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不久。
李季玉穿得一身光鲜,灰长衫,腰间有荷包、扇袋,恢复往昔的豪少打扮,手中不再携带用布卷住的剑,表示不必随时准备动武了。
这段时日里,他公然在街市走动,出现的时间相当短促,通常露面不久,逛了半条街,就突然消失在小街小巷中。
跟踪的人不胜其烦,跟丢了干脆就不再追寻,没有在他身上浪费人力时间的必要,也知道不可能找出他长期藏匿住宿的地方。
长期跟监飘忽不定的精明目标,不是容易的事。
到底有多少各方龙蛇派人跟监,他做得深入了解。
需要防范的主要仇敌,是镇抚司的密探。
这些刽子手的一切承诺,都是靠不住的,等他一旦失去戒心松弛下来,就会像猛兽一样扑上来要他的命。
王千户和天地双杀星把他恨入骨髓,早晚会抓住机会活剐了他。
其他各方的龙蛇,只想利用他而已,没有杀他的理由,因此威胁不大,没有刻意提防的必要。
江东门是他的老根,出现在江东门平常得很。因此有关的牛鬼蛇神,深信他的藏匿处必定在江东门。
水龙神程日升,仍然是江东门的大爷。
至少名义上仍是大爷,心腹死党仍然拥护支持。
自从小霸王李季玉崛起之后,这位大爷耿耿于心,实在心里不痛快,天天担心小霸王把他踢下台,取而代之接收地盘。
这一天一定会来的,早晚而已。
连江山也经常改朝换代,地方的蛇鼠大爷起落更不足怪。目前还能保持名存实亡的处境,已经相当幸运了。
李季玉曾经明白表示,不会取代他的江东门大爷地位,而要成为京都的大地区豪强,不谋取小地区蛇鼠大爷的名位。
大地区豪强,毫无疑问理所当然统治小地方的蛇鼠。
小霸王与大江上下的龙蛇搭上了线,与江对面各州县的豪强沾上了边,摆出的气势局面,已经是大地区豪强的声势,各地方的小蛇鼠还敢不尊奉旗号?
这期间,水龙神这位大爷,就成了替各方龙蛇与李季玉搭线的中介人,被镇抚司完全控制,成了李季玉与镇抚司撮合解决纠纷的唯一沟通人。在声望威望上,已经远远地落在李季玉后面了。
李季玉出现在江东门大街,片刻水龙神就找到了他,拉住他进了金陵居茶坊,沏一壶龙井表示有事商量,在茶坊公众场合谈,不是作奸犯科见不得人的事。
“江上江下那些朋友的事,谈妥了吗?”水龙神是牵线人,当然表示关心:“这几天你像个游魂,想找你真不是易事。”
“要打天下开创自己的局面,不得不亲自出马奔波呀!”他神采飞扬,流露出充满信心的神采:“幸而有不少热心的朋友协助,倒还一切顺遂,谢谢程大爷关心。这两天镇抚司的密探,已很少在城外走动,听说正集中人手,处理户部左侍郎殷成,今年春储粮宣府,供亲征军出塞的军粮,缺少十万石的侵吞军粮大案。程大爷你这里总算安静了些,应付那些密探,你可说焦头烂额,辛苦得很。”
他不便掀开水龙神是密探的秘密,口气隐含讽刺。
邻座一位中年茶客,突然拈了一杯茶过来移樽就教,含笑点头打招呼,拖出条凳迳自落坐。
“那是绝世人屠从北京,以急足飞传的塘报,饬令王千户克期办理的,要在皇驾返京之前,把殷侍郎一家处决抄没,雨花台最近几天将有热闹了。”中年茶客定然听清李季玉所说的话,所以过来发表高论,表示消息灵通:“侵吞军粮怎么扯上殷侍郎,你们知道吗?”
茶坊酒馆,是交换消息传播谣言,卖弄奇闻秘辛的最佳场所,所以也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
“平民百姓,谁闲得无聊打听这种事?”李季玉冷冷一笑:“你是来探口风,想抓妖言惑众罪犯的?”
