,肌肤欲裂。
一尘的锡杖彷佛闹海神龙一般,杖风呼呼山响,与狄抱寒剑上发出的排空剑气一撞,旋骤激荡,“嗡嗡”之声震得人耳膜生疼,威势慑人之极。
突地!只见狄抱寒一剑横削,接着宝剑凌空挥洒,朝一尘头肩处乱点而下。
但听一阵轻微微脆响,紧接着一尘怒喝一声,闪身退出了丈外。
原来狄抱寒一招“普沾法雨”点下,将一股“二相灭绝真气”逼出剑外,借着宝剑长及二尺的剑芒,隔空将一尘锡杖上的花环削得寸断,并将他僧袍胸肩等处,划破了七八条寸许长的口子。
一尘手柱光秃秃的一根锡杖,双目精光隐隐,冷冷地注定狄抱寒道:“依仗宝刃取胜,算不得豪杰行径。”
狄抱寒淡然道:“狄某无意扬名立万,胜负皆不放在心上,此时我有事在身,无暇与你纠缠,你再不走,狄某可要依仗宝刃......拼命了!”
他原想说“依仗宝刃取尔的性命”,话到唇边,忽又记起神拳大师来,终于改成了拼命二字。
一尘怒形于色,心下却是暗自感伤,狄抱寒凭借宝刃取胜虽是事实,但那一身功夫,自己又何尝有必胜的把握,忍了一忍,转向元通道:“走!”
走字出口,人已幌身朝屋下跃去,元通怒视了狄抱寒一眼,亦自跟着跃下。
狄抱寒望着两人的背影叹了口气,目光不由自主的又四外一扫,希望发现花紫云的踪迹。
司徒砚梅跃身向前,温言道:“师哥别急,花紫云多半尚在城中,我们再去找她。”
狄抱寒定了定神,将长孙萼接过手中,黯然摇头道:“不用找了,她们两人迟早是同归于尽。”
言下之意,便是长孙萼如果无救,花紫云也别想活着。
二人由屋上跃下,见那掌柜的果然牵着马匹候在门外,司徒砚梅接过缰绳,朝那掌柜的道:“那姑娘若是转来,你对他说,只要她交出解药,一切既往俱皆不究。”
接着问道:.“她还欠你的房饭钱么?”
那掌柜的唯唯否否,不知所云,司徒砚梅又掏了一锭银子与他。
狄抱寒招呼一声,当先往客店奔去,司徒砚梅连忙跃上马背,跟着驰去。
此时天尚未亮,狄抱寒驰至店外,径自跃身上屋,回至房中,将长孙萼放于榻上,自己则搓手蹀踱,不住的转着圈子。
司徒砚梅叫开店门,交了马匹,走进房中道:“师哥,青棠姐姐还在金陵么?”
狄抱寒沉重的将头一点,道:“大概还在,我正在考虑此事。”
司徒砚梅道:“师哥留在此处守护萼妹,我将两匹马轮流骑着,兼程赶回金陵,向青棠姐姐讨取解药,大概两日工夫,也可以赶回这里了。”
狄抱寒摇头道:“她的穴道三个时辰后即须解开,否则便气绝而死,只是穴道解开后,若无解药即时灌救,也无法保得住她的性命。”
司徒砚梅一厅,直急得玉容失色,刹那之间,泪珠又在眼眶中打滚。
狄抱寒则两手直搓,低着头在房中转个不住。
俟了一刻,司徒砚梅重又悠悠的问道:“师哥,你再想想看,难道真个无救么?”
狄抱寒随口道:“唉!我正在想。”
半晌之后,狄抱寒忽然喃喃自语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是萼妹多半不肯。”
司徒砚梅妙目一睁,道:“到底是什么法子啊?萼妹妹怎会不肯?”
狄抱寒凛然一惊,急声道:“没有什么法子,你待我想想。”说罢重又来回地踱着。
片刻之后,司徒砚梅忍耐不住,哭声道:“师哥,一定是有法子的,你干么不讲啊?”
狄抱寒停下脚步,沉吟了一忽,突然转身道:“办法是有一个,便是将她的一身功夫散掉,将针毒逼在经外奇穴的‘鬼眼’穴内,若在二三十天内找来解药,便可将毒性解掉,否则便只有将两只大拇指斩去。”
司徒砚梅听得毛发直竖,呆了一呆,幽幽的问道:“若是针毒解了,功夫可以回复么?”
