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燕青果是始终未向长孙萼注目瞧过,此时仍然身形微躬,目光望着地面道:“在下虽听孟老安人言过,长孙小姐的武功已废,但小姐名震江湖,有道是虎死不倒威,在下怎敢对小姐骤与简慢。”
长孙萼淡然一笑道:“你倒是老于世故,招子雪亮。”
接着转朝狄抱寒与司徒砚梅道:“现在时候还早,咱们先下船去,一览灯火帆樯之胜,救人之事,到时候见机而作吧。”
狄抱寒暗自沉吟道:“孟康诡计多端,他这般作为,决不会安着好心,萼妹杀了‘飞天龙女’齐霞,齐敖夫妇也决不会就此干休,萼妹如今手无缚鸡之力,我岂可任其再行涉险。”
想着心意一决,朝长孙萼道:“司徒兄落入庞纣手中,咱们纵是拼命,也得将他营救出来,但不必与孟康搅在一起......”
长孙萼忽然低声一笑,不待狄抱寒讲完,立即截断他的话,道:“寒哥畏首畏尾,不觉得愧对梅姐姐么?”不待狄抱寒答话,即朝燕青将手一摆道:“你带路,咱们瞧瞧你准备了怎样的一条船只。”
那燕青说声“遵命”,转身向河下走去,长孙萼立即莲步轻移,跟在他的身后。
狄抱寒明知长孙萼是好奇喜事,故意出言相激,但觉自己如果执意不肯下船,也难免令司徒砚梅不满,于是不再多说,赶上一步将长孙萼搀住,跟着燕青朝一条梭形小舟之前走去。
这小舟长不过丈二,宽不满三尺,舟中搁着一根单桨,却是上好的镔铁打成。
燕青来至小舟之前,扯断缆绳,也不作势腾身,微垫足尖,便已跃至舟尾转身坐定,非但身法轻灵,而且干净利落,那扁舟丝毫也未见幌动。
狄抱寒暗暗一蹙眉头,带着长孙萼飘身跃入舟内,让她坐在小舟中央,自己坐在燕青身前不远,司徙砚梅跃入舟内,坐在船头的踏板之上。
燕青等众人坐定,不待吩咐,便将铁桨往水中一插,微微一拨,将小舟划了出去。
狄抱寒见长孙萼忽然又变得遇事专断,不纳人言,心下虽然不满,却也不愿再作主张,仅只默然静坐,一面浏览水上夜景,一面暗自留意燕青的举动。
这燕青彷佛在此处土生土长,终身皆在这河上荡舟似的,只见他目不旁瞬,专心一意的运桨,轻起慢落,不慌不忙,自始至终,铁桨不曾带起一粒水珠。
司徒砚梅陡地微感不安,仆过身子,朝长孙萼附耳道:“萼妹,师哥水里的功夫怎样?”
长孙萼笑声道:“只怕不行,依我猜测,大概淹不死便算好了。”
司徒砚梅闻听此言,顿时秀眉一颦,转面朝狄抱寒看去,只见他正襟危坐,两眼神釆柔和,微含笑意的望着河岸,对长孙萼的话彷佛一个字也未曾听入耳中。
忽听长孙萼问道:“梅姐姐水中的功夫行么?”
司徒砚梅苦笑了一下,愁眉不展的道:“我也是仅能浮着,与人动手可是不成。”
长孙萼“噗嗤”一笑,突地转面朝燕青问道:“你内外兼修,水中的能耐想必更为拿手了。”
燕青手划铁桨,微微抬眼道:“长孙小姐过奖,在下水性倒是可以,却还谈不上功夫。”
狄抱寒声色未动,心头却暗自寻思道:“这姓燕的身手不差,出语不俗,不卑不亢,看来是个很不错的角色,唉!若是花紫云那坏东西在此,她定然先在这人身上钉上几根毒针,那么一来,便不怕他作怪了。”
想着心下一动,欲待使阴手点燕青的穴道,旋又废然一叹,暗自里念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别人阴谋未着,我岂可罗织罪名?”
只听司徒砚梅柔声道:“师哥,你干么叹气?”
狄抱寒微微一怔,吱唔道:“唔......我觉得此处景色如画,你们都视若无睹,未免有点可惜。”
司徒砚梅听了,转面朝河岸望去,果然一弯新月在天,万点灯火明灭,一水如带,帆樯林立,端的绚丽迷人,好一片景色。
狄抱寒忽然伸手一指高挂在天空的上弦月道:“萼妹且说说看,‘月坠西城’,该是什么时分?”
长孙萼朝远处朦胧的淮阴城瞥了一眼,娇笑道:“看这光景,总在三更以后。”
司徒砚梅转过面来,小嘴一撇,道:“怕不还在五更以前。”
三人不理会燕青,燕青也不搭理三人,只是将小舟划至清口外面,在河心来来回回的游荡。
逐渐地,河畔灯光熄灭了,夜已深沉,那弯银钩似的新月移近了西城,苍穹上蔚蓝如洗,大好一片岑寂,小舟仍在河心缓缓地摇荡,众人的心弦却暗暗地紧张起来。
夜风习习,将河面吹起层层的波纹,蓦地,水天之际,出现了一片帆影。
长孙萼瞥了淮阴城头的月亮一眼,朝狄抱寒笑道:“寒哥仔细瞧瞧,河面上有无可疑的船只?”
狄抱寒功凝双目,朝四外环视一圈,摇头道:“船舶多的是,只是瞧不出可疑之处。”
说话间,那片帆影渐近,风帆之后,又现一面风帆,原来是一条双桅单橹的乌木大船,此时双帆饱涨,正自乘着西南风赶路。
船上静悄悄的,单橹高搁,船头上看不见一条人影,两侧蓬窗之内,却透出明亮的灯光,想是船中主人尚未安寝。
长孙萼盯着来船看了半晌,忽向狄抱寒笑道:“寒哥,看样子那话儿当真来啦,现在就瞧你和孟康斗法了。”
狄抱寒一笑,道:“我与孟康斗什么法,你和师妹乖乖的在此待着,我上去瞧他一眼,若司徙兄无恙,我便立即退下,等候司徒老伯与瞿卫诸位老前辈到此,共商一个妥善的救人方法。”
司徒砚梅先时只道狄抱寒在水中也与在陆上一般了得,因而当长孙萼闹着下船时,她尚在一旁暗暗的心喜,殆至知道狄抱寒水性不佳时,心下不禁又暗自懊悔起来,这时一听狄抱寒要孤身上船,急接口道:“师哥留着照顾萼妹,让我上船去看看。”
狄抱寒低声一笑,道:“庞纣虽然厉害,却不敢伤我一毫一发。”
说话之际,那船已来至三四丈内,坐在舟尾的燕青似有意似无意的将铁桨一拨,小舟立即快如流矢,直往来船迎去,狄抱寒勃然大怒,转面一瞪燕青,即待出手将他制住。
那知狄抱寒尚未出手,突听长孙萼娇喝道:“梅姐快跳!”
