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续进,猛扑惊得停止咒骂的王千户。
“铮!”绣春军刀居然对住了刺来的一剑,王千户不愧称出身锦衣卫的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不是领兵打仗的将军,而是侍卫的职称,侍卫在锦衣卫的地位最高,职位与官品皆相当于正三品从三品,但最穷最辛苦。
愈优秀愈能干的人,活该留在皇帝身边忍苦受穷。
奸佞的小人命该飞黄腾达,正直有为的人活该受苦受难下地狱。
刀突然脱手,向侧上方急剧翻腾。
剑尖乘势突进,指向王千户的胸口。
生死须臾,大劫临头。
另一铁卫从斜刺里冲到,鱼跃前扑,在千钧一发中,弃刀把王千户拦腰推倒了。
仍然晚了一刹那,避开胸口的致命一剑,却避不开右肋和右臂受伤,剑尖在及体前扭转,以便贯骨缝而入,却贯入王千户的右肋侧,锋刃两面伤人,不但把右肋割了一条缝,右臂也肌裂骨伤。
上臂的肱骨只有一根,割裂一半必定损及骨髓,即使能及时包扎接上,日后这条手臂也活动不便,几乎成了废臂,不能与人拚命搏斗了。
剑光下沉,把鱼跃平飞而来,舍命抢救王千户的铁卫,拦腰一剑砍断了脊骨,几乎被腰斩。
另三把刀一涌而至,剑势未尽,变招躲闪已力不从心,精力已耗损得差不多了,反应难免迟钝了些。
十一名男女鬼怪,就在这生死须臾间涌到,第一枚暗器便击中第一名铁卫的背心,尺长的单刃飞刀,旋转贯穿力极为猛烈,贯入背心尽偃而没。
砍断铁卫腰脊的鬼怪,危急中随剑仆倒在铁卫的背上,同时扭身急滚,铁卫仆地前他便滚了半匝。被飞刀击中的那位铁卫,也随刀仆倒,军刀贴鬼怪的右肋疾下,反而砍中仆倒的铁卫,等于是在断脊上加上一刀。
超人的反应,是生存的最大凭藉。鬼怪这手临危走险自救的险招,便是超人的反应的具体结果。
鬼怪一滚而起,十一名鬼怪正在赶杀四面奔逃的人。
受伤的王千户不见了,乘乱丢下部属逃走啦!
“够了,撤!”鬼怪大吼,声震长空,压下了木材焚烧时所发的爆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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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城沸腾,御林军封城搜捕匪徒。
王千户的大宅成为瓦砾场,所有的财物化为灰烬。
谣言满天飞,有人手舞足蹈快活地声称,大群千手修罗突袭黄家井大街王宅,尸体抬出一百二十三具之多,伤者无算,大快人心。
知道风声的人,当然嗤之以鼻。千幻修罗作案,三年来一直是独来独往,是唯一的独行剧盗,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一大群千幻修罗?不值识者一笑。
而且,千幻修罗从没用火器作案。千幻修罗作案是为财,火攻焚毁了一切,何来的财可劫?这不是千幻修罗作案的手法惯例,谣言不攻自破。
一早,城门并没关闭,名义上的封城并非指关闭城门禁止出入,而是指派有大批官兵守住城门,检查进出的可疑人物,搜出携有一尺以上的刀械凶器,立加扣押囚禁盘诘,雷厉风行。
城外各市镇也人心惶惶,治安人员满街巡逻,成队便衣人员在有案的问题郊野,进行威力搜索,搜寻可能藏匿在该处的疑犯。
一早,水龙神便光临李季玉的家,把门拍得山响,不住大声呼喊。
大门终于拉开,李季玉赤着上身,头上的懒人髻半散,睡眼惺忪似乎还没清醒。
大多数地方的平民百姓,睡觉赤身露体平常得很,只有大户人家的男女,才有所谓中衣(内衣)穿着睡觉。
平常人家一辈子也没穿过绫罗绸缎,一件粗布直裰可能新三年旧三年,睡觉时穿上一定破得快,那舍得穿?