“我这副德行长相,配当密探吗?”中年茶客表明身分,并不认为谈官场是非是闲得无聊:“户部仅负责调征各地钱粮。今年正月亲征军发驾之前,户部征调山东、山西、河南、凤阳、淮安、徐州各地民丁十五万,由后军都督府发丁押运军粮一百万石赴宣府储仓。如果有人吞没,只有后军都督府的官兵涉嫌,与殷侍郎风牛马不相及。”
“你知道原因?”水龙神似乎有兴趣探听。
“当然知道,我有朋友在锦衣卫颇有权势。”中年茶客傲然地说:“所以消息灵通。”
“怎么一回事?”李季玉表示有兴趣听原因。
“殷侍郎有一位亲戚,在亲征军中军指挥,武安侯郑亨麾下任职,据说是一位千户,控告绝世人屠在北京虐杀无辜军民。结果不问可知,明白了吧?”
“狗咬老鼠多管闲事,小心祸从口出,你滚吧!”李季玉笑骂:“我现在还没站稳脚跟,在江湖称雄道霸并不容易,还有许多事摆不平,牛鬼蛇神们仍在虎视眈眈,所以还没有余力交通官府。有关官府的事,概不过问,你阁下满意了吧?”
“你早已着手交通官府了,阁下。”中年茶客不走,冷冷一笑直瞪着他。
“胡说八道,我正在和官府作对。”
“是吗?”
“镇抚司的人会告诉你是真是假。”
“你没在汉王世子府有朋友?”
“是吗?”李季玉模仿对方的嗓音语调惟妙惟肖。
“你在济阳侯府没有朋友?”
“他娘的!交了几个女朋友,似乎就引人眼红了。”他泼野地摔破一口茶杯:“我的女朋友很多,有王府侯府的千金,有教坊曲院的粉头,有些朋友是英雄好汉,也有些朋友是土匪强盗,朋友愈多愈好,造反也多几个人杀人放火呀!阁下,你这些话有何用意?给我一些让我满意的答覆解惑好不好?”
“这两天你没听到风声?”中年茶客答非所问。
“这几天都没下雨,哪会有风声?”他装疯扮傻:“快了,这两天祖堂山一带,傍晚时分乌云满天,那一带一定有雨。你等着瞧,只要那边天空出现闪电,乌云就会移到这边来,京城附近肯定会风雨交加。喂!说了老半天,还没请教阁下高名上姓呢!贵姓呀?”
“不必问,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对,说出名号,我也不知道你是老几。京都城乡有将近百万人口,我真不认识多少个。”
“俗语说,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朋友的道义,对不对?”中年茶客不理会他话中的嘲弄味。
“话是不错,这是江湖朋友的口头禅,拖朋友下水的借口,狼狈为奸的金科玉律。我已经身在江湖,我懂。”他向水龙神伸手虚引:“这位水龙神程大爷,不但懂,而且运用自如,朋友满京都。”
“好像你真的不知道,贵友欧阳小姐的消息。”中年茶客盯着他冷笑。
“她是汉府的人,汉府在皇城内。我这种人进皇城非常危险,比闯进鬼门关更可怕,所以我从没进皇城自找麻烦,极少和她相处。哦!你阁下到底想说甚么?我该知道欧阳小姐的消息吗?”
“应该关心朋友安危吧?”
“你是说……”
“她有难,你能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哦!她有难?”
“对,她落在某些人手中了。”
“你说甚么?”他故意大惊小怪,倏然变色而起。
“你听清了的。”中年茶客脸有喜色,被他脸上关切焦急的神情愚弄了,信以为真:“有人托我捎封信给你,你接不接受?”