司徒砚梅早已跃然欲动,一听长孙萼出声喝喊,顿时长身而起,莲足一蹬,朝来船激射而去。
这梭形快艇底尖而窄,被司徒砚梅一蹬,立即猛往左侧一倾,那燕青霍地就势一倒,疾往水中扑去,小舟被他一压,船舷刹那间插入了水内,长孙萼也惊叫一声,被抛得往河中翻倒。
狄抱寒大吃一惊,一手抓起宝剑,一手飞快地攫住长孙萼的臂膀,人也腾身而起,足尖在翘起的右舷上一点,直往迎面而来的大船跃去。
司徒砚梅人才纵起,耳闻长孙萼惊叫,半空中扭头一望,只见她与狄抱寒两人仰面后倒,似要被那小舟罩入水中,直骇得心头狂跳,差一点失神落入河中。
还好她这里足尖堪堪点上船头,狄抱寒也抓着长孙萼飞上了大船,司徒砚梅羞得满面通红,口中讷讷地叫了一声“师哥”。
狄抱寒朗声一笑,也不管船中是否庞纣等人,放下长孙萼后,对着舱门便扑,同时右腕一抖,扔掉了裹住毒剑的布卷。
“砰!”的一声,舱门被狄抱寒猛力推开。
舱内灯光耀眼,“白发上人”公孙赞盘腿坐在一张高背椅上,右角设着一张木榻,司徒瑾一丝未挂,直挺挺地躺在榻上,正面的大小穴道插满了黄澄澄的金针,金光闪耀,灿烂夺目,那庞纣则盘膝坐在榻里,满面俱是傲然自得的神情。
狄抱寒才看一眼,霎时百脉贲张,怒吼一声,飞身一剑往庞纣头顶刺去。
只听庞纣极为自傲自满地阴笑一声,身形原式不动,右臂一抬,准备夺取狄抱寒的喂毒宝剑。
不料坐在一旁的白发上人倏地扬掌一推,口中哈哈大笑道:“小儿胆敢撒野!”
狄抱寒身才扑起,蓦感一股重如山岳的潜力由侧面涌来,迫得宝剑一沉,欸然刺出一剑,人也借势一闪,落于木榻侧面的空地之上。
木榻侧面有一道矮门通往后舱,狄抱寒足未沾地,道袍背剑的弘修忽由门中钻了过来,狄抱寒也不出声招呼,猛然一剑,便往他头顶劈下。
弘修虽是丙灵丙晟的大弟子,武功也够上了一流,但与孟飞一样,仍是较狄抱寒远逊,他虽早知狄抱寒等人上船进舱,并且眼见刚才动手的情况,但未料到狄抱寒不退反进,偏会往这死角里闪,此时眼看乌光暴涨,电掣而下,直骇得惊汗一乍,神魂一颤,举臂往头顶抱去。
狄抱寒哼得一声,喂毒剑正自加疾而下,霍地感到背后风响,耳听白发上人纵声一笑,司徒砚梅惊惶一喊,当下顾不得再行伤人,回剑旋身,斗然一剑往身后削去。
袭向狄抱寒背后的正是“白发上人”公孙赞,他见狄抱寒与弘修撞在一处,立即由座中激飞而起,五指隔空抓向狄抱寒背上,狄抱寒回剑削来,他又原式朝坐椅倒飞而回,自始至终,盘着双腿,未见有丝毫幌动。
且说司徒砚梅奔进舱内,一见狄抱寒被白发上人追向一隅,自己的哥哥则满身插着金针,彷佛人已僵硬,骇极之下,脱口叫了一声,这时见白发上人凌空飞回,狄抱寒业已无恙,立即伏身低窜,挺剑往榻前纵去。
白发上人尚未落座,忽见司徒砚梅由脚下窜过,顿时纵声一笑,大袖一挥,击出一股震耳劲风,兜头朝司徒砚梅罩下,迫得司徒砚梅缩身不迭,重又退回舱门之前。
狄抱寒见公孙赞内家罡力收发由心,在这狭窄的船舱之中,掌力击出,毫不损及舱内的器物,其功力之精纯,为自己生平所仅见,不觉暗暗发愁,想不出如许的纠葛,怎样才能有个了局。
白发上人安坐椅上,忽然一指司徒砚梅道:“你这女娃,你哥哥光着屁股睡在这里,你还不退出舱去,眼巴巴站在此处作甚?”
狄抱寒怒喝道:“老鬼住口,同胞骨肉,有什么忌讳?”
白发上人捻须大笑道:“小儿敢骂上人,且待司徒瑾取下你的双耳后,上人定然亲自动手,将你的舌头割下。”
接着又向站在舱门外的长孙萼一指道:“你与司徒瑾也不是同胞骨肉,怎的——噫!你进来一步,待我看看你的眼神。”
狄抱寒见他东扯西拉,全不将自己等人放在眼里,气得冷哼一声,朝榻上的庞纣厉声道:“姓庞的,你也算是武林前辈,究竟你使用什么手段对付司徒瑾,赶快说将出来,否则休怪狄某等不及‘二圣宫’的开光大会,眼下便要与你决一死战。”
庞纣磔磔一笑,哂然不屑的道:“祖师爷所用的手段若是传将出去,整个武林便得为之震动,我劝你还是赶紧找一处清静所在,趁着尚有一月时间,好好地苦练功夫......”
说至此处,倏地语声一顿,浓眉一剔,朝狄抱寒阴森森一笑,道:“小儿你真有胆量沉船?”
狄抱寒闻言一惊,倾耳一听,舱底依稀有斧凿之声,转念一想,恍然大悟道:“是孟康使的诡计,事情决非如此简单,你们速即设法逃命!”
说罢直扑榻畔,伸手便将司徒瑾托起。
庞纣与白发上人相视一眼,同时朝舱门外飞去,庞纣飞至门口,突地停身转面,朝狄抱寒冷然道:“这金针总共百零四根,拔出一根,司徒瑾立即丧命,祖师爷有话在先,小儿可不能乱来!”
说完身形一幌,人已到了桅杵顶上。
司徒瑾面色栩栩如生,人却双目紧闭,身躯僵硬,触手一片冰凉,他身前插满了粗如棉线的金针,针头露出体外寸许,根根一样,几乎没有毫厘差异。
狄抱寒小心翼翼,一手托住颈项,一手托住腿弯,将司徒瑾搬至船头,放在舱板之上。
此时船底已被人凿破,舱底水声隆隆,连船家亦已发觉,船身虽然尚在缓缓移动,下沉之势,却是相当的快速。
船尾人声嘈杂,乱作一片,船家已在抢细软准备逃命,弘修抱着一块舱板,站在船棚上东张西望,仓皇失色,显然也是不识水性。
狄抱寒环扫四周一眼,原来船已到了清口之外,正是运河分汊,西北至微山湖,东北至连云出海之处,这里河面宽阔,船在河心,离峰边远在两百丈以外,再好的登萍渡水,或一苇渡江的功夫,也难以一口气抢到岸上。
长孙萼镇定得站在旁边一声不响,彷佛隔岸观火,事不关己一般,司徒砚梅恰恰相反,提着一柄长剑,心神不定,手足无措,焦急有似热锅蚂蚁。
蓦地,司徒砚梅望了长孙萼一眼,又一瞥舱板上的司徒瑾,一拉狄抱寒的臂膀,急声道:“师哥,我喊救命好么?”
狄抱寒闻言一怔,略一转念,含笑道:“别喊,孟康与齐敖想必都在四外,他们早有准备,不会容许别人过来搭救。”
说话中,舱底水声愈响,船已停了移动,两舷离水面已只尺许,舱底几只老鼠倏地钻了出来,在甲板上四处乱窜,更使司徒砚梅心慌意乱,六神无主。
忽听桅枰顶上的庞纣与白发上人齐声一阵怪笑,二人飘坠船棚之上,同时出手拉着帆索一扯,未待那风帆落下,三把两把,便将布帆扯脱,接着庞纣横掌一削,白发上人竖掌一推,将一根长达两丈,光秃秃的桅杆掀落在河中,跟着如法泡制,将另一根桅杆也掀了下去。
只见两人相视大笑中,双双将手一拱,同时腾身而起,冉冉地往河中降下,各自落在一根飘浮于河面的桅杆之上,其得意之状,竟像小孩子正在玩着新鲜把戏似的。
狄抱寒看得又好气又好笑,眼见水快淹上舱面,忙将宝剑在舱板上连连划动,切下了上十块六七尺长,尺把宽的舱板,一半横着一半直着的架叠起来,先将司徒瑾搬在上面,脱下自己的长衫往他身上一覆,然后命长孙萼与司徒砚梅在他两旁坐下。
长孙萼与司徒砚梅刚刚坐好,那船霍地猛然往下一沉,“哗喇!”一声大响,河水业已漫上舱面,狄抱寒手提宝剑,飞快地双足一垫,跃上了留下的一块舱板之上。
转眼之间,那条大船业已沉没,狄抱寒身形微弓,立在小小一块木板之上,随风摇摆,暗自捏着一把冷汗。
陡地,庞纣与白发上人的怪笑之声一歇,接着响起“白发上人”公孙赞穿云裂石的声音道:“孟康老狗听了,你还有什么狗皮倒灶的手段,火速使将出来,否则......”
