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已是三更时份,净面上床,闭起眼,他想:“自己现在究竞是在做些什么?到底站的是什么立场?
一方面顾念母子之情,另方面却又处处与她敌对,现在母亲要自己到南昌来办事,会是什么好事?……”
心念未已,房门上起了剥啄之声,不由心中一动,出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声音应道:“小的有事面禀!”
陈家麟下意识地感到一阵紧张,他知道是连络的人来了,回来得倒正是时候,当下披衣下床,拉天了门拴。
来的是个黑衣汉子,不用说,他不是经由店门进来的,黑衣汉子恭谨地施了一礼,然后才垂手道:“少门主,请立即移驾到南门外,本门斐尊者竚候。”
提到“半半剑客”斐华容,陈家麟的血行开始加速了,力持镇静地道:“什么事?”
“小的不知道!”
“好,你先走,我马上就到!”
“是!”
黑衣汉子施礼退了出去,陈家麟结束停当,立即离店,店门早关,他只好越屋而出。
街上已没行人,冷清清地,只有几盏路灯吐着昏黄的光晕。
出了城,他顺着官道奔去,心理在盘算着:“这是极难得的机会,乘此替于艳华报仇,对死者是决不能食言的。至于杀了‘半半剑客’之后的后果,不必去计较了。”
奔行了里许,一条人影兀立在路中,那竹竿似的身形,远远便可认出是“半半剑客”斐华容,心头又是一阵紧张。
到了近前,先开口道:“斐尊者久候了!”
“半半剑客”道:“少门主来的可是真快!”
略一思索,陈家麟道:“不知今晚是什么行动?”,
“半半剑客”低声道:“令主命老夫协力少门主,共除本门一个强敌!”
陈家麟心中一动,道:“不知是何许人物?”
“半半剑客”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血掌柜!”
陈家麟瞿然而震,脱口惊呼道:“血掌柜?”
“半半剑客”冷沉地道:“不错,以我两人的能耐,定可成事,令主特别交代……”
陈家麟迫不及待地道:“特别交代什么?”
“半半剑客”沉吟了片刻,才道:“令主交代,少门主务必要尽力完成这项任务,如果事不成,就不必回去见她。”
陈家麟心念疾转:“对方本是江湖职业凶手,杀人取资,罪恶滔天,杀之绝不为遍过,问题从来没见对方的真面目,对方的身手竞有多高不得而知,如果事不成,就真的不再见母亲的面么?母亲以这种手段迫自己杀人,未免太过份了,似乎半点母子之情都没有,她既然答应自己准备安排退隐,为什么还要杀人呢?记得不久之前,‘神剑手’吕坤在郝氏武馆,曾与‘血手少东’接头,准备假‘血掌柜’之手杀黑谷怪人。现在又转而要杀‘血掌柜’,不管对方该不该杀,这等作为,的确是天怒人怨,想不到母亲竟然人性尽泯,为了图霸江湖,不择手段,看来要她回头恐怕是梦想,现在只有看事行事了。”
心念之中,期期地道:“尊者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血掌柜’?”“半半剑客”道:“经过本门干练的弟子追踪调査,他的巢穴离
此不足十里。”
陈家麟剑眉一紧道:“尊者见过对方的真面目么?”
略一踌躇,“半半剑客”道:“没见过,但上了门他就会现身!”
陈家麟紧迫着问道:“对方的功力深浅呢?”
“半半剑客”沉声道:“不管对方功力深浅如何,合你我两柄断剑,相信当今武林中没几人接得下。”
陈家麟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如果对方采取正规武术以外的手段呢?”
“半半剑客”轻声一笑,道:“这放心,老夫也早计及此点,自有应变之道,现在我们,就走。除了对方父子,还有两个惹厌的东西便是‘吊客’与‘喜娘’,见了面别打话,先行除去,这样‘血掌柜’便不得不现身了。”
想了想,陈家麟又道:“如果对方警觉,悄悄离开,不愿露面呢?”
“半半剑客”道:“那就毁他的窝,让他自己来找我们,不过,以‘血掌柜’在江湖中名头,他不会避不见面的!”
