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麟无言以对,当“收尸客”刚刚现身时,他是远隔而观,又是夜晚,形象多少有些模糊。
现在渎面相对,可就看得十分亲切了,他说不出那份感受,只觉得对方是怪人之中的怪人,胆子再大的人见了也会发抖。
“收尸客”转向“失心人”道:“小子,你不敢接受他的挑战?”笑了笑,“失心人”道:“非不敢也,是不愿也。”
“收尸客”吹了吹胡子道:“别给我老人家掉文,什么也不也的,你且说说不愿的理由?”
“失心人”道:“最近有人在怀玉山中被杀,从创口判断是钝器所伤,他一口咬定晚辈是凶手,所以起了争执,您老人家评评理看?”
“收尸客”眨了眨眼,道:“你小于说的钝器是指断剑?”
“失心人”颔首道:“是的,问题在于晚辈也使的是断剑,不然就不会被栽在头上,”
“收尸客”怪叫了一声:“是了!”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怪叫,倒
把陈家麟吓了一大跳,叫过之后,却没了下文。
陈家麟一听话里有因,忍不住道:“老前辈难道有所发现?”
“收尸客”道:“正是这句话,我老人家最近做了两笔蚀本生意,所收的尸体,全是死于断剑之下,下手的人十分狠辣杀了人还要残肢……”
陈家麟迫不及待地道:“下手的人是谁?”
“收尸客”瞪眼道:“我老人家两次都晚了一步,不然怎会蚀本,多少总得收些银两。”
陈家麟扫了“失心人”一眼,道:“江湖中还有谁使用断剑?”
这句话暗中的意思,仍怀疑是“失心人”的杰作。
“失心人”淡地道:“渔郞,你别看我,我不是凶手。”
陈家麟沉声道:“令师呢?”
“失心人”道:“他老人家足不离住处!”
陈家麟冷冷一笑道:“这谁能证实?”
“失心人”泰然道:“这何用证实,以家师那份装束打扮,只要一离开黑谷,江湖马上轰动,难道还能隐秘行踪?”
“收尸客”搔了搔乱发怪腔,怪调地道:“小子,说了半天,你小子到底是师出何门?
“失心人”沉吟着道:“老前辈,失礼之至,家师严令,不许提名道号,所以……晚辈不敢绕舌。”
“嗯!”了一声,“收尸客”道:“小子,别七呀八的,什么失礼不失礼,我老人家只管收尸,别的不稀罕知道。嗨!今晚实在是财运不济,两桩买卖都没做成。”
蓦在此刻,一声凄厉的惨号,遥遥破空传来,听声音似在官道方向。
“收尸客”转身抓起桐棺,朝背上一放,口里道:“生意来了,可能又是一场亏本生意!”
说完,人已穿林而去。
“失心人”开口道:“我们也去瞧瞧?”
陈家麟冷声道:“先解决我们之间的事,闲事不用去管!”
眼一花,“失心人”顿失所踪,那份快法,象是现场根本没他这个人,又像变戏法似的突然从眼前消失。
陈家麟恨恨地一跺脚,还剑入鞘,追了下去。
出林便是官道,官道上不见人影,陈家麟略一判断方位,朝回城方向奔去。
奔出了约莫半里,只见“失心人”在道旁向自己招手,奔近去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地上躺了一具尸体,血污狼藉。
“失心人”用手一指死尸,道:“看清楚了,这也是死于断剑之下,总不会再指我是凶手了吧?”
陈家麟的心弦立时抽紧了,向前挪了两步,俯下身去,只见死者胸前有三个剑孔,皮翻肉转,尙在渗着血水,创口边缘不整,果然是钝器所刺。
他直起身来,望着“失心人”激动地道:“那位收尸的老前辈呢?”“失心人”道:“我赶到时他已不在现场,可能追凶去了。”
话声甫落,“收尸客”已遥遥奔了回来,他那身形,再加上驮负的桐棺,老远便可看出来。
到了切近,“失心人”赶着问道:“老前辈,怎样?”