言犹未了,忽听白发上人一声怒喝,长孙萼与司徒砚梅罗袖掩口,笑得香肩不住的耸动。
狄抱寒轻轻一跃,在木板上转身立定,只见白发上人正由空中飘下,往那桅杆上落去,两眼却是精芒暴射,盯住水面瞬也不瞬,庞纣也是目光似电,在自己身侧水面上扫射不已。
原来白发上人话才讲出一半,足上的桅杆倏地一滚,他无备之下,双足一滑,顿时便往水中跌去,幸而他一身武功炉火纯青,危急之下,随手在桅杆上一按,身躯立即腾空而上,跃起两丈多高。
白发上人身未落实,那桅杆突然又向左侧连连滚动,这倒难他不着,但见他袍袖一摆,身躯横飘数尺,单足一点,已将滚动中的桅杆定住。
同时间,只见庞纣阴森森一笑,身躯闪电般激射,眨眼到桅杆尾部,飞起一脚,贴着水面猛踢,但见河水一阵搅动,水下隐约传出一点声响,一条又粗又壮,肌肉结实的手臂,被庞纣一腿踢上了半空。
此时天交四鼓,月光之下,河面静寂异常,长孙萼,司徒砚梅与司徒瑾三人存身在叠起的木板上面,狄抱寒足踏一块船板,傍着三人,任由木板在河上漂动,庞纣与白发上人一人踩着一根木柱,那弘修则蹲在一块方方的木板之上,双手偶尔在水中拨动一下,以防离开了庞纣与白发上人。
众人心中,无不暗自惴惴,都知道如果落入水中,便只得束手待缚,再无挣扎的余地,偏是这运河中的水流动极慢,漂了一刻,仍是浮在河幅最阔的地方。
忽听长孙萼娇笑一声道:“寒哥,两个老怪物不时掉头回顾,你朝后面望望,看看有没有异样?”
狄抱寒在木板上呆了一刻,业已摸着了一点诀窍,闻言并着脚跟一旋,转身朝后望去。
那白发上人哈哈一笑,手指长孙萼道:“你这蒙面丫头,是谁废了你的武功?怎么竟敢称呼我老人家为怪物。”
语声甫落,长孙萼忽然扬声道:“寒哥快看这面。”
狄抱寒连忙转过身来,只见就这一会工夫,河面上突然一字排开,出现了四条大船,大船之间,更有十余条小舟,月光之下,但见大小船只上人影幢幢,为数总在百名之外。
“哈哈哈哈......”白发上人倏地震天一笑,声如裂帛,激得河面上回声四起,余音摇曳,似欲将河水掀起波浪。
“孟康老狗,公孙赞在此相候,你还不赶紧探出头来!”
语声甫落,大船上霍地梆子一响,霎时“飕!飕!飕!”直响,宛如草中群蛇乱窜一般,眨眼之间,船上的人影大半没入了水中。
司徒砚梅忽然颤声道:“师哥,快跳到这上面来。”
狄抱寒双眼盯住水面,沉声道:“这板上也是一样,师妹留意令兄,别让他落入河中,再过一刻,后面即有船只路过。”
司徒砚梅一听,连忙转面朝后方望去,果然远远处似有一片帆影。
忽听庞纣怪笑一声道:“来的正是美髯公司徒彦,小儿勉力支持一刻,待会瞧祖师爷杀孟康老狗解恨!”
狄抱寒冷哼一声,道:“但愿司徒老前辈救了你的性命,你感恩图报......”
话未讲完,两三丈外水中蓦地冒起一人,正是“千面灵官”万雷,万雷齐腰以上露在水外,纹风不动,直如足踏平地一般。
“姓狄的,老子只道你永远不落水中,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讲!”
狄抱寒怒喝道:“鼠辈拢来便了,啰里啰嗦作甚?”
“千面灵官”万雷狰狞一笑,伸手一指道:“离却陆地,老子便是扬威七海的万三爷,小辈看看脚下,便知用不用得着你三爷亲自动手?”
语声甫落,狄抱寒蓦地感到所踏木板之下有物撞动,急忙双足一滑,换了一个位置,只听一声轻响,一根明幌幌的三棱刺洞穿木板,冒起了三四寸长。
狄抱寒又惊又怒,宝剑一沉,挑断了露出板上的三棱刺,不料尚未来得及看清周遭的形势,那木板霍地猛然往侧面一翻。
同一时间,庞纣与白发上人怒吼连天,两人均已腾身跃上了半空,这两人的武功已至惊世骇俗的境地,随便一纵就是三四丈高,身形凌空挪移,变化由心,并不费力。
狄抱寒情知水中既有人捣鬼,木板上再也存身不住,危急中双足一蹬,身形笔直朝上空射起。
这木板不好着力,狄抱寒枉有一身傲视武林的“金雁一气功”,竭力一跃,也才不过纵起两丈多点,身在半空,突听长孙萼尖声一叫,瞥眼一看,水中探出一条纤细的手臂,一把将长孙萼扯下水去,司徒砚梅挥剑一撩,那手臂早已连同长孙萼一起没于了水中。
此时河面上浪花翻搅,水声嘈杂,那两根桅杆左摇右摆,滚动不已,庞纣与公孙赞两人纵起落下,落下纵起,吼啸连声,夹杂着不时拍向水面的刚猛掌力,直闹得天翻地覆一般。
狄抱寒一跃势尽,堪堪点着木板二度跃起,眼望水面,木板已被人拖入了水下,长孙萼生死不明,他也横下了心肠,急啸一声,掉头下扑,直往水中栽去。
司徒砚梅坐在木板上面,被人在水下推着移动,与狄抱寒愈离愈远,此刻见他泻落水中,直急得芳心大乱,泪如雨下,若非身旁尚有个人事不知的哥哥,简直也想纵身朝河中扑去。
庞纣与白发上人确然厉害,水里的人将两根木柱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将他两人扔入河中,凡有浮上水面,身法稍慢的人,无不被二人凌空挥掌,隔水震死在河里。
狄抱寒自坠入水中后,再未曾浮起来,司徒砚梅仍在那小木筏上嘤嘤的垂泣。
在数百丈外,另一条大船正自帆橹并用,兼程朝此处赶来,刹时那四条大船与十余条小舟亦已逼近了十余丈内。
蓦地!金柝一响,四条大船上万弩齐飞,黑压压一片,直向庞纣与白发上人射来。
庞纣与白发上人目光如电,虽是跳跃不已,对四外的动静却看得一清二楚,眼见漫天劲弩蜂涌而来,知道闪避不掉,更无法以掌力劈击,无奈之下,两人同时一声怒啸,双双掉头往水中扑去。
两人一般心思,均是摒住呼吸,直往河底疾射,目光所及,数十条人影由四面八方游了拢来。
一至河底,白发上人拉着庞纣一比手式,两人背对背一站,同使“铁树桩”功夫,力贯足尖,两人下半身俱皆插入了河底泥沙之内。
这河底水深数十丈,非但压力奇重,而且月光难以射透,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纵是功力深厚如庞纣,也无法看出二寸以外去。
数十条人影追着二人游下河底,这批人半是巢湖水寨的属下,半是浙海船帮的帮众,都是倚水为生,靠水扬名的人物,他们沉入河底,眼虽看不见东西,对那奇重的压力却能或多或少的忍耐得一时,这刻一个个身如游鱼,循着二人沉落之处围来。
庞纣与白发上人皆有―甲子以上的内功,个把时辰不呼吸换气,在两人乃是轻而易举,此时半截身子插在泥中,一感到身前水动,立即同时伸手向四外捞去,庞纣左手拿住了一人的手腕,右手一搦,已夺下了一根分水蛾眉刺,顺手一捣,插入了那人的心窝,出手之间,分寸不爽,除了动作缓慢之外,直如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
