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都女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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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名刀名媛

夫人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悬刀居土笑道:“有这个人这幅字在,问我‘高姓大名’实在是羞杀我也!我姓颜名威……”

夫人截口道:“啊!先生就是武林人称‘中州刀王’、大名鼎鼎的悬刀居士么?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实在是失敬得很!”

悬刀居士道:“夫人实在已是太客气了。颜某浪得虚名,不足以挂夫人芳齿。我二人被倭奴们找了点麻烦,我中计被囚,幸得这位丁公子冒险相救方得脱身,不料路遇东瀛‘狼之谷’的忍者,现在该告辞了,不然会给夫人带来麻烦。”

夫人微微一笑。悬刀居土真是胸怀坦荡,英雄本色,叫人喜欢。夫人道:“且请宽心稍坐,几个倭奴,谅也不敢来庄上骚扰。待我吩咐老长生带几个院丁留心巡夜也就是了。”

悬刀居士道:“实在不便再搅扰夫人的清居。倭奴残忍较诈,我等还是莫在这里惹祸的好。告辞了!”

夫人挽留道:“颜兄侠名远播,声闻四海,今日幸得相识,好歹要吃几杯酒再去。这四周百里,除了南边的州城,其余都是荒山野林,夜行殊为不便。若不嫌弃,敝庄里房舍倒是空着几间,我叫老长生收拾一下,今夜便在此歇驾,明日早行如何?”

悬刀居士尚自犹豫不决,丁香却施礼谢道:“如此甚好,多谢夫人纳宿!”

从大旗酒楼追踪而来,长途急行,每天平均睡不上两个时辰,又装扮乞丐,蓬头垢面脏衣痒身,丁香是多么渴望能来一次香汤热浴,一梦天明呵!

夫人笑道:“老长生迎接二位入庄后来告诉我,说有一老一少花子打扮的武林高手遇到了点麻烦,问我怎么办。既是武林同道,自然应该接待,想不到却是二位。二位稍坐,待我出去安排一下。”

片刻,老院丁随夫人进来,笑道:“狼来了!”

悬刀居士也笑道;“老哥原来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高手!”

“过奖,过奖!比起悬刀居士来,我是小巫见大巫了!哈哈!”

夫人微笑道:“老长生这些年来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名为主仆,却是拿他当哥哥看待。只是他喜欢和人开玩笑,两位不要见怪。两位就请随他去沐浴更衣吧。”

丁香欢喜道:“也许没有比洗个热水澡更叫花子们感到舒服的了!”

浴室很大。青砖地上,立着四个大木浴桶,都有一人高,粗细两个人不能合抱。

大铁锅离浴桶不远,正烧着水,热汽蒸腾。老长生将两叠内外衣分别放到两只浴桶前的木凳上,指着锅里的一支长铁柄的水舀子道:“这种水舀子是老奴的发明。柄是铁管做的,看这怪舀子没?要多泡些时候,水不够热了,就站到桶内的脚梯上,拿这勺子一舀一斜,水就会顺铁管流进桶内。”

丁香打趣道:“只有没人伺侯的人才能想出这种绝招。”

老长生道:“非也,小子没见识得很!只有皇帝才能想出这种绝招。因为皇帝是真龙天子,尊贵无比。他什么都可以让别人伺候,单单洗澡不行。你想呵,皇帝乃一国至尊,神圣之极,却赤身露体,光溜溜的,鸟呵蛋呀跳来荡去,给太监们见了,岂不有失尊严?何况太监对这玩艺儿嫉妒得要命,让他们看见,出去后私下传说皇帝如何长短粗细,神圣尽失,体面大损,那还得了?”

一席话说得两个人捧腹大笑。丁香道:“妙论!妙论!只不知哪位尊贵的陛下是自己舀水沐浴的?”

老长生道:“正儿八经的真龙天子,只有唐明皇是要别人伺候沐浴的。”

“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是风流皇帝,不怕别人看见。”

说完,老长生掩上门出去了。悬刀居士和丁香各自跳进大浴桶。

水面上飘浮着茉莉花,香气沁人心脾!

水温适宜。桶中有一横木板可坐,恰好能使人全身浸入水中,比卧浴舒服得多。

丁香把乌龙剑也带入浴桶中,因为他要试一试悬刀居士所说的此剑“三奇妙处”之第二宗:入水半浮半沉。

丁香不相信。凡实心铁器没有不入水沉底的,这是常识。剑放入水中后,丁香瞪大了眼睛:乌龙剑果然在水中半沉半浮,恰似一条戏游水中的乌龙!