“嗨!”了一声,“收尸客”道:“又是蚀本生意,只剩下死的无法谈价钱了。”
陈家麟暗暗一咬牙,道:“老前辈方才是去追凶手么?”
“不错!”
“可曾见到对方的身形相貌?”
“娃儿,能见到相貌他还能溜得了,身形倒是看到了,太远,不甚真切,要命的前面是个村落,被他脱了身。”
“身形是什么样子?”
“瘦长得像根竹竿,竹竿上挂了件黑衫。”
陈家麟默然,照这样看来,不是黑谷怪人,那该是何许人物呢?瘦长的黑衫人,似乎从来没见过,为什么用的也是断剑?
“失心人”道:“渔郞,我们不用拼命了吧?”
陈家麟横了他一眼,没有答腔,但心里多少感到些歉疚。
“收尸客”干咳了一声道:“我老人家只管收尸,不过问谁杀谁,你两个小子要找人的话,无妨向西去搜寻一番,也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如果对方是个杀人狂,或者别有图谋,会再出人命的。”
“失心人”面朝陈家麟道:“意下如何?”
陈家麟想了想,道:“凶手当然是要追到,但我不与你一路!”
“失心人”象是怔了一怔,才道:“为什么不与我一道?”
陈里麟冷冷地道:“我一个人行动惯了,不喜欢与人作伴,同时……”
“同时什么?”
“我也不喜欢故示神秘的人。”
“你指我的面巾?”
“那是你老兄自己的事,算了,言止于此吧!”
“失心人”微喟了一声,道:“渔郞,我不是说过,江湖人多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谁愿意蒙这捞什子?”
陈家麟道:‘这不关我的事!”
说完,转向“收尸客”作了一揖,道:“老前辈,晚辈就此告辞了!”身形一起,电驰而去。,
断剑,谜一样的断剑!
这问题使得陈家麟几乎要发狂,断剑滥杀,武林中会把这笔帐算在谁的头上?
师父就是父亲,问题不是师门而是家门,如不予澄清,何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他觉得自己又错了,不该放过“失心人”的,应该先揭开他师徒断剑绝招之谜。
照“收尸客”这一说,江湖中已出现了第三支断剑,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居心?
连“血神”东方宇那等人物,都遭其残杀,身手之高,可以想见,只是不知道用的是否也是“万方洪服”这一记绝招?
天明,日出,金辉遍洒大地,万物呈现一片蓬勃的生机。
猛抬头,不由呆了,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奔到了“花月山庄”的外面。
他准备回头,他不愿进庄去与陶玉芬朝相,本来是无意闯来的,别使人误会是故意上门。
陶玉芬既然已经派人通知,不欢迎自己入庄,脸皮再厚也不能进去。
他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苦笑,双方的关系实在是既微妙又尴尬,两人拜过花堂,但关系仍止于姐夫与小姨。
据婢女月桃说,陶玉芬被母亲下令禁足,不许离庄半步,想来也够她受的了。
想到母亲,他只有摇头,他对她完全不了解。
一个女人,开山立户,创建了这一片江湖霸业,固属了不起,可惜流于邪恶,成了正义的叛徒。
她下令手下不许与自己敌对,尊自己为少门主,力主婚事,但也曾下令手下对付自己,生死不论。
在自己逃婚之后,又作主把陶玉芬许与“玉笛书生”,这种反反覆覆的作法,实在令人莫测?
突地他想到了陶玉芬拒绝与自己结合,莫非他中意于“玉笛书生”?
如果是,那自己听信了“失心人”的话,阻止“玉笛书生”下聘,便大错而特错了。
心念未已,忽见一乘软轿冉冉而来,轿后随着两名少女,和一个妇人,他立即认出这妇人正是母亲座下的“金花使者”。
“金花使者”随行,轿中坐着的该是谁?
他的心不由狂跳起来,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现在要走也不成,对方已发现了自己。
果然,那名“金花使者”越轿奔了过来,大声道:“少门主,令主驾到!”