白发上人掌力不及庞纣凌厉,内功也不及庞纣深厚,但内外功夫,都比庞纣精纯,在他来说,这般凭着水的动荡交手,直与陆地上听声辨形,闭目换掌一般容易,庞纣将先前冲来的一人弄掉,他也揪着一人的后颈挡在身前,右手抓了一柄长长的三尖两刃刀,与身外的兵器一招一式的打了起来。
四外众人中也不乏好手,“千面灵官”万雷,挨过狄抱寒一鞭一脚的金刀屠啸天,“混海彪”宋陆,“多臂秦琼”姚青蛟,这几人久在海中,其本身武功已是不错,一入水内,更是如虎添翼,庞纣与白发上人若非半截身子插在泥中,而且背靠背站着,身后无须防御,也经不起这多人的围攻。
这水底一战,犹如苍蝇叮疮一般,万雷等人此进彼退,蹈隙发招,偶尔也有功夫差的,浮起水面换气,不过众人虽不敢再行燥进,庞纣与白发上人也不敢移动身形,唯恐出了泥土,四面受敌,招架不住,这两人睥睨当世,自信天下难有敌手,此时受困水底,也算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了。
蓦地!水底又来两人,这两人矫如游龙,灵动非凡,一人空手,一人持定一柄隐隐生光的短剑,两人沉至河底,即向围攻庞纣与白发上人的人动手。
“千面灵官”万雷怒发如狂,他是这水底众人之首,深知今日若不能了结庞纣与白发上人,浙海船帮非但永无宁日,只怕还要落个土崩瓦解,死无余类,因而一见敌人来了援手,立即向身旁之人传出暗号,分出一半人来,朝后到的两人围了上去。
原来赶到的两人一个“天西一叟”瞿宫浩,一个是瞿宫浩的独传弟子李天琼,瞿宫浩空着两手,一把未曾将万雷的兵刃夺下,身躯一扭顿时溜了开去,十指箕张,直往一人的双腿抓下。
李天琼手中的短剑削铁如泥,虽在水中,威力并不多减,就这一忽工夫,业已悄没声息的削断了三根兵刃。
忽然,有人在水中击柝,沉闷的“当当”之声,一下接一下地传来。
“千面灵官”万雷等闻得柝声,立即舍下瞿宫浩与庞纣等人,纷纷往水面游去。
“天西一叟”瞿宫浩拉住李天琼,不让他追赶,接着游至白发上人面前,举手朝前推出一掌,白发上人不知来者是谁,三尖两刃刀斜着一推,瞿宫浩右臂一圈一锥,左掌同时递了过来。
白发上人觉出掌到,左手扔下用作盾牌的尸体,亦将左掌推了出去。
双掌一交,两人心下同是一震,白发上人只道是“美髯公”司徒彦,“天西一叟”瞿宫浩则试出对方不是狄抱寒,却不知是庞纣或公孙赞那一个。
两人接掌一震,连庞纣也感觉出来,“天西一叟”瞿宫浩却不再试,抓着白发上人扔掉的尸体摸了一摸,接着将李天琼一推,两人分头向别方游去。
庞纣与白发上人手臂互撞,同时扔掉兵刀,翻掌下按,将插在泥沙中的双腿拔了出来,然后朝水面升起。
闹了一个更初,此时月已隐没,东方现出了一片曙色,庞纣浮出水面,一看那四条大船,早已风帆高挂,在向东北方行驶,十余条小舟则在向东岸疏散,自己身侧不远停着一条双桅大船,船头上有僧有俗,共有十二三人,司徒砚梅也在其中。
庞纣满腹鸟气无处可出,陡地飞身拔起,纵落在美髯公的大船之上,朝那飘然远扬的四条船纵声大喊道:“孟康老匹夫,庞纣与公孙赞尚还活着,你的一家老小想不想要命了!”
白发上人跟着上了船头,接着高喊道:“孟康直娘贼,你便上天入地,公孙赞也要将你剁成肉酱,扔到河中去喂王八。”
语声甫落,前面船上突地响起“天巧星”孟康的声音,只听他纵声长笑一阵,接着道:“你两个贼鸟厮,大难不死,还要鬼叫什么,老夫正自赶往山东,少不掉前途等着你这两个笨鸟!”
三个武林中闻名丧胆的人物,竟如泼妇骂街似的,只是那骂声震金碎玉,裂石穿云,将这运河两岸的居民,俱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这后到的船上正是“美髯公”司徒彦,瞿宫浩,卫天衙及灵华派的铁云大师等,这条船业已赘了庞纣与白发上人的船只一天,双方心里俱都有数,只是“美髯公”司徒彦行事稳重,心下虽然忧急,却不敢轻举妄动。
孟康语声甫歇,“美髯公”司徒彦见瞿宫浩浮出水面,立即开口道:“瞿大哥,怎么样?”声音之中,充满了焦急惶恐。
“天西一叟”瞿宫浩面色沉重,缓缓地将头一摇,道:“两个都未见着。”
说话之际,李天琼也浮出水面,脸上神色徂丧不已。
“美髯公”司徒彦忽然转过身来,朝着不请自到的庞纣及公孙赞将手一拱,道:“司徒彦请教一句,不知两位可曾得知狄抱寒的下落?”
庞纣冷漠的瞧了司徒彦一眼,淡淡说道:“二圣宫的一个小道跟着庞纣到此,如今踪影不见,你们找庞纣要人,却教庞纣找那一个?”
司徒砚梅站在一旁,气愤愤的接口道:“那个坏道人偷偷地上岸去,难道我们也须赔人么?”
只听白发上人哈哈一笑道:“要想知道狄抱寒是否遇害,只有追上孟康老贼才行。”
“美髯公”司徒彦沉吟不下,揣度二人言中之意,都想自己立即追赶孟康,只是自己又恐万一狄抱寒尚未绝命,受伤困在水中,自己等人贸然一走,岂不错过挽救他的机会。
忽然数十丈外浮上一具尸体,李天琼急忙游将过去,看过不是狄抱寒之后,掉头游了回来。
“美髯公”司徒彦心意难决,用眼朝卫天衙望去,卫天衙须发颤动,满脸沉痛之色,顿了半晌,忽向水中的瞿宫浩与李天琼道:“瞿大哥与李贤侄请回船上,我们追向孟康,找他索人去罢。”
“天西一叟”瞿宫浩搜遍了河底,未曾发现狄抱寒的踪迹,心中也认为只有明里找孟康索人,比较能以获得较确实的真象,于是拉着李天琼拔出水面,飞身回了船上。
“美髯公”司徒彦一待瞿李二人回船,立即吩咐船家扬帆进驶,向孟康那四条大船追去,接着向庞纣及白发上人拱手相揖,将二人让进舱去。
落坐之后,船舱内的情势突地变得剑拔弩张,分外紧迫起来。
“天西一叟”瞿宫浩浑身是水,却不退至后舱更衣,仅只匆匆披上一件长衫,傍着“美髯公”司徒彦坐下,卫天衙,铁云大师,及灵华派的南宗掌门集云大师等三人则横生一侧,李天琼侍立在瞿宫浩身后,其余灵华派的两辈门下,及萧威的几名友好,则依然留在舱外。
在座七人,两个是久未出现江湖的魔头,两个是方今武林的侠义领袖,余下三人则是一派的宗主,这几人武功各有高低,但是各有专长,各有造诣,那一个也小觑不得,若是一言不合,混战起来,那情况真是非同小可。
“美髯公”司徒彦身是事主,微一沉吟之后,朝着庞纣将手一拱道:“犬子有幸,得蒙尊驾垂青,照理说司徒彦该知好歹,只是司徒彦与狄抱寒忘年之交,而且小女拜在朱夫人门下,故尔犬子决不能与狄抱寒为敌,如今狄抱寒生死未明,不知尊驾对犬子之事作何处理?”