“信?这……”
“欧阳小姐危在旦夕,信上有她所附的求救亲笔。”
“好,我接受。”
“好好看看,最好依信行事,不要鲁莽。”中年茶客在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推给他:“你如果不按照信上的行动指示做,就永远见不到她了。再见。”
水龙神手急眼快,巨爪疾伸急抓中年茶客的手腕。
叭一声脆响,水龙神反而挨了一耳光,呃了一声,仰面便倒,长凳断了两根凳脚。
信到了李季玉手中,抓信的手乘机上拂。
中年茶客揍耳光的巨掌,还来不及收回,根本没料到李季玉敢出手攻击,而且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看不清李季玉的手是如何攻击的。
抓信的向前翻,掌背击中中年茶客的眉心和印堂。
这部位是要害,不易击中,硬度高,击中的力道不足,不会造成重大伤害。
假使力道足,一击即毙。
即使不死留得命在,也会成为白痴废人。
“我要活剥了他!”水龙神爬起来厉叫。
中年茶客仆伏在桌上,缓缓向下滑落。
李季玉已出店走了,店伙与其他茶客纷纷走避。
水龙神并没看到李季玉出手,仅看到中年茶客软绵绵仆在桌上向桌下滑落。也许,这位信使突然患了急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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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山水篇有一则寓言:螳螂捕蝉。
金陵居茶坊在大街上,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皆为生活而奔忙,每个人谋生的方法都不一样。
有些人凭劳力餬口,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赚得一餐;有些人用生命做赌注,出生入死活一天算一天。
共同走在大街上,谁也不管旁人的闲事,旁人的死活与我无关。
当李季玉出现在大街时,他后面出现了螳螂捕蝉的寓言行列。
蝉、螳螂、黄雀(异鹊)、庄周的弹丸。
李季玉是蝉。几只螳螂,分属不同的组合。
黄雀也有两只,却是同伙。
挟着弹弓的庄周,冷眼旁观监控全局。
水龙神把李季玉拉进金陵居茶坊,事先是否知道中年茶客的底细,颇堪玩味,李季玉不需仔细猜测,反正心中有数:水龙神拉他进茶坊,绝不是巧合。
茶坊店门右侧,街边有一列小食摊,一名水夫装扮的大汉,在食摊的食桌小饮。
食摊在路树下,大太阳晒不到。
大汉自斟自酌,将花生米一颗接一颗往大口中丢,意不在酒,侧着脸留意茶坊内的动静。
茶坊的店门是列卸式的,门全卸下,可看到店堂的全部光景。
右邻另一座门摊卖京粉凉茶的饮料摊,也有两个泼皮打扮的人喝凉茶,一碗凉茶喝了老半天,就是不想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低声聊天,意也不在凉茶。
只有最精明的行家,才能看出这些人是螳螂和黄雀。
终于茶坊内起了冲突,水龙神挨了一耳光被打倒了。
小饮的大汉投杯而起,要往茶坊闯。
两个泼皮也不慢,虎跳而起。
茶坊左侧的门摊也有人长身而起,两个水夫打扮的人若无其事沿茶坊门口的人行道向右走,无意闯入茶坊,却在近店门处,与大汉和两泼皮错肩而过。
这瞬间,两水夫的手悄然抖出,肉眼难辨的芒影破空,没入大汉与两泼皮的胁肋下。
大街上贴身暗算,十之八九得心应手,除非对方早有提防,不然稳可成功。
被芒影没入胁肋的人,脚下一虚,身形一顿,伸手在胁肋摸索。
两水夫近身双手齐动,分别在猎物身上用点穴术制人,然后一人挟一个扭头便走,连挟带拖消失在人丛中。
另一个泼皮刚摸到左肋的创口,摸到露出的半寸长针形暗器尾部,刚想喊叫,却被急急奔出店门的李季玉伸手一拨,身不由己扭身摔倒。
李季玉匆匆撤走,本能地拨开挡路的人,怎知挡路的人先中了暗器?无暇理会身后的事,大踏步昂然走了,不知道挡路的人被拨倒的情景。
两水夫是黄雀,各衔住了一只螳螂。
挟了一个半昏迷,双脚不能举步,只能挟住拖走的人在人丛急走,是相当不易的事,挟的力道要恰到好处,力道不足便成了拖死狗引人注意。
到了一条小巷口,两人急急折入。
