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
凤栖梧仍然坐在江边的一块大石上,轻理着放在膝上那张古琴的弦线。
十五月圆,圆月却在浓雾中。
浓雾圆月下千万匹银白色绫绢般翻浪起伏,看不到水面,只听得江涛拍岸。
江涛拍岸声惊心动魄,这种境界神秘而凄迷,凤栖梧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没有弹琴的心情,也不是因为现在才感觉杀气的存在。
到现在,杀气已严如霜雪,包围着凤栖梧的人已由三个增加至十七个。
第一批三个人出现的时候,凤栖梧已立即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
他并不认识他们,却绝对可以肯定他们的杀气因他而发,也多少明白是什么原因。
杀气之外他还看到他们眼瞳中闪射出来的杀机,他希望他们在动手之前会开口说清楚,但他们只是等着,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
其他的人态度也是一样。
浓雾一来,这些人被浓雾罩着,有如幽灵般,彼此之间也竟然并无说话。
他们好像在等待什么。
凤栖梧也没有问,只希望他们继续这样,一直到他等待的事物出现。
他所以在这里出现当然有原因。
突然他感觉他的希望可能要破灭。
那股杀气来得非常突然,而且比在场十七个的杀气加起来似乎还要凌厉。
杀气由江面涌来,凤栖梧面江盘坐,才感觉杀气,眼前浓雾便分开,一个木排当中穿出。
木排上一个黑衣老人,飞卷的浓雾中看来更加像幽灵,一手拄竹竿,随意一点水面,木排便在凤栖梧前面三丈处停下来。
周围十七个江湖人的目光立时都落在这个黑衣老人的面上,看他们的神态,他们在等候的就是这个黑衣老人。
“凤栖梧!”黑衣老人目光只是落在凤栖梧面上,眼瞳中并无杀机。
这刹那凤栖梧却感觉一股杀气排山倒海般涌来,亦感觉到这个老人对自己的仇恨。
“诸葛先生——”凤栖梧暗叹了一口气。
诸葛长乐,江湖上无人不知道是一个老好人,一直以来人如其名,难得看不见笑容,这最主要的原因当然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很快乐很美满的家庭,而到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也应已很满足,别无他求的了,唯一令他深感遗憾的就是他虽然有七个女儿,却只得一个儿子。
正如一般人一样,对这个儿子他难免有些溺爱,他也知道江湖险恶,除了将一身本领倾囊传授之外,自小还指点这个儿子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所以他绝对相信这个儿子绝对不会变成一般纨绔子弟,到处惹事生非。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这个儿子并没有令他失望,在江湖上行走,既侠且仁,备受推崇尊重,也所以死讯传来,令他甚至有如在梦中的感觉。
诸葛世家虽然没有少林、武当的势力雄大,到底也是江湖上的大家族,黑白两道多少都会让着一些,以他这个儿子的行事作风,更没有可能惹事生非,而招致杀身之祸。
消息传来也的确如此,这个儿子在与三个好朋友跑到鬼怒江之前并没有闹事。
四个人的尸体也就是在第二天早上被发现飘浮在鬼怒江上。
他立即赶来,虽然悲愤,仍能够保持冷静,在看过他这个儿子的尸体,又听得凤栖梧出现在鬼怒江附近的消息,也只是说了一句:“凤栖梧是我的。”
也就是因为这句话,大家虽然发现凤栖梧的行踪,将他包围在这里,并没有采取行动,只等他到来。
近这十多年来他虽然没有再在江湖上行走,但当年的雷霆脾气,霹雳手段,大家仍印象深刻。
凤栖梧虽然是年轻一辈,多少也听过这个老人的传说,看见这些江湖朋友对这个老人的敬畏,更不能不相信那是个事实。
也所以他叹气。
诸葛长乐应声目光落在他面上:“你就是凤栖梧,江湖上的朋友称为年轻一辈当中最有前途的凤栖梧?”
“我就是凤栖梧。”
“这是谦虚?”
“我只是说我知道的。”
“很好——”诸葛长乐的眼睛眯起来,目光有如电闪一样:“你的内力修为绝无疑问在我那个儿子之上,难怪在江湖上他给你比下去。”
凤栖梧沉吟着:“我没有见过他,到现在为止我们仍然只是相信事实。”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诸葛长乐目光更凌厉:“暗示这事情与你一些关系也没有?”