庞纣阴森森的目光横扫一眼,漠然道:“庞纣生平说一不二,收徒之事,再无更改之意。”
“美髯公”司徒彦怒火倏炽,双目之中,寒光熠熠,利刃般地在庞纣脸上一转。
“天西一叟”瞿宫浩忽然冷哼一声,朝庞纣语带讥哂的说道:“阁下自说自话,就不觉得狂妄可笑么?”
庞纣浓眉一轩,怒喝道:“老儿何人,胆敢冲撞庞纣!”
喝声中,右掌一竖,遥遥向瞿宫浩胸前一按。
“天西一叟”瞿宫浩鼻中一哼,抬手一掌推了过来。
“美髯公”司徒彦见二人一语说僵,动起手来,只恐瞿宫浩一旦不敌,断送了一世的英名,当即双手抱拳,朝庞纣微微一拱,沉声道:“人各有志,相强不得,尊驾岂可欺人太甚!”
庞纣一掌按出,刚刚要与“天西一叟”瞿宫浩的掌力接实,忽见“美髯公”司徒彦借着拱手,袍袖逼出一股潜力,同时向自己撞来,遂将掌力一撤,冷冷一笑道:“人说你们一公一叟,欺世盗名,原来还是倚多为胜的鼠辈!”
“天西一叟”瞿宫浩见庞纣将掌力撤回,遂与“美髯公”司徒彦同时缩手,将击出的掌劲袖风收了回来,哑然一笑道:“原来阁下也还识得瞿某,既然如此,冲撞冲撞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庞纣身形霍地站起,戟指瞿宫浩厉暍道:“识得你又怎样?你便自信是老夫的敌手?”
“天西一叟”瞿宫浩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闻言放声一笑,离座而起道:“老儿大概是因祸得福,练成了什么‘血手印’与‘三虚化一罡’两门绝艺,瞿宫浩偏不信邪,今夜非要伸量你一下不可。”
庞纣一听瞿宫浩说出“血手印”与“三虚化一罡”八字,神色之间,微微现出一怔,旋即傲然道:“嘿嘿!老匹夫,你大概见我在司徒瑾身上行使‘金针培元大法’,便知我已获得‘天魔秘籍’,练成了旷古绝艺。”
忽听坐在一旁的卫天衙冷冷说道:“那也未必,秘籍人人可得,旷古绝艺却非人人所能练成,纵然练成功了,究竞能得几分火候,却也是人人各异。”
庞纣双睛一瞪,精芒电射地注定卫天衙道:“老夫三十多年未履江湖,想必一般小辈们都成名了,你说说看,你又是那一号人物,也敢在老夫面前无礼!”
卫天衙坐在椅上,斜眼一瞟庞纣道:“区区姓卫名天衙,三十多年以前,便在江湖上鬼混,可惜彼时也未听过阁下这一号人物。”
庞纣一听,敢情姓卫的讽刺自己是暴发户,顿时怒气上冲,厉喝一声道:“老儿利口!”
只见他左足一迈,一掌朝卫天衙肩头按去,因这船舱不大,他的掌力过于刚猛,为怕隔空发掌毁了舱房,未免显得不够身份,因而改拍为按,存心让卫天衙出手还击,与他实对一掌。
这一掌去势不快,轻飘飘的,不带丝毫风声。
卫天衙有自知之明,晓得还手便糟,却又不甘心闪身去躲让,当下不理来掌,仅只虚握右拳,凝神朝庞纣盯着。
“美髯公”司徒彦与“天西一叟”瞿宫浩心头大骇,司徒彦一见出手不及,立即大喝道:“两位使不得!”
蓦地,集云大师左手一挥,接下了庞纣的一掌。
庞纣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万万不能相信,当世之内,竟有人能够如此轻易的与自己拼上一掌。
这一掌他虽才用六成真力,但是自己的手臂震得一麻,凝目望去,那发掌的和尚端坐椅上,彷佛若无其事一般,连那座下木椅,也未见有丝毫异样。
一阵羞忿,泛起心头,嘿嘿狞笑中,便待再度与和尚一拼。
集云大师右手扶着禅杖,左掌虚搁膝上,双目微阖,对于站在身前的庞纣,竟来个视若无睹,大有置之不理之势。
忽听白发上人哈哈一笑道:“庞兄,你既然准备在崂山会上,一举慑服天下群雄,怎么又自乱步骤,先期泄出底来,难道是怕开光会上,这几人不到场么?”
庞纣一听,顿时面色一弛,望着集云大师狰狞一笑,退回自己座前,重又坐定。
“美髯公”司徒彦与“天西一叟”瞿宫浩本已站起,一见庞纣归座,两人也重行坐了下去。
白发上人趁着众人对答动手之际,暗自运转内功,将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烘得差不多干了,“美髯公”司徒彦等虽见他椅后直冒热气,却都装作不见,未曾加以理会。
这时他探手怀中,摸出那部厚可寸许,外罩纸书函的“达摩内典”看了一看,双掌一夹,要以内功将湿漉漉的书本烤干。
这部内典曾经引得少林寺的和尚踏遍天涯海角,苦苦找寻了三十余年,“乾坤一怪”朱问天因此无脸现世,“神拳大师”一印因此不能回山,狄抱寒两次赌命,饮下一杯穿肠毒药,差一点送掉性命,他们若见到白发上人将内典弄成这种样子,想必定然要他以性命相偿。
白发上人笑容可掬,两眼首先在铁云大师和集云大师二人脸上一溜。
铁云大师与集云大师并肩而坐,两人知道他笑中的含义,不过两人并非存心欺人,因而心下坦然,丝毫不以为意。
原来灵华派的镇山绝艺是“伽蓝崩天劲”,是一种至大至刚的佛门绝学,乃是根据“释伽掷象劲”演绎而成,其神奥之处,便是内劲外运,力道特别猛烈,因而铁云集云二人武学虽较“天巧星”孟康远逊,在内力上却皆可与其一拼。
先时庞纣向卫天衙出手,铁云大师知道卫天衙抵挡不住,未经考虑,便将手掌往集云大师背后一按,这是灵华派的绝艺之一,集云大师一觉师兄的手掌贴上身来,顿时信手一挥,将庞纣的一掌截了下来。
这一掌乃是合灵华派南北二宗,两位掌门之力,庞纣不知底蕴,无怪要惊诧欲绝,他站的方位偏左,未曾发觉铁云大师出掌合力之举,白发上人冷眼旁观,却暗暗的看入了眼中。
只是他虽看到,却不出言点破,这时笑眯眯的溜了二人一眼,目光横扫,再往卫天衙望去。
卫天衙江湖经验老到,知道面前两人一个狂妄,一个狡猾,庞纣武功或许较强,厉害的却是这长发披肩的公孙赞,这种人诡计多端,只有“天巧星”孟康才足以对付,自己还是以藏拙为妙,因而一见他向自己望来,便将袍袖一抖,索性将双手隐入袖中。
白发上人哈哈一笑,转面朝“美髯公”司徒彦道:“公孙赞生平不受人点滴之惠,今日落入孟康老狗的圈套,虽然谅那批毛贼动不了公孙赞一毫一发,但就形势而言,几位总算有解围之德。”
“美髯公”司徒彦见公孙赞忽然装出白脸,说出这番模棱两可的话,不知他居心何在,于是将手一拱道:“适逢其会,说不上解围二字。”
白发上人忽然转向“天西一叟”瞿宫浩,问道:“这位瞿兄既知‘天魔秘籍’之事,想必知道秘籍中的功夫是否歹毒了。”
“天西一叟”瞿宫浩冷冷的说道:“瞿某只知歹毒之人,其武功必然歹毒,其他的便不知晓。”
庞纣凶睛一瞪,厉声道:“老儿你当真找死!”