陈家麟整个的呆了,竟有这么巧,此时此地碰上了母亲,如果她迫自己入庄,又当如何?
念头还不曾转,软轿已到跟前放落,他仍然木立着,呼吸有些迫促。
轿中传出了母亲的声音:“家麟,听说你还没有到别庄,怎么回事?”
陈家麟期期地道:“被事情躭搁了!”
“牡丹令主”道:“你是现在才赶来么?”
“不,孩儿是追人追到此地的!”
“追什么人?”
“一个不知名的人!”
“好,先到庄中再慢慢谈吧!”
陈家麟窒了一窒,道:“我不去!”
“牡丹令主”惊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家麟心意一连数转,硬起头皮道:“我不喜欢她!”
“胡说,你与陶玉芬已经拜过花堂,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娘,如果不是事出意外,她已做了三湘第一家的媳妇,我……也算是名正言顺么?”
“牡丹令主”似乎生了气,大声道:“那只是一种手段,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敢顶撞我?”
陈家麟觉得“手段”这两个字非常刺耳。
但她是母亲,不能顶撞,他不敢说出陶玉芬派人婉拒自己入庄这档子尴尬事,怕母亲在盛怒之下,对陶玉芬不利。
所以把事情揽在自己头上,怔了怔,道:“并非顶撞,实在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
“牡丹令主”声音又变为温和道:“孩子,先进庄再说好么?”
陈家麟固执地道:“孩儿不想进庄,三对六面的难以为情。”
“牡丹令主”道:“撇开婚暂且不谈,你的身份是少门主,难道你不该进去?”
陈家麟道:“以后再说,孩儿今天不想进庄。”
“那你要去那里,继续飘荡?”
“飘荡……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好吧,我不强迫你,你替娘办件事……”
“娘要孩儿办什么事?”
“你要南昌去,有人会告诉你办的事。”
陈家麟大感犹豫,他直觉地想到母亲要自己办的准不是什么好事,脱口道:“为什么不现在告诉孩儿呢?”
“牡丹令主”道:“目前情况还不十分明朗,所以不能告诉你,记住,你一定要办到。”
陈家麟满腹狐疑,但又无法再追问,话题一转道:“娘,关于退隐的事……您考虑了没有?”
默然了片刻,“牡丹令主”才沉声道:“我考虑过了,这得些时日来安排,等你办完事再说吧!”
陈家麟精神一振,道:“娘当真作这打算了?”
“牡丹令主”道:“孩子,娘会骗你么?唉!江湖险恶,我已经感觉到了。”
就在此刻,一条人影遥遥奔至,眨眼便到近前。
陈家麟一看来人形貌,两只眼顿时瞪大了。
来的,是一个黑衫蒙面人,瘦骨嶙峋,比常人高了一个头,一袭黑绸衫,既宽且大,背上负了一柄剑,形式奇古。
黑衫蒙面人对着轿子躬了躬身,道:“参见令主!”
轿门未啓,“牡丹令主”在轿内应道:“尊者辛苦了!”
陈家麟心头一震,“天香门”三大尊者,怎么又钻出一个尊者来?
对了,三大尊者之中,“血神”与“白骨魔”先后死亡,只剩下一个“不败翁”,这蒙面人想来是进补缺额的。
黑衫蒙面人欠了欠身,道:“卑座职司所在,那里说得上辛苦二字!”
陈家麟想起“收尸客”描述过的凶手形像,一颗心顿时收紧了。
黑衫蒙面人转向陈家麟道:“这位是……”
“金花使者”抬手引介道:“本门少门主‘渔郞’陈家麟!”
黑衫蒙面人拱手道:“啊!原来是少门主,失敬!”
陈家麟没有答礼,一双星目泛出栗人精芒,直照在对方身上,好半晌才开口道:“请尊者出示兵刃!”
所有在场的全被这句意外的话惊得一怔。
黑衫蒙面人惊声道:“少门主,这是什么意思?”
陈家麟沉凝地道;“没什么,在下见尊者这柄剑形式奇古,必是宝刃,想见识一下!”