常州一带近年来开始大量生产棉布、苎布,纺织业蓬勃发展空前繁荣,平民布料大量上市,但仍然价格不低,一件外衣还可以上当铺当三两百文钱。拦路打闷棍背娘舅的小贼,当然不可能打劫到大户人家的男女大爷,对象全是苦哈哈单身汉,剥衣裤是最大打劫目标,这些苦哈哈怎么可能穿绸着缎?为了一件粗布衣衫而打死人背死人,可知衣衫得来不易,做一年工赚不到一件衣衫不是奇事,工钱大部分用来填肚子了。有楼房着绸缎穿金戴银,呼奴唤婢乘车坐轿,在平民百姓眼中,那是天外的天云外的云,只能在清秋大梦中去求。
要不,就拿起刀枪做强盗,甚至打江山。
朱元璋的前半生,穷得父母死无葬身之地,当乞丐做和尚混粥餬口几乎饿死。最后脱下僧袍把心一横,红帕包头拿起刀枪,投入香军造反去也,才打出大明皇朝一片江山。所以,想造反的大有人在。这与那些权贵人士想造反的心态完全不同,成功的机会也十分渺茫。
他出现在门外,魁梧雄健的身材,比水龙神那种土豪装束威武百倍,像怒目金刚面对小鬼。
“干甚么呀?早觉最惬意,存心不让我睡吗?”他不再对水龙神表示尊敬,怒容满面虎目彪圆:“今天我还得养好精神办事呢!看你这惶急的神情,准没有好事,是不是左邻右舍失火了?”
两个随从愤怒地左右齐上,要动手了。以往,水龙神的大爷地位,所有的蛇鼠谁敢不尊?包括他在内,见面便矮了一截。
水龙神赶忙挥手阻止随从妄动。情势不由人,早已明白江东门仁义大爷的地位,已经非比往昔,小霸王的声威名气,早已掩盖了他水龙神的光彩,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江湖名头的起落,淘汰率是非常高的。江湖没有不倒翁,武林没有长青树。
“正是城内失火。”水龙神苦笑。
“城内失火,关咱们城外甚么事?”他的怒容消失了,语气调侃味:“咱们三山门的城墙很高,中间还有西关城,烧不到城外来的,你急甚么呀?吃饱了睡足了,关心起城内的水火,你未免太闲得无聊了吧?”
“是王将军的黄家井街大宅失火。”
“哦!难怪半夜三更之后,爬伏在左邻右舍瓦面,监视我的两个轻功惊人密探,慌慌忙忙撤走了。反正烧不到城外来,别担心好不好?咱们江东门四面都有水,不会发生火灾的。”
八十年后,城外大火燎原,包括西关在内,直抵江东门,被火烧得精光。西关与江东门相衔接的市街,成了火海烧成白地。淡粉楼、轻烟楼等等的名楼,秦淮十六楼中的六座教坊,以及所有的曲院勾栏,小街巷的半公开娼寮烟花巷,被夷为平地。
后来由中山王府出面,叩请皇帝开恩,不要再把秦楼楚馆建在莫愁湖附近,毕竟徐家的子孙,一直是南京守备最高指挥官,家门口是教坊娼馆,至少有碍观瞻。
从此教坊娼馆在这一带消失,六座楼也没重建,把教坊区迁入城内,在秦淮河大张艳帜,与府学县学为邻(贡院那时已经北迁),学生士子生员,出了学舍便往教坊跑,秦淮画舫一艘比一艘华丽。
从此,展开娼门新页,秦淮脂粉名满天下,以后整整繁荣了四百年。
“你怎知道他们撤走的?没睡?”
“宿醉醒来便急,在天井的阴沟小解。右邻那位仁兄,恰好在屋脊向下瞄。我一气捧起一只花盆想向他投掷,没想到他惊叫一声便消失了,大概怕被花盆掷中,原来是看到城内的火光才撤走的。”他仍然堵在门外,不想请水龙神进屋:“他们只想知道我的动静,记下我的一切活动情形以便建档而已,其实并无恶意。他们在济阳侯府,甚至派人住进宅内监控呢!这是镇抚司的职责,无意完全隐身藏匿监视,也表示我在他们的掌握中,警告我不可着手为非作歹。除非他们踩破我家的屋瓦,我是不会和他们计较的。”
这表示昨晚他一直就在家中睡觉,监视的眼线可以作证,其他地方出了任何事故,皆与他无关。城内王家大宅失火,他还在天井中小解呢!