说话之间,两人皆欲拂袖而起。
“美髯公”司徒彦将两人虚虚一拦,朝白发上人道:“武林中故老相传,说是‘天魔秘籍’出于数百年前一位僧俗道难辨的奇人之手,秘籍中载着‘金针培元大法’及‘天魔掌’‘三虚化一罡’两门武功。”
司徒彦说到这里,转眼朝庞纣望去,见他含笑不语,面有得意,于是继续道:“世上或有天下无敌之人,却无天下无敌的武学,‘三虚化一罡’,和那又称血手印的‘天魔掌’,或许有其独到之处,但若说任何人一练之后,便可无敌于天下,那也是不合情理。”
庞纣听至此处,双目一翻,望着舱棚上哼了一声。
白发上人呵呵一笑道:“这般说法,也算得正论。”
武林人物,无不对奇奥的武学深怀遐想,尤其武学已窥堂奥之士,便是口中讲讲,耳中听听,也会情不自禁,悠然神往,其忘情之状,正如酷好山水,而又懂得寻幽探胜的人,一旦与人谈起某处的烟云,某处的风月一样。
“美髯公”司徒彦继续道:“数百年来,武林中只听传说‘天魔秘籍’之名,却从未见过秘籍出世,‘天魔掌’与‘三虚化一罡’纵或奇奥,究其极也仅是两门武功,练得再好,既不能长生不老,也不能成为金刚不坏之身……”
庞纣忍耐不住,忿忿的截口道:“如此说来,你何不回家种田,还在江湖上招摇撞骗些什么?”
“美髯公”司徒彦淡然道:“远的不讲,就以今夜之事而论,‘天疑九势’与‘二相神功’也算得震古烁今的武学,狄抱寒以弱冠之年,出道不久,即与天下群豪并驾齐驱,分庭抗礼……”
庞纣败在朱问天手内,被他毁掉双耳,遗下终身无法弥补的缺陷,永世难以洗刷的耻辱,这时耳听司徒彦将“天疑九势”与“二相神功”捧上天去,顿时旧恨涌上心头,仇火燃起胸间,狂怒之下,口中突然凄厉一声急啸,双臂高举,霍然望空抓去。
这一抓之势,骇人之极,彷佛“乾坤一怪”朱问天人在空中,他将要抓下来似的。
他突然间状似疯狂,张牙舞爪,形象之狰狞,正如一尊雷霆大怒的天魔,众人相顾之下,不禁骇然,连白发上人也暗暗的惊凛。
庞纣双臂尚未垂下,十指之间,倏地木屑如雨,簌簌下落。
众人心神一震,齐齐抬眼望去,,只见木板舱棚上,破了两个海碗大的洞孔,天光下泻,照得破洞四缘爪痕历历,清晰可数。
庞纣坐在椅上,举臂一抓,竟然隔空抓了两块木板在手,而且这多高手环坐在侧,竟然无人看出玄奥所在。
“美髯公”司徒彦和“天西一叟”瞿宫浩心头难过之极,两人俱都明白,就凭庞纣方才那不带丝毫声响的一招,自己是万万无法企及的。
白发上人脸上的神情更为古怪,只见他其红如火的面庞闪闪生光,两眼阴晴不定,令人无法揣度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卫天衙与铁云集云两位大师,也都暗暗惊凛,警惕滋生,尤其卫天衙,深觉这庞纣一出江湖,势必掀起一场滔天的风浪,腥风血雨,可能要席卷整个的武林。
他生性嫉恶如仇,这时心下反来覆去,直想拼着一死,以自己从来未敢动用的几件毒物试试,看是能否废掉庞纣,为武林消弭一场才现端倪的浩劫。
“美髯公”司徒彦忽然咳嗽一声,提高嗓音道:“数百年来,武林中其所以念念不忘‘天魔秘籍’者,不在其内功与掌法,却在那“金针培元大法’上。”
庞纣听他一再贬抑“三虚化一罡”与“天魔掌”,气得牙齿直挫,恨不得一掌击了过去,但听他提起自己独得之秘,傲视古今的“金针培元大法”,却又极想听听他说些什么,因而强自按捺,让他说了下去。
“美髯公”司徒彦继续道:“师徒之间,倒还罢了,只是天下父母一般心思,谁不想早将一身绝艺传于子女......”
白发上人不待他再说下去,截口笑道:“照哇!既然有人自愿将一身绝艺传于令郎,阁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忽见庞纣睁目怒视卫天衙一眼,厉声道:“你这样望着老夫,敢是心中不服?”
白发上人接口道:“不服好办,二圣宫开光会上,当着天下群雄较量一下,谁优谁劣,自然可见分晓。”
卫天衙冷冷一笑,朝着庞纣道:“你练了‘天魔秘籍’,卫某人练了‘地煞真经’,我们何妨就借这船舱一用,看看究竟是天魔厉害,或是地煞厉害,是秘籍有用,或是真经有用。”
庞纣一听“天魔秘籍”之外,又出了什么“地煞真经”,想起先时自己一掌肉他按去,他那种右手虚握,大迈迈的神情,直觉得此人似乎确有某种足以和自己一拼的本领,再想起司徒彦讲话时,他在一旁暗暗窥视,似乎怀有不利自己的阴谋,霎时间疑云丛生,信心动摇,一时竟是答不出话来。
白发上人忽然呵呵一笑,先将那部“达摩内典”揣向怀中,接着振衣而起,朝庞纣道:“庞兄,既然人家的老子不识好歹,这徒弟你不收也罢,反正有人练了‘地煞真经’,会得‘金针培元大法’,这里事用不着你再费神了。”
庞纣不是笨人,念头一转,已知什么“地煞真经”,乃是卫天衙信口胡诌,不过衡量形势,亦知座上之人个个不可轻视,当真群殴起来,只怕自己两人也讨不了好处,于是狠狠地扫了卫天衙与集云大师一眼,亦自离座而起,作出一个拂袖而去的姿态,倒要看看敌方众人有何反应。
卫天衙忽哼一声,挺身起立,跨步到了舱门之旁。
他双手拢在袖中,伫立门旁,看来似欲送客,只是满面杀气,又像是在待敌。
“美髯公”司徒彦等纷纷站起,“天西一叟”瞿宫浩双肩微幌,闪身到了卫天衙对面,两人夹门站着,留下当中二尺来宽的通道,以待庞纣与白发上人走过。
铁云大师和集云大师同时放下手中的禅杖,“美髯公”司徒彦也横身移步,逼近了庞纣与白发上人身后数尺,李天琼不甘后人,也抽出短剑,闪身到了白发上人身后。
这船舱不过丈余方圆,除掉座椅茶几外,剩下的空间有限,七八个人挤在其中,动起手来,全无闪让的余地,势非各出生平绝艺,一招之间,便制对方的死命不可。
白发上人转身望了“美髯公”司徒彦一眼,脸上红光闪闪,像是忽喜忽怒,看来剌眼之极。
庞纣桀鹜无伦,心下虽然微生怯意,却经不住一再相激,冷森森一哼,迈步便往舱门外撞去。
“天西一叟”瞿宫浩与卫天衙齐齐怒喝,一出左掌,一出右掌,同时朝庞纣击去,庞纣不闪不避,双掌作势,便待迎向二人。
就在这拳掌一交,生死立判,其余众人也都跃然欲动之际,忽听司徒砚梅船头急声大叫道:“不要打,不要打,快出来看看,爹,快出来看看。”
听她叫声惊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天西一叟”瞿宫浩首先撤掌收势,幌身出了舱门,庞纣抢过卫天衙身旁,跟着到了外面。
霎时间舱内众人都到了船头,一齐凝目朝前面望去。
司徒砚梅拉着父亲的手臂,指着河面上的一条小舟道:“爹快看,那船上不是师哥和长孙萼么?”
