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艳华临死时所说的话,像一根刺插在陈家麟的心上,一想起来便隐隐作痛。
“主人……仙姫……当心……我赶来……”这句连贯不起来的话,当中包含了一个什么样的可怕故事?
她何以被杀?
是灭口,是巧合,还是一种阴谋?
“血神”东方宇死于断剑,于艳华又死于断剑,如果“失心人”师徒是凶手,杀人的目的是什么?
他取道迳奔饶州,目的地仍是“花月别庄”。
虽然,他深深地感到对母亲不了解。
但她的话仍然是有力量的,他不能不听从,同时,他也想从“武林仙姬”身上揭开部份谜底。
这一天燃灯时份,他进了饶州城。
市面一如往昔,各行各业,做着各种买卖营生,各色人等,熙来攘往。
然而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却另外有一个世界,他们所想的,所做的,与这个世界截然两样。
走到一家百货店的门前,他不期然地停了下来,望着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布疋,各种各样的胭脂花粉,他的意念拉到了数年前。
当爱妻陶玉芳怀着身孕,将要临盆之前,他就在这间店里剪花布,买脂粉,一种将要做爸爸的喜悦充满了他的心。
但也带着几分惶恐,那是人生一件大事的体验。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
往昔的欢愉,又化作了无尽的悲哀。
那些辰光,已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爱妻在那里?——她静静地躺在湖底,带走了所有的欢乐与幸福。
掌柜的抬了抬老花眼镜,咧开了带满皱纹的嘴,笑着道:“小哥,要买点什么?新到的花布,剪些带回去给娘子添件过年的衣服……”
陈家麟摇摇头叹了口气,蹒跚举步离开,他再也用不着剪花布,买脂粉,抓补药了。
人生苦多乐少,瞬息的欢愉,值得回味一生,但这回味是痛苦的,苦涩的。
正行之间,一个美艳的青求少女,迎面而来,娇唤了一声:“姑爷,您……”以下的话吞去了。
陈家麟定睛一望,认出是以前在“花月别庄”做客时,照料过自己的小婢月桃,她出落得像一柔盛开的花。
当下笑了笑,道:“月桃,你到城里有事?”
月桃前后一望,生象是怕被人看到似的,朝陈家麟抛一个眼色,转身便走。
陈家麟心中疑云顿起,只好遥遥蹑在她的身后。
不久,出了城,来在无人的荒郊,陈家麟紧行两步走到她身畔,道:“月桃,怎么回事?”
月桃止步转面对着陈家麟道:“不知是否被人发现您到了饶州?”
陈家麟心中一动,困惑地扫了她一眼,道:“这是什么意思?”
月桃向远处张望了一阵,才期期地道:“如果姑爷被人发现到了饶州就不能到别庄……”
陈家麟皱眉道:“我本来就是要到别庄,因为看天色晚了,所以想过宿再去。”
月桃轻摇着头道:“您不能去!”
陈家麟敏感地想到了于艳华的警告:“……当心……仙姬……”看样子其中定有文章。
但经过这几年来的磨练,他已经学乖了许多,不动声色地道:“怪了,我为什么不能去?”
月桃态度显得很认真地道:“这是二小姐交代的,她知道您这几天必到,所以派了我们几个心腹人,不分日夜在这附近守候,见了您便转达她的话。”
陈家麟的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他不是惊奇而是骇异了,但仍力持镇定道:“那是为什么?”
月桃娇笑了一声,眸光一闪,道:“姑爷,您与二小姐已经拜过花堂,有夫妻的名份,你这一进庄,不用说……”
顿了顿道:“与二小姐同房是理所当然的,所以……”
心中一转,陈家麟追问道:“所以什么,说下去呀。”
月桃妞妮作态,神秘地一笑道:“所以二小姐要您最好别去!”
这句话,使陈家麟迷惑了,这是什么意思?
