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化装易容在江东门走动,连与他有酒肉交情的牛鬼蛇神,并肩走在一起谈话,也认不出他就是盛昌栈的豪少李季玉,其他的人更不知道他就是轰动京都的小霸王。
码头与吃水饭的好汉,也认不出他是水性了得、打架泼野强悍的闹海夜叉。
扮成粗衣麻鞋的中年水客,气势神韵恰如身分。
古铜色的脸膛有皱纹,泛黄的掩口胡,再加上络腮须,眉毛粗了许多,走起路来背有点驼,满身流露着风霜岁月留下的辛苦遗痕。
这种资本不多所赚有限,从不引人注意,连江湖蛇鼠也懒得打主意的水客,多得不可胜数。
从江东门大街,折入南伸的小街,与他并肩而行扮成中年伙计的同伴,有一搭没一搭和他低声交谈。过往的行人,还以为他俩在谈生意上的事务。
“就是这一家,轿子是从角门抬进去的。”中年同伴向街右那栋有庭院的大宅嘟嘟嘴,脚下不停:“之后便罕见有人走动,仅偶或有一两个仆人进出,像到街上办事来去匆匆。”
小轿、小驴,都是妇女们的交通工具。小轿最为普遍,城内城郊皆可看到小轿往来。
如果是有华丽装饰的暖轿大轿,那就是有身分人家的交通工具了,平民百姓是不许拥有或乘坐的。经营出租各式轿子的店号,城内城外为数甚多。
设伏计诱李季玉,瞎猫碰上死老鼠擒住欧阳慧的两乘小轿,不是简单的出租品,而是够资格使用轿饰的大户人家私有小轿,查踪迹并不难。
“这是龙江关递运所分司的陈司务陈铭,买来送给小舅子胡百禄的大宅。”李季玉当然对附近的环境熟悉:“胡百禄只是大驯象门种菜园的小农户,不敢住进这种大宅,租给在江宁县道会司任道会的陶兴隆。陶道会出江西龙虎山,道号元真,管理江宁境内的道人,这种小道官不可能拥有那种小轿。咱们往回走,再次勘查小轿往来的路线,留意经过那些可疑的宅院,是否曾经在何处停留,或可看出端倪。”
“沿途小轿停留歇脚的地方,都有咱们的人小心进行调查附近可疑的处所。初步查证已有眉目,我这就进行第二步搜证……”
“不,那是我的事,你们只能负责初步查证,只有我才能进行深入调查,暴露行藏也不会引起他们的疑心,我进行侦查理所当然,你们可不能落在他们手上。奇怪,到现在他们还没放出风声,想等甚么?”
“想你焦急,等你失去冷静,届时放出风声,算定你必定让他们牵着鼻子走。”同伴冷笑:“绑架的人是行家,但也不算专业的。他们应该知道,你与汉府毫无往来,江东门的豪少,哪配与皇亲国戚沾上边?汉府女人的生死,根本不关你的事。兄弟,你是不是弄错了?”