狄抱寒惨然一笑,道:“唉!那是不能回复的了。”
司徒砚梅眼中滚出两粒泪珠,自言自语的道:“若是我哩,武功废掉也就罢了,萼妹妹却是嗜武得很,而且她又念念不忘报仇......”
狄抱寒摇首道:“报仇之事,倒不须她亲自动手。”说罢又自来回地踱着。
忽听司徒砚梅道:“师哥,什么是经外奇穴?”
狄抱寒微微一怔,转面朝她望去。
司徒砚梅螓首一垂,期期道:“爹没教我点穴的功夫,师父也没有。”
狄抱寒一面走来走去,一面说道:“在奇经八脉所属的穴道之外,另外有些空穴,便叫作经外奇穴,‘鬼眼’穴在大拇指上。”
司徒砚梅似懂非懂的将头一点,问道:“干么要废武功?怎的又要在二三十天内服下解药。”
狄抱寒脱口道:“唉,傻孩子!”
说罢又自来回踱着,忽又怕她心中难过,于是柔声道:“有武功的人,血气运行力强,毒虽逼在空穴之中,也会气机相引,很快地回至经脉之中,一入经脉,便会攻入心脏,若是常人,便慢得多了,至于二三十天内须用解药,则是我揣测‘寒魄神针’的毒性,与我的功力手法所下的判断,到底保得多少天,我也弄不清楚。”
司徒砚梅微微颔首,因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随便参加意见,其实心中确是认为但可救命,有无武功都不要紧。
突地,狄抱寒重重的“咳”了一声,道:“没有别的法子,就只得这样办了。”
司徒砚梅忙问道:“师哥决定了么?’”
狄抱寒微一点头,转身将门窗关好,道:“师妹坐在门边,若是有人打扰,只要可能,你便格杀无论。”
司徒砚梅点首应了,拖过一张椅子坐在门边,抽出长剑,靠在椅旁。
狄抱寒将灯移向床前,解开长孙萼的衣服一看,原来三根“寒魄神针”俱皆射在右胸之上,根根入肉,身外不过露出依稀三粒蓝点。
“师妹可带得有吸铁石?”狄抱寒转面问道。
司徒砚梅摇头道:“没有。”
狄抱寒无法,只得两指按在针尾旁边,将“二相真气”透入长孙萼体内,过了顿饭工夫,那针才露出米粒大小一截,狄抱寒以指甲钳住针尾,小心翼翼的将针起了出来,那针原是蓝汪汪的,此刻大半截已现出黄金的本色。
待得三根毒针起出,天光业已大亮,狄抱寒替长孙萼将衣衫整好,然后凝神站了半晌,接着双手挥动,在长孙萼身上连拍十来掌,跟着一手按在她的前心,一手抄入她的后背,扶她坐将起来,自己也一跃上床,盘膝坐在她的身侧。
半个时辰后,“断魂仙”长孙萼悠悠地苏醒过来,只感到前胸后背,彷佛夹着两块烧红了的烙铁,周身百穴,则如蛇蚁钻动,痒酥酥的,令人难以忍受。
长孙萼不耐地“嗯”了一声,转面朝狄抱寒望去,只见他双目垂帘,额上汗出如浆,头顶热气蒸腾,好似刚揭开的热蒸笼一般。
霍地!“断魂仙”长孙萼混身一颤,周身骨节“劈拍”乱响,只听她狂喊了一声,顿时昏死过去。
晌午时分,长孙萼再次苏醒过来,妙目一睁,房中静悄悄的,司徒砚梅仍是坐在门边,手握长剑,剑尖掉在地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狄抱寒仍然那般坐,只是双目已开,眼中一片泪影。
狄抱寒一见长孙萼醒来,立即握住她的一只柔荑,低声道:“萼妹,我已将你的一身功力散了,不过我要将‘二相神功’传授与你,大约三年五载后,也可以赶上如今这种境地了。”
长孙萼竟是镇静之极,只见她清澈似水的双眸在狄抱寒苍白的脸上望了一瞬,柔情无限的说道:“我好像知道哩,你很累么?”