去了就得同房,所以最好别去,母亲要自己到别庄将就她,完成夫妻之礼,她却派人挡驾,到底是什么蹊跷。
她知道自己这几天会到,想来母亲的意思已经传达别庄,不然她不会知道……是了,他本来看不上自已,但又不敢抗命。
所以使出这一记花招,要自己不去别庄,这样,她就不算抗命,责任便自然而然地归到自己头上,这心机不错。
心念之中,淡淡地道:“你们二小姐现在庄里?”
月桃颔首道:“是的,从上次‘玉笛书生’无故中止下聘起,主人就已下令不许她离开别庄半步,这些日子来,她够痛苦的了。”
冷笑了一声,陈家麟道:‘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月桃水汪汪的目珠一转,道:“姑爷真的明白她的意思?”
人,实在很奇怪,尤其在情爱这方面表现得更为突出,得失之间的反应差距很大,当得到时,会有种种顾虑,似乎不经意于得失。
但一旦失去时,本来无所谓的,也变成了沉重的负荷,会产生强烈的屈辱与失意感,陈家麟现在的反应正是如此。
他再次冷笑出声道:“月桃,告诉你们二小姐,我陈家麟出身微贱,在江湖中也是个无名小卒。她是美人,武林人眼中的凤凰,她看不起我,我也一样看不上她。”
月桃发急,道:“姑爷,您完全误会了,二小姐是好意……”
陈家麟口角一披,道:“她的好意我心领了!”
月桃跺脚道:“姑爷,您要婢子怎么说才好呢?您不体谅二小姐的苦心,她伤心,唉!她的心只有天知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她的命不但薄而且苦。”
陈家麟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月桃,你很会演戏,非常动人,堂堂‘武林之花’,天生尤物,多少人为之颠倒,说什么红颜薄命,哈哈哈哈……”
月桃嘟起了小嘴,久久才激动地道:“好姑爷,您完全想左了,你不知道……可是,我……我不能说呀!”
陈家麟冷漠地道:“不能说就别说,我也不想听你去吧,我该走了……”
“姑爷您听我……”
“什么?”
“嗨!我不能说,总有一天您会明白的!”说完,车转娇躯,急掠而去,她真的走了。
对着空寂黑暗的荒野,陈家麟气愤难息,口里连连发出冷笑,他觉得上次逃婚是做对了。
如果糊糊涂涂地在那种情况之下结合,会后悔一辈子。
他冷静地想:“自己自始就不曾惑于陶玉芬的美色,之所以对她犹豫,一方面,她是爱妻的影子。另方面玉麟苦苦要娘,她是最合适的对象,现在,一切念头都可以打消了,彻底从心里抹去她的影子。”
这么一想,心头便觉得好过了些,愤懑之气,一时当然消不了。
他把意念转到另一个方向,目前有几件大事非办不可。
最重要的是设法劝母亲悬岩勒马,退出江湖,其次是代于艳华报仇,再一样是査明断剑之谜。
此外,已没有什么值得自己烦心的事了。
他回想不久之前在怀玉山中,与母亲提到退隐的问题时,她的回答很含糊,说可以考虑。
似乎她舍不得放手已成的江湖基业,这件事相当辣手,要劝她回心转意,恐怕不比登天容易多少。
如果她不肯回头呢?
做儿子的该怎么办?
发了一阵怔,他怀着沉重但似乎又空虚的心情,转身回城。
人就是这么怪,说不想偏偏又要想。
于艳华是个合适的对象,慧黠但心地善良,可惜她死了,这才真是红颜薄命。
她警告自己当心“武林仙姬”,当心她什么呢?
她也提到“主人”二字,又是什么原因呢?
这些问题,仍然像在雾中,连摸索都很困难。
本来打算到“花月别庄”从陶玉芬身上揭开些端倪,她既然拒绝了自己,难道还厚着脸皮,这打算是落空了。
如果于艳华的话有所指,陶玉芬会有下一步的行动,只好等待了。
蓦地里,数声暴喝,遥遥破空传来。
陈家麟不禁心中一动,但想到江湖中凶杀斗殴的事,几乎无时无地无之,这些闲事,要管也管不了许多。
于是,他又继续前行。
走没几步,耳畔却传来了串铃之声,摇得很是急迫,好奇是人的天性,他可就别不住了串铃是走方郞中的玩意,在这种时份,这种地方,难道还有发了疯的走方郞中招揽生意?