天色黑暗,天井下更暗,高高站在脊角向下瞧的眼线,能看到人影活动已经不错,绝不可能分辨搬花盆准备掷击的人是不是他。
水龙神接受他的解释,成为他第二个有力证人。
“原来如此,难怪你要睡回头早觉。”水龙神确是接受了:“酒完全醒了吧?”
“你不是来管我是否睡早觉,是否宿酒已醒的。程大爷,到底有甚么十万火急的事?希望你知道人情世故,大清早报喜不报忧。”
“是喜是忧,得由你的心态与看法而定。天地双杀星赶回城去了,白无常常老兄要和你谈谈,赶快穿妥衣裤,千万不要带剑,跟我去见他。”
“他娘的,他该来找我,难道他不认识路,不认识我的家?”他粗野地拒绝。
“他忙得焦头烂额,调动人马抓疑犯脾气特别暴躁,你行行好,跟我去别惹他生气好不好?那家伙恶毒阴险,惹火了他不会有好处的。”水龙神几乎在哀求了:“不要让我为难,我也算是京都一雄,沦落成传话跑腿的人,已经够霉够可怜了,不要再落井下石好不好?”
“好吧好吧!你等一等。”他见好即收,进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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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常在码头区长街,征用一座房屋作为临时指挥所。镇抚司的人,不需以任何名义,便可任意征用一般的民宅,作为处理事故的指挥所。他是密探三头头之一,拥有生杀予夺的特殊权力,要说他可以代表皇帝,一点也不夸张荒谬。
堂屋里有不少人进进出出,一个个神色肃穆、阴沉、紧张……神情各异,气氛慑人。
白无常的狞恶面孔,比往昔更难看了,挥手赶走了厅中的同伴,阴森森地抬手示意四位来客落坐。
“李季玉,出了事故你知道吗?”白无常刺耳的嗓门,今天显得更为刺耳,开门见山口气凌厉。
“事故?我知道甚么?”他的嗓门也不小:“老天爷!你以为我是神仙?掐指一算仙眼一转,就知道过去未来,皇朝的兴衰?昨晚没睡好,大清早程大爷几乎把门拍破,惊醒了我的连床好梦,十万火急把我揪来,我能知道甚么?不会是天坍了一半吧?”
“少给我耍嘴皮子。”白无常拍案怒叫:“怨鬼失踪了好几天,你知道一些风声吧?”
“前天傍晚,酉牌末左右,他带了六七个男女,在三汊河镇码头,化装成舟子和水夫,先后登上一艘中型百石货船,向下游驶走了。”他把预先编好,颇有根据的消息坦然说出:“如果我所料不差,目下他可能在黄天荡某处睡大头觉。那艘货船是水贼的。何时重返京都,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朋友虽多,却没有在水贼卧底的人。”
“真的?”白无常的吊客眉锁得紧紧地。
“我的消息多数是正确的,我现在已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必须努力发展我的局面,消息必须保持灵通。这个强盗精明阴险,你们最好不要让他卷土重来。哦!到底发生了些甚么事故牵涉到他?”
“我怀疑他伙同水贼,昨晚在城里明火执仗,扮千幻修罗,杀入王指挥家放火杀人报复。你的消息如果正确,他就涉嫌不大了。”
“谁也不敢大拍胸膛,保证自己的消息绝对正确无误,我不想负误导你们追查方向的责任,你们最好加派人手追查线索。你们无缘无故向他大张挞伐,而且碎剐了他的朋友,向你们肆意报复大有可能。消息传出江湖,他怨鬼的声威,将扶摇直上九霄,不但可跻身超等高手之林,而且升上天下级的豪强宝座。没获得确证,最好不要让谣言传播,长他志气灭你们的威风,日后更难对付他了,可得小心处理哪!”