“你是说……”
“他们是冲汉府而来的,与你无关。所以,迄今为止仍没放出找你谈判的风声。”
“唯一事先透露口风的人,是向我行刺的一群来历不明,潜藏在刘家大宅的人,行刺失败,改向我的亲友下手,妄想逼我投效的杂碎。我留了一个活口,没获得口供。这些人一定另有党羽,也必定潜藏在我活动的地盘内,不死心继续玩弄阴谋诡计。一定要刨出他们的根柢斩草除根,他们是相当具有杀伤力的潜在威胁,我就几乎葬送在飞刀下。哼!他们找到进地狱的门了。这就分手,不要你管。你交代监视王千户的人,一定查出他派往凤阳的爪牙是些甚么人,这几天爪牙应该动身了。”
“好的。要小心,兄弟。”同伴岔入一条小巷,与站在小巷口的一个小贩打手势,匆匆走了。
×
×
×
孤军奋斗成不了大事,在百万人口的京都,活动的地域太广,人际关系极为复杂,治安单位多如牛毛,孤家寡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李季玉站在明处活动,有合法的身分掩护,酒色财气样样有份,交游广阔消息灵通,让各方龙蛇把他看成无害的小豪少,京都出了任何大事故,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暗中,他有一群藏于各地的侦查助手,布下极为有效而绝对隐秘的调查网和掩护网,三年来卓有成效,没有人怀疑他的身分根柢。
一旦成了众所注目的人,那就表示环境改变,是见好即收,另辟战场的时候了。
在某处地方待久了,早晚会不经意地犯了无可弥补的错误,被精明的人找出蛛丝马迹,后果便不堪设想啦!不知道急流勇退月盈即亏道理的人,早晚会成为可悲的失败者。
他在潜山建秘窟,目的就是安排退路。
居然在潜山无意中犯下错误,管了刘晓荑与罗家母女的闲事,事故牵连到遥远的京都,祸患的根苗在镇抚司,日后可能被挖出根苗来,这件事必须及早清除祸根,祸根就是王千户。
欧阳慧意外地失踪,打乱了他对付王千户的计划。
上次他大闹金川门王家大宅,王千户中止派人前往凤阳追查。
这次王千户获得凤阳方面,传来进一步的讯息,肯定会派出更精明的人,前往凤阳追查飞天鼠的下落。他潜山秘窟所受到的威胁,更为严重了。
另有其他事故需要他处理,而且时限急迫,他分身乏术,大感烦恼。
昨晚不曾歇息,今天奔波了一天,虽然他精力旺盛,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累不垮他,天快黑了,肚子唱空城计可就胃里要造反啦!
他已恢复本来面目,一袭灰长衫,腰间有荷包有扇袋,仍是豪少打扮。
不同的是,手中有用布卷着的剑。这把剑是新买的,两斤多一点恰好趁手,是真正的杀人家伙,而非一斤四两的饰剑。
这几天他公然以本来面目,在城内城外大方地走动,暗中跟监的眼线,认为跟踪容易,比以往轻松,岂知却比以往困难,偶或掉以轻心,一转眼便失去他的踪迹,急得跳脚无可奈何。久而久之,跟监的人已不在乎是否跟丢了。
踏入江宁酒坊的店门,便发现有人盯在后面。
酒坊以买酒为主,但也准备了些现成烧卤小菜,供应一些在外买醉的主顾,所以在贩酒的店堂侧方,摆了几张食桌,经常酒客满座。
他很少光顾这种纯买酒的小店,除非临时碰上酒友,拉进店切几碟小菜,来两壶竹叶青,天南地北聊些所发生的新闻,喝完拍拍腿走路,百十文钱便可打发,经济实惠皆大欢喜,既可获得消息,也可增进友谊。
晚膳时光,吃酒的酒客反而不多,这里不是填饱五脏庙的地方,要填肚子须找小食店。
拖过长凳就座,跟来的店伙张罗酒菜,一名中年大汉,走近在他右首拖凳落坐,怪眼中有怪怪的笑意,令人莫测高深。
“替我准备一份与这位少爷所要的相同酒菜。”大汉向店伙说:“但不要竹叶青,换徐沛高粱一锅头。”转向他咧嘴一笑:“你很好嘛!咱们昨晚白担心,白忙一场。”
“他娘的!原来是你们做的好事。”他似笑非笑,粗话冲口而出:“难怪今天城门晚开半个时辰,城内城外大举搜捕昨晚在裴家杀人的强盗。你们……”