一条清溪,成了一个三角洲,溪上跨着板桥,溪岸遍植垂柳,洲中央竹影摇风,掩映着一道围墙,墙里耸出一片屋脊,约奠也有七八间。
寒星在天,万籁俱寂,两条人影如淡烟般飘过板桥,来到了围墙门外。
来的,正是陈家麟与“半半剑客”斐华容。
围墙的大门没关,八字形敞开着,不知是承平世界夜不闭户,还是知道有人来而故意开着的。
门里是一道影壁,挡住了视线,在门外看不见里边的情况。
陈家麟内心有些忐忑,因为他只听过“血掌柜”的声音而没见过对方的真面目。
他向影壁张了一眼,道:“斐尊者,我们是闯进去还是先报名号?”“半半剑客”想了想,道:“先进门再说!”
于是两人并肩踏入大门,转过影壁,是一块空地,没有种植花木,空地中央有一条青石铺砌的通道。
迎面是一切五开间的砖瓦平房,廊沿很宽,居中的正厅灯火通红似摆了桌酒席,但不见人影。
两旁的暗间,却是漆黑无光。
这情形便透着异样,“半半剑客”大声发话道:“掌柜的,请现身答话?”
没有反应,气氛有些阴森。
“半半剑客”再次道:“掌观的,不敢露面么?”
依然是一片死寂,“半半剑客”朝陈家麟一偏头,两人穿越石板通道,上了阶沿,直抵厅门。
厅内果然摆了一桌酒菜,两份杯箸,杯子里已斟好了酒,桌上的菜肴还冒着热气,看来是刚摆上的。
这可作怪,是宅里人准备夜饮,闻声而走避了么?
两人互望了一眼,“半半剑客”突地用手一指,道:“少门主,你看那桌边的字条?”
陈家麟举目望去,只见桌边垂了一张字条,字有核桃大,写的是:“贵客光临,蓬荜生辉,敬备菲酌,务请赏面。”
看完,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暗忖:“看样子对方早已有备,但不知何以要弄这玄虚?”
“半半剑客”冷哼了一声道:“掌柜的,待客有待客之道,这未免太不够意思了!”
任何反应都没有,由于厅门大开,夜风入户,烛光摇曳不定,更增加了诡秘的气氛。
陈家麟冷冷地道:“尊者,看来主人是不会亲自现身接待的了?”
“半半剑客”蒙着脸,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但声音显然地不大自然:“掌柜的,躲着不能解决间题,是打算从此收招牌了么?”
略略候了片刻,不见反应,接着声音一寒,又道:“掌柜的既然不肯现身相见,便休怪区区不讲江湖道义了,‘牡丹金令’取消贵记招牌!”
陈家麟的情绪很复杂,他实在不愿意做这件事。
“半半刺客”转向陈家麟道:“放火烧他的房子!”
陈家麟怔了一怔,道:“不可以,这么做有亏武道。”语气十分肯定。
“半半剑客”道:“少门主,这是主人的命令?”
陈家麟冷冷地道:“我说不可以!”
“少门主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做事得有原则,不能不择手段。”
“少斗主,如何向主人交令?”
“这是我的事,我说了我自己负责。”
“少门主再想想,令出如山,不能违抗的?”
“我用不着再想了,不管什么恩怨过节,一刀一剑各凭本领才是正道!”
呆了半晌,“半半剑客”阴阴地道:“少门主尽可袖手作壁上观,本尊者要单独执行命令……”
陈家麟冷冰冰地道:“只要有我在场,不可以!”
“半半剑客”栗声道:“难道少门主想出手阻止?”
陈家麟毫不犹豫地道:“必要时会的!”
“半半剑客”轻轻一哼,道:“少门主,你不是早已存心如此做的吧?”
陈家麟道:“随便你怎么说,我说不行便是不行!”
“半半剑客”气极反笑道:“难道少门主先要与本尊者来个窝里反,先火拼一场?”
被压抑的恨开始抬头了,陈家麟冷峻地道:“斐尊者,我们最好先离开此地,我有另外的事要跟你谈?”
“半半剑客”是个老江湖,他当然想象得到如果两人在此地自相火拼,正好给“血掌柜”一方以可乘之机,后果难以想像。
当下一跺脚道:“好吧,我们走。”
两人转身退了出去,过了桥,“半半剑客”道:“少门主要谈什么事?”
陈家麟暗暗一咬牙,道:“东方尊者被残尸,是斐尊者下的手?”
“半半剑客”惊声道:“少门主为什么要问这个?”
陈家麟尽量装作无事地道:“我只是想道,“血神”东方尊者,位份不低,何以被杀?”