岂会有这等怪事!莫非此剑果然是淬乌龙之血炼制而成?

他离开神秘城堡的前一年,老板(也是他的师父)将他领入一间藏有许多宝剑的密室,允许他随意挑选。他选择了这口乌黑无光的剑。那时,他已通过了所有的考验。他要用一年的时间熟悉这口剑,直到剑随其意得心应手。想不到这口乌龙剑居然还有这么奇妙的禀性他不知道。想必老板也不知道,不然怎不告诉他呢?

他抓起剑,在水中端详。

入水半沉半浮是验证了,那么“见血有灵”呢?没见血时是否也有灵?

他突然提剑平胸,朝前刺去!

剑穿木桶如刺薄纸!

——桶外传出一声惨叫!

丁香将剑抽回,桶中竟无一丝血色!

滴血不沾,确然神物!

一股水箭从剑洞激射而出,溅在青砖地上,哗哗作响。

水位降至与剑洞平齐时,丁香从水中哗然跃出,踏在脚梯上。

青砖地上,血和水掺合在一起,流浸一片。一个穿夜行衣的人,悄然躺在地上,犹自双手斜举一把七尺倭刀,呈作势欲劈状。

丁香笑道:“我要是你,进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把门轻轻关上。”

这人进来后,立即悄然奔到浴桶前;当他凭桶中水响判断出丁香的位置后,立即双手举刀,准备将浴桶和丁香一齐拦腰斩断!

可惜,就在这一瞬间,丁香的乌龙剑却突然穿破浴桶刺中他的心口!

他行步敏捷无声,判断准确,举刀迅速,理应一击奏效,可惜他犯了两个致命的小错误——他忘了关门。清凉的夜风顿时冲入浴室,热浴中的丁香,对这凉风当然有敏锐的肤觉感受!丁香的肤觉原就敏感超常,他能给一阵清风分辨出层次,能感觉到一朵桃花在林中自然陨落时引起的空气波动,能感觉到一颗露珠坠落时在静谧空气中所引起的颤动……若非如此,他怎能对射中他后背的那根细刺感到震惊,连呼厉害呢?

——杀手的另一个错误是忘了想一想丁香在中过毒刺后能否会对他们疏予防范警备。忘了思考前因,他就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后果:丁香竟然带剑入浴!

所以他死不瞑目地握着倭刀!

其实,就算丁香不知道也不想验证乌龙剑的第二宗妙处,他也会带剑入浴的。

——你若想活下去,就必须时刻考虑怎样会有死的危险!

这种铁血训诚和悲惨的实例丁香一辈子都忘不掉!

剑不在手时死的危险大;剑不在手时而裸身入浴,就更会有死的危险;而当对手是神秘诡异残忍阴毒辣招百出的忍者时,死的危险随时都有!

丁香当然想活下去!

那名忍者当然也想活下去,只不过他不会象丁香这样思考问题。

丁香用剑拍击浴桶砰砰作响,叫道:“老伯,大事不好!狼来了!”

悬刀居士在桶中大笑答道:“狼来了有狗呢,你叫个什么?”

梳洗更衣后的一老一少都是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一身上下里外都换新,锦缎袍子和丝绦束腰使二人俨然贵胄,平添气韵!

老长生喝声彩,道:“两位这样神气活现的样子一定格外招引饿狼!”

“为什么?”

“因为穿著如此光鲜衣衫的人一定是有钱人,而有钱人的肉总是很鲜美甘肥,不象老奴这身肉柴硬得塞牙,所以就会招引饿狼呵。”

三个人说笑着进入客厅。

客厅中已摆好了丰盛的酒席。

“事先不知两位驾到,匆匆备办些薄酒小菜,请将就用些。”夫人说道。

客气一番后分宾主落座,夫人坐主位,悬刀居士和丁香坐客位,老长生在侧坐相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长生开始和悬刀居士对饮,边饮边说些妙含机锋的话斗趣。