“我们是去救你的。”
“甚么?你们……”
“咱们欠你一份情,希望能有机会偿还。咱们这些人恩怨分明,有恩不报非好汉,有仇不报枉为人……”
“去你娘的!”他笑骂:“你们来去如风,一进一出见人就杀,这样能救我?分明是存心不良,促我早死,真是岂有此理,你还敢来见我?”不用猜,他也知道是怨鬼的人。
这些江湖凶枭悍贼强盗,办事任性狂妄不顾后果,不会精心策划行动大计,哪能用这种方式救人?难怪这期间他们毫无表现,已被镇抚司有效地阻绝他们报复的活动,处境日渐险恶。
快速地打了就跑,是他们唯一可行的手段,因此他并没真的生气,倒有哭笑不得的感觉。
“我们不能耽搁呀!撤走如果晚了片刻,咱们一个人也逃不掉,一击即走,是咱们的惯技。不能怪我们胡搞,咱们只能凭一股愤气,聊尽一分心意而已。你平安无恙,咱们好高兴。”
“去你的!胡搞。”
“咱们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已经无法向镇抚司报复,始终掌握不了几个首脑的动静。如果没有你帮助,咱们的损失将更为惨重。看来,不得不暂且忍耐,撤出京都等候机会卷土重来。”大汉长吁短叹:“对付不相干的小豪霸哮天犬,咱们也感到力不从心,哪能奈何得了镇抚司一些首脑人物?仅天地双杀星也吃定咱们了。”
店伙送来酒菜,替他俩斟上酒便招呼其他酒客,不打扰他俩的谈话。
他连喝了两杯酒,陷入沉思。
制造时势与利用时势,是纵横捭阖成功的保证。
以仁义道德或英雄好汉的心态办事,万事不成,在目下京都没有公义是非,没有天理国法的环境中,英雄好汉注定了是大输家。
这里所指的英雄好汉,与江湖人士口中的英雄好汉是两码子事。
楚霸王是英雄,刘福通是英雄;荆轲是好汉,倪文俊是好汉。楚霸王与荆轲是古人;刘福通与倪文俊是本朝初逐鹿群雄的人。不论古人或今人,命运注定了他们是大输家。
他不是英雄好汉。在江湖人士的分类中,他是邪魔外道;在官方的档案里,他是土匪强盗;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他是替天行道的报应修罗神。
他必须依情势的发展,用自己的手段办事。
“喂!你在想甚么?”大汉发觉他失神,大感诧异。
“你们这些人,虽然夸称是亡命好汉,其实仍然贪恋生命,只是比别的人看得开而已。”他定下神抛开思路,无意识地转动酒杯:“在某一处地方作案时间过久,犯了贵行的忌讳。人手不足,实力有限,京都卧虎藏龙,你们哪有立足之地?再不见机远走高飞,下场是极为痛苦悲惨的!”
“这……我们明白,所以有些人走了。”
“王千户正在改变防卫部署,把目标放在对付江湖龙蛇上,派遣得力臂膀带人分区防守,一有动静就八方收网堵截合围。等他部署停当,就是你们的末日了。走吧!是该走的时候了,对方已找出你们的弱点策定对策,你们能撑得了多久。”
“可是,委实有点不甘心。”大汉恨声说。
“要被捉住凌迟剥皮才甘心吗?”
“老弟,帮我们最后一次忙,至少得把天地双杀星宰了,咱们才甘心撤走。”
“我不能帮助你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京都小霸王的地位相当满意,岂能找死做强盗?”
“咱们并不想拖你下水,你也该找他们出口怨气呀!”
“这样吧,我找一两个人替你们打前锋。”
“哦!你是说……”
“天地双杀星算甚么呢!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的爪牙。镇抚司目下掌权任意翻云覆雨,不断残害官民的刽子手,是十大刽子手的头头,宰了他不啻替天行道。我找人替你们打前锋,出其不意攻入他三山门黄家井大宅,你们随后跟入,杀人放火一击即走,即使杀不死他,也够他受的了。阁下回去和怨鬼商量,如果同意,给我留记号答覆。在三天之内准备行动,如何?”