铃声止住了,接着又是一声么喝。
陈家麟一转身,循声奔去。
官道旁一林如带,穿过林子是块草地,草地上两条人影对立,其中一个身负药箱,手持串铃,陈家麟一眼便看出是“草头郞中”倪景星,另一个是黑袍蒙面人,从身形体态,一望而知是“不败翁”。
“不败翁”震耳的声音道:“姓倪的,今晚碰上老夫,算你走了霉运,敢与‘牡丹令主’作对的,只有死路一条,看来你不必再奔波劳碌了!”
“草头郞中”串铃一振,道:“老兄,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该是回头的时候了?”
“不败翁”狂妄地发出一阵哈哈,道:“倪景星,别摇你那串破铃了,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念在早年相识的份上,你干脆自断心脉,既痛快,又利落,你道好是不好?”
“草头郞中”眉头一皱,道:“好是好,不过我这走方的还想多跑些路,多救几个人,积点阴功善德,今世注定是奔波劳碌命,修个来生也好。”
“不败翁”气焰迫人地道:“俗语说:早死早超生,何必再吃苦受罪,嗯!是吧?”
“草头郞中”偏起头道:“人生衣禄是有定份的,没有吃足,阎王老五绝对不收。”
“不败翁”跨前一步,道:“放心,你去投到,阎老五不会打回票。”
“草头郞中”摇摇头,道:“人总不可以逆天,命里带来什么便是什么,改变不了的,老兄,你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应该对天命二字有所憬悟才是。”
又是一阵慑人的狂笑。
“不败翁”阴森森地道:“武林人活着就是天命,死了便是短命,不必泡蘑菇了,你等什么,想有人来援手你?还是等个适当的人来收尸?”
一顿之后,又接着道:“你既然没勇气自绝,老夫只好成全你了!”
说着,双掌缓缓上提。
“草头郞中”把串铃往腰里一塞,招招手道:“来来来,咱们痛快地打上一架,别说我这走方的怕了你。”
双方兜步走了半个圆突地四掌齐推,“隆!”然一声暴响,恍容平地起了个焦雷,劲风激荡成旋,砂石草屑漫卷成幕,声势十分惊人。
陈家麟倒是吓了一跳,他原先本替“草头郞中”揑了把汗。
因为他曾不止一次领敎过“不败翁”惊世骇俗的掌力,现在看起来,“草头郞中”并不比对方差多少。
倪景星当年的名号是“神拳铁掌”,果然名不虚传。
“不败翁”狂声道:“姓倪的,你的功力长进多了别住手,上吧!”
我着,“呼!”地又推出一掌。
“草头郎中”举掌相迎,一场惊心怵目的搏斗,叠了出来,暗夜中,“呼轰!”之声不绝于耳。
但非常有节奏,一声过了又是一声疾劲的罡风劲气,波波向四外扩展涌卷,使人有置身巨瀑之下的感觉。
这是硬碰硬的打法,全仗真功实力,毫不含糊。
陈家麟看得目震心悬,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草风郞中”与人交手,也第一次欣赏他的神拳铁掌。
他自问,如果换了自己以掌对掌决无法与“不败翁”抗衡。
整个的空间,似乎要被强劲的罡气撕碎了。
毕竟,“草头郞中”的掌力还是略逊一着,二十个照面之后,已呈败象,每互攻一掌,身形便踉跄一下。
“不败翁”迅猛沉浑的掌力,却不减其威势。
当然,能与“不败翁”以掌搏命的,江湖中可能找不出几人。
陈家麟心想,自己该出面了?
就在他心意甫动之际,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地传了过来:“两位且歇歇,小老儿要作成这笔生意!”
声音不大,但却穿透了“呼轰!”如阵雷的掌声,字字清晰入耳。
陈家麟不由心头一震,这发话的是何许人物,竟有这么深沉的内力,听口吻,有点像“血掌柜”,但音调却不像,他要做的是什么生意?