夫人则对丁香问长问短,打听些江湖趣事新闻。丁香这才发现夫人非但美丽出众,而且聪敏得很,而那股母性的温柔仪态令丁香心底震动。他自幼在严酷的环境中成长,殊乏这种真正轻松自然的温馨勉慰夸奖,所接触到的女人虽不少,但都是美丽而冷酷,奸诈而善变的,以致于使他对女人有一种近乎成为本能的不信任感。秋萍当然不是这样,但秋萍是个身份低下的丫环,而且过于憨直;素音自然也不是那种可怕的女人,但她过于沉静文雅柔弱,就算她没有爱着柳如笑,丁香也不会对她倾心动情。

在丁香的心灵深处,有一种令他倾心动情的女人形象:温柔而活泼,热情而文雅,美丽而单纯,善良而聪明,端庄又生动,平易又高贵,多才多艺又质朴,娇而不媚,见时知趣……

夫人恰恰是这种女人。

丁香暗想:自己的母亲想必就是这样的,不然自己何以莫名其妙地喜欢这种女人,在她面前能自然而然地感到舒心畅快呢?

可惜自己从小便成了孤儿!

虽然他已极好地适应了秘堡中那种严酷诡异的生活,但夜里却常梦见这种女人的形象。

只是由于他还年轻,意志又过于坚强,所以每当他静开眼睛时,梦思便一扫而空不复记起,他开始考虑的是今天将有多少死的危险。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知不觉地特别喜欢上酒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酒,至少某种程度上可以使人陶然忘忧,忘忧才能使身心归趋自然,归趋自然时才能体会到(也许意识不到)对爱、对宁静、对温馨的本能渴求!

丁香第一次感觉到在一个轻松欢悦的气氛中心跳得有些不自然。

恰巧这时,丫环进来道:“夫人,小姐已经将画裱好了。她问要不要拿给你?”

夫人微笑道:“你取来吧。这两位贵客都是独具慧眼的大鉴赏家。我的涂鸦之作,正好献丑以求指教哪!”

画很快取来,丫环小心展开捧示二人。

画中有一女子的背影,身着披风,左手兰花指,半抬向左前方的几枝梅花。右侧空间无景,题着一首诗,字迹有端正风骨但又含柔媚婉转气韵。诗道:“合欢翡翠转珠光,

疏梅踏雪履生香。

青萍弄影何处寄,

思君教人愁断肠。”

悬刀居士看罢笑道:“我的年龄长于夫人,实在不好多说什么。”

夫人会意,俏脸微红。

这是一首情诗,悬刀居士年轻时虽盛有风流之名,但对这位夫人,他却不能有一点儿过分或逾礼之辞。因为他明白,夫人这首情诗中令她愁思断肠的“君”就是写那首香艳长短句的风流刀客!

这首诗头两句是夫人自况美貌,踏雪赏梅;第三句是见池中青萍无根无寄,见自己倒影而生同病相怜之叹,比喻思君不在侧,无处寄终身。但恩爱难忘情怀如昔,所以思量处,愁断闺人肝肠。画面用笔洗练简约但已存神韵:梅花象征纯洁坚贞以示女子情义不渝,背影疏梅雪景,女子凄清孤零之心境就渲染出来了。

夫人注视丁香。丁香道:“想不到夫人非但雅擅丹青诗文,而且善打谜语。”

夫人的双眸顿然闪亮逾前,道:“丁公子何以勘破?”

“如果没有那幅字画和老伯所说的那番话,小可实在猜不破。但把老伯所说的‘天下第一刀手’、‘风流刀客’和夫人这幅字画联系起来,就可以解破了。能让老伯如此倾心推崇为天下第一的风流刀客只能是一个人,他就是武林盛誉不衰的‘天都少侠’项元池!”

夫人和老长生听到丁香说出“项元池”时,不禁露出震惊的神情。悬刀居士却只是轻轻微笑。丁香继续道:“夫人所作的是隐义诗。合欢翡翠明珠链首饰只能戴在脖子上,此句隐一个‘项’字;疏梅踏雪一句隐‘元’字,因为雪降梅开之时是元春时节;青萍只生于池塘湖泊,而夫人的园中不能有湖,故此青萍是在‘池’中。小可率尔而言,错谬冒昧之处务必请夫人包涵!”

夫人却叹道:“丁公子神思机敏过人,可叹可羡!”

老长生道:“丁公子,为你这番话,老奴敬你三碗!”

丁香道:“不敢当,折杀小可!‘天都少侠’和悬刀居士都是武林奉为神明的人物,‘天都少侠’的四大忠仆晓月、晨星、金玉、长生也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老长生前辈敬酒小可如何消受得起!小可奉陪三碗以示敬意!”