黑衫蒙面人道:“一把普通的钢剑罢了,不值一看的!”
陈家麟道:“在下还是想见识一下?”
“牡丹令主”大声道:“家麟,不得对尊者无礼,你该知道江湖规矩,兵刃岂能随便离鞘……”
陈家麟是安了心的,冷声道:“我只是想见识一下!”
“牡丹令主”怒声道:“不行!”
陈家麟倔强地道:“孩儿非看不可!”
在场的全傻了眼,不知道陈家麟用意何在?
黑衫蒙面人道:“少门主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碍于母亲在侧,当然不能横来。
陈家麟把声音放得尽量柔和地道:“在下生来好古成癖,见尊者这柄剑形式奇古,所以想见识一下,别无他意。”
黑衫蒙面人干笑了一声道:“少门主,老夫有个规矩,此剑离鞘必伤人,不见红不回,所以……请少门主原谅,还是免了这好奇之念!”
陈家麟一横,道:“如果出鞘伤不了人,是否也不回鞘?”
黑衫蒙面人期期地道:“这个……恐怕很难不伤人,少门主的意思是……”
陈家麟沉声道:“就藉此见识一下尊者的高招,亦无不可!”
轿帘一掀,“牡丹令主”现身出轿,寒着脸道:“家麟,你太任性了,我不许你这样做!”
陈家麟心念电转:“如果证明了对方使用的是断剑,总不能当着母亲的面下手杀他,既然他是‘天香门’尊者,不愁没机会碰头,现在硬来的话,反而偾事……”
心念之中,正想乘机收篷。
黑衫蒙面人却道:“令主,听说少门主一支断剑,难逢敌手,卑座倒是动了切磋之念,令主能允准卑座与少门主对手过招么?”
这一说,把陈家麟刚兴起的意念改变了,顿时跃跃欲试起来,把目光望向“牡丹令主”,希望她能答应。
“牡丹令主”目芒连闪,深深一想道:“可以,但不许见红,否则以违令论。”
陈家麟与黑衫蒙面人双双朝“牡丹令主”施了一礼,然后各占位置。
场面无形中紧张起来。
黑衫蒙面人道了声:“少门主请!”缓缓自背后拔出剑来。
陈家麟一看,周身的血液倏告沸腾起来,对方使的果然是断剑,但与自己的不同,仅只半截,是齐腰而折的。
他陡地想起两年多前,初逢“关洛侠少”,对方在见到自己的断剑之后,不肯与斗,后来才说出误会自己是他父执的传人。
不由脱口道:“半半剑客斐华容!”
“牡丹令主”面色一变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家麟努力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緖道:“很久以前,听人道过斐尊者使用的是半截断剑。”
口里说,心里却电转着念头:“毫无疑问,‘血神’东方宇与于艳华是死在他的剑下,很可能,‘血神’被解了禁制,回复了本性的秘密被发觉了,所以才下狠手除他,自己现在是不是下杀手为于艳华报仇呢?母亲已然下令不许流血,违逆了她的命令不当,只有暂忍一口气,另待机会下手,反正断剑杀人的谜底算揭晓了。”
“当下,也缓缓拔出剑来,斜斜扬起。
“牡丹令主”再次道:“只许过手一招,不许流血,这是命令。”
陈家麟把冲胸的杀机,硬压了下去。
“半半剑客”沉声道:“少门主,请出招?”
陈家麟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想出手先攻,准备采守势试对方一剑,藉此也好测出对方的深浅,作为将来下手时的度量。
当下故作从容道:“斐尊者请全力出手,我准备好了!”
“半半剑客”不再开口,面色一沉,“唰!”地攻出一剑,招式的诡厉,令入咋舌,攻击的部位。完全脱出武术常轨。
陈家麟暗自心惊,以攻作守,施出了那一招举世无俦的“万方拱服”。
震耳的金铁交鸣声中,双方各退了一步,看起来是不分轩轾,不知是“半半剑客”有意相让,还是他的功力仅止于此。
陈家麟暗忖:“如果对方的功力止于此,自己便有把握取他性命!”“半半剑客”哈哈一笑道:“少门主功力不同凡晌,佩服,佩服!”