狄抱寒见她如此,心下愈发忧急,当下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道:“武功迟早可以练好,至于花紫云,我决定亲手杀她,不须你自己动手。”
长孙萼一反常态,变得出奇的温柔,这时伸手理着狄抱寒的头发,微笑道:“花紫云的事不忙,待我武功练还原后,再找她算账。”
狄抱寒连忙道:“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长孙萼一笑,道:“再不那一天你废掉花紫云的武功,我和她硬碰硬打一架。”
司徒砚梅坐在门边,暗暗地淌着眼泪,闻言忍不住破涕一笑,起身疾往房外溜去。
长孙萼忙喊道:“梅姐姐!”
这是长孙萼第一次唤她,司徒砚梅反身站住,又惊又喜地问道:“干嘛?”
长孙萼甜甜地道:“姐姐那儿去?我肚子好饿。”
司徒砚梅连忙点头道:“我也饿,我这就去要吃的。”说罢腰肢一扭,喜孜孜地出房而去。
长孙萼望了狄抱寒一眼,一本正经的低语道:“梅姐姐是真心对我好,寒哥哥应该诚心诚意的对她。”
狄抱寒修眉一蹙,道:“我的性命也不知还保得多久,从今以后,我们两人单独在一处,既不分,也不容任何人插足,这一点你千万别违拗我。”
长孙萼微笑道:“我武功已失,行动也不方便,若是没有一人帮忙,定然成为你的累赘。”
狄抱寒断然道:“累赘便累赘,大不了两人一道死去。”
长孙萼轻轻的叹了口气,道:“随你吧,你高兴怎样便怎样。”
狄抱寒微微一笑,将她拥入怀中,在她双瞳上各各亲了一下。
长孙萼微微仰面,笑声道:“寒哥,你怕我寻死么?”
狄抱寒心下确是有点恐惧,闻言尴尬地一笑,道:“你怎地突然变得这么乖了?”
长孙萼轻笑一声,道:“我已经害你吃了恁多苦,不能再让你烦心了。”
接着好似大人对小孩讲话一般,道:“放心,我不会扔下你,独自一人先去的。”
狄抱寒微微一笑,跟着眼圈一红,掉下几滴泪来。
长孙萼抬起素手,用衣袖替他擦拭泪痕,口中低声道:“这样也好,省得我杀多了人,灾难降到你的头上。”
顿了一顿,又复笑声道:“寒哥,其实我是个很有福气的女人哩!”
狄抱寒凄然一笑,只感到心中酸楚楚的。
过了片刻,司徒砚梅走进房中,接着店小二送进了酒菜,长孙萼溜下地来,理好衣衫,试了试脚步,然后徐徐朝桌边走去,曾几何时,名动江湖,叱咤风云的“断魂仙”长孙萼,已是一位莲步姗姗,弱不禁风的女子。
席上,狄抱寒朝司徒砚梅道:“师妹,非是我不为你哥哥的事尽力,一则令兄决无性命之忧,二则庞纣虽非正人君子,其武功却不邪恶......”
长孙萼不待他讲完,插口道:“寒哥有何打算,何妨先讲出来大伙儿听听。”
狄抱寒手指转动着酒杯,神色歉咎不安的说道:“你身上的针毒尚未解掉,我想返回金陵,为你觅取解药。”
司徒砚梅接口向长孙萼道:“师哥替你将针毒逼在‘鬼眼’穴上,说是可以管二三十天不发。”
长孙萼“啊!”了一声,放下杯筷,在双手大拇指仔细地看了半晌,果见指甲上端,隐约各有一粒米大的蓝点,于是微微一笑,朝狄抱寒道:“至多将手指砍掉,讨来的解药,我是死也不吃的。”
狄抱寒怔得一瞬,道:“少了拇指,将来怎生使剑?”
长孙萼轻声一笑道:“不使剑也是一样,你若不愿要我,我便转回九宫山去,归依我爹爹膝下。”
狄抱寒听她语意坚决,只得无可奈何的说道:“那么咱们便去找孟鸾音,将她的‘天螭珠’抢来一用吧。”
长孙萼娇声一笑,道:“那可很有点意思,不过咱们继续北行,反正不管庞纣的武功为人如何,大丈夫做事有始有终,司徒兄未曾救出之前,寒哥终是不可袖手。”
狄抱寒俊面一红,瞥了司徒砚梅一眼,立即低下头来喝酒。
蓦地,狄抱寒顿下酒杯,用手一拍桌沿,道:“有了!”