两个人各自干了三大碗酒。

老长生大笑道:“丁公子非只神思机敏,剑术高超,而且为人侠义豪爽,实乃武林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

夫人叹口气:“今日相聚岂非天意?可惜项郎一别二十年,音信皆无,江湖上全无消息!不然,项郎若在,三才聚会,该是一件空前的盛事!”

她请悬刀居士的本意就是想打听“天都少侠”项元池的消息。二十年来,凡是她遇到的武林中人,她都要向其打听项元池的下落。

一时沉默。夫人明白他们也不知道项元池的消息,便笑道:“自从项郎别去后,我再也没有象今天这样欢欣舒畅过!阿巧,去叫怜红来给她颜伯伯和丁公子斟酒。”

怜红惜翠,好成三春梦……

轩名惜翠,媛名怜红。

小姐怜红来到客厅。

湘帘一挑时,整个客厅都骤然因之明亮许多!丁香觉得仿佛是在漆黑的暗夜中突然看见了一颗光耀日月的明珠!

就连年轻时遍睹名花而今已春心流逝的悬刀居士见了她,心中也不禁为她的美丽而惊叹!

除却天上化下来,若向人间实难得!

夫人虽至中年仍然貌比西施,谓有倾城之丽,而怜红却远比其母还要清丽脱俗,还要美不可言!

牡丹之色,芙蓉之质,荷花之丽,天仙神韵!

当夫人为她引见、她逐个道了万福。而面向丁香时,丁香不得不强自镇定膝节和双手的颤抖,还礼时还是碰翻了酒碗!

至少自出山以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丁香的双手都从未有过一丝颤抖!可现在,他非但难以控制双手的颤抖,而且令人难堪地碰翻了酒碗!

当海青釉口的宣德瓷酒碗砰然碎响时,丁香第一次感觉到窘迫难堪才是杀人的剑!

丁香知道自己该死了!

酒席何时撤去、席间都热烈地谈了些什么,丁香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怜红提前告辞回闺阁时向他投来的一瞥!

夫人冰雪聪明,自然明白丁香心神不守的微妙含义。她很喜欢这少年人,无论相貌、武功还是敏捷的反应、机智的谈吐、超人的见识,丁香都是一流的,都是后生中难寻难觅的。他和怜红倒是极般配的一对儿。丁香显然爱上了怜红,丁香又是个孤几,好事若成,小俩口儿就会在她跟前相住,岂不大补项郎失踪之憾么?只不知女儿的意下如何?怜红若也有意,就请悬刀居士作媒,为他们订下终身!

夫人觉得已有九分把握了。

岂非老天作成,让这一老一少夜入庄园?

刚想到此,忽听狗吠恶急!

四个人立即警觉地朝窗外望去。窗前,原有一个院丁的身影。七个院丁都得者长生的调教,个个武功不弱。

狗吠声忽然沉寂!

“狗怎么不叫了?”夫人问老长生。

“且听锣响一若无事,狗不叫后就会响一棒锣的。”老长生道。二十年来,老长生为夫人看家护院,从未出过任何闪失,夫人对他办事很放心。可锣并没有响!

悬刀居士揶揄老长生:“只怕是锣被人吃了,而人被狗吃了,狗又被狼吃了!”

老长生气哼哼道:“狼吃狗狗吃人还差不多,可人怎么能吃锣?待老奴去看看!”

夫人从东壁上摘下双刀,于是四个人一同出去。

子时早过,天将四更,夜凉夜黑。

宫灯仍明,可见那个客厅前巡守的院丁踡卧于地,已然死去。尸身尚温,死去不久。

院丁的咽喉处被射入一根手指长的毒针!

老长生昔年曾随“天都少侠”游历江湖,遍会各路各派的正邪高手,见识极丰,却从没见过这种形制的毒针暗器。

忽听狼嗥声起,凄厉阴森,令人毛骨耸然!此声才落,四外群狼应和,一时间狼嗥之声震动九霄夜空!

丁香早已恢复了旧态,机警地低语:“坏了!快到小姐的闺阁去!”

可是晚了!他的话音甫落,仓房西侧的草垛已经起火,干草立即燃起冲天的大火,亮如白昼!

火光中,几个鬼魅般的黑影倏然闪现!