“好。”大汉高兴得跳起来,把一壶酒以口就壶喝干:“我这就回去,再见。”
“好走,小心了。”
镇抚司掌权的,除了主管袁镇抚之外,真正管理行动业务的,是下面的三个指挥。
排名第一的是王千户,号称十大刽子手的第一名。
他对顶头长官袁镇抚爱理不理,桀傲跋扈目无长官,所倚仗的是: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绝世人屠的心腹,随时皆可能挤走袁镇抚由他接掌。
镇抚司是锦衣卫的唯一对外单位,绝世人屠随时皆可撤换该司的官兵,任用心腹爪牙为所欲为。
因此,袁镇抚早就大权旁落,根本指挥不动王千户。
锄除王千户永绝后患,比歼除派往凤阳的爪牙更为有利,釜底抽薪,打蛇打头。
既然机会来了,岂可放过?利用怨鬼出面承担责任,就不会影响他日后的活动,反正怨鬼这些人要撤出京都,不会牵扯到他。
×
×
×
晚霞满天,在城门开始驱赶行人准备关闭时,他大摇大摆进城,跟监的人也尾随而入。
这表示他今晚在城内活动,城外发生任何事也与他无关,跟监的眼线,就是他不在事故现场的证人。
他沿秦淮内河北岸小街,见街就走见巷就钻,三折两转便把跟监的人摆脱了,然后从中山王府走上了大功坊大街。
街灯明亮,但他的外貌已改,跟监的人即使跟来,也认不出是他了。
长衫改换了青直裰,发结藏在青巾包头内,成了极普通的下等市民,与先前上等市民的穿着打扮迥然不同。布卷了的剑,藏在宽大长及膝上的直裰圆领衫内,除非走得甚急,不然从外表绝难发现衣内藏有兵刃。
向北走了里余,后面已看不到中山王府。街上行人不多,大功坊大街不是商业区。
右侧一条小巷中,钻出扮成书生的符晓云,一瞥之下,还真有几分神似假书生欧阳慧。
两人年纪相差无几,身材也概略相等。年轻貌美的少女,没经过开脸打扮,除非脸型方圆分明,不然在光度朦胧中,不易分辨谁是谁。
“唷!你也扮书生,有何用意?”他向傍近并行的晓云怪腔怪调:“想冒充她吗?”
“扮男装活动方便呀!”晓云伸手挽他的臂弯,突又急急缩手,大男人在大街上挽臂行走不像话:“欧阳慧这期间昂首阔步,甚么地方都敢去,就是因为她穿了男装十分方便,神气得很。我就不如她自在,所以……”
“所以,她被那些混蛋掳走了;所以,你还能逍遥自在。晓云,你认为贺二爷肯接受我的计划吗?”
“应该会。”晓云语气并不怎么肯定:“他们消息不灵通,乱了章法,所出的都是强干蛮干的危险主意,风险大得很。你有更好的主意,他能不接受?”
“但愿他能接受,不然成功的希望不大。”
“你真了解情势,知道那些人的底细了?”
“有七八成把握,两三成尚待证实。”
“擒活口便可弄清这两三成呀!”
“不能妄动,擒活口便会打草惊蛇。他们如果提高警觉加强戒备,或者迁地为良,那就前功尽弃了,以后更大费周章啦!一旦迁走把欧阳慧藏得更隐密,想查出下落谈何容易?”