略一沉吟,“半半剑客”道:“因为他反叛,本尊者只是奉令执行!”
陈家麟“唔!”了一声,道:“反叛!大概是他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话锋一顿,又道:“有位女弟子叫于艳华也是尊者下的手?”
“半半剑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栗声道:“少门主为什么要提起她?”
“那尊者承认杀她的了?”
“不错!”
“为什么?”
“奉命执法!”
“她犯了什么戒律?”
“这个……何不回去问主人?”
“不,我就是要问你!”
由尊者之称变成了你,显示情况又转变了。
“半半剑客”寒声道“少门主,请你尊重身份,本尊者拒绝作答!”陈家麟冷笑了一声,道:“你回答不回答都是一样,我已经对她
作了许诺,要用断剑以同样手法对付杀她的凶手。”
“半半剑客”连退了三步,激声道:“少门主,别太任性,先考虑一下后果……”
“呛!”地一声,断剑出了鞘。
陈家麟的杀机已完全奔放,厉声道:“我考虑的是如何杀你,拔剑吧?”
“半半剑客”窒了片刻,怒声道:“少门主,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非常清楚,对死者守信!”
“她不过是一个弟子?”
“不错,但我在她临死时作了许诺。”
“本尊者只是执法?”
“我是代她报仇!”
“少门主,你存心与主人作对?”
“随便你怎么说,我非杀你不可!”
“本尊者并非怕你,只因为你是少门主,怕杀了你无法交代……”
“哈哈哈哈,你能杀得了有我算你本领,不必顾虑,我一就不把自己当少门主,渔郞,我叫渔郞,一个江湖武士。”
“半半剑客”大声道:“本尊者不与你斗,回去请主人栽夺。”说完车转身……
陈家麟横剑拦在头里,栗声道:“斐华容,拔剑,你没别的路走!”
“半半剑客”突自怀中掏出了“牡丹令”,扬在手中,沉声道:“金令如主人亲临,你敢?”
“牡丹金令”一现,陈家麟呼吸为之一窒,这是“天香门”至高无上的象征权威之物,违抗了与违抗门主无异。
“半半剑客”接着又道:“少门主,请把剑收起来!”
陈家麟没吭气,他早已横定了心,他并非怯于“牡丹令”,是顾及母子之情,他不能真的完全不计后果。
“半半剑客”以为他已屈服,笑了笑,道:“少门主,我是听说过你与于艳华姑娘曾经发生过感情。不过,我是奉命行事,并非是私人行动,所以请少门主谅解,这档子事过去不提也就是了。”
说到与于艳华的一段情,陈家麟便想到了她惨死的情状,和对她所许的诺言,恨火更加炽烈起来。
他的决心坚定了,今夜不杀他,恐怕再没有机会了。
“半半剑客”手中的“牡丹令”仍然高擎着,静待陈家麟的反应。
陈家麟却在转着杀人的念头,他现在考虑的不是“半半剑客”的剑术问题,而是对方手中所持的“牡丹令”。
这朵令花会放射毒芒轻则倒地,重则丧命,如果要杀对方,必须出其不意,一击奏功,不然的话,便会反为所制。
话早已说明,也曾两次要对方拔剑,索仇不是比武,猝然出手不算偷袭。
想到这里,陈家麟断然下了最后的决心。
“血神”东方宇死后被残肢,査明曾中过毒,不用说是“牡丹令”所发的毒芒所致,如果稍一犹豫,必将步他的后尘。
暗暗的夜色中剑芒倏闪,陈家麟出了手,快如电花石火,他使的不但是经黑谷怪人指点过的绝着“万方拱服”,而且也用上了十二成真力,他知道自己只有出手一次的机会,如果一击不成,便将栽在“牡丹令”的毒芒之下。
这一着,“半半剑客”可没料到,因为他认为陈家麟已慑服于“牡丹金令”。
即便是只老狐狸,在碰到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时,反应再快,也会有瞬间的失措,而在面对像陈家麟这等高手之下,这一瞬便足以致命了。
陈家麟这一招狠得近乎残忍,“半半剑客”持令的手被齐肩卸落,他从没用遇这样的狠手杀人,但此刻不得不然。
不单是手臂被卸,胸前至少有三个以上的致命剑孔。
也许出手太快了,在陈家麟收剑时,才传出一声惨哼。
“渔郎……你……你……主人失算……”
“半半剑客”连连后退,一歩,两歩,三步,晃了晃,栽了下去。
陈家麟缓缓还剑入鞘,他想对方所谓“主人失算”,是指母亲不该要他与自己联手办事么?