“你们没有策应的人吗?”身后传来洪钟似的语音。
两人脸色一变,急急将挟着的人放下,衣内拔出匕首,左手各挟了三枚针形暗器。
三个人堵住了巷口,等于是挟了弹弓的庄周,盯住衔了螳螂的黄雀,弹弓随时可将黄雀弹落。
面相讨人厌的水夫岁数不少了,目光落在扮书生少年郎的人身上。
另两人一是相貌威严的穿长衫中年人,与荆钗布裙朴素而有贵妇风华的中年女人。
“符大小姐,别管我们的事好不好?”水夫是怨鬼冯翔,不愧称老江湖,一眼便看出符晓云的本来面目:“尽管咱们这些强盗不是东西,毕竟是站在小霸王一边的。咱们利用小霸王捕捉眼线,间接替他分忧。我怨鬼为人坏得不可再坏,但恩怨分明,小霸王一而再救了我,我绝不会扯他的后腿,而找机会回报……”
“你确是坏得不可再坏。”晓云冷冷地独自向前接近,不介意怨鬼两人的毒针。
“符大小姐,我为金川门外的事再次郑重道歉。”怨鬼将毒针纳回臂套:“彼一时此一时,那次幸好没让你造成伤害……”
“你知道那次救我的人是小霸王,对不对?”晓云笑问:“所以再三和他捣乱……”
“天地良心。”怨鬼沮丧地说:“我再次实话实说,那次我糊糊涂涂,被打得晕头转向,只顾逃命,丢掉了成名的兵刃管弩,怎知是谁救了你?我发誓,即使是他救了你,我也不会向他报复,我说得够明白吗?”
“我相信你真的有意帮助小霸王。”晓云也知道用心计了,说的话脱离不相干的枝节:“真的吗?”
“不错,我和他口头上没有甚么承诺,但已取得默契,行动互相配合。”怨鬼果然上当,泄露了天机:“由他主导,我等他的信息。”
“很好,你弄到两个人,给我留一个。”晓云愈来愈精明,不再追问以免露出马脚。
“这个……”怨鬼当然不愿割爱。
“你有一个人就够了。”晓云坚决地说:“我要。”
“好吧!留一个给你。”怨鬼掏出一只扁的磁制葫芦,倒出一颗丹丸递过:“解药。用重手法制了脊心穴,能解吗?”
“能。谢啦!”
“再见。”怨鬼欣然挟起一个人,快步皆同伴离去。
“你没问他和小霸王的行动。”中年美妇说:“似乎你另有打算。”
“对,我希望季玉能亲口告诉我。”晓云说:“如果他心中有我,会告诉我的。”
“你算了吧!他根本不希望你和他同患难,不想你介入他的冒险行动,这才是他心中有你的表现。把你拖去闯刀山与镇抚司为敌,那是坑害你,知道吗?所以任何有危险的行动,他都不会告诉你。”
“这……不会吧?昨晚我和他……”
“走吧!有人来了。”中年人拉起昏厥的人:“往巷底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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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季玉与两位同伴,在一座街旁的小屋中,细阅书信研讨对策。
书信的内容并不复杂,要求他按时地见面,谈释放欧阳慧的条件,内附欧阳慧请他务必赴会的手书。
他根本没见过欧阳慧的字,怎知是真是假?
“兄弟,你把他们所派遣的人废了,是不是存心激怒他们?这对你极为不利呢!”同伴对他的应付手段不以为然:“激怒的人气盛,你对付得了?不赴约是上策,你没欠欧阳慧甚么。”
“他们掌握不住我的行踪,接近的人被废,情况更扑朔迷离,必定疑神疑鬼,激忿愤怒便会章法大乱,自乱阵脚先机已失,我应付得了。这几天各方毫无动静,没获得预期的反应,他们已经沉不住气了,放心啦!我与欧阳慧的事,你们不要管。”他胸有成竹,信心十足:“殷侍郎被抄没的珍宝,藏在绝世人屠的大宅,或者王千户的宅内,务必及早查明,早日下手以免夜长梦多。”
“藏在绝世人屠大功大宅的珍宝,仅是其中一小部分。其余真正值钱的珍宝,藏在王千户黄家井街巨宅,把一些江湖牛鬼蛇神请入,专门准备对付千幻修罗。”同伴把调查结果说出:“殷侍郎是皇太子的心腹,其实却是汉王世子的忠狗。四年前奉汉王令旨,参与陷害一代能臣解缙,共抄没十八家大臣的财产,私吞了不少奇珍异宝。绝世人屠在北京抓住机会摆布殷侍郎,明显地意在剪除汉王世子的羽翼。咱们如果不早些下手,等绝世人屠和汉王随军返京,机会就少了。”
“对,所以要及早下手。绝世人屠如果在家,他那些可怕的甲士很难对付。”李季玉曾经扮千幻修罗多次抢劫绝世人屠大功坊的巨宅,每次都极为凶险,一次比一次困难,所以不想冒险:“珍宝的上品有多少,查明了吗?”