长孙萼瞧他如此,一双秀目满含笑意,静静地朝他望着,司徒砚梅却是美目大睁,急声问道:“有了什么?”
狄抱寒郝然一笑,道:“丙灵丙晟的二弟子名叫弘法,他手中有一粒‘寒魄神针’的解药,咱们找他去。”
长孙萼奇道:“那弘法怎会有一粒解药?”
狄抱寒失笑道:“有次在峰县城中,花紫云使用计针伤着两个老怪,和老怪门下一个名叫弘性的弟子,后来花紫云交出三粒解药,那弘性却业已气绝,多的一粒药丸被弘法接在手中,如今想必还保存着。”
司徒砚梅好奇心大起,一时忘了须得赶紧营救哥哥,反向狄抱寒软语央求道:“师哥说详细些,萼妹与我都想听听。”
狄抱寒见她拿长孙萼作幌子,不禁微微一笑,遂将那夜在峰县城中,花紫云怎样要跟着两个老怪离去,后来铁云大师与卫天冲赶到,花紫云怎样突施暗算,在两个老怪手肘关节处按入“寒魄神针”等情形大致讲了出来。
司徒砚梅听得津津有昧,道:“花紫云这人真怪,青棠姐姐与兰妹都不似她一样。”
长孙萼忽向狄抱寒柔声一笑,道:“原来她也曾为你卖过命。”
狄抱寒愤然道:“这话难说,不过我纵然落个恩将仇报的骂名,也不会将她放过。”
长孙萼淡然一笑,不置可否,狄抱寒与司徒砚梅二人不觉对她兴起了一种莫测高深之悯。
用过饭后,三人立即上马启程,如今长孙萼武功全失,已无法纵马疾驰,狄抱寒让她坐在自己的前面,两人共乘一骑。
两匹五花骢乃是上驷之材,并善小驰,跑得轻逸之极,虽不见征尘滚滚,较之寻常健马,也要快过一倍。
当日晚间,宿在一处乡村小镇,狄抱寒为长孙萼推拿按摩了一阵,让她睡了一场酣然大觉,这一路之上,长孙萼乖得出奇,温柔婉变,彷佛依人小鸟,先时狄抱寒见她变得突然,心中尚自暗暗不安,后来见她宛如出乎自然一般,心下不觉为她的性情大变欣慰起来。
第三日晌午时,三人离淮阴已只百十里路,此时火伞高张,官道上两头不见人迹,长孙萼喘息不休,蒙面黑纱已为汗水湿透,司徒砚梅也是两鬓见汗,口中干渴欲饮。
狄抱寒凝神朝前望了一眼,低头向长孙萼道:“再跑一程,咱们便打尖吃饭。”
长孙萼对这一带地理颇熟,闻言将头一点,喘息着道:“我知道,马再跑快点!”
狄抱寒仍是微勒鞍辔,不让那马尽力,须臾之后,马已奔入了一个小镇。
三人在一家临街酒店前下马,吩附店家料理马匹后,便在窗前一张空桌上坐下。
酒菜刚刚送来,狄抱寒忽然眼望窗外,自言自语的道:“怪事,那来许多好牲口?”
长孙萼与司徒砚梅忙向窗外看去,系马桩上虽有几匹健马,却不过是寻常马匹,那里称得起“好牲口”三字。
狄抱寒两眼凝望镇口,道:“快来啦!”
话才讲完,司徒砚梅耳中已闻得马蹄疾响之声,眨眼间蹄声愈响,两骑黄骠马冲入了镇中。
只听司徒砚梅惊叫道:“是孟康!”
叫声中霍地站起,伸手便拉长孙萼。
狄抱寒先是眉头紧蹙,旋即哑然失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师妹坐下,且看他们如何。”
司徒砚梅玉靥飞红,一瞥长孙萼道:“我是耽心萼妹。”
长孙萼笑道:“梅姐别急,有寒哥哩!”