黑色夜行衣,尖顶黑面罩,左右长短倭刀!正是追魂索命的忍者!

为首的忍者,架着被熏香迷晕的怜红小姐,一手举着三尺倭刀!

老长生懊悔不迭!他派两个院丁带狗巡行,另外五个在小姐闺房和客厅之间巡行守卫。七个院丁都是他得意的高徒,显然他们都已死去!

若非夫人命他安排,他连巡夜的人都不会派,因为他相信东瀛忍者是绝不敢妄入庄院一步的!

何以有此把握?因为他曾多次去州城西的“番坊”,到日侨区找一个叫石原的武士斗茶。

斗茶是唐人的遗风,其技在宋朝以后已经失其精传。日本人感受唐代的天朝风化,对唐代文化非常敬仰,日本人阿倍仲麻吕(汉名晁衡)曾在唐朝做过镇南都护这样的高官,和李白、王维友谊深厚。是故,日本人对唐代茶道极有研究。

石原就是一名忍者,而且是日侨区极有威望的忍者。

老长生救过他的命。三年多以前,石原在城中一座茶楼上和几个西域大食国(阿拉伯)商人发生冲突,大食武士的弯刀和内功令人震惊,石原不敌受伤,被老长生救下……

石原辖下的忍者,怎么敢来砸他老长生的饭碗?

“倭奴!你们不认得我老长生么?”

没有人回答他。他又问:“石原呢?”

为首的忍者道:“只要你们交出丁香,我们立即放回这位小姐!”

丁香笑道:“这种条件倒也公平。”

席间曾谈起丁香他们和忍者的冲突,老长生曾保证去见石原化解此仇。但现在看来,石原已经不管用了。

“忘恩负义的倭贼!”老长生怒骂。

丁香道:“倭奴狼性,前辈何必跟他们废话呢?”

说着解下佩剑交给悬刀居士。夫人道:“丁公子,你不能过去!”

丁香朝夫人深施一礼,道:“丁香自幼孤苦,幸为师父收养,其后浪迹江湖,出入于风险,独搏于刀剑,心硬如铁,今夜幸识夫人和令嫒,承蒙盛情款待和温存慰勉,丁香无以为报,而小姐之厄全由我起,丁香虽非侠义君子却亦不敢临危苟且!”

说罢朝忍者走去。不料忍者喝道:“站住!”

丁香蔑然一笑:“怎么?你们改变主意了?”

那忍者道:“捆住你的双手再过来!”

丁香道:“多谢抬举!”

无剑的丁香他们都怕,岂非是抬举丁香?

丁香伸出双手并拢,问:“谁来缚我?”

一名忍者小心走近,用束腰丝绦将丁香的双手牢牢捆住。丁香道:“我过去了,你们放人吧!”

架着怜红的那名忍者盯着丁香。

突然,悬刀居士弹指射出一物,正中那忍者举刀的手腕!

悬刀居士以内劲弹射的,正是射入院丁咽喉的那枚毒针!

忍者惨叫一声,倭刀脱手!

悬刀居士已同时掠空飞扑过去,乌龙剑剑卷如怒龙,一剑断其头!老长生和夫人也都立即合身扑上,出招攻击!

老长生以掌为刀,出掌如电,罡风逼人,接连切断两名忍者的胳膊!

夫人双刀挥舞,红绸映着火光,和一名忍者苦苦缠斗!

火光冲天,杀气如云,血花喷溅,腥风弥漫!一场激烈的殊死拼杀!

十一名忍者很快全部了帐!

只是丁香也躺倒地上,鲜血染红了新换的锦袍!

押他过去的忍者双刀都插在鞘内。所以他就放心了:听见忍者拔刀时他再动脚就来得及。丁香对自己动作的速度向非常满意。

他的眼睛盯着小姐怜红。

他的心情复杂而沉重。

女人阅过无数,何以单在她面前窘迫慌张?天仙美女,处子纯真!

可惜我丁香只有一睹之缘!

这时,他听见了那忍者的惨叫和弃刀声!

他心悬怜红,刚一怔的刹那间,立即感觉到后背一凉,有利刃透映而入后胸!

在痛觉尚未出现时,他已转身一脚踢出,正中忍者的胸口!

胸骨碎裂声!那忍者的身躯和手中的一把匕首同时飞向半空!

他没料到那忍者竟有三把刀:袖中还藏着一把匕首!

这时,另一名忍者的倭刀已刺到,刺入他的左腹!