“你真的神通广大,大半天就查出结果。”晓云其实并没感到惊讶,知道他有不少龙蛇在暗中相助:“贺二爷亲自找到镇抚司衙门讨取消息,袁镇抚答应出动全部密探侦查,迄今仍然毫无讯息。五城兵马司与应天府衙,也出动大群便衣官兵与巡捕,同样毫无所获。”
“镇抚司会全力侦查?可能吗?”他冷笑:“如果我所料不差,镇抚司的密探很可能牵涉在内,可能藏匿欧阳慧的地方,就在天地双杀的有效控制管区内。这件事暂时不要向贺二爷透露,万一我料错了,所掀起的轩然大波,将难以收拾,会连累不少人。时辰不多了,赶两步。”
折入洪武街,晓云抢先向街右的一座大宅闯。
汉王世子府在皇城内,府中的一些文武家臣,另有住宅散布在京城各处,甚至有人在城外置产。
一旦汉王之国(就藩),便得全部迁至封地,因此所置的产业,格局都属于中等,以便变卖容易。一旦迁走,永远不会回来了。
贺二爷这座大宅其实不大,大的是他的名气。在京都的皇亲国戚恐怖的权力斗争中,汉王朱高煦是顶尖的。所属的家臣属吏,身分地位也是佼佼出群的。
大院门外不论昼夜,都有两名甲士警卫。
里面有三名门子,昼夜值班,任何宾客部属求见,都必须先通过门子这一关,能否晋见,大权在门子手中。
警卫事先已奉命迎接贵宾,门子也早就开了大院门恭候,往昔门子恶劣的嘴脸一扫而空,可知贵宾的身分不同凡响。
贺二爷率领八名随从,亲至垂花门迎接贵宾。
正屋大三间,中间的大厅灯火灯明,但不见人踪,人全被遣走了。
八名随从仅有四名随同入厅,另四人在厅廊外监视着大院子,假使发现可疑的人影,随时皆可扑出。
各处静悄悄,警卫藏在何处,只有负责警卫的人知道。禁止心腹以外的人接近,以保证这次秘密会晤的消息不至于外泄。
只有两位小侍女出来奉茶,随即悄然退走。
李季玉与贺二爷不算陌生,曾经见了几次面,仅在燕子矶交谈了几句话,贺二爷对他的态度不好也不坏。这次,却是相当客气。
客套一番,主人焦灼的神情溢于言表。
“已经有了眉目。”李季玉知道对方心焦,开门见山说出情势:“对方真正的底细,今晚将可揭晓。在证实之前,二爷务请忍耐。欧阳小姐受到伤害的可能性不大,挟人质要胁,见面之前,人质是安全的。他们的确冲小可而来,要小可替他们找出千幻修罗的下落。按情势估料,后天他们就会放出风声要求我出面了。”
“老弟估料是哪方面的人?”贺二爷心中略宽,脸上的焦灼神情舒缓了些。
“在没能证实之前,不敢妄下定论。按情势推测,确有蛛丝马迹可寻,有脉络可见。”
“老弟有何打算?”
“务请二爷沉着应变,不要表现出惊怒紧张的气势。其一,秘密派人监视太平巷申家。二爷知道平江土地苏洲沈文度这个人吧?”
“知道呀!那是个卑鄙无耻的杂碎,幸而漏网的罪犯家属,充军南荒的沈富沈万三的儿子,当年随同他叔叔沈贵扮奴仆遁走的。太祖高皇不予深究。不再理会沈家的事。这杂碎奔走在纪纲指挥使门下,作奸犯科在苏州坏事做尽。早些天他来了,要等纪指挥使随圣驾南旋献宝。”
“这个人藏在太平巷申家。”
“老弟,我不能管这种事。”贺二爷苦笑:“王爷与平民百姓不可能有瓜葛,也不允许干预平民百姓的事务。这个人与绑架的事有关?”
“平江土地有许多出身江湖的爪牙,武当山就派有弟子在暗中保护他。早些天他放出风声,召集江湖龙蛇协助,对付千幻修罗。应召前来的人是些甚么货色,由于他们散居藏匿,不易摸清底细。是否有人参与绑架,不久自知。请二爷严密监视太平巷申家,一有异动,比方说:纷纷四散出城逃匿,二爷必须逮捕这些人,不让平江土地漏网,我就可以放手对付绑架的人了。投鼠忌器,为了欧阳小姐的安全,监视的人千万不可暴露行藏,二爷办得到吗?”
“相信我,好吗?”贺二爷咬牙说:“如果他涉案主谋,我要剁碎了他喂狗,铲平他苏州的祖坟,把他沈家四十年前的老账一起算,哼!”