“草头郞中”先跳出圈外,显然他有些不支了,正好乘这机会喘息一下。
“不败翁”志在取“草头郞中”的性命,当然不能让他有援手的机会,身形一欺,又待发掌……
那怪声音又告传来:“小老儿说歇歇,急什么,别顾前不顾后。”“不败翁”收掌喝问道:“什么人?”
“嘿嘿嘿嘿……”
那声音说多难听有多难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一听就会使人联想到妖魔鬼怪,阴魂邪灵,听了浑身的不舒服。
陈家麟不禁也为之汗毛直竖。
像“不败翁”这等人物,竟然也感到胆寒,再次喝问道:“到底是谁,给老夫滚出来?”
那怪声音道:“来了,来了,小老儿是用走的,不惯于滚!”
一团黑影,从草地的另一端缓缓移过来,很慢,说是走倒真的有点像滚,像乌龟在爬行
陈家麟的两眼瞪大了,一肚子的激奇。
黑影渐行渐近,可以看出是个臃肿的人,背上黑忽忽的一大堆,不知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很沉重。
也许是驮的东西太重,变成了一步一步的挪。
“不败翁”与“草头郞中”,齐把身形转向那怪人。
怪人走路的慢法,简直令人看得冒火。
好不容易,怪人到了场中,喘了口气,把背上的东西朝地下一放,口里嘟哝道:“嗨!生意难做,活着是受罪,死了倒轻松!”
“不败翁”与“草头郞中”在怪人到达之际,齐齐向后退了数步。
陈家麟目力奇佳,在淡淡的星光下,仍看得十分清楚,他的心顿时收紧了。
那怪人放在地上的东西,赫然是一口棺材,只是比普通的棺材小了许多,大约尺许见方,长约四尺。
再看那怪人,东西是放下了,但背上还有东西,原来对方是个驼子,天生的一个大包袱。
人臃肿再加上驼峰,活脱一个老树头,须发虬结不分,像树头上挂着须藤,只看到一双寒芒闪闪的眸子。
“不败翁”显然已经胆怯,极不自然的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怪人慢吞吞地道:“桐棺便是招牌,你不知道小老儿是谁?”
“草头郞中”栗声道:“难道老前辈会是一甲子之前,名震武林的……”
他没说下去,但却把暗中窥视的陈家麟唬了一大跳,以“草头郞中”的年纪,竟然称对方为老前辈,这老人辈份之高,可以想见。
怪人用手搥了搥腰背,喃喃地道:“唉!人一老便不中用了,偏偏买卖又收不了,苦命,苦命!”
说着,目光扫向“草头郞中”道:“怎么,说下去呀?”
陈家麟紧张得额头冒汗,暗忖:“江湖中怪人奇事何其多,黑谷出了个怪人,现在又出现一个。若以头面而论,两个怪人真象是一母同胎。”
“草头郞中”干咳了一声道:“老前辈难道会是传说中的‘收尸客’?
这名号传入耳鼓,陈家麟的心弦又是一颤,“收尸客”!多恐怖的外号。
怪人嘻嘻一笑道:“行医的,你说对了,不过,咱们可走不在一道,你医活人,小老儿可专收死人。如果你生意亭通,小老儿的买卖可就冷门啦!”
“草头郞中”淡淡一笑,没有接腔,但神态之间透着恭谨。
“不败翁”突地冷哼了一声道:“不对!”
“收尸客”怪腔怪调地道:“什么不对呀?”
“不败翁”显然没有十分把握,窒了一窒才道:“据说‘收尸客’在一甲子之前,就已经是古稀之龄,阁下今年多大岁数?”
“收尸客”用指头一计数,道:“一百三十四岁整。”
“什么,阁下……一百三十四岁?”
“不错!”