此间朝阳刚刚升起,照得水面金光灿烂,耀眼生花,“天巧星”孟康那四条大船速度较快,这时已驶出一两里外,远远望去,只见前后相连,几片风帆。
河中却有一叶扁舟,正自略傍东岸,往淮阴方面划去,狄抱寒侧身坐在前面,长孙萼却在后面操舟。
卫天衙首先冲口道:“不对,狄抱寒必然受了重伤,否则不会要长孙萼划桨!”
司徒砚梅见那小舟依然前驶,彷佛并未看到自己这条大船,急得直摇司徒彦的臂膀,道:“爹快喊啊!他们没有看到我们。”
“美髯公”司徒彦瞥了庞纣一眼,提气纵声,朝狄抱寒那条小舟扬声道:“狄老弟,拐向这面来。”
只见狄抱寒朝这面望了一望,转面向长孙萼讲了一句什么,长孙萼举起手来,在空中摇了一摇。
“天西一叟”瞿宫浩突然沉声道:“还是我们过去看看,情况只怕严重得很。”
“美髯公”司徒彦也感到心下有点震动,彷佛觉得狄抱寒必然遇上了天大的灾祸,一听瞿宫浩提醒,赶忙扭头朝后艄上喝道:“傍岸!”
司徒砚梅怕舵手弄不清楚,急忙反身往后艄奔去。
狄抱寒那条小舟行得很慢,这时在大船左前方一两百丈处,方向未改,似欲与大船交错而过。
卫天衙忽然惶急万分,纵声朝狄抱寒叫道:“狄老弟,卫天衙在此处!”
原来狄抱寒那面发觉大船改了方向,要朝他们迎去,小舟立即转向河岸,看样子似欲弃舟登陆。
狄抱寒听得卫天衙喊叫,转面朝大船上望了一忽,接着小舟靠岸,狄抱寒立即跳了上去。
白发上人蓦地讶然道:“噫!怪事,伤得并不重,怎么不敢见人?”
接着转朝庞纣道:“庞兄试试看,骂这小子几句,看他回不回嘴。”
庞纣也是满腹疑团,闻言大喝道:“狄抱寒,你再不站住,祖师爷要骂朱问天的十八代祖宗了。”
这句话果然当用,狄抱寒本已将长孙萼伏到了背上,这时又让她溜下地来。
船行渐近,庞纣首先神情激动起来,“美髯公”司徒彦,“天西一叟”瞿宫浩,卫天衙,每人心中都像突然灌进了一桶铅似的,连清修一世,心波极难搅动的铁云集云两位大师,这时也忐忑怔忡,四目同时凝注在狄抱寒身上。
大船离岸三四丈时,狄抱寒不待众人跃下,便自将长孙萼留在岸上,飞身上了大船。
庞纣须发颤动,厉声喝道:“小儿快讲,伤了筋骨没有?”
狄抱寒淡然一笑道:“对你不住,狄某无能,被人将双臂韧筋挑断,今生今世,不过残废一个罢了!”
几句话彷狒晴空霹雳,顿时将船头众人一齐震住。
司徒砚梅刚由后艄奔回,突然双袖掩面,急往舱中奔去。
狄抱寒儒衫双袖之上,血渍斑斑,尚未干涸,两臂靠肩胁之处,衣衫上各有一个破洞,洞中露出缠在臂上的白绫,白绫上面,隐然渗有血渍,两手却以一条白绫缚在腰上,想是防止摆动。
人之韧筋,专司臂膀动作,韧筋一断,十指虽然无恙,手臂却永远无法举动。
在场全是练武之人,谁也知道这点事实,因而一听狄抱寒双臂的韧筋俱已被人挑断,一个个震惊过份,俱皆呆了起来。
有力无法使,狄抱寒虽然身怀绝艺,又岂能垂手破敌。
狄抱寒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苦笑,望着“美髯公”司徒彦等人道:“请恕晚辈有伤在身,无法见礼,但不知司徒兄今在何处,可否容晚辈见上一面。”
“美髯公”司徒彦口中讷讷,不能成声,狄抱寒若非为了救司徒瑾,岂会落到眼前这地步,他心中除伤痛惋惜外,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歉咎。
卫天衙突地牙关一挫,朝着伫立岸边的长孙萼叫道:“长孙姑娘请上船来,我们立即追赶孟康。”
“天西一叟”瞿宫浩轻叹一声道:“她的武功已废,还是命人放下跳板。”
原来昨夜众人赶到时,司徒砚梅已经讲过长孙萼失了武功,卫天衙本来记得,这时愤怒填膺,一时将之忘了。
狄抱寒微微一笑道:“多谢卫老伯,小侄打算立即送她回九宫山去,这等江湖是非,杀戮相寻之事,小侄业已厌了。”
说着浩叹一声,道:“只是老伯前在微山湖相救之德与眷顾之恩,小侄今生怕是无以补报了。”
他虽然生性豁达,英雄末路,也难免有凄凉之感。
卫天衙跺足道:“唉!这个时候,还讲这些话做什么!”
一直未曾开口的铁云大师突然道:“阿弥陀佛,贫僧听人言道,任何筋断骨折,只要有‘千年续断’与‘合柔胶’二种药物,便可将断口重行接上。”
庞纣倏地转面,朝铁云大师冷声道:“老和尚尽说废话,这法儿谁不知道,只是和尚可曾见过‘千年续断’与‘合柔胶’两种东西。”
众人见他对铁云大师无礼,俱眼朝他瞪去,只是“千年续断”与“合柔胶”之事,正是人云亦云,谁也拿不准世上是否真有其物,因而瞪过一眼之后,也无人敢出口驳他。
狄抱寒望了他一眼,含笑道:“你为人过于骄狂,狄抱寒已是无望制你,不过天下之大,能人辈出,将来终有制你之人,你若不稍稍收敛,只恐将来身败名裂,收场较那些无恶不作的人还要惨些。”
庞纣嘿嘿怪笑道:“小儿身落此境,还敢教训祖师爷爷,你就拿稳了祖师爷不能补你一掌?”
狄抱寒淡漠的道:“狄某岂是贪生惜命之辈,我且问你,如今你是否尚要强收司徒瑾为徒?”
这一句话,一时倒将他问住,只是他双目微阖,静静地沉思了片刻,接着双目一睁,盯在狄抱寒脸上道:“这司徒瑾不过中人之资,祖师爷所以克意收他,乃是因在暗中察探之时,发觉他对那花墨兰钟情甚深,而花墨兰却对小儿你单思成病......”
狄抱寒俊面一沉,截口道:“司徒兄世家子弟,狄某孤介武夫,你不要胡言乱语,污蔑了清白儿女。”
庞纣冷冷一哼,道:“祖师爷不管什么清白不清白,反正司徒瑾因你而败,祖师爷就偏要培植他成材。”
狄抱寒怒声道:“满口胡柴,就算你自有见地,如今狄抱寒败了,你自不应再找司徒兄的麻烦。”
他虽双臂已废,但因对生死之事看得严正,既不畏死,亦非悍不畏死,因而神情气度之上,显得堂堂正正,言语之间,亦有令人不敢轻视的力量。
庞纣浓眉微皱,略显迟疑的道:“本来收他与否均无不可,只是一则祖师爷在他身上已经费了一番心力,二来崂山之会转眼便到,祖师爷要在会上收伏天下群雄,有个弟子搭配搭配,也是好的。”
狄抱寒哑然失笑道:“你的雄心倒也不小,可惜我听说‘二圣宫’内,尚还隐着一个武功较你更为高强之人。”
庞纣与白发上人想不到狄抱寒知道二圣宫的隐秘,两人闻言俱都心下一动,只是白发上人神情未改,庞纣脸上,却露出微感诧异之色。
白发上人捋须一笑,朝狄狍寒问道:“你听何人说起,二圣宫内隐着一位绝世高人,可知那尚未露面之人,与你狄抱寒有何仇怨?”