“所以我出现在这里。”
“这几个月以来,这鬼怒江一带死了不少江湖朋友,在他们死亡之前,据说都听到一种奇怪的琴声。”
“琴剑江湖的朋友很多。”
“能够将内力用到琴上的真是绝无仅有。”
“老前辈——”
“以琴弦为武器的也该是。”诸葛长乐截断了凤栖梧的说话,若说目光能够杀人,凤栖梧已经在他的目光中被碎尸万段了。
凤栖梧又叹了一口气:“有哪一个能够肯定浮尸在鬼怒江上的江湖朋友是死在琴弦下?”
诸葛长乐笑了笑:“我以为你会问有哪一个看见你以琴弦杀人。”
凤栖梧摇头:“老前辈威震江湖。”
“陈年旧事,还说来干什么?”诸葛长乐又笑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公平处理这件事。”
凤栖梧目光一转:“江湖上传言,鬼怒江一带夜间近来琴声阵阵,听到的内功不好的人都为之失魂落魄,内功好的江湖朋友循声去一看究竟,次日便被发现浮尸在江面上,尸体上出现伤在琴弦下的伤口,大都在咽喉。”
“你当然清楚。”
“我只是听说,就是因为不清楚才到来等一个水落石出。”凤栖梧口里尽管还在分辩,心中经已在一再叹息,从诸葛长乐以及那些江湖朋友的表情反应,他已经知道他们根本不相信。
诸葛长乐果然接道:“你没有必要再解释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
那边一个彪形大汉紧接着道:“也不必解释为什么你要杀害那许多人,只要你承认事情的确是你做的……”
凤栖梧摇头:“事情不是我做的。”
“连承认的勇气你也没有?”那个彪形大汉暴喝。
“勇气与事实是两回事。”凤栖梧目光回到诸葛长乐面上。
那个彪形大汉亦目注诸葛长乐:“诸葛老爷子,过山虎得罪了!”
语声一落,他腰间一柄五虎断门刀便出鞘,大喝着杀奔凤栖梧。
好像他这样的一个莽汉能够等到现在实在已经很不容易的了。
诸葛长乐大笑:“凤栖梧还是我的。”竹竿拔离水面,刺向凤栖梧的胸膛。
凤栖梧苦笑一下,身形拔起来,竹竿上一滚而过,落向江边另一块大石,却还未落到,身形半空中又变,斜掠向丈外水面。
那块大石上立时多了一个圆洞,竹竿上贯注内力与铁打的并无分别。
诸葛长乐接连两竿落空,身形亦离开了木排,贴着水面飞扑向凤栖梧,不等他扑到,凤栖梧一掌已凌空印向水面,一股水柱被激起来,他一个身子借力拔起,一个倒翻掠上江边的一株柳树上。
那株柳树随即被过山虎的五虎断门刀一刀斩为两截,断落向江面。
凤栖梧连随从树上拔起身子,几点寒星紧接射到。
发暗器的是一个少女,轻功不错,暗器手法也不是一般可比。
一看那种暗器,要扑前去的都收住了势子,诸葛长乐眉头一皱,竹竿往水面上一点,倒掠向木排上。
那几点寒星也就在这时候在半空中爆开,散发出一股七色缤纷的彩雾,涌向凤栖梧。
凤栖梧身形连随又一转,一手抱琴,一手拂袖,那彩雾却没有被他拂开,翻腾着继续涌近去,他虽然第一次看见这种被称为江湖上第一毒的“销魂瘴”,对这种毒瘴的厉害却不是第一次听说。
这种毒瘴收集不容易,敢胆用这种毒瘴的除了苗疆五毒老祖,据说就只有他的两个徒弟金童与玉女。
他们也人如其名,天造地设一对,也所以五毒老祖毫不犹疑的,撮合他们的婚事。
苗疆五毒自立门户,五毒老祖江湖上传说既邪且恶,事实也只是传说,否则五毒老祖早已仗着蛊瘴等毒物江湖称霸。
他甚至连行走江湖的兴趣也没有,在苗疆自得其乐,却绝不反对新婚的金童玉女到各地去游玩一番,也绝不以为以他们的一身武功与蛊瘴毒物,在江湖上还会有什么危险。
金童玉女也是有这份自信,再加上他们天性善良,也自信绝不会在江湖上惹事生非。
一直到金童突然在夜间失踪,次日被发现浮尸在鬼怒江上,玉女才晴天霹雳,知道江湖上的确凶险。
玉女却不知道金童玉女到底开罪了什么人,只知道夜间倦极熟睡,隐约听到阵阵琴声。
悲痛之余,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然后听到有关凤栖梧的传说,所以跑到这里来。
凤栖梧是否杀害金童的凶手她不能够肯定,正如在场的江湖朋友一样。
过山虎、诸葛长乐先后出手,她的杀机才被挑起来,诸葛长乐无疑是辈份最高,也无疑是众人的头儿,连他也肯定的事情,应该不会错误的了。
“销魂瘴”是她随身携带的毒瘴当中最毒的一种,出手便是这种毒瘴可见她对凤栖梧的怨恨,也可见她与金童的恩爱。
这种销魂瘴虽然甚少在江湖上出现,十多年来只不过三次,经已足够。
连诸葛长乐也避忌,其他的江湖朋友还不远远的躲开?