“看阁下的模样……恐怕八十不到,嘿嘿,差一点被阁下瞒过了。”
“收尸客”怪笑了一声道:“唔!小老儿的桐棺标志,如假包换,这招牌虽说曾经收歇过一段时间,但却从来没被人怀疑过,老兄,咱们谈买卖是正经,用不着去争执小老儿的年龄,反正都不关主旨,是么?”
“不败翁”心念一转,手指“草头郞中”道:“你们是一道的吧。”
“唔唔唔唔……”令人心悸的笑声过后,“收尸客”道:“‘小老儿做这行买卖,从来没用过伙计。”
冷哼一声,“不败翁”道:“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自问眼睛还亮,阁下是听到串铃声赶来援手的是吗?”
又是一阵“唔唔……”怪笑,“收尸客”道:“老兄,别胡扯乱拉,言归正传吧,刚才见两位在拼命,功力嘛也不差上下,结果必有一方倒下,小老儿就作这票生意,保证倒下的安心瞑目。不过,小老儿的买卖,价钱因人而异。这位卖草药的,是个劳碌命,马马虎虎入土也就算了,收尸的费用算纹银十两。……”
“草头郞中”瞪着眼没开腔。
陈家麟感到背脊骨有些发冷,这是他生平所见第一奇事。
“不败翁”大声道:“别胡说八道了,老夫免费替你俩收尸……”
“收尸客”抬手止住他的话道:“老兄想夺小老儿的生意么,这可不成。听着,老兄号称‘不败翁’,名头响亮,当然败与不败老兄心里有数,小老儿不理这个碴。论身份,老兄贵为‘天香门’的尊者,身后事不能草率。落土之后,还得请几个高僧超渡一番,价钱当然不能比卖草药的,算一百两,公道吧?”
“不败翁”怒哼一声,双掌倏地罩身劈向“收尸客”。
“波!”地一声巨响,“收尸客”连身形都不曾晃动一下,若无其事地道:“生意不成仁义在,小老儿一向抱的原则是和气生财,老兄未免太性急了。”
“不败翁”骇极地退了两步,他生平还不曾碰到过功力这高的对手,这一击他已用足了功力,而对方却根本不当回事。
陈家麟也为之骇震不已。
“草头郞中”看得目瞪口呆。
“收尸客”自顾自地又接下去道:“照例两位要先付现银,等有了分晓,活着的可以原银收回。如果是身边不便的话,用身上的东西折价也可以,两位交了银子,便可以开始动手了。”
“不败翁”开始畏缩了,虽然他仍没完全相信眼前的怪人便是一甲子之前震颤江湖的“收尸客”。
但他相信一个事实,自己远非怪人的对手,万一对方是“草头郞中”一路的人,今夜便凶多吉少。
如果对方真是“收尸客”,根据传说,他是嫉恶如仇的,表面上装成滑稽怪诞,实际上是个正义之士,恐怕真的要由他收尸。
心里愈想愈怕,连场面话都不交代一句,突地雷射而离。
“收尸客”怪叫道:“怎么,连一百两银子都舍不得花?”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财运不济,这趟买卖落空了。”
那付怪模样,使人在恐怖之中,又感到滑稽好笑。
“草头郞中”打了一拱,道:“后辈出道也晚,今晚得覩老前辈仙容,实在是幸事。”
“收尸客”目芒一阵闪动,道:“买卖人讲究的是实利,对高帽子不感兴趣,生意告吹,你可以走了。”
“草头郞中”恭谨地道:“晚辈天幸,得遇老前辈请敎一味药……”
“什么,向小老儿请敎一味药?”
“是的,望老前辈不吝指点。”
“唔唔唔唔,小老儿是收尸的,如果你是问尸体新旧,致死原因等等,小老儿或可奉告。谈到药草,可是外行,你这不是问道于盲么?”
“听说老前辈是此中圣手……”
“收尸客”把手连摇道:“以讹传讹,江湖流言岂能轻信,没这回事。”
“草头郞中”躬了躬身,道:“是老前辈不肯指点了。”
“收尸客”突地一翻眼道:“是了,你是以此试试小老儿的真伪,对么?”