倭刀抽出又举起的刹那间,老长生的铁掌劈断了那忍者的后颈!

丁香咬紧牙关,转身去看小姐怜红。悬刀居士保护着怜红。

他感到一阵强劲的钻心刺痛从胸腔冲上双眼,双眼一黑,他就倒下了!

当他碰翻酒碗时,他就知道自己该死了!

他本来不该死,如果他不是碰翻酒碗的话。酒碗虽是名贵的宜德瓷,但就算是价值连城的和阗玉碗,打碎它也不至于让丁香赔命。

问题是他何以打翻了酒碗?

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剑手绝不会无缘无故打碎酒碗,因为失手是剑手必须在进入江湖前就要克服掉的弊病。任何时候都必须保证动作的迅速利落和手劲的准确适当,这是剑手们长期刻苦训练的内容。

丁香打碎酒碗的原因很简单:怜红的出现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慌。

心慌是所有人做事的大忌;

心慌尤其是学武之人的大忌;

而对一个策划杀人并且已经杀了很多人的剑客来说,心慌绝对是死忌,是自戗之剑!

无论何时何地何情何由,当你感到惊慌时,你就是自己打开地狱之门!

一个剑手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绝对镇静,绝对不能惊慌!

用不着提醒,这种训诫已成为他的血肉,就象呼吸、说话,走路一样自然。

可是,丁香实在没法子控制那惊慌的冲动,因为那冲动是从心底里骨子中涌动的!

这种冲动之自然,就象做梦一样,谁敢说他在睡觉时可以控制做梦?

丁香就做了个难以禁制的梦,春天的梦,春梦!

怜红惜翠,好成三春梦……

你若想活着回来见我,那就无论对谁都不能动真情,因为你必须做的事极其困难,而感情对你绝对有害!

这话是老板在他下山前的提耳叮咛!

可是丁香偏偏就动了情,而且是真情。

而他的结局,偏偏就应验了老板的担心。

难道他竟然是不想活着回去了吗?

清明时节雨纷纷。

这也是丁香花盛开的日子。

淫雨绵绵,愁煞人。

丁香树在湿重的雨气中卓然挺拔,淡红色的丁香花在雨雾中看上去很模糊,象是被洗淡了的漫天血痕。

这是南方常绿不枯的丁香树,不是北方的那种苦丁香。苦丁香的花或紫或白,白色的丁香花香气很特别。

一座新坟就凸筑在丁香树下,白绢扎成的花圈被雨水打得低萎,可怜兮兮……

忽有劲风吹乱了雨网,将浅绯淡红的丁香花吹落于坟上。

一个人站在丁香树下,头戴雨笠,身披蓑衣。雨笠压得很低,他也已站了很久。

清明是祭墓的节日。

祭墓本是一件叫人伤感沉痛惆怅的事,淫雨之中凭吊新坟当然就更叫人难过。

树下的那匹马似乎很懂主人的心境,低着头,轻轻嗅着沾满雨珠的青草。

雨笠吊客终于伸手揭去马鞍上遮雨的苫毡,把黑色的雨毡顺手扔到地上。

为什么扔掉雨毡?

他要乘马到一个不下雨的地方去?

也许不是。也许他下马后就不再打算上马了。

快马冲雨溅水,向南驰去。

南面是海,海岸不远处是州城。

州城亦落雨,而且雨很大。

若是在北方,这雨中的街道一定很空寂,但在这座万商云集货通四海的江城港埠,雨中的街市,行人并不见少,倒是多添了许多飘来浮去的油伞。

那位新坟吊客把马停在一座茶楼下,将缰绳交给门口迎送客人的赤足小厮,然后抬步上楼。茶博士见他一怔:此人乡农打扮,竟也敢上“珍茗居”二楼来叫茶?心里这样想,口中却笑道:“相公来了?是要大壶开水、大碗泡茶么?”

这是大众吃茶法,他若点头,茶博士便会“请”他到楼下去,因为“珍茗居”是给达官贵人富绅文土们特设楼上茶座的。

乡农并不与他计较,道:“紫笋、锡铫、湘炉、中冷泉水煎,你来看炉!”