但这怎能叫失算,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替于艳华报仇的存心,那他所说的这四个字,定然另有涵意,那是什么呢?
他无法去深想,其实也无法想起。
望了一眼直挺挺躺着的“半半剑客”,他喃喃地道:“于姑娘,我办到了!”
现在,他考虑到了后果的问题,如何向母亲交代呢?
当然,决不能推在“血掌柜”的头上,一个正直的武士是不屑为此的,如果照直说了,结果将如何?
就在此刻,一个声音道:“陈老弟,现成的酒菜,请到敝舍喝一杯暖暖身。”人随声现,来的是“血手少东”鄱文。
陈家麟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答腔,此刻他的心很乱。
“血手少东”又道:“陈老弟,善后的事你不用管了,准没痕迹。”陈家麟有意无意地道:“府上想是有备了?”
“血手少东”道:“是的,敝记招牌得之不易,岂能随便让人砸掉。”
陈家麟道:“怎不见尊大人现身?”
“血手少东”打了个哈哈道:“家父一向不见客,这点请陈老弟见谅吧?”
陈家麟:“自己如果进去作客,被母亲知道了,将如何解释,自己是来杀人的,怎能反作对方的座上客。”
心念之中,坦诚地道:“鄱兄当知道小弟的立场,叨扰不便,盛情心领了。”
“血手少东”点头道:“是的,区区想得到,今晚的事,愚父子记在心上了。”
陈家麟尴尬地笑了,他能说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做的对还是不对,“血掌柜”是个邪恶的人物,“血手少东”虽不是敌人,但也决不是朋友,关系十分微妙。
就在此刻,又有两条人影幽然而现,赫然是“吊客”与“喜娘”,那份怪形怪态,见了就使人恶心。
“吊客”拱手道:“少侠,久违了!”
“喜娘”跟着道:“少侠,今夜你的作为,实在出人意料之外,这是笔大人情……”
心念一转,半基于好奇,陈家麟转向“血手少东”道:“假设今晚小弟不改变主意,毁屋杀人,鄱兄准备如何对付?”
“血手少东”像胸有成竹似的脱口道:“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陈家麟道:“鄱兄拿得这么准?”
笑了笑,“血手少东”道:“毁屋,老弟不是这等人,做不出来。
杀人……必须有对象,见不到人如何动手?再则,区区手里有张王牌,必要时亮出来,老弟非改变主意不可。”
他说的极有把握,陈家麟好奇之念大炽,追问道:“什么王牌?”
“血手少东”道:“现在用不上,还是不说为佳?”
陈家麟心里起了一个疙瘩,这种故神其秘的说话方式,使人有牙痒痒的感觉,但他也懒得追根究底。
也许这只是事后的一句托词,以“血掌柜”的为人,说不定另有什么歹毒的布署,事情过了,当然也就没有谈的必要了。
“喜娘”咧开大嘴,龇牙笑道:“少侠身为‘天香门’少门主,杀了本门尊者,回去如何交代?”
这是个难题,陈家鳞还没考虑到如何交代。
当下淡淡地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血手少东”道:“陈老弟既然不便到敝舍作客,就请便吧,死者善后区区会料理。”
陈家麟再次扫了“半半剑客”的尸体一眼,拱拱手道:“如此偏劳了!”说完返身奔去。
奔没多远,忽见一条人影拦在前头,不由心头一动,刹住身形,只见这拦路的,是个福泰老者。
一身员外爷的装束,仔细一辨认,赫然是“天外三翁”之一的“寿翁”,奇怪,他会在此地现身?
他还没张嘴,“寿翁”已先开了口:“陈少侠,幸会啊!”
陈家麟飘亲身近前,作了一揖道:“老前辈别来无恙?”
“寿翁”抚了抚长髯,沉声道:“少侠,老夫有句话问你,你必须据实答覆,当然,也可以不回答……”
陈家麟道:“老前辈有话尽管指敎!”
“寿翁”略一沉吟,道:“少侠现在是‘天香门’少门主?”