凤栖梧也就是知道这种毒瘴厉害,袖拂不开,当机立断,身形疾翻,倒插进水里。
彩雾随即落在水面上,那片水面也随即给煮沸了也似,冒起了一个个水泡,一缕缕水烟紧接冒起来。
一股接一股彩雾落下,水烟水泡冒涌更多,就像是一阵阵暴雨疾打在水面上。
那些江湖的朋友,固然是目瞪口呆,就是诸葛长乐,看在眼内,亦为之魄动心惊。
也就在这时候,一阵琴声突然传来。
凤栖梧已跳进水里,周围数十丈的水面都已被销魂瘴封锁,他就是水性怎样好,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泅越数十丈从水面冒出来。
琴声听来又是那么的遥远。
是哪一个在弹琴?循声望去,只见夜雾迷蒙,目光尖锐如诸葛长乐亦一样看不透。
玉女第一个反应已是脱口一声尖叫:“莫非我们误会了?”
没有人回答,齐皆呆呆的望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诸葛长乐也不例外,竹竿突然一点水面,木排又动,向琴声传来的方向荡去。
木排过处,十多个江湖朋友不约而同,身形拔起,往木排上跃落。
玉女是最快的一个,诸葛长乐目光自然的落在她面上:“女娃子,销魂瘴可不要随便使用。”
“已经用了。”玉女漫应一句。
诸葛长乐淡然一笑,他喜欢爽快的人,也所以随即又一句,道:“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任何人也不能够扭转,无须耿耿于怀。”
“老前辈做得到?”玉女反问。
“做不到!”诸葛长乐深注玉女:“好可爱的女娃子,果真是造化弄人,一个人只想好好的过日子也不能够啊。”
玉女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说话间,木排已荡进浓雾深处。
这个木排虽然不大,载着十八个人仍然绰有余裕,诸葛长乐目光从玉女面上转过,突然道:“此去杀机四伏,有哪一位不愿意去的,现在还来得及离开。”
过山虎大笑着应:“要离开的人根本不会跃落这个木排上。”
“我现在有些喜欢你了。”诸葛长乐竹竿再点,木排的去势又快上了很多。
浓雾深处不辨方向,非独看不见天空,连水面也看不见。
琴声仿佛相接响亮了很多,诸葛长乐却虽然也通音律,一样听不出弹的是什么曲调。
再接近他突然感觉琴声仿佛停留在他的脑海中,一段再一段,反复循环,缭绕回荡,紧接就是一阵阵魄动魂离的感觉。
连他仿佛为之魄动魂离,内功造诣差一点的更加就可想而知。
木排继续荡前,有去无回之势,在到来这里之前他们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为了追寻真相,就是刀山剑池,也要闯进去的了。
危险是意料中事,这一闯竟然是闯进人间另一个境界,却还是他们始料不及。
凤栖梧的水性绝无疑问非常好,入水之前也经已估计清楚销魂瘴波及的范围,随着水流泅出了数十丈才冒出水面。
周围都是浓雾,看不见诸葛长乐等人,江涛拍岸声中夹着阵阵琴声。