“我们会派卫风快船到黄天荡找他,哼!”白无常显然听信他的消息,也可能是一时气在头上的话:“听说你与平江土地的瓜葛,愈来愈复杂了。”
“平江土地是你们的人,你该去问他呀!”他冷冷一笑,虎目中冷电一闪即没:“老实说,我不见得怕他。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使他是超级强龙也无奈我何。惹火了我,我会到苏州挖他的老根。你替我警告他,最好放明白些,我京都小霸王已经站稳脚跟,他休想摇动我的根本。他手下那些江湖高手名家,用辛苦一生得来的名头声誉,和我这种初入江湖的后生晚辈赌命,实在愚不可及,”
“你和他今天有约会?”
“那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哦!投书要求约会的人是他吗?你的消息正确?”
“猜想而已”。白无常支吾其词:“如果怨鬼不在,就没有其他的人,打收服你的主意了。不贪和尚那些江湖魔道人物,本来是要捉你领赏的,他们已投入本司,不会再对你不利。”
“你们真放弃了?”他笑问。
“事实如此,你其实对本司毫无威胁,咱们的卧榻之旁让你鼾睡,够意思吧?”
“够意思够意思。”他怪笑:“只要你们肯遵守承诺,我小霸王绝不会威胁到你们的权势。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告辞。”
“这期间不要在外乱跑,有事我会找你,你走吧!”白无常本能地流露出主宰者面孔。
“我已经是江湖人,规矩是规矩。”他站起大手一伸:“你买消息的钱还没付呢!我的价码并不高。”
“去你的,你滚吧!”
“哈哈哈哈……”他大笑而走。
镇抚司与一般蛇鼠打交道,颇为公平,舍得花钱,收买线民列有专款开支,奖金也高,所以蛇鼠们乐于和镇抚司打交道。蛇鼠们眼中只看到钱,对镇抚司的残暴视若无睹。在京都,正义感不值半文钱。跪着养猪,看在钱的份上的人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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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季玉与白无常见面,所表现的强者气势,让水龙神产生更强烈的危机感,江东门仁义大爷的地位,摇摇欲坠眼看要拱手相让啦!
“昨天在茶坊那个杂碎,查出来路吗?”李季玉往回家的路走:“你认识他,是吗?”
“失足跌倒撞中后脑,成了大白痴,怎能查出来路?”水龙神避重就轻:“书信上说了些甚么?”
“要我等他们的消息,等他们的指示行动,带我去会见欧阳大小姐,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有何打算?”水龙神进一步试探。
“关我甚么事?汉府的人自会和他们了断。汉府已得到一些消息,有人要全家老少上雨花台法场了,那绝不会是我。天知道是那一个混帐狗王八出的找死主意,掳劫汉府的女人向我胁迫,一定是鬼迷心窍,活得不耐烦了。我回去就进城逍遥去也,他们找不到我传达消息的。”他手舞足蹈,表示是局外人,心情愉快,根本不屑理会胁迫他的人,这件事丝毫不影响他的情绪,欧阳慧的死活与他毫不相关。
他镇定,对方就会着慌了。
其实,他心中极感焦躁不安。
他喜欢欧阳慧是无可置疑的,欧阳慧并没用不正当的手段拉拢他。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十之七八会喜欢热情如火的女人,他也不例外。
“你最好妥为处理。”水龙神却流露不安的神情:“汉府知道事故因你而起,是不会放过你的。如果对方的条件不苛,你可以考虑接受呀!先恢复欧阳小姐的自由,再谈其他尚未为晚。”
“没有谈的必要。一句话,那不关我的事。有如城内失火,我在江东门一觉睡到天亮。该分道走了,再见,程大爷。”
不久,有人看到他大摇大摆进城。
约会的时间在午正,他居然在巳牌时分进城,足以表示他无意赴约,那不关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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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沸沸扬扬,气氛紧张有如戒严,看到一队队官兵在街上巡逻,没有人会感到奇怪。
巳牌正,一队甲士出现在太平巷申家的大门外。
这里是平江土地主要的落脚处,千幻修罗在这里劫走了十件奇珍异宝。
四面大包围,严禁任何人出外走动。
甲士们也不进屋,不说出理由,仅禁止屋中人外出,却允许任何人进入。
出来想问原因的人,必定一开口就鞭子临头。
屋前屋后,竖立了四面旗帜,那是汉王府的王旗和军旗,等于是表明身分。
看盔甲的装饰,京都人都知道那是亲王的护卫。
皇帝有御林亲军,有侍卫。
亲王的三卫亲军,称三护卫。贴身的不能称侍卫,改称护卫。
汉王世子随御驾亲征漠北不在家,并没把所有的护卫带走。再就是汉王在京读书,还没有封地,不想就藩,所以还没有自己的亲军三护卫。可知把关的甲士与官兵,除了甲士是汉府护卫与家将之外,都是临时借调来的,目下汉府没有大批官兵可派。
借调来的官兵,是锦衣卫的人。
屋内有些甚么人,平江土地是否在家,官兵毫不介意,毫无派人入内查问的意图。
完全封锁,下一步是甚么?屋里的人心中有数,一个个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平民百姓与王室有纠纷,后果将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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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期间,江东门横街的胡家大宅,以及刘家的宅院,也被甲士和官兵包围了,情况与太平巷申家完全相同,把守得像铁桶。
不同的是,这两处的官兵,编组相当完整,有强弓、硬弩、校刀手、戟力士……长的短的,远的近的各种武器,一应俱全,屋里的人,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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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常带了两个随从,在胡家西面不远处,走来走去已经兜了五六圈,似乎在思量该不该离去呢,抑或硬着头皮接近打交道?