“牡丹令主”本来绷紧了的面皮,这时才松弛下来。
“金花使者”凑趣地道:“少门主的剑术,让卑使开了眼界。”
陈家麟淡淡地道:“谬赞了,这是斐尊者有意留情!”
“牡丹令主”一摆手,道:“好了,现在把剑收起来。”
双方回剑入鞘,陈家麟胸中的杀机仍在鼓荡,但他尽量按捺住不露痕迹。
“牡丹令主”又道:“家麟,你此去南昌办事,斐尊者可能赶来协办,以你两人的功力,大概事无不成!”
说完,脸上绽开了笑容。
这笑容十分异样,是属于奸雄一类的笑,陈家麟看得心头一沉。“半半剑客”似乎感到意外地道:“少门主要到南昌办事?”
“牡丹令主”颔首道:“不错,斐尊者江湖经验老到,如果合力办事,希望能多多协调,谋而后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半半剑客”躬身道:“卑座当竭尽棉薄!”
陈家麟心头狂喜过望,他正愁没机会替于艳华报仇,现在能与“半半剑客”在一道行动,真是天从人愿。
心念之中,道:“娘,孩儿该走了。”
“你真的不愿意进别庄?”
“是的!”
“嗨!年轻人的心性,实在莫测,也罢,你先到南昌办完事再说,对了,还有件事交代你……”
“你记得那曾经冒充你的人么?”
“记得的,怎样?”
“如果有机会,你必须要除了他。”
陈家麟心头微微一震,漫应道:“孩儿记下了!”
抵达南昌,陈家麟投店住下,他虽是渔家郞的装束,但住的是一流客栈,进店不久,便有“天香门”的弟子前来连络,并未说出任务,他也不问他。
现在是少门主的身份,门下的对他是毕恭毕敬。
连络的弟子离去之后,他一个人觉得枯坐无聊,于是便上街闲逛夜市。
繁灯似锦,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他信步在街上无目的地闲荡,不知不觉,岔入一条横巷,一道十分气派的门入眼帘。
他忽地想起,这不是古红莲寄身的地方么,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
古红莲慧质兰心,武功也不俗,何以要托身风尘?
她现在仍在这里承人色笑么?
她对自己有意,可惜自己无心。
于是,他想起了“失心人”的姐姐,那身法如鬼魅的女人,以杀人作要挟,不许古红莲与自己来往,一力促成自己与“武林仙姬”之间的好事。
这谜底至今还没揭开,实在耐人寻味。
正在冥想之际,远远的围墙转角处,传来一声轻“嘘!”
他不由心中一动,,弹身掠了过去,目光扫处,又是一怔神,发“嘘!”声的,赫然是“血手少东”?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他。
“血手少东”拱手道:“陈老弟,打算作古姑娘入幕之宾么?”
陈家麟面上一热,道!“鄱兄说笑了,小弟是无意闲逛到此的,刚才发声招呼,有什么指敎?”
“血手少东”神秘地笑了笑,朝巷子两端瞄了一眼,道:“你来得太巧,赶上这场好戏……”
陈家麟困惑地道:“什么好戏?”
“血手少东”道:“看了你就知道,现在我们到栖凤馆去。”
陈家麟剑眉一蹙,道:“栖凤馆,去看古红莲姑娘?”
“一点不错!”
“鄱兄说有好戏?”
“唔,不错,快要开锣了!”
“什么好戏?”
“看完你就知道,不过话先声明,只许看,不许动手。”
陈家麟疑惑地扫了“血手少东”一眼,道:“好吧,我们进去?”