话声方落,“天巧星”孟康与崔千嫪业已跨入门中,二人早已见着门外的两匹五花骢,那原是他们家所有,是以进门之后,首先便向堂中找人。
崔千嫪一眼望见狄抱寒与长孙萼在座,顿时满面厉容,桀桀一笑,欲待扑将过来。
“天巧星”孟康伸手将崔千嫪一拦,双目如炬,缓步朝狄抱寒身前走来。
长孙萼因黑纱蒙面,吃饭时将面纱微微卷起,因而在外用餐时,总是面壁而坐,这时面朝内,虽知“天巧星”孟康与崔千嫪业已进门,人却依然端坐未动,亦不转面观看。
狄抱寒面向大门,这时正自打开一个长形布卷,慢呑呑地抽出那柄喂毒宝剑,脸上神情冷漠,看也不看孟康一眼。
“天巧星”孟康两手空空,崔千嫪却是杖不离手,这时忽见她目中凶光一闪,身躯倏地掠过孟康,一招“雷针轰木”,猛然一杖往长孙萼后脑砸下,口中并自凄厉大喝道:“还我儿命来!”
这酒店厅堂不大,一共设了上十张酒桌,此时骄阳炙人,过往旅客多在用饭歇凉,这店内张张桌上有人,崔千嫪进门之后,气势汹汹,目光带煞,引得四座食客朝她注视,此时一见她举杖行凶,顿时群情大哗,惊嚷之声四起。
杖风呼啸下,长孙萼依然凝坐未动,狄抱寒则激射而起,霍地一剑往崔千嫪胁下刺去。
狄抱寒快如电光飞掣,后发先到,剑尖陡地顶上崔千嫪的胁下,刺破了她的熟罗罩衫,崔千嫪只道孟康会出手将狄抱寒截住,岂知孟康理也不理,仍然缓步踱来。
崔千嫪怒吼一声,将已临长孙萼头顶的龙头杖猛力一带,呼的一声,一杖往狄抱寒左颈砸去。
狄抱寒如欲伤她,早已挺腕一送,将毒剑刺入她的身上,这时见她撤了攻向长孙萼的龙头杖,立即低头一闪,将长孙萼遮在身后,宝剑就势一挥,顺着崔千嫪的拐杖削下。
崔千嫪一杖击空,一见毒剑削来,迫得闪开一步,住下手来,眼睛却怒视孟康,满面露出愤慨之色。
孟康望了崔千嫪一眼,淡淡的道:“我在家中怎么跟你说的?”
崔千嫪自爱子死后,哀伤过甚,一头灰发业已转成白色,脾气也愈来愈暴燥,这时拐杖一顿,厉声道:“不杀这小贱人,难消我心头之恨!”
“天巧星”孟康微现不耐的道:“要杀她的人多了,偏偏只有你迫不及待!”
说罢一瞥狄抱寒掌中的毒剑,抬眼道:“狄老弟又遇上谁?怎么将剑鞘丢了?”
孟康油光水滑,狄抱寒对他又忌又恨,这时见他什事不提,劈头就问剑鞘,于是冷笑一声,道:“夏日炎炎,老员外不在家中纳福,却是这般冒暑赶路作甚?”
“天巧星”孟康呵呵一笑,手捋银须道:“老弟聪慧,几日不见,连镇定功夫也大进了。”
接着转朝长孙萼道:“为叔来此多时,萼儿怎地慢不为礼?”
只听长孙萼轻轻一笑,徐徐起身道:“叔叔既然欲谋侄女的性命,还要侄女见什么礼?”
“天巧星”孟康一听长孙萼笑声平和,不似她素常所发,心中不觉大感讶异,两眼也神光炯炯,盯住她瞬也不瞬。
长孙萼刚刚转过脸来,“天巧星”孟康面色一变,瞿然问道:“怎么弄的,谁将你的武功废了?”
长孙萼娇笑一声,道:“叔叔看走眼了,侄女武功突进,已至‘返璞归真’的境界!”
“天巧星”孟康沉声道:“胡说,返璞归真,偏又混身汗湿,到底是谁下的手,说与为叔得知,叔叔定必为你报仇。”
说话之际,双目仍是紧紧地盯住长孙萼的一双眼睛。
忽见崔千嫪右臂疾探,一把朝长孙萼肩上抓来,口中同时道:“老娘试试看!”