距列队戒备的官兵仅百十步距离,急走几步便可与官兵接触。官兵并没禁止行人往来,仅要求行人尽量向街对面靠,因此仍有市民走动,只是行色匆匆不敢停留而已,这些官兵相当讲理。
两名大汉逐渐走近,并肩往街旁的檐下抱肘旁观。
白无常的死鱼眼,冷冷地瞥了两大汉一眼,爱理不理地微微颔首,之后便掉头他顾,重新往复踱步,似乎仍没下定决心。
他只是三队密探中,最大一队的密探头头。密探十之八九是江湖牛鬼蛇神,仅有少数人出身军户。他也是江湖牛鬼蛇神,白无常的绰号颇为响亮,在江湖有颇高的地位,是邪道名气不小的人物。因此他与锦衣卫的官兵少有往来,在官兵面前毫无地位。所知道的一些锦衣卫人物,仅限于曾在镇抚司任职的人。要他和这些正式锦衣卫官兵,以及王府的护卫打交道,真提不起勇气,他一个地位有如鹰犬的密探,算那一根葱?
挨上几皮鞭,脸往何处放?
“常老兄,你不赶快设法化解危机吗?”两大汉之一,终于忍不住走近发话了。
“阁下,看情势,我有化解的分量吗?”他不安地在原处转来转去,脸色难看已极。
“天地双杀星该出面呀!”
“他们忙着善后,那能抽身前来化解?王指挥伤势沉重,右肋右臂肉裂骨伤,在床上躺十天百天,能否痊癒只有天知道。”他诉起苦来:“我上前找他们打交道,他们会听我的?本司的人与汉府的骄兵悍将,面和心不和各展神通,出了如此重大事故,他们不打上镇抚司衙门,已经是相当明理了。他们知道本司与你们是同路人,我敢放心和他们打交道?”
“那……你有何打算?在这里走来走去进退维谷,解决不了问题呀!”
“别催我。”他不胜烦恼。
“如果他们一声令下,潮水般杀进屋去……”
“那就会有一些尸体,一些待审待决的绑架犯。只要有一个人熬不了刑,你知道结果的。”
“这……不会有人熬不过……”
“是吗?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任何人落在本司的刑室里,保证连前生后世的事也会招出来。任何铁打铜浇的好汉,也会在预先写好的罪状上画押打手摸脚印。罪状包括他老娘偷了一千个汉子,他老爹扒了几个媳妇的灰。他招不招无关宏旨,只要在供状上打手模脚印画押就行。”他乘机大发牢骚,骂得恶毒出口怨气。
“你……”大汉要冒火了。
“我怎么啦?”他死鱼眼一翻,一头白发无风自摇:“你们自己闯的祸,必须自己承担。事机不密走漏了风声,得怪你们自己无能。本司根本不知道你们的计划,也曾警告过你们,不要做得太过火,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你们太高估自己了。”
“常老兄,我们也没料到会发生失控的意外呀!”大汉不敢再催促埋怨:“敝上也急白了头,完全失去控制,无计可施一筹莫展,完全失去他们的踪迹。就算知道,也奈何不了他们。”
“他们是谁?”