狄抱寒冷冷道:“世间高人固多,与我狄抱寒有仇的倒也不少。”
二圣宫内隐有能人之事,他是听花紫云说起,花紫云则是在金陵与弘修相遇,由他口中套问出来,白发上人如此相询,狄抱寒自然答不出来。
忽听庞纣阴阴一笑道:“小儿生来命苦,谁叫你是朱老贼的弟子,据祖师爷猜想,迟早还有人出面找你。”
狄抱寒接口道:“左右不过是二相门下的败将罢了。”
庞纣狞声一笑,道:“嘿嘿!那帮人必然想使‘天疑九势’与‘二相真气’在武林中湮灭,祖师爷却偏要让它流传下去。”
狄抱寒忍笑不住,道:“这么一说,你可是二相门中大大的恩人了。”
此言一出,除庞纣之外,人人都有点忍笑不住了。
庞纣双眼微阖,恶毒无比地看了狄抱寒一眼,道:“你已不配与祖师爷的弟子动手了,不过终有一天,祖师爷的徒孙,会胜过你的弟子,一代一代下去,总叫你二相门下,永远败在天魔派的手中,永远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
众人见庞纣对二相门恨毒之深,一至如此,人人心中,都不禁生起一股寒意。
狄抱寒听他说,自己已不配与他的弟子动手,事实如此无可争辩,只感到心下一痛,几乎朝前栽倒。
微微定神之后,淡淡的道:“你已狂傲成病,不过这些都是后事,暂且不去说他,我再问你。”说着转面朝“美髯公”司徒彦等人望了一眼,继续道:“你自信是这些人的敌手么?”
庞纣傲然一哼,道:“单打独斗,绝无一人敌得住祖师爷百招。”
卫天衙冷嗤一声道:“大言不惭,令人齿冷。”
狄抱寒不待庞纣发作,立即接口道:“老伯请看小侄份上,权且忍耐一时。”
接着转朝庞纣道:“我所说不是争强斗胜,扬名立万之事,夺人子女,与夺人财帛何异?保家御侮,为江湖除害,群策群力,理所当然,你自信一人接得下在场之人么?”
庞纣厉声道:“此刻船已傍岸,祖师爷如果要走,双腿一拍,全身而退,人再多也阻挡不住,要战,祖师爷如果丧命,这船上谅无几人能以活着。”
狄抱寒眼珠一动,已将身外各人脸上的表情尽行收入了眼底,知道庞纣虽然狂妄,这几句话必然讲得合于分寸,于是淡淡一笑道:“两不相下,冲突难免,你是要战,或是要走?”
庞纣磔磔一笑,傲然道:“当真动起手来,祖师爷岂止一人?不过祖师爷却偏偏要走,且看何人神通广大,敢将司徒瑾身上的金针拔下。”
“天西一叟”瞿宫浩与卫天衙虽是怒极,但是自忖无力将庞纣生擒,事关司徒瑾的生命,只得强压怒火,眼睁睁地看他猖狂。
狄抱寒料想司徒瑾必然还是先前那般,人事不醒,遍身插满金针,于是扫了白发上人一眼,再朝庞纣道:“你既然妄想在崂山会上,收服天下群雄,就该知道服与不服,端在心中,纵令武功大魁天下,若是旁人得知你连一个弟子,也是投机取巧,勉勉强强弄来,岂非求荣反辱,徒自招人窃笑?”
庞纣为之语塞,顿了一顿道:“小儿口舌虽然锋锐,祖师爷心意已决,岂得因你而动!”
忽听白发上人呵呵一笑道:“这叫作以拙制巧,妙极!妙极!”
狄抱寒冷冷地望他一眼,道:“我总觉得你这人诏肩媚笑,自低身份,彷佛怀着什么鬼胎。”
白发上人脸上红光一闪,厉声道:“小儿找死!”
话声中,右臂一挥,一掌朝狄抱寒推来。
这一掌出势极快,手腕一扬,已有潜力涌近狄抱寒胸前。
狄抱寒双臂虽废,只是无法与人过手,一身武功尚犹存在,这时方待闪身跃避,忽见庞纣袍袖一飞,直往白发上人臂弯上搭去。
这一袖望去毫不起眼,白发上人却似骤遇蛇蝎一般,曲肘下沉,手掌猛然朝回一收。
因那掌势收得太疾,只听“呼”的一声,一股旋风由狄抱寒胸前朝白发上人那面一涌而去。
庞纣怪笑一声,道:“上人好掌法,这小儿经受不起。”
白发上人洪声一笑道:“三虚化一罡,果是千古绝学,公孙赞不得不服。”
“天西一叟”瞿宫浩和“美髯公”司徒彦,刚才都未曾来得及出手,一听庞纣那毫不起眼的一招,暗含“三虚化一罡”在内,若非先时见过他手抓舱棚之举,简直要疑心两人在做戏。
狄抱寒眼看庞纣和白发上人甚嚣尘上,再看瞿宫浩与司徒彦等满面悲忿之色,暗忖道:“道消魔长,天心难测,无怪英雄气短了。”
想着浩叹一声,双目渐渐的阖了拢来。
场中寂静了一瞬,在这短短的一瞬中,他心中千回百转,双目中不知不觉地落下两滴泪珠来。
倏地,狄抱寒双目一睁,威棱直逼庞纣脸上,道:“你既然知道,这船上之人若要与你拼个同归于尽,你庞纣本领再大,也未必能够生离此地,我狄抱寒顶天立地男子汉,今日也就撇开自身的荣誉不计,腼颜相求你一次。”
庞纣脸上的肌肉霍地一阵抽搐,厉喝道:“你要怎样?”
显然地,狄抱寒向他低头,在他庞纣的心目中,胜似全天下的豪杰仆伏在他的脚下。
他心情的激动,丝毫不在狄抱寒之下。
狄抱寒轻轻地叹息一声,道:“狄某求你,待司徒瑾金针拔下之后,你当着‘美髯公’司徒大侠之面,让他自行抉择,他若自愿拜你为师,司徒大侠想必无话可说,但他若是不愿,你庞纣既怀绝世之学,收徒又是百年大事,你就另择贤才,不要勉强他了。”
他讲这一段话,彷佛已将全身的精力用尽,喘息了一阵后,方始悠悠的继续道:“兵凶战危,世事难以逆料,眼前动起手来,你庞纣死不足惜,只是世间正人本就不多,狄某不忍再见泰山其颓,哲人其萎了。”
庞纣眼帘微阖,似在深思,对狄抱寒后面的话,并未听入耳中。
“美髯公”司徒彦,“天西一叟”瞿宫浩,卫天衙,铁云大师,集云大师,以及灵华派的一干弟子等,人人暗自心酸,暗自眼湿,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是感动,是倾服?
灵华派的一些后辈,原本对狄抱寒只有惊异,惊异他绿鬓年少,武功恁地了得,此时却对他油然生出一股情意,彷佛他是自己生平最亲切,最敬爱的人。
才出于学,器出于养,狄抱寒残废之后,胸襟反而更开阔,气势反而更磅礴了。
庞纣忽然双目一抬,朝狄抱寒一字一句的道:“祖师爷破例改变一次心意,任由司徒瑾自行抉择,是否拜在‘天魔派’门下,而且格外施恩,免将业已传予的功力追回。”
狄抱寒不再答话,转面一望“美髯公”司徒瑾等人,身形微躬,语声微颤地道:“晚辈从此告别,诸位老前辈善自珍摄,勿以晚辈为念。”
说罢之后,双足一垫,直往河岸上纵去。
“美髯公”司徒彦,“天西一叟”瞿宫浩,卫天衙三人同时转身,往岸上望去,三人的口齿均启动了一下,只是明知留他不住,留下对他亦无好处,因而都不知如何开口。
司徒砚梅更是伤心欲绝,先时躲进舱内哭了一阵,这时站在船舷旁边,泪珠犹如断线珍珠似的滚滚而下,有心跟去,又感到无法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