狄抱寒见崔千嫪右手向长孙萼抓来,沉声一哼,看也不看的将左臂一横,顺手而挥,朝崔千嫪腕肘拂去。
崔千嫪手未抓到,忽感腕肘上有物划过,急忙缩手一看,原来衣袖已为狄抱寒指甲划破。
只见狄抱寒望着掌中的毒剑,对着孟康正色道:“冤冤相报,永无了日,从今以后,老员外的丧子之痛便由狄某清偿,但不知老员外意下如何?”
“天巧星”孟康一拂银髯,笑眯眯的问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狄抱寒面色一沉,道:“老员外如果刻意为难,在下也只有图个玉石俱焚之策了。”
忽听司徒砚梅道:“老员外,您灵华派的梁子尚未了结,那个白发上人公孙赞又要向您寻仇,再要加上长孙老前辈与我师哥,您岂不嫌敌人太多?”
“天巧星”孟康望了司徒砚梅一眼,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心肠倒好,只是灵华派不堪一击,长孙咎命已垂危,你这师哥转眼便是你兄长司徒瑾的掌下游魂,老夫又有对付公孙赞之策,你想想看,老夫的杀子之仇,不找毒丫头尚找何人?”
这番话说得似真似假,别人听了倒还罢了,长孙萼听在耳中,却是大大的震惊,当下不待司徒砚梅开口,接声道:“叔叔说我爹爹垂危,不知是伤在何人手中?”
“天巧星”孟康傲然一笑道:“当然是伤在为叔的掌下。”
长孙萼微一转念,道:“是了,必是叔叔趁着我爹爹与瞿宫浩动手之际,暗中偷袭了一掌,不过既言垂危,想必是死不了啦!”
“天巧星”孟康嘿嘿一笑,道:“便算你猜对了吧,不过虽然不死,也差不多了。”
长孙萼语声平静,又复问道:“叔叔说得司徒瑾那般厉害,想必也是有所据而言了?”
“天巧星”孟康点头道:“为叔是何等身份,岂会谎言欺骗尔等后辈,不过此中原委,暂时却不告诉尔等。”
长孙萼轻声一笑,道:“欺骗与否,那也难说得很,叔叔这般拼命的赶路,就是为了设法暗算那公孙赞么?”
“天巧星”孟康仰天一声狂笑,道:“公孙赞虽然厉害,还不值得为叔的如此头痛,实对你说,叔叔这般奔命,还是为了你这丫头哩!”
狄抱寒怒喝一声,宝剑偏偏不削他的手腕,反而一沉一挑,猛地一剑朝崔千嫪刺去。
“天巧星”孟康哈哈大笑,缩手暴退,拉起崔千嫪往店门外闪去。
长孙萼急叫道:“寒哥护马!”
狄抱寒一听,急忙闪身朝店外追去,果然崔千嫪直奔系马桩前,径解两匹五花骢的缰绳,狄抱寒方待挥剑相拦,陡地觉得这马原是孟家之物,崔千嫪有权收了回去,于是停下身来,眼睁睁地看着两人飘身上马,将两四五花骢带走。
不料四匹马跑出不远,“天巧星”孟康突然一勒缰辔,夺过崔千嫪手中五花骢的缰绳一扔,转面扬声道:“小儿听了,日落之前,务必赶至淮阴,否则错过时机,必贻终身之悔!”
夕阳衔山,余辉流照,两匹五花骢小驰得得,驮着狄抱寒等兰人进了淮阴城内。
落店之后,各自忙着梳洗,直到掌灯时候方始饮酒用饭。
三人围桌而坐,正在边吃边谈,忽见一名店小二拿着一方折叠的信笺,趋至房门口道:“房中的客官可是狄爷?”
狄抱寒将手一伸,道:“什么人送来的?”