贺二爷这番充满血腥的话,可不是唬人的。
汉王世子号称天下第一勇将,性情特别暴躁残忍,谁冲犯了他,皇亲国戚照打不误,当街打死三两个三四品官员,小事一件。
汉府中的家将亲随,全是杀人如屠狗的勇士铁卫,一旦包围太平巷申家,刀剑如林强弓如雨,能有几个活的人逃脱?肯定是一场可怖的大屠杀。
锦衣卫的官兵中,许多是汉王世子的老部下,饬令镇抚司的人抄没苏州沈家,可说电下雷随易如反掌。
何况沈家本来就是钦犯遗属,汉王一句话就可让沈家烟消火灭,翻四十年前的老账,活的人恐怕就没有几个了。
“其二。”李季玉不想知道以后沈家的处境:“天亮以后,你们的人不要在江东门一带走动。一旦他们发现有异,将欧阳小姐移走,在外地藏匿,情势就控制不住了。我不希望拖得太久,多拖一天,欧阳小姐便多一分危险。我不要你们的人在场,以免他们转向你们施压,提出要求或交换条件,必定影响我的行动,反而增加欧阳小姐的危险,打乱我的救人计划。”
“我信任你。”贺二爷郑重地说:“但我要知道,有哪几种可能的结果。成功的不必说,说失败的。最糟的结果,糟到何种程度。”
“不会有最糟的结果。”李季玉泰然一笑:“万一事不可为,我会接受他们的条件。他们要利用我找出千幻修罗的下落。欧阳小姐也向我表示过,也要我助她找千幻修罗。千幻修罗曾经到汉府抢劫,也是汉府必欲得之的仇敌,你们双方的目标是一致的,我答应协助岂不皆大欢喜?只是……”
“只是甚么?”
“我担心他们另有目的,这就十分棘手了。”
“依你的猜测……”
“要等我和他们接触之后,才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甚么。天色不早,我该前往探索了,告辞。”
“祝你顺利。”贺二爷语气极为诚恳。
×
×
×
江东门刘家是废宅,江宁县衙看管的人,每年都换一次大院门外与各重要房舍,剥落老旧的封条。
时限未到,不能提前拍卖。
至于房舍深处发生了些甚么事,是没有人理会的,反正一定会成为狐鼠之窝,不会有人胆敢偷偷爬墙出入在内居住。
上次那三位仁兄,利用一个飞刀术了得的人,把李季玉引来,隐约透露说是前来京都,图谋发展的江湖龙蛇,要网罗李季玉这条当地龙蛇做马前卒。
结果,发出威胁亲友的恐吓讯息,激怒了李季玉,四个人送了老命。
令他震惊的是,这些人知道欧阳慧是鲁王国主的郡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江湖龙蛇怎么可能知道远在山东,龙子龙孙皇室内部的秘辛?
其实死鬼三个人的谈话,他早已潜入,听得一清二楚,那位孙兄无意中透露了重要的讯息。
刘家大宅距那条小街的胡家大宅,隔了几条街巷,其实直线距离,相差仅里余。两乘小轿从石城门返回胡宅,不需经过刘家大宅。
而调查小轿所经路线的人,证实小轿的确绕经刘家大宅这条街。
可惜找不到目击小轿曾否在何处停留过的人。即使有目击者,也不知道小轿停留时有何异样举动。
李季玉与晓云行动非常迅速,初更天离开贺二爷的大宅,偷越三山门的水门,二更初便到达刘家大宅附近,大街小巷灯火通明,夜市刚张,正是江东门最热闹的时光,逛街的行人摩肩接踵,谁也不理会旁人的事。
他俩的装束打扮,也不会引人注意。
他俩藏身在右邻的厢房屋顶,远远地监视刘家正房的第二进房舍。
院子里长满乱枝蔓草,房舍参差错落,远在百步外,不可能看到全貌,更难看出动静,却可隐约看到房舍的屋顶,透天高处如果有人起落,目力佳的人,必定可以看到形影。屋下面的光景,却无法看到了。
两人倚在厅与正屋交界处的屋顶暗影中,悠闲地留心刘宅的动静。刘宅黑沉沉,没发现任何灯光。
天色尚早,不是夜行人活动的时光。
“你怎知道这里有人活动?”晓云紧倚着他坐得舒舒服服,用他的肩窝作枕,抬头转脸问。
“人与兽不同,人会以处世的经验思考得失利害。兽类一旦发现巢穴被强敌骚扰侵入,便会放弃旧巢。人不同,不会轻易放弃。有些人的想法与众不同,认为某些地方出过灾祸,反而更安全,仇敌绝少重回守候。”他不便将在这里怒开杀戒的事说出:“反正我猜出他们有此想法,来求证才决定找出他们另一处巢穴。”