陈家麟剑眉一蹙,道:“晚辈依然故我,叫由人去叫,但晚辈心里压根儿就不承认这身份。”
“寿翁”道:“话虽如此,但你总不能与令堂为敌,是么?”
陈家麟的情绪立即沸腾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问题,这问题他常常想到,但总是故意逃避不去想,现在人家当面问起,如何答覆呢?
为人子的,当然不能反抗母亲,但母亲的作为,又为正道所不容,如何答覆呢?
“寿翁”接着又道:“老夫知道你的苦衷,如果令尊仍在世间,问题便不至于如此辣手了。正邪不两立,武林公义必须维护,坦白说一句,老夫等不会休手,任由生灵涂炭。怕只怕有一天少侠与老夫等终成敌对,那将是令人扼腕的事,所以老夫想知道少侠的立场?”
说完,穿人内腑的目芒,直照在陈家麟面上。
咬了咬牙,陈家麟断然道:“老前辈放心,晚辈断不至与正义为敌,亏了武道,但要晚辈立即表示明确的立场,一时还办不到,倒是有句话也想请示老前辈……”
“寿翁”道:“你说吧?”
陈家麟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道:“家母所为,正道所不容,这点晚辈很清楚,但晚辈不能大逆,否定了伦常关系,假若有一天家母幡然而悟,收手退出江湖,解散了门派,老前辈们肯放手么?”
“寿翁”先是一怔,继而宏声大笑道:“陈少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假使令堂真的肯这样做,便是武林之辐。老夫可以大胆保证,既往不究,连当年百人冢血案,也可一笔勾消,怕只怕令堂办不到。”
陈家麟激动地道:“晚辈目前致力的,正是这件事,也可以说是晚辈的立场。”
“寿翁”连连点头道:“好,好,老夫等拭目以待。”
陈家麟的心情依旧很乱,话是说了,但他毫无把握。
这些时日来,他已约略窥见了母亲的心性,狠辣而反覆无常,因为她是母亲,做儿子的能怎么样?
“寿翁”声音十分沉重地又道:“少侠,老夫再告诉你一声,正义之士采取积极行动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所以,你必须速为之计,以免形成不堪设想的劫运。”
陈家麟暗地一挫牙,道:“晚辈知道了,老前辈如果没有别的指示,晚辈就此吿辞?”
“寿翁”颔首道:“少侠请便吧!”
辞别了“寿翁”陈家麟继续前奔,身形有些踉跄,他的心头,像压了块沉重的铅板,他不敢想象事实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鸡声四唱中,他悄然回到客栈,推开房门一看,不由心头剧震,只见一个蒙面人端然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竞然是“失心人”。
“失心人”先开口道:“我等你很久了!”
声音是那样的怪,不男不女,像故意别着嗓子,又象是又象是梦呓,陈家鳞心情恶劣,所以听的觉得刺耳。
他随手拴上房门,冷冷地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失心人”道:“不容易,费了很大的劲才探听出来,你一夜到那里去了?”
陈家麟漠然应道:“去办事!”
“失心人”道:“办什么事?”
陈家麟没好气地道:“私事,老兄不必过问,找我有事么?”
“失心人”一指床沿道:“坐下再谈!”
窗棂已透了晓色,天亮了,但房里的光线依然很暗,陈家麟横了他一眼,移步到床沿坐下,道:“有话请讲?”
“失心人”端详陈家麟几眼,好整以暇地道:“有两件事要跟你谈……”
陈家麟很不耐烦地道:“好,现在谈第一件?”
“失心人”幽幽地道:“头一件,现在不能与’武林仙姬‘结合!”
陈家麟大感骇异,图睁着两眼,直瞪着“失心人”。
他姐弟百计撮合这件婚事,现在却又阻止自己与“武林仙姬”结合,这是从何说起?
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当下冷凄凄地道:“我不懂你老兄在说些什么?”
象是很正经的,“失心人”沉声道:“你当然不懂,情况改变了,但这只是指目前,不是永远,至于为什么,你不要问,只记住这原则就是了!”
冷冷一笑,陈家麟心里暗忖:“我本来就没打算与陶玉芬结合,但我为什么要听你摆布,难道我不能自己作主?”
心里想,口里漫应道:“好,我自有主见!”
“失心人”道:“渔郞哥,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一步走差,后果不堪设想。”
面色微微一变,陈家麟道:“什么,你叫我渔郞哥?”