“血手少东”道:“悄悄潜入,暗中作壁上观。”
栖凤馆银灯高照,小厅子里摆了一桌酒席,古红莲盛装独坐,不时皱眉蹙额,像是等人不耐烦。
不久,花径靠院的一端,传来了一声高叫:“左爷驾到”
古红莲的粉腮浮起了一抹冷酷的笑意,站起身来,姗姗迎出厅门。
一名青衣小婢,手挑纱灯,引进了一个锦衣中年文士,这中年文士看上去风度十足,算得上是个美男子。
到了檐前,掌灯的小婢退站一边,古红莲脸上堆满了笑容,福了一福,道:“小女子迎接左爷!”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道:“累姑娘久候了!”
古红莲侧身肃容道:“左爷请进!”
进入小厅,中年文士被延上座,古红莲在侧方坐了,执壶斟酒,举杯道:“敬左爷一杯!”
中年文士微笑着举起杯来,道:“算我敬古姑娘吧!”
两人照了杯,古红莲又斟满,那掌灯的小婢此刻已悄然出院去了。
中年文士端详了古红莲一眼,笑着道:“古姑娘,左某有句不知进退的话,姑娘肯听否?”
古红莲先动了菜,然后才嫣然道:“那里话,左爷话尽管指敎,小女子洗耳恭听!”
中年文士面色一正,道:“古姑娘出污泥不染,实在令人钦佩,以姑娘这等才华,溷迹在这等地方,令人扼腕,姑娘有意从良么?”
粉腮一黯,古红莲幽幽地道:“小女子虽有此意,但却不敢……”
“那是为什么?”
“以我道等出身,那里去找合适的对象……”
中年文士口角咧了咧,道:“古姑娘认为左某人……还堪匹配么?”
古红莲摇头道:“左爷说笑了,我……怎配!”
中年文士一本正经地道:“古姑娘,我是诚心的,中年丧偶,膝下虚空。
自从见了姑娘之后,寝食不忘,似乎觉得与姑娘有缘份,姑娘不认为我这是非份之想么?”
古红莲娇羞的一笑,道:“左爷,请用酒,待会菜凉了不好!”
中年文士笑笑道:“与姑娘这等美人对酌,未饮心先醉,菜凉又何妨,请!”
吃喝了一阵,古红莲粉腮飞酡,在灯光下更美了,确像一朵红睡莲。
中年文士突地捉住古红莲的柔荑道:“古姑娘……情不能自己,姑娘愿意委身曲从么?”
古红莲妩媚一笑,道:“左爷真的会看上我这逢风尘女子?”
“啊!”了一声,中年文士道:“古姑娘守身如玉,怎能与一般风尘女子相提并论,快不要说这种话。”
古红莲垂下螓首,似在作深深的考虑,好半晌,方又抬头道:“左爷,我还是有些怕……”
“怕什么?”
“怕秋扇见捐,敝屐见弃,这些年,我听的故事多了……”
中年文士打了个哈哈道:“红莲,你过虑了,我可以对着灯火发誓……”
古红莲红着脸道:“不要,不要发誓赌咒,我一向怕听,只要……真心就行了。”
中年文士已不像刚进门的时候正派,放开了手,搭上她香肩,笑嘻嘻地道:“对,对,真心,红莲,你是个奇女子,见地是高人一等。”
说着,端起自己的酒杯,凑向她的樱唇,道:“来,喝了这一杯!”
古红莲娇羞不胜地喝了下去,然后也拿起自己的杯子,道:“左爷,这杯我敬您!”
中年文士色迷迷地望了她一眼,偏过身子,以口就杯,慢慢啜了下去,道:“好酒,好酒,这杯子有你的口泽,味道变了,哈哈哈哈……”
古红莲白了他一眼,脸上做出一个娇嗔的样子。
中年文士乘势把她拉在怀里,用鼻子在她的发际一阵乱闻。
挣了挣,没挣开,反而被搂得更紧了。
古红莲娇吁着道:“左爷,不要这样嘛,我……怕痒!”
中年文士得意地笑着道:“有意思,你怕痒……哈哈哈哈!”
古红莲闭上双眸,幽幽地道:“左爷,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二十多年前,发生在这栖凤馆!”
“红莲,我们别谈故事,辜负了这美夜良宵。”
“不,我想谈,你愿意听么?”
“好,你就说说看!”