那店小二呈上信笺道:“是位穿青衣的大爷,命小的将这纸折送给狄爷,那位爷台人已走了。”
狄抱寒将纸折拿近面前,拆开来独自一人观看。
司徒砚梅伸过头来,娇声笑道:“谁写的?让我瞧瞧。”
只听长孙萼笑声道:“准是‘天巧星’孟康玩的花样。”
狄抱寒耽心是花紫云效法上次所为,又使什么卑鄙手段,一见来笺果系孟康手笔,顿时心下一松,将信笺递给司徒砚梅道:“我识得孟康的笔迹,这笺上的字是他亲手写的。”
接着朝店小二微一摆手,命他退下。
司徒砚梅接过信笺,拿着与长孙萼共同观看,只见笺上写着“月坠西城,人至江心”八字,后面也没有落款。
长孙萼微微一笑道:“所谓‘江心’,想必是指清口,‘人’字若指司徒兄的话,就不知‘月坠西城’指的什么时候了。”
狄抱寒沉吟少顷,向长孙萼道:“清口是何所在,怎么又说是江心?”
长孙萼将酒杯移开,取过一碗饭道:“城北一里,地名清江浦,运河至彼处出清口分汊,南人入京,都在那里舍舟登岸北上。”
司徒砚梅听说信笺与自己的哥哥有关,顿时热血沸腾,迫不及待起来,长孙萼话才讲完,立即接口道:“师哥,萼妹,不管‘月坠西城’指的什么时候,也不管‘人’字指谁,反正夜间无事,我们吃罢饭立即便去守着,看看‘天巧星’究竟弄的什么玄虚。”
长孙萼望着司徒砚梅一笑,道:“我知道梅姐心急,不看我已经开始吃饭了。”
狄抱寒料想既言“月坠”,必是下半夜的事情,但知司徒砚梅兄妹情深,其关心之切,自非外人可比,于是也不多说,径自埋头吃饭。
匆匆饭罢,司徒砚梅奔回房中取过佩剑,立即催着狄抱寒与长孙萼动身。
狄抱寒将那包着喂毒剑的布卷拿起,暗忖无事则已,有事则难免凶杀,萼妹跟去,实是诸多危险。
长孙萼像是知道狄抱寒心中想的什么,未容他开口讲话,便先发制人的道:“寒哥是防我跟去碍事么?”
狄抱寒摇首道:“碍事倒不一定,不过......”
长孙萼立即接口笑道:“既不碍事,别的就勿须顾虑了。”
说罢转身,当先走出房去,狄抱寒与司徒砚梅相视一眼,只得跟了出去。
此时城门已闭,无法骑马,出店以后,狄抱寒便将长孙萼往背上一伏,迈开大步往北门奔去。
到了城外,依着长孙萼的指点,向北面奔出里许,只听水声淙淙,清江浦已经在望。
这清江浦是个水陆码头,这刻虽已敲过初鼓,码头上仍是灯火明亮,车声辚辚,脚夫上上下下,正在忙着装卸货物,哼喝之声,嘈杂无已。
三人来至河岸,狄抱寒刚刚将长孙萼放至地上,忽见一个身着青色短装的精壮汉子走近身前,双手抱拳,朝自己躬身一礼。
狄抱寒略感一怔,凝神打量了那汉子一眼,只见他筋肉虬结,两眼有神,青绸裤管之内,好似插着一根尺许长的兵刃。
那汉子躬身道:“在下巢湖燕青,奉了‘天巧星’孟老员外之命,来此听候狄公子差遣。”
狄抱寒双眉微蹙,还了一礼道:“燕兄好说,差遣之事不敢,不知‘过天龙’齐总寨主是否也在淮阴?”
这自称燕青之人忙答道:“齐总寨主此刻在清口之外,离此处约有三里水程,在下由总寨奉调至此,天黑才到,尚未见着他老人家。”言下之意,便是除此之外,其他的概不知情。
狄抱寒暗忖道:“五天工夫,由金陵传令,将巢湖的人马调至淮阴,如果此言当真,这批水贼也就不可小觑了。”
想着将手一拱,朝燕青道:“有劳转达孟老员外一声,就说狄某盛情心领,无可相烦之处。”
燕青应诺一声,行了一礼,转身往河下走去。
忽然,长孙萼扬声道:“燕朋友请转,长孙萼有事相询。”
那燕青业已走出两三丈外,闻得呼唤,急忙转身快步走回,朝长孙萼敛手道:“长孙姑娘有何吩咐?”
长孙萼轻笑一声,道:“你始终不敢抬眼瞧我,想必是知道我的武功已失,恐怕我心存疑忌,要狄公子伤你,你看我这猜测对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