“叽!”地一笑,“失心人”道:“别人这么叫,我学学又何妨,你不喜欢,我不叫就是了,何必大惊小怪!”
陈家麟吁了一口气,道:“老兄说话总爱藏头露尾,使人不耐,现在说第二件事吧?”
“失心人”在椅上挪动了一下身形,沉默了片刻才道:“请你传信给令师母,说家师一月之内在黑谷等她。”
陈家麟不由“怦!”然心惊,栗声道:“令师一月之内在黑谷等……”
“失心人”道:“不错,一月之内无论那一天都可以!”
陈家麟道:“什么事?”
“失心人”道:“了断一桩陈年公案!”
陈家麟的两眼睁得更大了,由于激动过度,身躯在徽微发颤,不用说,这是流血斗殴的事。
黑谷通道被炸,怪人幸免于难,他当然不肯善罢甘休的,以他师徒的能耐,这场血劫的严重可以想见。
咬咬牙,道:“我可以知道是什么陈年公案么?”
“失心人”道:“现在不能告诉你,到时你就明白,这个信一定要传到。”
陈家麟道:“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两件事?”
“唔!”了一声,“失心人”道:“一点不错,就是这两件事。”
心意一转,陈家麟道:“你的话说完了,现在该我问你……”
“失心人”道:“什么事要问我?”
陈家麟声音一沉,道:“我要知道断剑绝招之谜!”
“失心人”道:“一月之内,你随同令师母来黑谷,便可知道谜底。”
陈家麟寒声道:“我现在就要知道!”
他的目的,是想先揭开这困惑了多时的谜底,也许可能揣测出黑谷怪人约会的动机,至少也能摸出些端倪。
“失心人”温和地道:“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到了黑谷,便可真相大白,不急在一时吧?”
陈家麟固执地道:“这谜底困感人太久了,我不想再等,现在就要知道。”
“失心人”道:“请你再忍耐一时!”
陈家麟断然道:“不行!”
陈家麟毫不妥协,空气显得很僵。
“失心人”语音仍不失温和地道:“难道又要打架?”
陈家麟毫不妥协地道:“必要时只好如此!”
口里说,心里却在想:“任你身法如魅,在房里门窗聚闭,你也飞不了。”
不知是故意通是真心,“失心人”叹了口气道:“我不愿跟你打架,永远也不愿意,我们……为什么要动手呢?”
陈家麟冷笑一声道:“别装模作样,为什么不愿和我动手?”
摇摇头,“失心人”道:“你不会知道的!”
陈家麟强横道:“我也不想知道,不说,要就动手,只有这两条路,你自己选择。”
天完全亮了,房门外的走道上已经有人在走动。
“失心人”站起身来,朝窗外张望了一眼,道:“这里是客栈,动起手来岂不要惊动全店的人,我劝你再忍耐些时。”
陈家麟一想,这话也是,在这里是不能动手的,但如果换了地方,他说走便走,根本就留他不住,一时之间,说不上话来。
“失心人”似乎看透了陈家麟的心事,接着又道:“渔郞,一月之内你随你师母到黑谷,我们便可再见,到那时所有的问题都要彻底解决,我不会像以往一样开溜,你总可放心了。”
陈家麟突然记起来南昌时母亲曾吩咐,如果碰上冒充渔郞的人,务必除了他,可是此时此地,实在不适于行动。
他既然这么说,好歹也等到赴约之时,于是摆手道:“话就这么说了,请吧!”
“失心人”没再开口,拔开门拴,扬长而去。
陈家麟折腾了一夜,但此刻半点睡意部没有了,黑谷的约会使他忧心忡忡,不用说,母亲当然几倾“天香门”全力去赴约。
而黑谷方面定然有万全的打算,鹿死谁手,很难逆料。
最可虑的是黑谷怪人师徒的武功,以目前所知,没有堪与匹敌的对手。母亲己力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但恐怕不会过强过黑谷怪人。
这一战,如果“天香门”方面获胜,去了强仇大敌,要母亲回头恐怕更难,如果败了,可能还好些。
不过依母亲的性格,除非死了,她决不会服轮。
这样一来,她更不会回头,而“天外三翁”等一干前辈高手,已经准备采取行动。
如果他们与黑谷怪人配合上行动,“天香门”势非土崩瓦解不可。“天香门”瓦解了是武林之福,可是流血死人在所难免,后果将
是什麽?