“这……”
“是谁?”他声色俱厉追问。
“我真的不便说……”
“你们去乱搞吧!我不管了,也管不了,你们自己去解决吧!”他愤愤地向随从举手一挥,脚步沉重大踏步向街口走了。
两大汉僵在当地,进退失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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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驯象门位于凤台门和大安德门之间,绕过雨花台南面的丘陵,便可看到那座不起眼的孤零零小城门楼,和左右两小段土城墙。
城门内是市街,本来是市郊的外围小村,约有两百户人家,十之七八是农户。中间最大的街道,就叫驯象街,都是些小店馆,无法形成繁荣的大市街。
街道外围的农宅,星罗棋布零零落落,每户人家都有几栋房舍,外面有绿树翠竹围绕,外人如果沿田间小径接近,老远便被发现了。
江东门胡家大宅的主人胡百禄,家在西面至凤台门的小径南端,栽种十余亩菜圃,每天用手推车载至城中菜市贩买,一大早就在聚宝门外等城门开启。
一个小农户,突然托女儿的福,女婿慨赠一座巨宅,那不是幸福,反而是灾祸。
请三二十个临时工,整理一次庭院房舍,三五天不见得能清理完竣。卖半年菜,也不够付工资。
全家搬进去住?免谈,白天都可能鬼打死人。
出租?也免谈,租得起偌大巨宅的人,早就自己置产啦!
古人的婚姻强调门当户对,确有道理存在,乞丐一旦被公主招为驸马,那日子怎么过?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全见不得人上不了台盘。
反对的人举不出反对的理由,就走邪门巧立名目,指院门楣的装饰是对,檐口的横木头雕饰是当,所以两家的门户相对,当然会对对对,当对当,统称门当户对,与两家的家世名望相等对无关,花子可以娶公主,乞妇也可以嫁公仆,门当户对简直是身分歧视,必须抗议这种蹂躏人权的习俗。
巳牌正末之间,李季玉出现在至胡家农宅的小径上。
他完全换了往昔的装束,不是豪少,也不是水夫,也不是混世蛇鼠。
青紧身,佩剑挂囊,半统快靴,头上有一顶雨笠形的两用遮阳帽,可以挡雨,也可以挡太阳,品质极佳,是厚缎子浸桐油精制的,帽檐低,加上一圈如意流苏装饰,对面来的人,不可能看到他的整个面庞,只能看到他的下颚,他却可以技巧地看清对方的面貌。
江湖豪客的打扮,而且是成名的豪客。这是说,他已经正式把自己定位为江湖成名豪客了。
他是早上从三山门进城的,有目共睹,却没有人看到他从聚宝门出城,神出鬼没来去自如。
农宅距街口不足两百步,小径向凤台门。农舍距小径约三十步左右,自辟一条小路与小径衔接,到了岔路口,便可看清农宅的院门。主宅院门外有晒谷菜场,四周栽了些桃李杏果树。
折入路口,宅内家犬汪汪叫,却不见狗外出,想必已被拴住了。
看不见人影,只有一些家禽悠闲地觅食。胡家想必人丁少,难怪不敢搬到江东门大宅居住。
晒谷场路口,生长着一株合抱大的银杏树。他急走两步,便到了银杏树下。然后从容不迫坐下,背倚树干双腿一立一舒,既不是五岳朝天式,也不是禅坐,任何时候,皆可以挺身快速地站起来。
久久,久久,太阳逐渐接近中天,即将巳牌将逝,午初光临。
他不一言不动,像个坐化了的人。
看谁的耐性到家,他不急。
农舍内即使没有高手名家在,胡家也必定有人出面打招呼。
这是说,他找对地方了。
久久,他开始换腿。犬吠声已止,仍然没有人出来。
支呀呀怪响,粗糙的院门拉开了,有人沉不住气啦!
踱出两个出色的男女,衣着装扮一看便知不是农舍的人,穿绸着缎那能下田耕种?