凤栖梧目光不由一落,竟然有些怀疑琴声乃是由手抱着的古琴传来,却随即惊觉,泅向岸边。
没有人迹,周围浓雾翻腾,凤栖梧沿岸随着琴声奔走了一程,终于找到了那叶轻舟。
那叶轻舟系在柳树下,原是他买来,为了追查真相,他已经作好了种种准备,以便不时之需。
他以桨作剑,将系舟的绳子削断,随即放舟追向琴声传来的方向。
越接近琴声便越激荡,浓雾也似乎受影响,翻滚在琴声中,以他的精通音律,一样分辨不出弹的是什么曲调,然后,那种魂离魄动的感觉来了。
更接近,那种魂离魄动的感觉更强烈,他不由自主坐下来,一口真气运行,浑身上下的脉搏急激震动,魂动魄离的感觉才平淡下来。
轻舟前行的速度也相应缓下,正当此际,他听到了水声,循声望去,浓雾一分,一条巨木冲进来,上面立着一个书生,双目直视,有如白痴。
凤栖梧认得他就是方才包围自己的江湖朋友之一,方待招呼,巨木已然从舟前冲过,书生半身突然一栽,倒栽进水里。
“小心——”凤栖梧语声出口,轻舟一偏,探手便要抓去,前面浓雾突然又开,过山虎手抱五虎断门刀立在另一条巨木上,迎面冲来,也是双目直视,有如白痴,面色却苍白得有如涂上了一层白垩。
凤栖梧催舟避开,伸手方要将过山虎截下,过山虎经已翻身堕水。
他立在巨木上看似稳定,但轻舟荡过,水流一动,便受影响。
凤栖梧立即伸手进水里,一把抓着过山虎的腰带将他抓离水面,拉到小舟上。
触手冰冷,脉搏停顿,气息也没有,伸手探向过山虎的鼻端同时,凤栖梧亦发现过山虎咽喉上一点血点,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圆洞,鲜血欲流未流。
凤栖梧叹了一口气,将过山虎的尸体抛回巨木上,催舟继续往琴声传来的方向荡去。
第三第四个江湖朋友跟着出现,都是立在一条巨木上,巨木上也系着绳子,凤栖梧也不难想像到那是由诸葛长乐那个木排分出来。
绳子的断口很齐整,却又不像是刀剑削断,凤栖梧也无心细究,催舟更急。
越入,琴声越更激荡,浓雾也仿佛随着琴声震荡,凤栖梧的心神却是绝无疑问,他体内真气一遍又一遍运行,勉强将心神稳定下来。
一声惨叫就在这时候响起,是女人的惨叫声,凤栖梧不知怎的,立即想到了那个玉女。
他手中桨急落,催舟如箭,随即又一声惨叫响起来,这一次,令他想起了诸葛长乐。
这一声惨叫过后,琴声便缓下,浓雾也变得平静,凤栖梧轻舟当中穿过,眼前突然一清,终于穿出浓雾,随即一呆,桨落处,轻舟亦停下。
十数丈外,一块奇大石壁浮在江面上,石壁前面几条巨木漂浮,每一条巨木上都立着一个江湖朋友。
巨木转动着一条接一条往浓雾处漂去,立着上面的江湖朋友一个个都是面色惨白,月光下份外恐怖。
凤栖梧披着月光催着轻舟缓缓向那块石壁荡去,轻舟从巨木当中穿过,看见方才仍然活生生的江湖朋友,现在都变成这样子,不由他由心寒出来。
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在这么短促的时间内将这许多江湖高手杀掉?