“草头郎中”道:“不敢,晚辈是诚心请敎!”
“你相信小老儿是真的‘收尸客’?”
“是的。”
“凭那一点?”
“草头郞中”期期地道:“先师‘开山劈地手’,与老前辈曾有数面之雅,对老前辈的为人作风等等,描述甚详。是以晚辈一见老前辈现身,便已认定不假!”
“收尸客”偏起毛茸的头道:“你是‘开山劈地手’的传人?”
“草头郞中”恭应道:“是的!”
“收尸客”道:为怎地做了江湖郞中?”
“草头郞中””“晚辈无中获得一本草头歌诀,所以便藉此谋生!”“收屏客”沉吟了片刻,道:“好,你问吧?”
“草头郞中”道:“歌诀中有一句是:‘乌头见白头,神忧鬼也愁。晚辈百思莫解?
抓了抓乱发,“收尸客”道:“这不能告诉你。”
“草头郞中”惊异地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晚辈?”
“收尸容”嘻嘻一笑道:“这味药告诉了你,影响小老儿的买卖!”
“草头郞中”皱眉道:“晚辈仍然不懂?”
“收尸客”俯下身,把那具小小桐棺拿起放在驼背上,口里道:“千年何首乌,万载帝头白,二物喜相逢,生灵庆德泽。”
最后一个泽字余音未已,人已到了十丈之外,转眼消失在沉沉夜幕之中。
“草头郞中”呆立了片刻,突地大叫道:“我懂了,沉疴圣方,返魂良药!”
说完,也弹身奔离。
陈家麟方待出声唤住对方,心念一转,把张开的口重新闭上,暗忖:“自己目前处境十分尴尬,他们戮力对付的是‘牡丹令主’,而‘牡丹令主是自己的毋亲,站在那一边都不合式,还是不见面为上。”
星斗参横,夜已经深了。
他又想到了“武林仙姬”陶玉芬,她派人传话,不愿与自己见面,除了看不上自己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么?
他哑然失笑,当然,这笔里有苦涩的成份。
于艳华警告自己当心她,当心她什么?
她既然不愿与自己见面,还有什么可当心的?
但于艳华巴巴地跑到山中来找自己,绝对不会是小事,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于绝华也不至丧生在谜一般的断剑之下。
想着,凄然一声长叹,这叹息是为于艳华而发的。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那种与众不同的声调传入耳鼓,陈家麟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鼓胀起来,缓缓回过身去。
只见“失心人”兀立在两丈不到的地方,暗影中可以看出他仍是那一身青衫蒙面的打扮。
“失心人”又开口道:“多巧,会在此地碰上你!”
陈家麟用力一挫牙,道:“实在是太巧了,我正要找你!”
“失心人”笑笑道:“找我,做什么?”
陈家麟心念一连数转,道:“我们到草地上去谈!”
“失心人”道了声:“好!”
两人出林到了草地上,也就是原先“草头郞中”与“不败翁”以掌力搏命的地方。
“失心人”偏了偏头,道:“噫!你神色不对,什么事?”
陈家麟霍地拔出了断剑,厉声道:“我要杀你!”
“失心人”似乎极感意外地向后退了退,道:“杀我,为什么?”
陈家麟已经横定了心,愤然道:“何必问为什么,你心里很明白的。”
“失心人”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陈家麟一抖手中断剑,杀气蒸腾地道:“我要为最近毁在你断剑之下的人讨债,话已经说明白了,拔剑吧!”
“失心人”大声道:“这话从何说起,我最近没杀人,即使以前杀过人,但也是该杀之辈……”
陈家麟冷极地道:“不用辩白,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受骗一二次足够了。”
“失心人”似有些发急地道:“可是我真的没杀人?”
陈家麟道:“省省嘴吧,多一句话也不必说,你不拔剑我可要出手了?”
“失心人”略一沉吟,道:“动手可以,但话得说明,你说我最近杀了什么人?”
“怀玉山中一连两命,一个是‘血神’东方宇,另一个是少女于艳华。”
“你亲眼见我杀人?”