“放我起来说好么?”
“这样不很好么?”
“不,这样我说不出来,我要坐着说!”
中年文士异样地笑了笑,在她的额上亲了一下,放开手,古红莲坐回原位,理了理被弄乱了的发丝,望着中年文士轻声一笑,道:“我再敬您一杯,然后就开始说故事?”
“好,好,我们还是交互喝了吧!”
两人互换杯子,喝了下去。
中年文士的脸色红得泛光,像女人涂了胭脂,似乎他不单是酒醉发红,还有另外的原因使他发红。
古红莲脸上的笑意突然掩去了,沉声道:“现在我要讲故事了,是二十年前吧,杭州城出了两男一女三名年轻剑手。他们是师兄妹,女的排二,师兄弟被江湖人称为‘玉面双剑客’,女的长得太美,有个外号叫‘云中彩凤’……”
中年文士身形突地一震,像被人在背后刺了一针,脸色全变了,红里透出了青色,显得有些激动地道:“你这故事是那里听来的?”
古红莲秀眉一皱,道:“左爷,您听我说下去嘛,故事很动人的……”
顿了顿,接下去道:“师兄弟都钟情于这只同门的彩凤,苦苦追求,照理而论,她只能嫁与师兄,不能嫁比她小三岁的师弟。于是,师姐变成了师嫂,这做师弟的城府深沉,他妒恨到了极点,但表面上一点也不显露诎来。由于有这一层微妙的原因在内,所以师兄嫂总觉内疚于心,对这小师弟更加爱护备至……”
中年文士大声道:“不要说下去了,此时此地说江湖事未免太煞风景。”
古红莲笑了笑,柔声道:“很曲折动人的,左爷耐心的听我说完!”
中年文士面皮牵动了数下,板着脸没作声。
对于中年文士异样的古红莲只作不见,兴味盎然地接下去道:“师兄妹新婚大约是一个多月吧。师兄突然接到了一个无名帖子,对方指名要向‘玉面双剑客’挑战,于是师兄弟便连袂去赴约,结果……”
中年文士栗声道:“结果怎样?”
古红莲的粉朦也变了,剪水双瞳发了赤,以低黯的声音道:“结果,师弟带着师兄的尸体回来,那做师嫂的逢此剧变,痛不欲生,师弟百般劝慰她,发誓要替师兄报仇,于是师姐弟双双上路,追索仇家……”
中年文士寒着脸道:“以后报了仇了?”
古红莲暗地一咬牙,道:“听我说呀!师姐弟辗转从杭城来到了南昌,仇人没影子,师姐却因悲伤过度而病倒客栈。有一晚,那做师弟的乘师姐昏睡之际,糟蹋了她……”
中年文士擦了擦额汗,道:“天下有这等无行的人,不过,这做师弟的也追求过师姐,虽然她成了师嫂,但师兄既遭不幸,两人结合也不为过……”
古红莲愤愤地道:“可是事情并非如此,那狼心狗肺的师弟,沾污了师嫂,目的是消除当初所求不遂的怨气。”
“何以见得?”
“就要说到了,他沾污师嫂的清白之后,却把她废了武功,带来此地,就是这间栖凤馆,把她典卖为娼。他达到目的之后便走了,他师嫂本想一死了残生,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是她与师兄的结晶,于是……”
挫了挫牙,又道:“为了腹中一块肉,她只有含垢忍辱地活下去,她到这时候才猛省有人挑战是假,师兄是被师弟杀害的!”
她目中泛出了杀机。
中年文士突地站身来,厉声道:“古红莲,你也是江湖人?”
古红莲咬牙切齿地道:“别急,故事还没说完,那师姐怀孕足月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孩,她的希望破灭了,但骨肉亲情,她不能抛弃她。她继续忍辱偷生,扶养女儿,到女儿八岁那年,在内外煎熬摧残之下,终于撤手人寰,结束了……悲惨的生命!”