“查明了,这不是秘密。”同伴说:“王千户这杂种,把绝世人屠那一套绝活,运用得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带兵登门宣示罪状之后,再诡称尚有转圜余地,用笑脸攻势,劝殷侍郎把所有的财产交出赎罪,斩钉截铁信誓旦旦,声称定可丢官免罪保全家小。结果与往昔一样,一次又一次哄骗追索,直至殷侍郎把分藏在各处的珍宝交出,证实确无余物,这才将家小亲友逮捕送入天牢。很可能在皇驾返京之前,百十名老少押赴雨花台斩决。”
“那不关我们的事。”李季玉叹了一口气:“咱们这些草莽狂夫,能做的事有限得很。这几十年来,雨花台屠杀了一二十万人,其中有坏人也有好人。有些人罪有应得,有些人却是无辜的。有些妇孺尚在襁褓中便被杀死了,他们在世间做了甚么坏事?咱们这些草莽狂夫,能以替天行道的名义救他们吗?这世间人道与正义已经死了,所以咱们只能为非作歹做强盗。这也是我同情怨鬼那些人的原因,虽则他们是无道的盗。”
“兄弟,感叹无济于事。”
“我知道。你们好好准备,千万要记住:藏于九地,分工合作,才能有效地策应站在明处的我。我走了,大家小心,咱们只能赢,不能输,所以计须万全。”
强盗口中的替天行道,意义与公认的道迥然不同。
老实说,天是甚么?谁也不知道。
天是否有道的准则,谁也说不出所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愈说愈令人糊涂,每个人心目中的天,都各有看法各有标准,所以所谓天道,其实是人所订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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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风雨,牵涉在内的人惶然不可终日。
谁也没料到李季玉胆敢潜回他的小屋,把这间小屋忽略了,有心人分在各处追逐,以为他躲到城里去了。
金陵居茶坊出了事,有人看到他确是从三山门进城的。
只有晓云例外,她一直就躲在小屋中枯等。
她对李季玉了解日深,揣摸李季玉的心态颇有心得,芳心全投注在李季玉身上,感情的发展已超越转型期深入更深入。
她比李季玉先到,跳天井进入,带了食物安置在灶间里,细心地打扫居室,整理得井井有条,像个勤快的小主妇。
光棍子的家本来就杂乱无章,被她整理得焕然一新。
侯门千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有两位贴身侍女伺候,能把屋子整理得焕然一新,的确难能可贵。
也许,她想证明自己也能过平凡人家的生活吧!居然蛮像一回事。
整理颇费工夫,感到有点累,枯等也觉得有点无聊,在小厅坐在长凳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趴在八仙桌上朦朦胧胧睡着了。