男的像金童,女的像玉女,年在十五六左右,打扮得粉装玉琢。少年穿玉色长衫,肩前有剑靶,大概身材不够高,用的是儒生佩剑式。
少女也穿了玉色连身衣裙,外加有流苏的小坎肩,剑连鞘握在手中,因为小蛮腰仅有鸾带,没有何佩剑的皮护腰,只好改用手握了。
幸好少男少女都没施脂粉,不至于成为小大人。
两人并肩走近,晶亮的明眸中,有强烈的警戒神情,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把怪剑上。
剑身长两尺,锷窄,云头铸成螭头像。
靶长一尺,缠蛟筋。
阔锋,鞘用鲨鱼皮。
重量很可能有三斤以上,比江湖朋友所用的狭锋剑重一倍,比法师们所用的法剑重两倍。
如果长度减少六寸,便可称为雁翎刀了。
能将这把剑直臂平伸片刻,已可称大力士了。格斗时挥动十下八下,保证手软脚抖气喘如牛。
即使是江湖超级的剑术名家,看了也心中发虚。剑向前一伸,想接近切入攻击,有如痴人说梦,根本近不了身,只能用花招迅速移位制造切入的机会,兜了老半圈子,也无法近身发出致命一击。
“喂!你是干甚么的?”少年高声问。
他坐在地上,遮阳帽更低,整个头部藏在帽下,两男女只能看到他胸以下的身躯。
“等人。”他纹丝不动,简单吐出两个字。
“等谁呀?”
“等要等的人。”
“在这里等?”俊秀少年缓缓接近至伸手可及处。
“对。”
“约好了的?”
“我找来的。”
“你是谁?”清丽的少女也挪近,取代俊秀少年发问。
“不久自知。”
“也许我认识你。”清丽少女丢掉剑双手齐出,左手抓遮阳帽,右手食中两指点向他的胸中七坎穴,出手如电,速度超出少女所具有的最大体能。
他的双手更快,向上一伸,奇准地用指敲中少女的双脉门,顺势右手横挥,扣住了少年伸来的手爪。
是铁爪功,少年的五指像是铁制般坚硬,却在他的大手中,似乎快速溶化了。
两声惊呼,少男少女分左右摔出。
摔出之前,每个人的胸蔽骨尾端的鸠尾穴,挨了一指头,倒下便身躯发僵,抖了几下便动弹不得,张口结舌如见鬼魅惊骇莫名。
他重新安坐纹丝不动,耐力超人。
屋里的人,不得不出来了。
人群涌出,两个雄壮英俊的二十余岁年轻大汉,与八名艳丽矫健约双十年华的俏女郎,拥簇着一位貌美如花,有贵妇气质的女人,罗衣胜雪,裙带飘飘,如果称她为王妃贵妇,绝不会有人怀疑,所流露出的气质风华,甚至比真的王妃贵妇更高上一品。
所有的人全佩了剑,武林朋友使用的狭锋剑,装饰华丽,剑的品质必定甚佳,杀人必定十分利落。
香风颇为浓烈,盛妆的一群美女衣裙飘举,像御风飞舞而来,似乎双脚不沾地,飞越宽约三四十步的晒谷场,速度不徐不疾,景象十分悦目,也令人惊骇,几疑青天白日,看到一群仙女降临。
心中有仙或妖观念的凡夫俗子,很可能跪下来虔诚地膜拜。
两位美女郎最先飞到,伸手急急抱起少男少女,突然嗯了一声,脚下一软,抱起的少男少女脱手掉落,两美女也向前一仆,仆倒在少男少女身上。
两美女以为仙女降临的景观,会把坐在地上的凡夫俗子吓傻,因此毫无戒心,没看到在俯身抱人的瞬间,从他手中飞出的小型暗器,速度太快,看不到形影,轻而易举击中脐下一寸半的气海穴。
向漂亮女郎的小腹攻击,他实在恶劣得很。
女郎的腰间鸾带,宽度只能护住肚脐上下各一寸半左右,小型的颗粒状暗器,非常准确地贴带下缘着肉,认穴之准,令人难以置信。
“救……我……”两美女身躯发软发僵,但口中仍可出声呼救。
他安坐如故,但双手开始移动了。
从百宝囊中抓出一把拇指头大的米状怪珠,一握中可能有十枚以上,从左手一颗接一颗跳入右手,右手抓满之后,再逐一跳回左手,像是小孩玩弹珠,自得其乐,一直不曾抬头欣赏美丽的仙女,遮阳帽始终把头部完全掩盖住,除了双手活动之外,全身其他部位毫无动的迹象。