房内来回蹀躞,像龙中的困兽般,焦躁与不安。
想来想去,他觉得只有一条路,设法劝母亲及早解散邪恶门户,黑谷之约也不必去赴,自己携子奉母归隐,但母亲愿意么?
断剑绝招之谜,岂非永不能解?
还有,自己业已应承了“失心人”把口信传到,堂堂武士,岂能背信食言,在武林中贻下污名。
怎么做都不妥,事无两全之策。
最后,他想到以自己的功力,尽力维护母亲,使她不致遭到凶险这样可能要好些,除此,再没更好的办法了。
思想一旦有了出路,心头的压力便减轻了。
他准备动身回饶州,到“花月别庄”去见母亲,商谈这件大事,尽人子之道。
回饶州,问题又来了,“武林仙姬”的事如何交代?
于艳华临死要自己留心“武林仙姬”。
“失心人”刚刚警告千万不能与“武林仙姫”结合。
这当中有什么蹊跷?
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综合两个人的话,定然是有文章的,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如果母亲迫自己与“武林仙姬”成其好事,该怎么办?
事情可一不可再,难道再来一次逃婚?
事情不许可这么做了,唯一的办法,只有推,推到黑谷赴约之后,便好办了。
房门没有关,一条人影出现门边,来的,是“红花使者”公孙大娘,她没蒙面,想是怕白天里惊世骇俗之故。
他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真面目,只是从衣着身形与鬓边的红花认出她来的。
陈家麟凝望了她一眼,道:“请进!”
公孙大娘进入房中,顺手掩上门。
陈家麟沉声道:“公孙使者此来必有事故?”
公孙大娘面色沉重地道:“少门主,昨夜的任务成功了没有?”
心头倏地一沉,略作思索,陈家麟期期地道:“没有成功!”
公孙大娘脸色又变,以极不自然的声音道:“为什么?”
这瞬间,陈家麟已有了主意,微一摆头道:“事出意外,对方已经闻风而遁,找不到人。”
公孙大娘皱紧了眉头道:“少门主,奇怪,斐尊者不见回转?”
陈家麟故作惊异地道:“不会吧?我们四更天分手,也许……他另外去办什么事去了。”
公孙大娘道:“不可能,斐尊者没奉命办其他的事……”
陈家麟两手一摊,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表面一无其事,但内心仍不免有些忐忑,因为人是他杀的,两人一道行动,一个人失了踪,总是难以解释。
现在对公孙大娘还可搪塞,将来面对母亲,可就没这么轻松了,但事情已经做了,只好听其自然,别无办法。
公孙大娘迟疑地道:“会不会发生了意外?”
陈家麟一皱眉道:“意外……应该不会,斐尊者不是泛泛之辈,放眼江湖,有几人能打得了他的主意,也许什么事躭搁了。”
公孙大娘道:“会不会‘血掌柜’他们在暗中伏伺,乘斐尊者落单时下手?”
陈家麟不禁心头一震,虽是揣测之词,但这桩事可不能栽在“血掌柜”父子的头上,良心道义都说不过去。
深深一想,道:“不会,我们是在城门边分的手,我眼看斐尊者进城的。”
公孙大娘沉吟着道:“这可就是怪事了!”
说着,从身边掏出一朵金花,道:“少门主请看这个?”
陈家麟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惊声道:“牡丹金令,怎么回事?”
公孙大娘道:“这金令是斐尊者随身所带,不久前在‘血掌柜’住宅旁的溪边草丛发现的。”
说完,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陈家麟。
陈家麟道一声糟糕,“血手少东”处理尸体时怎会忽略了这一点,这是个老大的漏洞,实在难以遮盖。
当下力持镇定道:“想来是斐尊者不慎掉落的,我没见他出示过……”
公孙大娘收回目光道:“今天如果不见下文,只有请主人栽夺了,对了,主人传来飞讯,请少门主在事完之后,立即回转‘花月别庄’!”
陈家麟点头道:”“我正作这打算!”
公孙大娘道:“湖边有别庄的游艇,少门主可以直接去乘坐!”
“好的!”
“少门主还有什么指示?”,
“嗯!动员本门所有在此地的力量,査探斐尊者的下落!”
“卑使遵命!”
“公孙使者有事可以走了。”
“卑使告辞!”