天气炎热,街巷里的平民住宅,谈不上甚么格局,前门后门关闭,里面的门窗全是开启的,以便空气流通。
除非跃登屋顶,或由邻舍的屋顶接近,从天井跳下,便可登堂入室。
天色不早了,邻舍已有人返家活动,不可能堂而皇之跃登屋顶。
当然,有心人例外。
她就是从后进的屋顶跃登,从天井跳下的。
后门上了闩,前门有大锁扣住门环,不可能破门而入,邻居也不会替李季玉照料这间问题小屋。
两个男女也是从屋后进跃登的,无声无息跳下天井,似乎并不在乎危险,快速地窜入后进堂屋。
片刻,猫似的钻出疾趋前后厅。
她也许好梦正甜,或者倦意甚浓,警觉心不足,依然趴在桌上沉睡。
两个入侵的男女脚下也的确轻灵,没发出任何声息。
身躯突然受到猛烈的撼动,她猛惊醒,第一个念头是,她的身躯正在飞起、摔出。
摔出的高度有限,她来不及转念反应,砰然大震中,她被摔翻在地。
本能的反应是想跃起或滚转,却发现双手不听指挥,双脚一动,身形斜滑,重心控制不住,没有手相助平衡,根本无法挺身站起。
双手的双肩井穴被制,双手失去了自由控制能力。双手成了废物,有天大的本事也无从发挥。
总算能挺身坐起,感到心中一凉。
两个穿粗布衣衫的男女,像普通的市民,脸色黄褐不怎么健康,似乎已是三十出头终日辛劳的穷市民,泛灰的青粗布上衣宽大,女的长裤及踝扎脚穿包头布鞋。
五官却出奇地端正,脸色也不像是久历风霜所造成的,双目也清亮有神。
她看过怨鬼的化装易容术,李季玉也经常化装走动,所以不算陌生,已看出这两男女化装易容术相当高明,衣内可能藏有短兵刃。
是那个女人,揪住她的背领把她摔倒的。
摔倒之前,已经先制住她的双肩井了。
她是行家,练内家的人对经穴非常熟悉,不但知道何处经穴或经脉被制,也知道用同样的技巧制人。
从双手的感觉估计,对方所用的手法,以及制穴的轻重,她感到陌生,不可能自解。
想达到自解被制穴道的境界,须下半甲子苦功修炼。
如果天资不足,练气欠精纯,苦修一百年也是枉然,更休想解陌生手法所制的经穴。
“放乖些,妄想反抗,保证你大吃苦头。”女人冲她冷笑,说的话警告味十足:“小霸王呢?”
“我怎知道?”她知道大吃苦头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不想逞强沉着应付:“我等了他老半天,趴在桌上睡着了,你怎么问我?”
“你撒谎。”女人大声说:“我们在后们的小街,跟在他后面,一转眼就失去他的身影,猜想他可能跳屋走了。我们知道这里是他的家,所以也上屋追来。”
“我们知道你是济阳府的符家小丫头,扮书生你瞒不了人。”男人接口说:“休想在我们面前耍花招。你把他藏起来,知道我们的武功了不起,妄想用谎话打发我们,实在不聪明。”
“我用不着耍花招。”她想挺身站起,却被女人伸脚踢中她的右膝:“我如果不是一时困倦睡着了,你们奈何得了我吗?小霸王练了几天武,你们也不见得比他强多少。你们跟监的人,怎么反常地出面来硬的?你们是镇抚司的人吗?不会是吧?”