“你的人手多,不必亲自来的。我真没有用,连欧阳慧的身分也无从着手去查,抽丝剥茧式的侦查方法,我没有这份能耐。”
“我那些人不便正式出面,因为很可能会被发现而动武。”他更不便将同伴的事说出:“其实查这里的事并不难,这座没收入官的大宅,只有那些有特殊关系的人,才能设法交通官府购买。藏匿在这里的人,看中这座大宅,想弄来做巢穴,无意中说出江宁衙门里有朋友,可以设法取得。我在县衙也有朋友,略施手段便查出线索。这个设法想购买的人,叫剑断魂孙世贤,是邻县高淳青山里的地方名人,也是名动江湖的名剑客,应朋友之约前来助拳的烂货。想想看,会有哪些人请他来?”
“镇抚司……”
“不,镇抚司只用威胁手段,利用前来京都谋发展的人供奔走,限制他们发展。像不贪和尚、乾坤大天师,就是这一类不得不接受利用的货色,而且都是声名狼藉的牛鬼蛇神。剑断魂是颇有名气的剑客,令人不敢领教的坏剑客;现在,剑客中没有这号人物了。天色还早,你何不假寐养神?有动静再叫醒你。”
倚在某些物体小睡称为假寐,晓云就斜倚在他怀中,一阵阵少女特有的淡香,不住往他鼻中钻,逐渐有点心猿意马,似乎把晓云当成欧阳慧了。
如果是欧阳慧,哪会如此安静温驯?那位小郡主个性爽朗开放,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对情绪的反应是直觉的,情绪上所产生的心理生理刺激,是不满现状,要求更多更深入,追求更大的满足,除了本能的生理需求之外,其他一切皆抛出九霄云外,情与欲完全混淆在一起了,很容易让男人认为是荡妇淫娃。
“我不累,我想和你谈谈欧阳慧。”晓云倚躺在他怀中,怎知道他在想些甚么?声调有点与往常不一样:“我讨厌她,她似乎把你看成她的人,居然……居然……你和她到底发生了些甚么事?”
以往,晓云只是不介意欧阳慧的举动,彼此并无仇怨,都是权贵名门的千金小姐,小冲突不值得计较。
现在,晓云的态度有了显着的改变。
“不关你的事。”他含糊以对:“你既然讨厌她,竟然说动我救她。你所做的事真的很反常。”
“那是……那是以前的事啦!”晓云突然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想挺身移开却又迟疑。
“甚么以前以后?!你的意思……”他感觉出紧靠在胸怀上的娇躯,似乎肌肉有强直的间歇性脉动。晓云背上传到他胸膛的温度,有升高的感觉。
他心中一荡,对这种变化他相当熟悉,挽住着小腰肢的大手,不由自主地向上移,大手压力增加,占据男性心目中的欲望城堡。
“没……没有甚么啦……”晓云在他的大手下悸动,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了一倍。
双方背胸相贴,都看不到对方面部的表情,只能凭感觉想像,更增加几分神秘刺激。他自己也浑身产生浪潮般的反应,真把晓云当成欧阳慧了。
他怎知道昨天晚上,送晓云回妆楼,在晓云的芳心深处,掀起多大的波澜?小姑娘不再是好奇的旁观者,而是觉得芳心已有着落,陷入情网的怀春少女,产生自私独占的念头,分别爱憎的心态健全成熟了。
亲昵的接触一次比一次深入强烈,晓云的身心都起了激烈的变化。
这变化不算陌生,只是强烈了些,畏缩地想挺身坐正身躯,不自觉地推却按在酥胸上的大手,却发现纤手有点不听指挥,颤抖而且软弱无力。
“哦!我明白了。”他发觉晓云羞窘的身躯变化,心中一跳,神智一清,急急挪开蠢动的手,呼出一口神情松懈的长气:“我和她,只是各怀机心的亲密朋友,双方所做的事,都是心甘情愿的。这种男女间错综复杂,却又非常简单的事,你不需过问,你还小,不需要知道。而且……而且……”
“而且甚么?”晓云反而捉住他的手不放。
“你老爹与我毫无利害关系,对绝多数人无害的好人。”他扶正晓云的身躯,浪潮从身上消退、冷却:“和你做朋友是非常愉快的事,却不能对你造成伤害。我这种人对好坏的看法,虽然与众不同,但心中自有分寸。欧阳慧与你不同,而且她知道自己在做些甚么,要些甚么。你不能和她比,你和她是完全不同型类的人。有动静了,果然被我料中啦!”