泪水,从眼眶里簌簌滚落,粉腮成了铁青。
中年文士道:“古红莲,你……难道就是……”
古红莲一脚踢开了椅子,站起身来,属声道:“左秋生,不错,我就是妓院中长大的那可怜女孩。‘云中彩凤’是我娘,她就在这屋中断的气。被你杀害的大师兄上官弼是我爹,我不叫古红莲,我叫‘上官小凤’,你听清楚了吗?”
左秋生的脸孔开始扭曲,完全变了形,眸中射出的狞芒,他像一下子变了另外一个人了。
久久,他才迸出一句话道:“你准备怎么样?”
古红莲——该叫上官小凤——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地道:“左秋生,一个伤天害理的人,迟早要为他所为付出代价。”
左秋生狞笑了一声道:“人,你何苦要迫我杀你?”
“杀我?哈哈……”她笑了,笑得很疯狂,那笑声令人听了不寒而栗,笑声中充满了杀机。
左秋生双掌暴扬,但没有劈出,也就在扬掌之际,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脸孔像是突然缩小了。
扬起的双掌慢慢放落,捂住肚子,但两只眸子却射出无比的怨毒光焰,像一双毒蛇的眼。
声音从牙缝里迸了出来:“贱人,你……在酒菜里下了毒?”
上官小凤瞪着杏眼道:“不错,是下了毒,断肠之毒,我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今天,左秋生,你慢的死……”
她又笑了,笑声更加栗人,泪光从笑声里涌现。
左秋生怪叫一声,扑了过去,上官小凤侧身,轻轻挥出一掌。
“砰!”地一声,左秋生栽了下去,他开始呻吟,接着满地乱滚,呻吟变成了惨哼,一声连着一声。
身躯剧烈地扭动,双手朝地面抓撕,指尖出血,一抓便是几道红痕。
上官小凤流着泪,不时发出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惨哼逐渐变成了喘息,像一头重伤将死的野兽,四肢开始拳曲,口里,鼻孔里,渗出了血沬,灯光映照下份外刺耳。
两条人影,在此际出现门边。
现身门边的,一个是“渔郞”陈家麟,另一个是“血手少东”,这一场血的好戏,他俩从头到尾的一清二楚。
陈家麟现在明白了,上次他要杀左秋生时,被“血手少东”所阻,说有人会感谢他,原来指的就是这回事。
看样子“血手少东”与上官小凤——古红莲——早已有了连络!所以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今夜“血手少东”来这里,可能也是受上官小凤之请,在暗中以备万一加以援手。
上官小凤转过面来,一见陈家鳞,似乎感到十分意外,粉腮微微一变,道:“少门主,他是贵门的总监察……”
言中之意,当然是要试探陈家麟的反应。
陈家麟苦苦一笑道:“古姑……哦!不,该称你上官姑娘,别这么称呼我,你不杀他我也要杀他,他作的孽太多了。”
话出了口,又想到左秋生是母亲手下的高级人物,自己说这话显然不当,良心上多少有些歉疚,但事实上自己的存心确是如此。
上官小凤点了点头,道:“陈少侠,我很感激你!”
左秋生不动了,躺在地上像一条死蛇。
这一场血剧算是收场了。
死人与活人只差那么一口气,但遭横死的人实在难看,左秋生活着的时候,人长得俊,风度也好,就是良心黑了些。
现在一躺下,七孔流血,四肢拳曲,再加上血泥沾污,说多难看有多难看。
陈家麟突地想到此番专程来南昌,是奉母命办事,不能在这里久躭,如果连络的人找不到自己,岂非误了大事。
心念之中,朝“血手少东”道:“鄱兄,小弟有事要先走一步!”
“血手少东”期迟地道:“陈老弟,今晚的事……”
他没说下去,但意在不言中。
陈家鳞坦然道:“放心,小弟只当没看见!”
“血手少东”抱拳道:“如此足感盛情,老弟有事只管请便。”
上官小凤回过身道:“陈少侠,容我再申感激之忱,我即将离开此地了,希望能再见……”
陈家麟苦笑了笑,不经心地道:“愿能再见,告辞了!”
说完,径自越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