“不要管我们是甚么人。”女人说:“我们知道你很不错,比那个欧阳慧差不了多少,你两人都是我们要争取的人,也是我们在京都大展鸿图的保证。”
“在京都大展鸿图?”她讶然问。
其实,她并不怎么感到惊讶。
京都是天下首府,每天都有各种牛鬼蛇神前来图谋发展,有些人葬身此地,有些人混出些小局面。
怨鬼冯翔在京都,就混得相当如意,这次因她的涉入,更是大出风头,虽然几乎被镇抚司扑灭,但并没完全失败,名气比往昔更大更响亮。
不贪和尚与乾坤大天师那些人,也正在大张旗鼓。
“不错,大展鸿图。”女人傲然地说:“咱们需要各色各样的人才共襄盛举,公侯将相与升斗小民,都可以帮助咱们壮大根基,全面控制才能活动自如。小霸王是能控制地方龙蛇的好人才,甚至能利用你和欧阳慧替他撑腰,表示他不但能控制地方龙蛇,更可以透过你们网罗王侯公卿,所以一定要他向我们投效。”
“你们在做白日梦。”她暗暗心惊,心中叫苦:“我的打算和你们相反,我不希望他介入任何一方争权夺利。任何人敢在京都妄想全面控制大展鸿图,一定会很快被扑灭的。小霸王只是江东门的豪少,他被迫与镇抚司玩命,原因是他对镇抚司其实没有威胁,所以镇抚司勉强可以容忍他。结果可想而知的,即使他有霸王之勇,也会肝脑涂地。你们不要陷害他好不好?他已经日子难过四面楚歌……”
“你给我闭嘴!”女人凶狠地说:“你、欧阳慧,是我们招纳网罗王侯将相的灵媒,和迫小霸王就范的保证人,你必须衷诚和我们合作。”
“我可以死!”她无法冷静,尖声大叫:“休想利用我替你们卖命,你们……”
“先把你羞辱得抬不起头,你就知道不顺从会有些甚么结果了,哼!”女人冒火地大叫:“志远,把她先剥光吊起来。”
“呵呵!我非常乐意。”男人怪笑上前,俯身伸手抓住她的领襟,嗤一声撕裂她的儒衫前襟,月白色的胸围子外露。
她双脚仍可用几成劲,咬牙切齿一脚急扫。
男人手急眼快,另一手扣住她的右膝弯,将她拖得仰面便倒。
“粉腿一定美得撩人情欲,把裤子撕掉就可大饱眼福了……唔……”
男人的另一手,刚抓住她的裤管,突然身形一晃,似乎失去重心摇摇欲倒。
“咦!志远……”女人一惊,抢出伸手急扶:“你怎……么……了……哎呀……”
女人的手刚扶住男人的腰,突然失足摔倒。
男人也手一松,放了她的腿,双脚一软,仰面跌在女人身上再滚落。
她也失去活动能力,平躺在地像是瘫痪了。
“志远,我……我的手……脚不……不能动了……”女人也瘫倒在地尖叫,嗓音大变。
“我……我也……也……”男人的手脚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瘫……痪了废……人……”
“季玉哥……”她突然从绝望中获得生机,兴奋地大叫,可惜动弹不得。
一点不错,身躯的状况,与上次在金川门外,受到怨鬼暗算的情景完全相同。
怨鬼对李季玉不再仇视,虽则李季玉拒绝相助怨鬼。
迄今为止,她一直就认为那次身陷绝境,救她的蒙面人是李季玉。
怨鬼那次被打得灰头土脸,弩杖也被蒙面人没收了,百宝囊也易主,囊中有毒针和歹毒迷香降龙散,当然还有解药。
可以肯定的是,她又中了降龙散。
这两个男女,也一同遭殃。
如果不是怨鬼来了,就是李季玉来啦!她希望是李季玉。
虽然她知道即使是怨鬼,怨鬼也不会伤害她,不久之前,她还从怨鬼手中夺获一个眼线,怨鬼的态度友好,没把她当成敌人。
厅中多了一个人,确是李季玉。
“你真能干哪!”李季玉抢近,扶起她的上身,先喂她一颗豆丹:“何穴被制?”