茶博士吓了一大跳!饮茶固然比饮酒便宜,但要看饮什么茶,怎么个饮法。这乡农所提的,便是府台大人也未必敢点。

茶是浙江顾渚山所产的紫笋,唐宋以来都极盛名,誉为茶中一品;锡铫就是锡茶壶,锡为五金之母,最宜水性,因不易制故亦非常贵重;茶炉要用湘妃竹做的,这是当时最名贵的茶炉,湘竹炉煎水为茶道风雅之冠;水则要镇江的中冷泉水,天下第一泉!只水便要许多银子,因为镇江到广州的直线距离就逾千余里!

而且还要茶博士亲自为他看炉煎茶!

当时盛行的是瀹茶之法,而煎茶则费时费工费神,尤需技术,稍不慎则茶废,很难恰当。

可茶博士被他的神秘、阴戾、冷峻的口气所震慑,半晌才陪笑道:“相公吃这等费时费工费银子的茶却为什么?”

那人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要死!”

茶博士打了个激伶,腿肚子差点转筋!

是谁要死?我还是他?

最好别是我。若是他,那么要死之人来最后一顿高品级的享受倒也要得。

否则,阎王爷间起,连一顿好茶都没喝过,一辈子岂非太过冤枉?

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死呢?

湘妃竹茶炉中的炭火已将熄。

茶已煎好,茶极香,其味甘鲜,其色如茵,令人神醉。

窗外,雨涟涟……

清明节这天死人,那么每年扫墓时正好连带祭周年,倒也省事。

但绝不会有人因为省事之故而愿意在这一天死去。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何由断魂?

城西,番子坊。

番子,本是对外邦人一种不太敬的称呼。只是彼时,外邦人实在不能跟“中心之国”的人计较一字之称。

日侨社区很大,石原的宅邸就在东边一座小芭蕉园中。雨打芭蕉,雨珠滚落如泪。

雨笠蓑衣客悄然停在门前三尺处。

风雨忽急,门自开。

他抬步进门。

一名和服武土突然现身,喝道:“什么人?”

一名不懂大和礼节的人,竟然着履踏泥而入!

武士去拔刀!

寒光突然从蓑衣中闪出,一闪之后又隐入蓑衣,鲜血溅满白墙,泼血成梅!

武士很不情愿地放开尚未出鞘的刀,倒了下去。

他又朝前走,走进大厅,站住不动。

大厅的地板十分干净,蓑衣上的雨珠滴成一个圆圈。

蓑草突然振起如猥刺,两把飘红绸巾的钢刀同时出鞘,幻出一片森人的寒光!

血溅如雨!

两名高举倭刀、悄然扑至前后夹击的武士,都从空中摔落,连喊一声都来不及!

他们本来也就是不想喊的。

偷袭常常很能奏效,但是凡不成功的偷袭结局都大同小异:行动迅速死得也迅速。

刀归鞘,人抬头,饱经风霜的脸上嵌着一双凤目,目射冷电寒光,朝北墙看去。

北墙上布悬一幅巨大的黑幔,幔中央是一个巨大如轮的白色“忍”字。

忍字的每一笔划都蕴着杀气阴机!

忍字的上方,印着五个海碗大的字:“大和武运堂”。

沉重的木屐声响近,托嗒,托嗒……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顿时异常凝滞涩重!

一个铁塔般身影出现:赤顶短髡,头系白绦,表情阴沉狞厉,裸胸袒膊,腰插双倭刀。

胸口处刺着一只青森森的狼头,狼嘴横衔一支长箭!

“狼之谷”忍者!

忍者走到离他一丈远处停住,右手级缓地从左肋下拔出七尺倭刀!

眼晴象倭刀一样闪亮,一样森人!

刀拔得那么慢,仿佛空气已被抽光,仿佛时间被拔刀的手拉长拉细绷紧——

刀尖出离鞘口的那一瞬间,绷紧的时间之丝嘎然崩断!

“呀——!”

怪叫出口,倭刀出手!出手就是快得无与伦比的闪电三刀旋风五劈!

他居然没有拔刀,也许他已来不及拔刀!

这名忍者的刀术、手力、敏捷都要数倍于前几个忍者,劈砍撩削刺扫截扎等刀式快逾闪电,力道恰切而雄猛;左扫右抡前劈后挑,刀势变化奇诡而顺畅!

蓑草被强罡的刀风纷纷斩断!

他被迫连退不已——

他突然腾空升起,蓑衣张扬如巨翼,巨翼下飞射两道电闪寒光!

当嗒!两道石火电花——嚓噗!一道血箭冲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