所流露的形象慑人,气氛也慑人,呈现的妖异形象,与群仙降凡的神奇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
中年美妇娇喝一声,香风徐逝,飘舞的衣裙恢复下垂的状态,所有的男女脚踏实地止步,眼中涌起惊疑警戒的光芒,距李季玉所坐的位置约三丈左右,半弧形面对着他,六位美女手中,出现一条折叠成两尺的半透明洁白丝巾,宽度可能有六寸,如果拧紧,必定粗仅一指。
所有的目光,皆投注在他双手跳来跳去的怪珠上。
珠跳动的速度慢,仍可隐约看清外型。
拇指头大小,不像米,倒像缩小的蛋,一头稍圆,一头尖,体积椭圆,稍长些,重量不轻,是铁铸的,不曾打磨,粗糙的表面呈灰暗色。
由于体积小,速度到了某种程度,对面的人很难看得到形影。
两美女的身旁,就有两颗这种怪珠。
这是枣核镖、打穴珠、弹丸、飞蝗石等等四种暗器的混合体,尖的一端如果力道够,可以贯入人体。
他面前倒了四个人体,没有空间容纳再接近的人落脚啦!对方必须先派人把同伴拖走,才能向他动手脚。
在手中跳来跳去的怪珠,表示他是用这玩意把人击倒的,谁敢上前,就得小心他的怪珠。
“你是甚么人?为何而来?”美妇终于发话了。
怪珠仍在跳来跳去,他不理不睬,怪珠在手掌汇聚时,发出令人心中发毛的金属转动磨擦声。
“说你的来意。”美妇得不到回应,嗓门提高了。
仍然得不到回应,他像又聋又瞎的人。
“我的……穴道被……被制……”回答的是被制女郎的哀叫声。
“你到底是甚么人?”美妇声音转厉。
小霸王是豪少,是练了几天武的地头蛇,众所周知,所以不会让人把一个可怕高手看成小霸王。
他那一身江湖成名豪客的打扮,当然不可能是小霸王。
知己不知彼,心理上已输了一半,因此美妇急于知道他的来历,先问清再说。已有四个人被摆平,在气势上已输掉半壁江山。
他置若罔闻,逐步增加对方心理上的压力。
美妇凤目中的惊疑神情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阴森冷厉的光芒出现。
罗袖一挥,左右四女郎衣裙再扬,两面绕出,右手的丝巾飞旋,长度有两丈左右,绕体舞动幻化为光圈笼罩全身,形成护身的光罩。
左手,悄悄掀开如意香囊的盖口。
两个雄伟英俊的年轻大汉,拔剑从正面一步步接近,虎目中冷电湛湛,举起的剑发出隐隐龙吟,刹那间从英俊书生型的年轻俏郎君,变成杀气腾腾的英雄好汉,御剑的内力,可从剑吟声看出端倪。
剑一发,必定剑气迸发劲道无可克当。
正面挑战必定吸引他的注意,从左右接近舞巾的女郎很可能是助攻。
女郎的舞技可圈可点,柳腰摇曳衣裙飘扬,绸质的罗衣因而把浑身的曲线若隐若现呈现眼前,令人从美感中产生要抱一抱的兴奋情欲。
光圈愈转愈快,快得见光不见巾影,舞动的玲珑透突娇躯,像在光芒中现迹的仙女飞天,令人目眩神移。
醉人的浓烈异香散逸中,另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味散发。
“站起来。”右前方的俊男声如沉雷,剑尖遥指蓄劲待发,剑气开始涌腾,剑光因日光的折射,而出现形体波动现象。
他不但不站起来,上体反而向下微沉前伏。
双手的怪珠,却活动依旧。
两条丝巾突然化为淡虹,向他倏然飞射。
丝巾形成的护罩自然撤除,怪珠的依稀芒影乘隙贯入。
双方相距仅丈余,怪珠比射来的丝巾,速度快一倍,甚至两倍,已非目力所能及,两美女怎能看到怪珠的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