一想到那种惊心动魄的琴声,凤栖梧心头不由又一阵迷惑,江湖上以琴为武器,内力又那么深厚强劲的在他的印象中一个也没有。
他的思想才回到现实,“哗啦”一声水响,一条巨木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紧接是一个女孩子。
玉女——
凤栖梧一怔,玉女已然笔直地落在巨木上,巨木也正好落在水面上。
与之同时,凤栖梧眼角已瞥见诸葛长乐,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回石壁上。
诸葛长乐的一个身子就像是壁虎般,贴在石壁上,一身衣衫“啪啪”的迎风飞舞。
石壁上紧接着浮现出很多人,凤栖梧却不能够肯定那根本就是早已存在,只是他没有在意;抑或是隐藏在石壁内,现在才浮现出来。
那也并不是真的人,只是一个个浮雕,却全部栩栩如生,装束很奇怪,并非中土所有,凤栖梧分辨得出那是扶桑武士的装束。
那些武士神态各异,喜怒哀乐都有,全都张着口,当中五个却是女人,四个作侍女装束,还有一个装束极高贵,相貌也特别美丽。
诸葛长乐就贴在这个女人的浮雕前,骤看起来好像被这个女人抱在怀中。
凤栖梧方待看清楚,诸葛长乐已凌空落下,堕进水里。
“——”凤栖梧想叫,但他没有叫出口,那刹那他突然有一种感觉,那个女人是活人,并不是浮雕。
他感觉那女人神态在变动,可是一再细看,只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然后他留意到那个女人浮雕的嘴角挂着一缕血丝。
不知怎的他就是有血的感觉,随即有一种冲动,要更加接近细看清楚。
也就在这时候,“哗啦”一声水响,堕进水里的诸葛长乐随着一条巨木从水里冒出来。
——怎会这样的,凤栖梧看不透,也想不透。
琴声这时候将停未停,凤栖梧也终于肯定是由石壁上传来,也终于忍不住拔起身子,向那面石壁掠去。
一阵急风即时吹至,水面一阵激荡,发出一阵鬼哭神号也似的声音。
凤栖梧也不知怎的,就是有鬼哭神号的感觉,身形却没有停下来,一只飞鸟也似,石壁上借力使力,掠上了石壁顶。
一个女人背坐在石壁顶的一端,长发飘飞,一身淡紫衣衫亦在急风中飘舞,轻弹着放在身前石上的一张古琴,一下接一下,终于停下,余音袅袅。
凤栖梧这才开口:“是你在这里弹琴,将那些江湖朋友引到这里来?”
紫衣女人一些反应也没有,仿佛早已发觉凤栖梧的所在。
“江湖上传说,这附近出现了一个邪派高手,杀人取血,就是你?”凤栖梧接问。
紫衣女人还是毫无反应,凤栖梧语声再提高:“以我推测你是在练着一种邪门内功,就算没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既然给我遇上了,还是不能够视若无睹,袖手旁观。”
他的手接落在琴弦上,漫不经意的一拨,七条琴弦离开了琴面,“铮铮”声中又落下。
那七条琴弦首尾相连,赫然只是一条,由细而粗,晶光闪耀,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弄出来。
紫衣女人仍然没有反应,凤栖梧语声一沉,终于道:“我不想背后出手,请转过身子。”
紫衣女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凤栖梧也终于看到她面貌,立时一怔。
他闯荡江湖多年,美女见得也不算少的了,跟眼前这个,完全给比下去,那刹那他突然有一种感觉,眼前的少女不是凡人,是天仙。
她看来不过十七八岁,目光凄迷在月光中,幽怨的望着凤栖梧。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看你完全不像是一个坏人,怎么你要做出这种坏事?”凤栖梧疑惑的看着,突然又说出一句:“我相信这不是你的主意。”
少女怔怔的看着凤栖梧,显然很奇怪凤栖梧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若是被迫,你不妨说出来,也许我能够帮助你。”凤栖梧移步走前。
少女神色一变,惶然站起身子,一手捧琴,一手很自然的伸出,向着凤栖梧摇一摇。
“迫你做这种事的人莫非就是在这附近?”凤栖梧目光一转:“他的身手绝无疑问很不错,可是我不怕。”
少女这一次却是摇头。
“你到底害怕什么?”凤栖梧再移前一步。
少女身形同时展开,凌空一翻,往石壁下跃落,凤栖梧急跃上前,一股浓雾正从石壁下涌上,哪里还有少女的踪影?
他想想,身形还是展开,往下跃去,既然找到这里来,又看见一个那样奇怪的少女,就是一份好奇心,已足以令他心动,非追查下去,求一个水落石出不可。
石壁这边也是满布了扶桑武士的浮雕,凤栖梧扳着那些浮雕沿着石壁四面搜索,越看便越觉得奇怪。
那些浮雕无一不栩栩如生,骤看简直就要冲壁而出,数以百计。
要在浮在江中这样的一块石壁上雕刻这么多石像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做这件工作的人也必定对扶桑的衣饰非常熟悉。
若是扶桑本土的雕刻名家,老远跑到中土来做这件工作实在不可思议。
这样的一块石壁到现在也竟然没有人发现,当然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发现这块石壁的人除非没有可能离开,否则一定会告诉其他人,可是到现在为止,江湖上并没有关于这块石壁的传说。
这块石壁却又显然与江湖人有关系,否则也不会有这许多江湖人在这块石壁前丧命。
弹琴的紫衣少女到底是什么人?