居然能抑止升起的情欲中止挑逗,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在黑暗的夜空下,任何理智的堤防也会崩溃,这时只有男女的单纯需要,其他一切问题都遥远模糊,甚至不存在了,想抗拒生理的强烈需求,极为不易。
刘家大宅第三进正屋,确是出现隐约的灯光,是从某一座花窗泄出的幽暗光芒,光芒微弱,该是有人点燃了一支小烛。
这座大宅应该没有人活动的,这是官府查封保管的充公产业。
上次刺客把他引来,那是事先安排布网等候他的,人被杀死,同党怎么敢仍在这里盘据活动?
真被他料中了,这些人认为他不会再注意刘家。
当然他并不知道,所留下的一个活口,并没撑过生死关头,在他离开片刻之后便断了气。
即使有三两个人怀疑是他下的毒手,也提不出证据让同伴信服,凭他一个只会几手花拳绣腿的豪少,怎配和江湖超等高手玩命来真的?他涉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负责调查凶手的人,根本就没把他列在调查对象名单内。
“唔!好像真有人。”晓云被扰乱的情绪恢复稳定,看到那隐约的光芒:“要不要接近侦查?也许可以弄到一两个人盘问口供。”
“不行,那会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以后的变化便难以掌握,势将重新布局,失去时效。再等片刻,转赴胡家大宅,看有何发现。”
“你的人手多,犯不着亲自侦查呀!”
“不能派人在附近守候侦查。”他分析情势:“这些人都是江湖人精,是布眼线定桩的专家,当然知道如何对付仇敌所布的眼线,所以我的人手虽多,绝不可派人在附近监控。我要求贺二爷不动声色,原因在此。一旦他们发现异象,远迁至四乡外县,那就奈何不了他们啦!”
“我进去侦查,我的轻功……”
“轻功与侦查的经验和技巧,是相辅相成的。你缺乏经验和技巧,而且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
“你不要小看我。”晓云提出抗议。
“在没查出囚人的正确处所之前,任何涉及可能使用武力的行动,都必须避免,投鼠忌器不可影响人质的安全。你进去侦查,十之七八会被暗哨发现,结果如何?唔!灯光有异。”
灯光本来就微弱,可能是从某一间小房的小帘花窗,帘是内帘而非两帘的雅室透出来的。
内帘通常使用半透明的纱绸制成,灯光透出光影朦胧。
灯光在有节拍地闪动,明灭不定。
共出现四次停顿,闪动的次序是一短一长、两短一长、一短两长、三短一长。最后,灯光终于不再出现,全宅黑沉沉。
“在打信号。”晓云出身武臣世家,对信号不外行。
“对,灯火信号,从特定的方向发出,我们正处身在接收信号的经路上。毫无疑问,在我们这一方向的某一处房屋,有他们的外围警哨,另设有策应站或接待站。我们走,从右面撤。”
“哦!似乎人数不少呢!”晓云跟在他身后,利用瓦沟爬行:“这附近布伏的人,我对付得了。”
有人在这附近,必须特别小心,不能被这些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