“这个……”他怔了一怔,道:”与眼见也差不了多少,被害的都是死在断剑之下,创口便是铁证,除了你,还有谁使用没尖锋的断剑?”
“失心人”道:“不见得吧?”
陈家麟怒声道:“你能指出来么?”
“失心人”道:“你便是一个。”
这一说,陈家麟的火可就大了,气呼呼地道:“用不着巧言诡辩,今夜我俩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离开。如果你还算是个男人的话,就别仗恃身法开溜。”
“失心人”道:“算不算男子汉我倒不在乎……”
陈家麟在气急之下,脱口便道:“这种话也亏你说得出口,这叫不要脸!”
“失心人”倒是没被激怒,平和地道:“不要脸就不要脸吧!反正我的脸是蒙着的,不过你可别忘了,你曾受我师父指点过剑法,所以,你要胜我很难,杀我更谈不上……”
陈家麟心痛于艳华的惨死,铁着心道:“只要你不逃,咱们让事实来证明,你师徒偷别人的剑法非常彻底,连兵刃的样式也摹仿了,今夜一并解决。”
“咕叽!”一笑,“失心人”道:“这话可真妙,安知不是你师父偷学我师父的,不然,怎会有破绽!”
一句话,说得陈家麟哑口无言,这公案的确难以断决,到底是谁偷了谁的绝技?
然而更使人不解的是,如果真的是师父偷了别人绝技,那“黑谷怪人”在发现绝技被盗之下,应该追根究底。
“可是他什么也没问,反而指点破绽之处,又勉己以正义为重,情理上完全说不过去,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照母亲说,师门是一脉单传,“万方拱服”这一招绝技,是父亲研创的,并非传自上代。
把话说回头,“黑谷怪人”偷了父亲的绝技,以超人的智慧,再加以研练,于是便青出于蓝。
任何事物,创始很难,改进容易,武技这方面更甚,准此,对方便不会追究自己的来路,这解释,似乎较近情理。
心念之间,沉声道:“现在不必争论这个,谁偷谁的心里有数,我再说一次,拔剑!”
“失心人”偏了偏头,道:“如果我不拔剑呢?”
陈家麟冷哼了一声道:“我照样出手!”
“失心人”道:“这么说,你是决心要杀我的了?”
“为了莫须有的理由?”
“为了你心狠手辣!”
“对了,你刚才说的两个被害人,都是‘天香门’的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替‘天香门’卖命的?”
陈家麟懒得加以解释,怒声道:“这你管不着,少废话了!”
“失心人”声音一冷,道:“我不管,但是向你提一个忠告总可以吧?”
陈家麟心头一动,道:“什么忠告?”
“‘牡丹令主’是你的师母,不错吧?”
“这点我不否认!”
“你,得随时小心提防,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毁了你。”
陈家麟不由“怦!”然心惊,她提这忠告是什么意思,难道天下间还有做母亲的要毁自己的亲生骨肉?
不过这忠告似乎与于艳华临死的警告有些相近,难道真的事出有因么?
“你凭什么这样说?”
“天下事很多是不能依常理来衡量的,你小心提防就是了。”
看他说的那么认真,陈家麟心里不由打了一个结。
他无法相信这种超乎情理之外的事。
但母子相认之后,母亲的暧昧态度,在他心里投下了一个阴影,这使他不能断然否定“失心人”的忠告。
心里这么想,口里却道:“我不相信!”
“失心人”叹了口气道:“那就未免太遗憾了!”
陈家麟想了想,一下子拉回正题道:“你的话说完了?我可是要出手了……”
“慢着,还有件事!”
“你是故意拖延时间么?”
“是正经事,你此来是要到‘花月别庄’?”
陈家麟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尽是废话,我去那里干你什么事,看剑!”
一声出,势道惊人,他是安了心的,岂能放弃这机会。
剑出人杳,“失心人”已到了三丈之外。
陈家麟一挫牙,又欺了过去。
“失心人”道:“渔郞,我实在不愿跟你斗!”