凤栖梧一面搜索一面想着那个紫衣的少女,他怎也不相信,那个紫衣少女是杀害那些江湖人的凶手。
到了石壁下方,风吹得更急劲,江涛拍击在石壁上,有如鬼哭神号,令人为之魄动心惊。
凤栖梧突然又有一种感觉,那种鬼哭神号也似的声响,也就是来自石壁上的浮雕。
也由于这种感觉,再看那些浮雕,更觉得逼真,凤栖梧的胆子虽然大,不由亦寒起来。
再下,他终于找到了一条缝隙,丈许高下,成三角形,内望一片漆黑。
缝隙的下半截浸在水中,当中一块块巨石浮出水面,凤栖梧踏足石上,探头内望,漆黑中隐约看见光影浮动,仿佛有什么将亮光反映到水中,但凝目望去,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他很自然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那个火折子经已湿透,但给他的内力一迫,迅速便迫干。
火折子给擦亮,凤栖梧目光及处,又给吓了一跳。
缝隙的两旁石壁赫然又是一个个浮雕,仍然是武士装束,张牙舞爪也似的,仿佛要择人而噬。
凤栖梧深吸了一口气,踏着浮在水面上的石块往前走进去。
那块石壁在外面看来数十丈广阔,走在石壁里,却有一种无尽的感觉。
凤栖梧一面走一面小心着周围,除了那些浮雕,并无发现。
进了缝隙,鬼哭神号也似的声音更加响亮,而且回声激荡,听来更令人魄动心惊。
那种恐怖的声响中偶然夹杂着“铮铮”声响,仿佛琴声,但细听之下,不难发觉不过是石壁上的水珠滴落在水面上发出来的声音。
鬼哭神号也似的声响中滴水的声响竟然那么清楚,无疑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凤栖梧听着甚至有一种感觉,那种鬼哭神号的声响不过是一种幻觉。
在这个时候这种环境仍然能够保持冷静的人实在很少有的了。
凤栖梧一面继续走前,内力一面迫到火折上,那个火折子也因而越来越干爽,也当然越来越光亮了。
他却是不能够令火折子的火焰稳定下来,摇曳的火光照耀下,那些扶桑武士的浮雕也当然更显得狰狞可怖,呼之欲出。
再前行,突然一阵羽翼拍击声,几只飞鸟羽翼在拍着疾飞出来。
凤栖梧下意识偏身一闪,一只飞鸟在火折子旁边飞过,将那个火折子也撞击得从凤栖梧的右手飞脱出来,飞堕进水里,眼看火光迅速减弱,便要熄灭,突然又从水里徐徐升起来,却已变成了碧绿色。
凤栖梧诧异中伸手要接,那个燃烧着碧绿色的火折子却在他的手伸到便移开。
他探手再探手,那个火折子移开又移开,始终与他的手保持三尺的距离。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凤栖梧细看再细看,还是看不出其中的奥妙,身形暴长,探手抓去。
这一扑便扑进了另一个境界。
凤栖梧有这种感觉,在他的眼中,那刹那,非独火折子一分为二,连他的身子也一分为二。
他看见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火折子由那个火折子分出来,也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突然出现在自己前面。
惶惑同时他一个身子不由扑前去,抓向那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他的身手本来非常敏捷,这时候却变得那么的缓慢,周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阻力,且亦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总是不能够将本身的气力痛痛快快地用出来。