公孙大娘走后,陈家麟愁眉苦脸地坐在窗前,问题接踵而来,他真不知道如何应付。
如果斐尊者被杀的真相被査出来,母子势必翻脸,一切的打算都将付诸流水了,如何善其后昵?
太阳已爬得很高,满窗耀眼的阳光,但陈家麟的心是灰暗的。
他结清了店帐,出西门向湖边绕去。
这是条小路,只能容单骑通过,穿芦苇蜿蜒伸向湖过,平时很少人行。
一个妙龄女尼,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不知是在等人还歇脚。
陈家麟的笠沿拉得很低,一步一步踽踽而行,心事重重似乎走路都没劲,他实在怕到“花月别庄”,但又不能不去。
“阿弥陀佛!”声晋清朗而悦耳,像深山古庙中观传的钟磬声。
陈家麟心中一动,停了脚步,用手指一顶笠沿,抬眼望去,又是一震,路边石上端坐的尼姑,赫然是九岭山绝世庵怪尼的弟子。
不久前在怀玉中曾见过一面,追问父亲的下落甚详,并说下山是为了一件因果,她怎会在此现身呢?
妙龄女尼缓缓起身下石,合什道:“少施主,幸会!”
陈家麟拱手还了一礼,道:“少师太是在此地等在下的么?”
妙龄女尼垂眉道:“阿弥陀佛,有缘才能相见!”
陈家麟眉头一紧,道:“有什么指敎?”
妙龄女尼澄澈如秋水的目芒,直照在陈家麟的面上,悠悠地道:“有几句话奉劝少施主,江湖风波险,回头是岸。古往今来,英雄梦终属空幻,少施主夙根深厚,应是大智慧的人,应该勘破迷津,早早
脱离是非之场。”
这不着边际的话,使陈家麟大感困惑,期期地道:“少师太的意思……是要在下皈依我佛么。”
妙龄女尼合什道:“阿弥陀佛,我佛只渡有缘人,小尼并无此意,只是奉劝少施主急流勇退,远离江湖是非之场,勿为虚名所误!”
陈家麟似懂非懂地道:“在下一向不求名也不图利,只是为所当为……”
妙龄女尼颔首道:“是不错,不过……迷津难渡,人往往沉溺其中而不启觉。”
陈家麟心头一动,他想不透这小尼姑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一番道理,而且她是故意在途中等待自己的。
目芒一闪,道:“少师太说这话定有所指,在下愚顽,不谙禅机,请明白说了吧?”
妙龄女尼容色一正,道:“如此小尼直言了,‘天香门’所作所为,上干天怒,下遭人怨,物极必反,天道好还。少施主最好能保持清白,不要陷溺在泥淖之中,令先师一生行正,恐怕不满意少施主的作为。”
这话说得够清楚,陈家麟不由恍然对方的动机,是要自己脱离
“天香门”,其实自己根本上就不是该门的一员。
他所以断不葛藤,完全是为了母亲的缘故,但这件事不足为外人道的,奇怪的是这小尼姑为什么要过问自己的行动?
心念之中,道:“在下不明白少师太的动机何在?”
妙龄女尼再次合什道:“佛门讲究“因果二字,有是因才有是果,少施主就不必多问了。”
顿了一顿,又道:“劫数将兴,唯大智慧者能免,盼少施主好自为之。”
劫数将兴四个字使陈家麟心弦为之剧颤,这指的是什么?
“失心人”传来了黑谷的约会,“寿翁”发出了最后通牒。
这三件事似乎不谋而合,那是说各方面对“天香门”采取行动的时辰到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迹象,正是暴风雨的前奏,少尼师徒是否也是行动中的一负,如果是,那真是“天香门”末日了。
冷汗,不自觉地渗了出来。
母亲是当年一代人魔“江湖屠夫”的女儿,百人冢血案是她所为,她的来历一旦公闻,不用说举眼都是敌人。
看来此去“花月别庄”,是母子最后摊牌的阶段了,如果她一意孤行……
他不敢再往下想,他的头有些发晕。
妙龄女尼见他久久不开口,又发话道:“少施主,小尼再说明白些,你千万不可贪少门主名,而沦入劫数之中。”
陈家麟猛然昂首,坚毅地道:“多谢少师太指点,在下有自处之道,告辞!”双手一拱,如飞而去。
身后,传来一声佛号,悠长而清越。