陈家麟道:“可惜我是非杀你不可……”
“何必呢,我们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怨,何苦迫人太甚?”
“我对死者许过诺言,用断剑以同样手段对付你。”
“可是……我真的没杀人?”
“我什么也不听你的。”
说完,恶狠狠地又刺出剑。
“失心人”再以他那举世无俦的身法晃了开去。
一闪又是两丈,在“万方拱服”绝招之下,能闪让的除了“失心人”恐怕再没第二人了。
他这一退,已到了草场边沿,身后便是树林。
陈家麟不由着了急,如果他存心要走,自己怎么也留不住,今夜是他自己找了来,如果要主动找他,委实太难了。
陈家麟出道以来,对谁都是直来直往,从没用过心机,现在情况特殊,他不能不用点机巧了,故意大声道:“你为什么不愿与我动手?”
“失心人”长长吁了口气道:“因为我一直都把你当朋友……”
陈家麟就乘他答话疏神的瞬间闪,电般移形换位,挡在林边。
他认为是机巧,其实很笨拙。
“失心人”淡淡地道:“渔郞,你想堵我的去路么?我要走,你又怎能拦得住?”
一个平素不惯使诈的人,一旦被人戳穿了,是非常尴尬的,不知“失心人”是否注意,但陈家麟的脸的确红了。
不过,“失心人”的口气也近乎狂傲,使陈家麟在难为情中感到怒愤,激声道:“不错,我是要堵住你的去路,因为我非杀你不可!”
“失心人”幽幽地道:“渔郞,我真不愿意听你对我说出这种血腥味极重的话,我一再声明没杀人,为什么定要栽在我的头上呢?”
陈家麟寒声道:“不必演戏了,我不欣赏你这一套,怀玉山中除了你师徒,还会有谁用断剑杀人?江湖中还有谁使用断剑?”
“失心人”道:“你杀了我,就能证明我是凶手么?”
陈家麟冷声道:“用不着证明,杀你准没错。”
“失心人”道:“如果你杀不了我,反而被杀呢?”
陈家麟是横了心的,对一切可能的情况都考虑过,不假思索地道:“那我就认命,江湖中本来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何足为奇。”
“失心人”声音一冷,道:“如果有一天,事实证明你杀错了人,凶手另有其人,你的良心会平安?”
窒了一窒,陈家麟咬牙道:“不会有那样的事实出现,如果有,我自杀以谢!”
“失心人”哼了一声道:“为何不在当初审慎些呢?”
陈家麟道:“我考虑很久了,事实昭著,不容你狡辩。”
“失心人”不愠不火地道:“看来你我真的要拼命?”
“唔唔唔唔……”怪笑之声传处,一个声音道:“慢来,慢来,既然要拼命,应该先把后事交代清楚,小老儿来的正是时候!”
陈家麟不由心头大震,不用看,他知道来的是“收尸客”,这怪客是根本没离开,还是去而复返?
竟有这么巧,人家一拼命他就赶到?
“收尸客”负责那口桐棺,从两人身侧的树后转了出来。
“失心人”作了一揖,道:“老前辈,您好啊!”
“收尸客”慢条斯理地放下棺材,然后看了两人一眼,慢吞吞地道:“小子,你怎么跟人家拼起命来了?”
陈家麟不由心中一动,听口气他们是素识。
“失心人”嘻嘻一笑道:“老前辈又要招揽生意么?”
“收尸客”用手抚了抚乱须,道:“当然,这是我老人家的本行,小子,看在相识份上,你免费。”
“失心人”摇头道:“你老人家的盛情晚辈心领了,我和他不会拼命……”
“收尸客”道:“咦!你俩不是说好要拼生死的吗?”
“失心人”尖着嗓子打了个哈哈道:“那是说着玩的,一点小小误会,晚辈说什么也不能和他拼命。”
“收尸客”顿了顿脚道:“这么一说,这买卖又告吹了!”
陈家麟气呼呼地道:“没有人跟你说着玩。”
“收尸客”侧目注视着陈家麟道:“你娃儿火气可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