“双肩井……”
“坐好。”李季玉到了她身后,先用双手的食中两指,探索双肩井:“下手相当重,把你看成强敌。不能用对穴震穴术疏解,肩胛骨劲道无法透过。到我房里再说。”
“咦!你……你知道解穴术?”她大感诧异。
“学了几天!”李季玉抱起她:“我在江心洲学武,那几位武师甚么都肯教,而我肯学,一学就会。”
“是吗?”她笑问,有调侃意味。
“错不了,我肯学肯下苦功。”李季玉向厅后走:“制穴术并不难,指尖有百十斤力道就可运用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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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卧室她整理过,一床一桌一橱简简单单,光棍男人的房间不需多置家具,李季玉很少在家中歇宿。
这里,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家宅,一个豪少很少在家平常得很,平日的酒色财气应酬多得很呢!所以平时找他的人,都知道不必前来白跑一趟,要在栈号留下话,才能找得到他。
她逐渐恢复活动能力,只是双手仍然不听指挥。
李季玉扶她在床口坐下,她居然毫无羞怯感,处身在光棍男人的卧室,她应该害怕的。
“你真知道解穴?”她泰然自若笑问。
“笨哦!话是说给那两个混蛋男女听的,以后那些人就不敢把我看成刚练武好欺负的豪霸新秀。”李季玉在粉墙上摸索,片刻墙竟然向左推移。
卧室可以称斗室,这一面粉墙宽仅丈二见方,如果真是砖砌的墙,不可能移动。
是一面木制的活动墙,敷上的白垩其实是漆,室中幽暗光线不足,不敲打绝难发现是木墙。
普通百姓的房屋,也有用木墙壁的,但绝不会用白垩冒充粉壁。
“咦!你这里设有机关呢,”她大感惊讶,整理房间时,她完全不知道墙壁有玄机。
“为非作歹的人,多少得设置一些逃灾避祸的小玩意。许多宅院有地窖,有复壁,有通向外面的地道,我装一堵墙毫不足怪呀!”李季玉一面推墙一面说:“隔邻处有五进,宅主把大部分租给一些小户人家,共住了七家老少。我派人租了一间大厢房,开设了暗门。”
木墙推开一半,便可看到邻舍的砖墙,开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孔,里面可看到木门。
人影钻出,是衣衫朴素的一双男女,男的穿青直裰平民装,女的青衣布裙。
两人年约三十上下,五官端正气概不凡。
“我叫李璞玉,小霸王的堂兄。”壮年人笑吟吟自我介绍:“这位是贱内,高雅芳。我的身分是玉工、工户,租住这座厢房,接一些玉石雕制首饰神像餬口,接一件买卖,得工作三月半年,所以很少在外走动,宅主房东从不过问我的事。”
“我……我可以叫你们大哥大嫂吗?”她羞笑,陌生感很快地消失:“我叫他……叫他季玉哥。”
“叫我大嫂保证你不会吃亏。”高雅芳走近亲热地挽住她坐下:“有甚么事,找我,错不了。眼前我就可以替你补这件假儒衫。季玉,出了甚么事?”
“五哥,把那两个狗男女,问清口供之后,处置掉。”李季玉凶狠地说:“本来我不想和他们计较,以为是不贪和尚那些人,所以引他们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子,让他们知难而退的。他们进屋我也不介意,没想到晓云在这里,幸亏一时心血来潮,跟进来想看个究竟。”
“处置掉?”李璞玉惑然问。
江湖人士口中的所谓处置掉,意指杀掉灭口,小仇小怨,通常不会用这种极端手段对付。
“不要问,璞玉。”高雅芳脸色冷森:“晓云小妹的儒衫,说明了一切。”
“如果是不贪和尚那一类的人,情有可原,废了便可。”李季玉加以说明,眉梢眼角杀气流露:“如果是稍有名望的人而非混世龙蛇,把他们的尸体示众江湖。我如果晚进来一步,晓云……劳驾,把他们弄到你那边去。五嫂,请替晓云解双肩井穴。”
“呵呵!我是处理杂碎的专家。”李璞玉笑容可掬,似乎并非处理生死大事:“该怎么办,我心里有数。走,帮我拖一个。”
两人出房,高雅芳动手检查制穴的情形。
“小事一件,全身放松。”高雅芳拍拍晓云的肩膀:“你一定是在毫无提防之下被制的,所以气血没出现封阻的现象。如果你能争取片刻时间,你也可以用真气导引术自解穴道。”
“我……”晓云脸一红:“我哪有自解穴道的修为?也对其他制穴术手法陌生。”
“那是你缺乏经验,信心不足。你练的是两仪大真力,真正的玄门正宗练气术,已有七成火候,突破不可能的境界。你的体质一定与众不同,天生的练内功体质,自解穴道并不困难。”
“咦!你怎知我练的是两仪大真力?”晓云有点骇然,对方怎么可能摸摸被制的穴道,便知道所练内功的根柢?那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她并不知道,李季玉早就知道她所练内功的根柢。
“就是知道。”高雅芳不予点破:“有许多事你不知道,也许日后能有知道的一天。”
“你的意思……”
“日后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