这种感觉有如梦魇,说不出的难受,他探手再三,不由自主叫出来,然后他的身子突然一快,终于追上了那个自己,二合为一。
凤栖梧绝对有这种二合为一的感觉,那种身不由己,力不从心的感觉与之同时消失,整个人也感觉充实,前所未有的充实。
这时候他才发觉周围的环境已完全改变,脚下的已不是石块,也不见水光,两旁也不是石壁浮雕,飘浮在半空中的火折子赫然已变成千百个。
他也就立在一个不停在幻变,完成没有方向感的一个怪异的图案中。
火折子也就是图案的一部分,跳跃的火焰使得整个图案更加有动感。
凤栖梧开始有目迷五色的感觉。
图案随即转动,越转越快,凤栖梧一个身子随即亦感觉转动起来。
他不想转动,这个念头才起,身不由己的感觉又来了,他轻喝一声,收摄心神,盘膝坐下,随即闭上了眼睛。
在他的感觉,闭上了眼睛,最低限度应该改变视觉的影响,哪知道眼睛虽然闭上,那种图案仍然在脑海中盘旋不开。
突然一声鼓响轻轻传来,所有映像刹那间完全消失。
凤栖梧脑海刹那一片空白,很自然的将眼睛张开来。
眼前是一片烟雾迷离,烟雾下一片水面,凤栖梧赫然就坐在水面上的一个木造的平台上。
他难免又是一阵诧异,一手按着琴弦戒备,目光四顾,只是烟雾迷离。
自己怎会坐在这座平台上,这到底又是什么地方?他想不透,也看不透。
“哟——”的又一下喝声,同时“咚——”一下梆鼓的声响。
烟雾刹那完全消散,一座水殿随即出现在凤栖梧的眼前。
那座水殿完全是扶桑结构,由木柱承接。
木柱的下截浸在水中,水殿前一道宽阔的木梯从殿台上垂下来。
凤栖梧置身的平台就浮在木梯前面。
殿台上一面奇大的屏风,上画着一轮明月、一株雪松、还有一只孤鹤。
看着这样的一面屏风,凤栖梧不由有一阵凄冷的感觉,再看见坐在屏风前那个女人,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那个女人赫然是与石壁当中的那个女人浮雕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活人与浮雕的分别。
她左手将一个梆鼓放在肩膀上,右手仍按着鼓面,突然又往鼓面上连拍两下,“哟”的娇喝一声,才将梆鼓放下来。
四个侍女坐在她右侧,正在烧着茶,坐在她左侧的赫然是那个紫衣少女,幽怨地看着凤栖梧,可是到凤栖梧望来,连忙偏过脸去。
那个女人也就在这时候开口:“贵客远来,有失远迎。”
凤栖梧应声:“不敢当——”接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还不是一样?”
“那我怎么会……”
“机缘、造化、什么也好,来了就是来了。”她的语声越来越阴沉。
“尚未请教高姓大名?”
“水天娇——”她的目光转向那个紫衣少女:“我的女儿水灵。”
凤栖梧一怔:“我还以为你们是姊妹。”
事实她们的相貌有些相似,年纪看来亦接近。
“你倒也懂得说话。”水天娇目光转向那四个侍女。
茶已经烧好,四个侍女与水天娇的目光接触,一齐点头,将茶具捧起来,移步到水天娇面前,将各盛着一杯茶的两张小几放下。
凤栖梧这时候忍不住又问:“在我进入这里之前,我看见……”
水天娇笑截:“是非黑白,不能够只看表面。”
凤栖梧点点头,随又问:“那到底是什么回事?”
“公子难道连喝完这杯茶的耐性也没有?”水天娇接转向水灵:“灵灵——”
水灵如梦初觉的:“女儿在——”
水天娇笑问:“你忘了我怎样教你,有客人在这里的时候应该怎样做?”
水灵惶然颔首,上前将左面盛着茶杯的那个小几子捧起来,偷眼看着凤栖梧,目光才垂落在茶杯上。
在她的眼中,茶杯内盛着并不是茶,乃是紫黑色、血浆也似的东西,不住地冒着泡沫,几条尸虫在当中浮沉。
在她的眼中,那座水殿也非独不是那么美丽,而且经已被烧毁,到处都是烧焦了的木板木柱,连水天娇后面的屏风也不例外。
水天娇即时催促一声:“还不送过去?”
水灵回头望了水天娇一眼,一声:“是——”
在她的眼中,水天娇面色青碧,丝毫人气也没有,那四个侍女根本就是四个骷髅。
梯级亦是焦焦烂烂,凤栖梧所坐的平台亦是由焦破的木板合成。
她眼中所见与凤栖梧所见的完全两回事,凤栖梧当然不知道,看着她走下梯级,移步上平台,将杯几放在自己面前,不由得眼睛发直。
水灵的一举手一投足那么优雅,超然脱俗,简直天仙一样,唯一不像的只是眼神太幽怨,找不到丝毫的欢乐。
传说中的天仙都是充满了欢乐。
“公子——”水灵双手离开几子,幽怨的唉一声,欲言又止。
“我叫凤栖梧。”凤栖梧拿杯在手,在他的眼中,杯中浮沉着几片青碧色的茶叶,色美味香,绝对是一杯难得尝到的好茶。
“凤公子,请——”水天娇那边已将茶捧起来,仰首一饮而尽。
“好茶!”凤栖梧连随举杯,亦是一饮而尽,他绝无疑问是一个很小心的人,可是在他的眼中,那杯茶并无不妥。
水灵看在眼内,神色一阵紧张,看似要阻止,却又不敢阻止的。
在她的眼中,这杯茶并不是茶,凤栖梧嘴唇立时被染红,一条尸虫犹挂在嘴角上。
凤栖梧却毫无感觉,这杯茶进口完全没有茶味,却竟连喝进去的感觉也没有。
茶杯中仿佛根本没有载着什么,凤栖梧一切感觉那刹那亦仿佛完全失去。
这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足以令凤栖梧产生这种现象,然后他连知觉也失去。
“公子——”水灵脱口叫出来。
凤栖梧倒在木台上,肌肤闪动着一点点的红光,看来是那么的怪异。
水天娇面上露出了妖异的笑容:“茶好茶坏,又怎能够只凭主观判断?”
凤栖梧没有反应,水灵惶然回过头来:“娘亲——”
“这个必定是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世,才能够这么容易闯进这个阴气这么旺盛的地方,难得他内力深厚,血气充足,一般千百个人的血气,相信都不及他一个人。”
水灵一下子站起身子:“他可是一个好人……”
“胡说——”水天娇微喟:“没有人是好的。”
“他……”
“送上门来是天意,天可怜我困在这里十八年。”水天娇放声大笑:“只要吸掉他的血,相信我便立即可以离开,出外报仇雪恨,不用等到吸足七七四百九十个生人的鲜血才可有这种生机。”
笑语声一落,水天娇长身而起,回舞一周,烟雾翻滚飞扬,手探处,凤栖梧的身子竟然相应离开平台,飞投到她面前,凌空飘浮着。
水灵连随上前:“方才他不肯在背后暗算我,可是真的一个好人。”
水天娇摇头:“又来胡说了。”
“你放过他,女儿替你找其他更多的人……”水灵哀求。
“我不想再等了。”
“娘亲——”
“滚开——”水天娇把袖一拂,“叮当”一阵声响中,水灵倒飞了出去。
那“叮当”声响发自水天娇手腕上戴着的一个环铃,她右手随着抬起来,那尖长锐利的指甲挥出,一划之下,凤栖梧的衣襟便刀割般分开。
水天娇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有所觉地回头一望,浓雾中是亮光涌现,面色不由又一变。
“天亮了。”水灵叫出来。
水天娇无可奈何的一挥手,将凤栖梧掷在水灵面前:“看稳他,有甚么错失,唯你是问。”
她的身子随即倒飞向石壁,那四个侍女的身子亦同时倒飞,先后潜进石壁内,变成五具浮雕。
水灵目光一转再转,回到凤栖梧面上,摇头一声叹息,再望向光源那边。
光源在逐渐增强,水灵举袖挡在眼前,沉思了一会,再望向水天娇的浮雕。
“他是不肯杀我才跑到这里来,我实在不忍心看见他死在这里,总之,我一定会替你找来足够的生人。”水灵说着将凤栖梧抱起来。
石壁即时一阵震动,水天娇的神态仿佛又起了变化。
水灵再往石壁看一眼,一咬牙,抱着凤栖梧往外走。
石壁震动得更厉害,阴风呼啸,鬼哭神号。
水灵忍不住一再回头,到底没有将凤栖梧放下,一直走进雾气中。
迷离的光影,在雾气中,她的身影也变得濛淡。
水天娇绝无疑问不是一个凡人,这个有如天仙一样的少女到底又是甚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